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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一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211 2023-02-05
  由於席甘多想要安撫姘婦柯蒂絲,便把她打扮成馬達加斯加女王,拍了張照片。   他與卡碧娥結婚兩個月後,婚姻即瀕臨破裂邊緣。卡碧娥發現拍照的事後,當即收拾了新婚的皮箱,不告而別,離開了馬康多。席甘多在沼澤地區的路上追她。他求她回來,答應改過;他總算把卡碧娥求回來了,並遺棄了他的姘婦。   他的姘婦柯蒂絲深知自己的媚力,她一點也不心煩。他是她造就的男子漢。當他還充滿孩子氣的時候,她把他引出麥魁迪的房間,那時的他滿腦子奇幻理想,缺乏與現實接觸的經驗,是她給了他世俗的社會地位。他天性保守退縮,有孤獨沉思的傾向,她塑造了他相反的性格;一方面使他活力充沛,具有攻擊性,開朗,另一方面又灌輸他在生活上求享受,喜歡賀筵,她把他的內在外在都改變成她自青春期以來就夢想的男子漢。後來,這個男子漢竟然與別的女人結婚了,當然啦,天下的男人遲早要結婚的。只是他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在這種情形下,他假裝很孩子氣,故意生氣,無事找碴,想激柯蒂絲與他分手。有一天,當席甘多無理取鬧責罵她,亂摔東西時,她不上他的當,避開陷阱,把東西放回原位。

  這只不過表示,她說,你要娶那位女王罷了。   惱羞成怒的席甘多說他是被誤解了,被亂戴帽子了,於是他不再去看她。柯蒂絲片刻都不失她那種野獸在休息時沉著應變的本能,她聽到婚禮上的音樂與鞭炮聲,以及慶祝的喧鬧聲,就把所有這些當作是席甘多新玩的惡作劇罷了。她對同情她命運的人報以微笑,別擔心,她告訴他們說,女王們也曾經替我當小差事的。一位鄰居婦人帶給她一對蠟蠋,叫她在負心郎的照片前點燃,她表現出叫人不解的篤定,說:   嗯,唯有經常點燃的蠟蠋,才能吸引他來。   正如柯蒂絲所預料的,蜜月剛過,席甘多就回到她家來了。他帶來一些常來的老友和一位旅行照相師,以及嘉年華會那天卡碧娥穿的長袍與帶血跡的貂皮披肩。那晚在熱鬧的氣氛中,他叫姘婦柯蒂絲裝扮成女王,封她為馬達加斯加永恆的統治者,並且拍照留念,將照片洗出來送給朋友。她不但聽任他擺佈遊戲,且在內心為他難過,認為他必定是為了跟她和解而嚇慌了,才想出這樣誇張而不實際的辦法。晚上七點,她仍穿著女王的服飾,在床上接待他。他結婚才不到兩個月,柯蒂絲已看出他與卡碧娥閨房失和,她倒得到了報復的微妙快感。然後兩天後,他卻不敢回到姘婦這邊來了,他只派了個和解的男士來,準備安排分手的條件。她了解她需要再多些忍耐,因為她已看出,他為了面子問題,寧願犧牲自己的快樂。當時柯蒂絲也不慌不急,再度表現她柔順的一面,裝出可憐的樣子,不去刁難對方,只保管席甘多一雙準備穿著進棺材用的漆皮靴子作為紀念。她把靴子用布包起來放在皮箱底下,打算靠它引發回憶度日,以不絕望的心情等候著。

