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3章   第十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940 2023-02-05
  許多年後,阿克迪亞的長子席甘多將死之前,記起了那個六月下雨的午後,他走進臥房去看他的第一個兒子。即使這個孩子很羸弱,愛哭,一點邦迪亞家族的特徵都沒有,他仍毫不考慮地為他取個與邦迪亞家族脈絡相承的名字。   我們就叫他亞卡底奧吧。他說。   一年前與席甘多結婚的美人兒卡碧娥表示同意。相反地,易家蘭卻對她的曾孫席甘多為他的兒子取這個名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疑慮。在這個家族的漫長歷史中,名字一再相同(原文名字相同,中文則改為音同字不同,以利讀者區別譯者註),她作出了一個大概的結論:取名邦迪亞的做事費思考,畏首畏尾,卻很聰明。取亞字或阿字起頭的,則衝動而進取,卻帶有悲劇色彩。只有席根鐸和席甘多的情形比較難以歸類。在他們童年時代,這對雙生子太相像了,也太頑皮了,甚至連他們的母親匹達黛都分辨不出來。他們受洗那天,亞瑪蘭塔將刻有名字的手鐲套在他們手上,又給他們穿上不同顏色的,衣服上面還繡有他們的名字的縮寫字母。可是,當他們到了學校,他們兩個便決定將衣服和手鐲換過來,並用自己的名字反稱對方。老師麥爾科平常是以綠色襯衫來辨認席根鐸,現在卻發現他戴的是席甘多的手鐲;而另一位穿白襯衫,戴席根鐸的手鐲的,卻說他的名字叫席甘多,老師簡直氣瘋了。從此以後他總也無法確定誰是誰。甚至,當他們長大了,因生活上經歷的不同而有差別,易家蘭仍然懷疑是不是由於他們某次玩這種複雜的混同遊戲時,彼此把自己弄錯了,此後就永遠換過來了。直到青春期開始,他們兩個還像兩具對準時刻的機器一樣。他們會同時醒來,同時急著去沐浴,忍受健康上同樣的病痛,甚至夢著相同的事物。家裡的人以為他們做著對應的動作是故意叫人弄不清。有一天,他們的母親匹達黛端一杯檸檬水給其中的一個喝,他剛喝一口,另一個則說沒有加糖。匹達黛把這件事告訴易家蘭,大家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匹達黛是真的忘了加糖進去,他們是完全一樣,她並不驚訝地說,天生的瘋癲。後來事情就不那麼混亂了。在混淆遊戲中,那個自稱是席甘多的孩子,長得像他的祖父亞克迪奧一般魁偉,而那個叫席根鐸的,則像叔公邦迪亞上校那般清瘦,他們相同之處只有家傳的那份孤寂神態。也許是由於他們的身材、名字和性格的交錯,易家蘭才懷疑他們像一副紙牌,從小就攪混不清。

  在戰亂中期,席根鐸要求馬魁茲上校讓他去看行刑的場面,終於顯露出他們決定性的差別。他違抗了易家蘭嚴厲不准他去看的意願,而去看了,且事後甚為滿足。相反地,席甘多則想起行刑的場面就發抖。他寧可待在家中。席甘多十二歲那年,問易家蘭鎖著的那房間裡有些什麼東西,大概是,她回答說,麥魁迪的書和他最後幾年寫的怪東西。這個答案不但沒有使他安靜下來,反而使他更好奇。他極力請求,又保證不亂動東西,易家蘭才把鑰匙交給他。自從他們把麥魁迪的屍體抬出去之後,沒有人進過那個房間,並且他們在門上加了一把掛鎖,鎖的各部分已嚴重地鏽蝕了。席甘多打開窗子,一道熟悉的光線射進來,與每天射進屋內的光線沒有兩樣,屋內沒有灰塵或蜘蛛網,什麼都很乾淨,比葬禮那天還要整潔。墨水罐開著,墨水並未乾涸,金屬未因氧化而失去光澤,以前老邦迪亞燒水銀的管子底下殘餘的灰燼並未熄滅。以厚紙裝訂的書擺在桌架上,顏色很淺,如同曬黑的人皮,手稿完好。房間雖已經封閉多年,空氣卻似乎比其他的房間新鮮。一切都很新。幾個星期後,易家蘭帶水桶和刷子進來,準備擦地板,發現無事可做。席甘多看書看得著迷。那本書既沒有封面,也沒有標題,書中有個故事,描寫一個婦人坐在桌前,用針一粒粒挑起米來吃;另外有個故事,是描述一個漁夫向鄰居借秤錘來壓漁網,後來送他一條魚作為代價,魚肚子裡卻有鑽石;還有一個故事是描寫神燈與飛毯;這些故事使小傢伙看得出神。他很驚奇,問易家蘭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說是真的,許多年前吉卜賽人曾帶神燈和飛毯到馬康多來。

  事情就是這樣,她嘆口氣說,世界正慢慢地走向終點,那些事情不會再來了。   那本書裡面缺了好幾頁,以致許多個故事都沒有結局,席甘多讀完了便著手研究手稿。但那是不可能的。那些字體看起來像曬衣繩上的衣服,與其說是文字,不如說是樂譜。一個炎熱的正午,他正苦心研讀文稿,突然覺得屋裡不止他一個人。麥魁迪的幽靈坐在那兒,對著窗口射進來的陽光,雙手擱在膝上。他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穿著一件舊式背心,戴著一頂烏鴉展翅般的帽子,頭髮裡的油汙因熱而融解,流到蒼白的太陽穴上,這形影與小邦迪亞和亞克迪奧小時候看到的差不多。由於一代一代家傳這段回憶,從席甘多的祖父傳到席甘多。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形影是誰。   嗨。席甘多說。

  哈囉,小伙子。麥魁迪說。   此後幾年間,他們幾乎每個下午都見面,麥魁迪跟他談些世事,想灌輸他一些古老的智慧,卻不願意翻譯他的手稿,一個人不到一百歲,是不准去了解那些稿件的意思的。他解釋說。席甘多把這個見面的祕密一直保持下去。有一次他覺得他的隱密世界已被發現,因為那次當麥魁迪在場時,易家蘭闖了進來。其實,她並看不見麥魁迪。   你在跟誰說話呀?她問他。   沒有人呀。席甘多說。   你的曾祖父就是這樣,易家蘭說,他也常常自言自語。   另一個雙生子席根鐸這時已實現了看人槍決人犯的意願。他此後一生都記得,六顆子彈閃電般同時射出,槍聲撞到山岩發生回音,被槍殺的犯人臉上露著悽慘的微笑,目光困惑,僵直地站立著,血跡濕透襯衫;當他的親人把犯人從行刑柱上解下來,犯人還帶著微笑,他們把犯人放入一個鋪滿石灰的箱子裡,他還活著哩,他想,他們想要活埋他。這個印象使他從此以後對軍事與戰爭萌生反感,那倒不是因害怕槍決人犯,而是懾於這種活埋人犯的恐怖習俗。沒有人知道他何時開始給教堂的鐘塔撞鐘報時,幫助號稱小狗神父的繼職人伊撒貝爾神父作彌撒,在教區的庭院照顧鬥雞。當馬魁茲上校發現他這個樣子時,就斥責他盡幹些自由黨人不許幹的事,事實上,他回答說,我想我已經變成保守黨人了。他相信這個事實,覺得這是命中注定。馬魁茲上校認為這是醜行,便告訴了易家蘭。

  這樣倒比較好些,她質問說,我們倒希望他變成一個祭司,這樣上帝終於來到這個家。   不久,大家發現伊撒貝爾神父正準備為他舉行