  他遲早會回來的,她自言自語說,即使是只為了來穿這雙靴子。   實際上她等待的時間不如她想像的長,席甘多從他婚禮的那個晚上就知道,不必等他要穿那雙靴子,他就會回到柯蒂絲那兒去。卡碧娥是迷失者,她生長在六百里外的一個城市裡,那兒陰沉沉的,夜裡鬼影迤移,鵝卵石的街道上仍有總督的馬車隆隆地駛過。下午六點,三十二座鐘樓同時奏出一首輓歌。莊園裡鋪有墓碑形狀的石板,長年看不見太陽;庭院的絲柏樹葉間、佈置慘白色調的臥房裡,以及長著常綠花木的花園拱道上,到處都是死寂的空氣。卡碧娥自青春期以來就沒有聽過世間的消息,只到鄰居家去上沉悶的鋼琴課,教鋼琴的人經常勁兒很足,從不睡午覺。在她生病的母親的臥房裡,從窗子射進粉粒狀呈黃色或綠色的陽光,她常在裡面傾聽有條不紊的、連續不斷的和無情的音階;她想音樂是屬於人世間的,她卻編織著葬禮的花環,自己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母親因五點鐘熱病燒得發汗,便跟她說些過去的榮華。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看見一個穿白衣的美女越過花園,向禮拜堂走去。這驚鴻一瞥使她很是懊惱,她覺得這位美人很像她,她看到的好像是二十年後的她。母親趁不咳嗽的時刻告訴她說:那是妳那位當女王的曾祖母切一條球根植物而中了瘴氣死亡時的模樣。許多年後,卡碧娥覺得她與她的曾祖母一樣,她懷疑自己的幻象,但她的母親責備她不該懷疑。

  我們財大勢大,她對她說,有一天妳會當女王。   她相信母親的話。即使他們坐的是鋪著亞麻布的長桌,擺設的是銀製的餐具,他們卻只喝稀薄的巧克力糖水和一塊甜麵包。在她婚禮之前,她常夢到傳奇的王國,而事實上,她的父親費南多大人為了給她添嫁妝,把房地產都抵押了出去。這不是天真或豪華的夢幻。這是他們把她帶大的方式。從她有智能活動開始,她就記得她是用一個刻有家庭標誌的金質夜壺大小便。她十二歲時第一次乘坐馬車離家,只不過是為了到距離兩排房屋外的修道院去。她的同學很驚訝她坐在後排一張高高的靠背椅上,離開他們很遠,休息時間也不與他們來往,她是與眾不同的,修女解釋說,她將來要做女王。她的同學相信這話,因為她確實很漂亮,既出眾又謹慎。八年過去了,她學會了寫拉丁文詩,彈奏翼琴,跟紳士們談養鷹術,與大主教談護教策略,跟外國統治者談國家大事,回到父母家,卻仍在編織葬禮花圈。她發現家裡空無所有,只剩下一些必要的家具、銀製的大燭臺和餐具,日常用品都一件件地變賣以支付她的教育經費。她的母親已因五點鐘熱病逝世。她的父親費南多大人穿著硬領黑衣,掛著金鍊錶,每個星期給她一個銀幣作為零用。前一個星期做好的花圈自然會有人來取走。費南多大人大部分的時間在書房裡,偶爾也會出去,但總會回來陪伴女兒唸玫瑰經。卡碧娥沒有跟任何人有過親密的友誼。她也從未聽別人提起國家有過慘烈的血戰。她每天下午三點去上她的鋼琴課。她甚至開始不作她的女王夢了,有一天外面傳來兩陣緊急的敲門聲,她打開門來,看到一位衣著講究,且行為舉止很有禮貌的軍官,他的臉頰上有一道疤痕,胸前帶著金質獎章。她與她的父親在書房裡祕密交談。兩個小時之後,她的父親到縫衣室來找她,把東西收拾起來,他對她說,妳要遠行。這就是她怎麼到了馬康多來的經過。就在這一天之內,像殘酷的一記耳光,使她覺醒認清了父母多年來隱瞞的現實。當她回到家裡,她關起門來哭泣,不聽父親的哀求與解釋,費南多大人只想抹去這個因玩笑帶來的傷疤。她完全不理會。她發誓至死永不離開臥房,這時席甘多來找她。照她看來,這是個不可能的事實,因為她這時在羞愧、憤懣的混亂情緒中,況且她曾對他撒過謊,故意不讓他知道她真實的身分。席甘多動身出來找她的唯一線索,是她那明顯的高地口音和以編織葬禮花圈為行業的事實。他不停歇地到處打聽她。席甘多懷著祖父老邦迪亞那種翻山越嶺尋找馬康多的精神與蠻勁,以及叔公邦迪亞上校那種徒勞奮戰盲目的自尊心,還有曾祖母易家蘭那種守護家族生存的瘋狂執著的性格,一心一意尋找卡碧娥,片刻也不休息。他查訪賣葬禮花圈的人家,他們帶他挨家挨戶去看,以便他挑選最好的花圈。他打聽世上最美的女人,所有的婦人都帶自己的女兒來。他在迷濛的岔路上迷了路,掉落在遺忘的時代裡,墜入失望的迷宮。他越過一處黃色的平原,那兒連一個人在想什麼都會發出回音,焦慮會變成預言式的幻影。白走了幾個星期後,他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城市,所有的鐘都奏起輓歌。雖然他沒有看過也沒有聽過這兒,卻一眼就看出被鹽分腐蝕的牆壁、長著菌類的傾頹的木陽臺,以及門外釘著的一塊世界上最悲哀的厚紙板招牌:銷售葬禮花圈。上面的字跡快被雨水沖洗掉了。從那刻起,直到那個冰冷的早晨卡碧娥離開她的家為止,都是由修道院院長照顧她;她的嫁妝是修女們趕著縫製的;她還帶了六個皮箱,裝載大燭臺、銀製餐具、金夜壺,以及她家兩百年家道中衰所留下來的無數沒有用的東西。費南多先生不肯應邀一起去。他答應辦完他的事務才去,他給他的女兒祝福過之後,又在書房裡寫通告,附上哀禱文和孝服標誌,這是卡碧娥和她的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外界的人接觸。對她來說是她真正出生的日子,對席甘多來說是他幸福的開始,也是他幸福的結束。

  卡碧娥帶來一個很精緻的小金箴日曆,金箴的意思是說她的神父曾為她在日曆上標出了禁絕房事的日子,計有:復活節前一星期、星期日、義務神聖日、每月第一個星期五、默禱日、獻祭日和月經的日子,因此她能行房事的日子只有四十二天,分配在深紅十字的網羅中。席甘多相信這個網羅的敵對狀態會被時間破除,他特地將婚禮的慶祝會延長些時日。易家蘭疲於拋丟白蘭地和香檳酒的空瓶,以免空瓶塞滿屋子;同時家裡一直在奏樂、放鞭炮、宰牛,新婚夫婦卻不在同一時間睡覺,且分房而眠,她覺得很奇怪,想起自己的經驗,懷疑卡碧娥大概也是穿了貞操帶,早晚會在城鎮上鬧出笑話來,引發一場悲劇。但是,卡碧娥向她坦白說,她只是想過了兩個星期後才與丈夫第一次接觸。真的,時間一過,她便以贖罪的犧牲者自願委身獻祭的精神把臥室的門打開了,席甘多看到這人間最美麗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有如受驚的動物,古銅色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他看得出神入迷,好一陣才注意到卡碧娥穿一襲長袖白長袍,長及足踝,下腹有個精緻的環形釦眼。席甘多見了禁不住爆笑起來。

  我一生都沒有看過這樣一個淫猥的東西,他吼叫著說,笑聲滿室迴響,我娶了一個修女。   一個月後,他無法叫妻子脫下那襲長睡袍,他卻為柯蒂絲拍攝了那張裝扮成女王的照片。後來,他把卡碧娥接回家來了,兩人和好如初,她也順從了丈夫的要求。但是,他當時到那個有三十二座鐘樓的城市去接她是夢想得到一份安寧,而今她卻未能給他。席甘多在她身上只有深沉的荒蕪感。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前的某個晚上,卡碧娥發現丈夫偷偷地回去和柯蒂絲同眠。   是有那回事,他承認說。並且,他以聽天由命的口吻解釋說:我必須這樣做,為的是要使我們所餵養的動物繼續繁殖得快。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說服他太太相信他這種怪異的策略,最後他以似乎是無可反駁的證據說服了她,而卡碧娥只要求他保證一件事:不能死在姘婦的床上,因而引起震驚。就這樣三人繼續生活,彼此相安無事。席甘多對她們兩個都一樣準時相會,一樣恩愛;柯蒂絲為和解而得意,卡碧娥則假裝不知道事實真相。

  這個和約並非很成功地能使卡碧娥與家人合作無間。每當卡碧娥與丈夫恩愛起床後,必穿上十六世紀流行的貴婦服飾之一的洋毛環形大翻領,易家蘭勸她拿掉那種翻領,她卻不聽。她也勸她使用浴室的廁所或夜間公用廁所,以代替金夜壺,勸她把金夜壺賣給邦迪亞上校打造小金魚飾物,她也不肯。亞瑪蘭塔覺得她說話不完整,卻又習慣婉轉陳述事情,這使亞瑪蘭塔很不舒服,故意在她面前說些怪怪的話。   嘰哩咕嚕,她說,嘰哩咕嚕唏哩嗦囉咿哩嗚啦唏哩呼嚕。   有一天,卡碧娥被嘲笑得光火了,她問亞瑪蘭塔在說些什麼,對方卻不用婉轉的口氣來答覆她。   我是說,她告訴她,妳就是那種說起話來夾纏不清含混不明的人。   從此以後她們兩個不再講話了。當情況需要時,她們就遞張字條給對方。雖然在這個家裡顯然遭到敵視,卡碧娥仍然不放棄堅守她祖先傳下來的習俗。她改掉家人在廚房裡吃飯的習慣,也改掉他們餓了就吃的毛病;規定大家要定時在餐廳的大桌上吃,桌上要鋪上亞麻檯布,擺上銀燭臺和全套餐具。易家蘭本來把吃飯看成是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而今這般鄭重其事,倒覺得緊張起來,沉默的席根鐸首先反抗。然而,這些習慣總算養成了,飯前念玫瑰經的習慣也是這樣強制養成的,結果卻引起了鄰居的注意,他們傳說邦迪亞家不像別人家坐在桌邊吃飯,反而把吃飯的動作變成了大彌撒。易家蘭的迷信來自她一時的靈感,而不是來自傳統,卡碧娥的迷信卻是承襲自她的父母,不管什麼場合都詳加規定,並且細加算列,所以她們兩個人總是互相衝突。在易家蘭老得頭腦尚能使用時,她的部分習俗依然存在,家中的生活也仍然保持她那一部分有衝勁的特色,等她失去視力,老得偏居一隅,卡碧娥當家的那一刻起,就推行嚴厲的規矩,而家族的命運也就完全操在她手裡。匹達黛按照易家蘭的意思,認為製造小動物糖果的生意仍舊要做下去,卡碧娥認為這是不值得做的行為,應該馬上停止。本來屋裡各扇門從早到晚都是敞開著的,她卻藉口說太陽會照熱臥室,午休時間要關起來,最後乾脆從早到晚都關著。自從這裡建村以來,門上就掛著沉香枝和大塊麵包,她卻換上一個耶穌聖心的神龕護符。邦迪亞上校多多少少察覺到這種改變,並且看出了它的來龍去脈,我們都變成了高尚貴族式的人啦,他抗議說,這樣下去,我們終究又要跟保守黨作戰了,但這一次卻是要立一個王來取代以前的目標。卡碧娥盡量以圓滑的手腕不與他碰面,以免引起衝突。邦迪亞深為懊惱的是他具有獨立精神,不願受任何社會禮儀規矩的限制。他早上五點鐘起來猛喝咖啡,他的工作室亂七八糟,他的毯子已磨損得很破舊,他習慣在黃昏時候坐在對街的門口,這些事情她看了就生氣。但是,她也得容忍這個家庭中鬆脫的零件,因為她確信老上校是一頭野獸,如今已因年邁和失望而馴服了,萬一引發他的野性,他會把這個家的根基都拔掉。丈夫沿用曾祖父的名字為她的長子命名,但她嫁過來不及一年,不敢反對。可是,當她的長女出生時,她表示一定要沿用她母親的名字取名,叫莉娜塔,以紀念孩子的外祖母。易家蘭則決定要取瑞米迪娥這個名字。雙方激烈爭辯之後,席甘多笑著居間調解,他們為她施洗取名莉娜塔.瑞米迪娥,但卡碧娥只叫她莉娜塔,而夫家和全城鎮的人都簡稱她美美。

  起初,卡碧娥不談她娘家的事,但後來每當談起來都是將父親加以理想化。她會在餐桌上談起他的父親,把他說成一個摒棄榮華富貴出塵入聖的非凡人物。席甘多看妻子猛捧岳父,忍不住在她的背後開些小玩笑。於是,家裡的人也會學他。易家蘭則很小心地在維護家庭的和諧,暗中為排解家庭糾紛而痛苦,現在連她也禁不住要開開小玩笑,說她的小玄孫是聖人的外孫,女王和牲口大盜的兒子,將來鐵定要當主教。雖然家人在暗地裡竊笑,孩子們卻把外祖父想成一個傳奇人物;他在他的信中寫些虔誠的詩篇給他們看,每年聖誕節寄一箱禮物給他們,箱子的大小幾乎與大門的尺寸差不多。實際上,那是他僅存的貴族遺產。他們用那些東西在孩子們的臥室裡建立了一座聖徒神龕,聖徒則與真人一般高大,眼珠子是玻璃球做的,很像活人,身上穿的繡花衣比馬康多任何居民穿的都要好。慢慢地,邦迪亞公館裡有了一種奇觀,冰冷古屋的那種喪葬場面的景觀在這個家出現了,他們已將整個家庭墓園的東西寄給我們,有一天,席甘多批評說,我們現在所需要的只有垂柳和墓碑了。雖然箱子裡寄來的根本沒有孩子們可以拿來當玩具的東西,他們卻依然每年等待著十二月,畢竟那些古老的、不可預猜的禮物,對家人來說總是顯得非常新奇。到了第十年的聖誕節,小亞卡底奧準備上神學預校了,外祖父的聖誕禮物箱子早一點到達,釘得很牢,塗了松脂,照例用歌德式的字體寫著:傑出的席甘多夫人收。卡碧娥在房裡看信,孩子們急忙打開箱子。席甘多照例來幫忙;他們弄破封蠟,打開蓋子,取出保護用的鋸木屑,發現裡面有個用銅螺栓拴好的長形鉛櫃。席甘多將八個螺栓取出來,孩子們等得很不耐煩了;這時席甘多大叫一聲,把孩子們推開,揭開鉛櫃蓋,看見費南多先生的屍體穿著黑衣,胸口放著一個帶著基督像的十字架,皮膚已長瘡,在濃液中慢慢裂開,冒起的泡沫很像一粒粒珍珠。

  席甘多的女兒出生後不久,政府居然出人意料地下令慶祝邦迪亞上校簽訂尼侖底亞和約周年紀念佳辰。這與官方的政策是不大符合的;上校猛烈抨擊,不願接受禮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佳辰這個名詞,他說,不論它代表什麼意義,那一定是一種詭計。製小金魚的工作室擠滿了特使。年齡比以前老得多,神色也肅穆得多的黑衣律師們又來了,他們當年都是像烏鴉一般圍在上校四周拍翅膀的人。上校看見這次露面的人跟上次安排休戰時差不多,實在受不了他們帶著諷意的讚美。他叫大家不要干擾他,堅持自己不是他們所謂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工匠,只希望沒沒無聞,製造小金魚飾物疲憊而死。聽說共和國總統要親自來馬康多參加典禮,頒給他勳章,他聽了非常憤慨。邦迪亞上校叫人很清楚地轉告總統:他一心等待這個應來而遲來的機會,準備槍殺他;與其怪政權不當,要懲罰他的霸道行為,不如怪他不尊重一個對任何人都無害的老頭子。由於他的猛烈抨擊,共和國總統終於在最後一刻決定取消此行,派一個私人代表送來勳章。馬魁茲上校雖然已經中風,卻在各方壓力下走下床來,想去說服以前這位親密戰友。邦迪亞上校看見四個人抬著輪椅出現,上面坐著年輕時代就一直分享他的勝利與挫敗的朋友,身子下面還墊著幾個大枕頭,他非常肯定地確認對方費這麼大的精神是來表達團結的心意。俟他了解對方來訪的真正動機時,立刻叫人把他抬出工作室。

  現在我相信太遲了,邦迪亞上校對他說,當初我如果讓他們槍斃你,倒真是幫了你一個大忙。   於是,邦家沒有人參加這次的佳辰慶祝活動。碰巧這一星期是狂歡節,邦迪亞上校認為這是政府故意安排的巧合,以加深諷刺的惡意,沒有人能從上校的腦袋裡將這念頭去掉。他從他那寂寞的工作室聽到軍樂聲、禮砲聲、讚美頌的鐘聲,以及以他家人的名字作街名在他家門前宣佈的幾句話。他氣得淚水潤濕了眼眶,他氣自己無能;這是他戰敗以來第一次痛苦地感到不能再像他年輕時代一樣,發動一次血淋淋的戰爭,把保守黨政權完全消滅。禮讚的回音尚未消逝,易家蘭就來敲工作室的門。   別煩我,他說,我很忙。   開門啦,易家蘭以正常的嗓音說,這件事與慶祝會無關。

  邦迪亞上校取下門閂,看到門口站著十七個外貌都不相同的男人,有各種典型與膚色,但都帶著一種孤寂的神色,不論他們在什麼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是誰的後裔。他們都是他的兒子。他們事先沒有安排,也都互相不認識,是因為聽到佳辰慶祝會的傳言,而自海岸最遙遠的各個角落趕來。他們冠母姓,都因取名邦迪亞而引以為傲。他們在家待了三天,易家蘭非常高興,卡碧娥則很是慷慨,那幾天家裡喧鬧得簡直像戰場。亞瑪蘭瑪在舊報紙堆中找出了易家蘭記錄他們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受洗年月日的登記簿,在每個人旁邊的空白欄上再寫上他們的新住址。這份名單可以視為二十年戰爭的紀要。從邦迪亞上校在一個清晨帶領著二十一個人離開馬康多去參加叛亂開始,到他最後一次裹著血跡已乾的毯子回家來為止,上校的夜行路線就可以從這本小冊子辨認出來。席甘多不放過機會,為他的堂叔們猛開香檳酒,大奏手風琴,舉行歡宴,倒像是在補過狂歡節,因為佳辰慶祝會破壞了嘉年華狂歡船的氣氛。他們打破半數的杯盤;追逐一隻公羊,想把牠綁上三腳凳上時,竟把玫瑰花叢踩踏壞了;他們用槍射殺母雞;叫亞瑪蘭塔跳克列斯比的悲愴圓舞曲;叫美女瑞米迪娥穿上男人的褲子去爬一根抹了油的長竹竿;在餐廳放出一隻沾滿豬油的豬仔,結果撞倒了卡碧娥。雖然家裡像遭到一場無傷大雅的地震,但並不為這些小損失而有所悔怨。邦迪亞上校起初以不信任的態度接待他們,甚至懷疑某幾個不是他的孩子,卻因他們的瘋勁而覺得很好玩,臨別時他送給每個兒子一條小金魚飾物。連沉默退縮的席根鐸也邀請他們鬥了一下午的雞,其中有幾個還對鬥雞的情況很內行,馬上就看出了伊撒貝爾神父的詭計,差一點鬧成悲劇。席甘多見這些瘋瘋癲癲的堂叔頗能提供遊樂的節目,決定叫他們統統留下來別走。但只有一個人接受他的邀請,他是屈斯提,一個高大的黑白混血兒,具有祖父的衝勁和冒險精神。他已走遍半個地球去試探運氣,不管待在哪兒,他都無所謂。另外幾個沒有結婚的,卻都自認命中注定,要在原來的地方去做個技術工匠,做一家之主,過他們愛好和平的日子。在他們回到海岸各地前的灰星期三(按天主教義,四旬節第一日須在懺悔身上撒灰而得名),他們的姑媽叫他們穿上做禮拜的服裝,陪她上教堂。他們都不怎樣虔誠,但覺得好玩,也都很順從地走到聖壇欄杆邊,讓伊撒貝爾神父用火灰在他們的額頭上畫個十字。他們回來後,最年輕的那位去清洗額頭,結果發現那個火灰印子洗不掉,他的兄長們也是一樣。相反地,亞瑪蘭塔和其他望彌撒的人則輕而易舉地就把那火灰印子洗掉了,這樣更好,易家蘭在與他們臨別時說,從現在起,你們就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離去時列隊而行,前面有樂隊演奏,且鳴放鞭炮,城鎮上的人都說邦家後代的很旺,足可綿延許多許多個世紀。額頭帶著火灰十字印痕的屈斯提,在城鎮的邊緣開設了一家製冰廠,這原是老邦迪亞當年狂熱夢想的事業。   屈斯提來了幾個月後,人人都認識他,也都喜歡他,他在找房子,準備把母親和未婚的妹妹接過來同住(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兒),他對廣場一角的那幢無人廢宅很感興趣。他打聽那是屬於誰的。有人告訴他,房子不屬於任何人,以前有個寡婦住在那兒,以吃泥土和牆上的灰泥度日,她晚年上過一兩次街,戴一頂人造小花禮帽,穿銀色的舊鞋子,走到廣場對面的郵局去寄信給主教。他們對屈斯提說,只有一個女傭人陪伴著那個女人,女傭人很兇狠,看到貓狗或其他動物進屋,一概打死,丟到街上去,故意以屍臭來激怒鄰人。不過,自從太陽曬乾那最後一隻動物的皮肉以來,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此,人們猜想那家女主人和女傭人早在戰爭結束以前就去世了,而房子之所以沒有倒塌,是因為最近幾年裡沒有嚴冬和可怕的強風侵襲。那門上的鉸鏈已經鏽壞,門上還封著一層蜘蛛網,窗戶已被濕氣浸蝕而無法開啟,地板上長出了青草和野花,破破爛爛,板縫中有蜥蜴和各類毒蟲棲息,這些景象可以證明這幢房屋起碼已經半個世紀沒有人住了。屈斯提天生是個急性子,他不等看完這些景象,使用肩膀頂開大門,那被蟲子蛀空了的門框便不聲不響地倒下來,落下許多灰塵和白蟻。屈斯提站在門檻上,等灰塵飛走後,竟看到房間中央有個邋遢的女人,仍穿著前一個世紀的服裝,禿禿的頭上有幾許黃髮,兩隻大眼睛依然美麗,只是那最後一線希望的光芒已經熄滅,皮膚佈滿孤寂的皺紋。屈斯提對這幅另一個世界才有的畫面非常驚訝,幾乎沒有發覺那個老婦人正用一支古老的手槍瞄準他。   請原諒。他低聲說。   她在堆滿瑣物的房屋中央仍舊一動也不動,正一點一滴打量這個用肩膀推門而額頭上有火灰十字印痕的巨人。從飛揚的塵埃中,她看見的彷彿是當年肩上扛著獵槍,手上提著著兔子的那個壯漢。   看在上帝的份上,她以低沉的聲音說,他們真不應該在現在再來勾起我那段記憶。   我想租房子。屈斯提說。   而後女人舉起手槍,穩住手腕,瞄準那個火灰十字印痕,下定決心要扣扳機,絕不容情。   滾出去。她命令說。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屈斯提把這段插曲告訴家人,易家蘭驚惶得流下淚來,天哪!她驚叫著說,雙手抱著頭,她還活著!時間、戰爭和無數時日的災難使她忘了莉比卡。只有現在已經老邁不堪的亞瑪蘭塔還不肯寬容,仍然片刻都不曾忘記莉比卡還活在蟲窟中慢慢腐爛。黎明時分,她心頭的涼寒把她從孤寂的臥床上喚醒,她想起莉比卡;當她用肥皂洗著她那乾扁的乳房和凹瘦下去的小腹,而後穿上漿硬的白裙和老婦人用的胸衣,又更換手上贖罪的黑繃帶時,她總會想起莉比卡。無論睡著或醒著,無論情緒是高是低,亞瑪蘭塔無時無刻不想起莉比卡,孤寂更加深了記憶,她又焚燒起這懷舊的死灰,這是生命累積在她心中的殘渣,她會把它淨化,把它擴展,把它變成永恆,因為這是她一生中最辛酸的部分,美女瑞米迪娥從亞瑪蘭塔口中得知莉比卡還活著的消息。每次她們經過那帷廢宅,亞瑪蘭塔就會告訴她一件不愉快的往事,一件恨事,以便將她自己的怨恨讓她的侄孫女來分擔一部分,並且期望怨恨延續到她死後。但是,她的這個計畫行不通,因為美女瑞米迪娥對任何激劇的情感或別人的熱情都有免疫性,絲毫無動於衷。易家蘭的心路歷程則與亞瑪蘭塔的相反,她已忘懷莉比卡不潔的部分,只記得她小時候帶著她父母的骨骸袋來時,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後來她犯了錯,被逐出家門,她已經遺忘那些不快的記憶。席甘多決定叫家人接莉比卡回來奉養,但莉比卡吃了許多年的苦才換來孤獨的權利,不想放棄孤寂以取得晚年這種虛浮的慈善奉養,她不肯妥協,結果席甘多的好心遭到挫敗。   二月裡,邦迪亞上校的十六個兒子回來了,他們的額頭上仍然有火灰十字印痕,正在歡聚熱鬧的時刻,屈斯提談起莉比卡,於是大家一起前去那幢廢宅,半天之內就把房子的外觀修繕得很美觀了;門窗已經換過,前面漆上鮮艷的顏色;牆壁的支架釘牢,地面是新水泥地板。然而,莉比卡不准他們整修屋子內部。她甚至不肯走到門口,只准他們在外邊胡整,並且計算出價錢來,派她的老女傭人亞珍妮黛送一把金幣給他們,那些金幣已是戰後不流通的錢幣,莉比卡還以為有價值。這時他們才看出她與世隔絕的幻念到了何等程度,並了解到只要她有一口氣在,就不可能把她從她那固執的小天地拉出來。   邦迪亞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來到馬康多,又有一個名叫桑坦諾的願意留下來為屈提斯工作。他是最早到家來受洗的男童之一,易家蘭和亞蘭瑪塔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在短短幾小時內就把凡經他手摸過的東西都弄壞了。時間已使他那種早期生長的衝力減緩下來,現在他長成中等個子,臉上有天花的疤痕,可是雙手的破壞力卻仍然和過去一樣。他弄破許多杯盤,有的連手還未碰到就弄壞了。卡碧娥決定買一套錫製品給他用,免得他把她心愛的瓷器砸光。甚至耐用的金屬盤也很快就凹下去或扭曲不成形了。為了彌補連他自己都認為討厭的破壞力,他做人態度誠懇,很容易得到別人的信任,而且表現出驚人的工作量。不久,工廠的製冰量激增,本地的市場已賣不完了,屈斯提想把生意擴大到沼澤地區各個城鎮去。這時,他想起一個決定性的步驟,不僅可以使他的生意現代化,也可以將馬康多與世界上其他城鎮連接起來。   我們必須引進鐵路。他說。   馬康多人是第一次聽到鐵路這個名詞。易家蘭發現屈斯提畫在桌上的草圖,簡直無異於直接源自老邦迪亞當年為太陽戰術所作的圖表,於是她更相信時間是循環的。只是屈斯提是不像老祖父那個樣子。他既未失眠,也未失去飲食的胃口,更不對別人隨便發脾氣。他自認這個怪念頭可以立即實現,於是他對成本和日期作了合理的計算,不假藉中間人的手,以免礙事,他直接將計畫交給席甘多。席甘多有曾祖父的某種特質,卻缺少叔公邦迪亞上校的另一種特質;他完全不理會別人的謔諷嘲笑。當年他樂於出錢資助雙生兄弟席根鐸的荒唐航海計畫,現在又高高興興拿錢出來築鐵路。屈斯提參考日曆,決定下星期三離城,計畫雨季過後再回來。他此去一直沒有消息回來。桑坦諾眼看工廠的產量生產過多,不知怎麼辦才好。開始實驗用果汁來製冰,未經思考地竟莫名所以的創出了果子露的原理。雨季過後,他的兄弟屈斯提仍然沒有回來;整個夏天都過去了,還沒有他的音訊,因此桑坦諾視工廠為己有,計畫用前面所提方法來增加產品的種類。又是一個冬天開始了,有個女人在一天中最熱的時間到河邊去洗衣服,結果她驚惶地尖叫著跑來大街上。   那東西來了啦,她最後解釋說,一個可怕的東西,像一間廚房,後面拖著一個村子似的。   這時,城鎮被可怕的汽笛回音和響亮的呼呼聲震得搖晃不止。前幾星期,他們曾看一群人在安放枕木和鐵軌,卻沒有人理他們,大家都以為是吉卜賽人的新玩藝;以為他們又要帶著哨子和小鼓回來,邊唱邊跳,表演一些由耶路撒冷吟遊天才詩人編撰的歌謠或舞曲。等大家從汽笛聲和噴氣聲的震撼中恢復過來時,所有的居民都跑到街上去,只見屈斯提在火車頭上揮手,接著他們看到了綴滿鮮花遲了八個月才初次駛來的火車。這列黃色的火車本身是無辜的,它將帶給馬康多許多不明確的正反兩面都有的價值以及肯定的價值,也帶來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時光,也帶來許多改變和災禍以及舊日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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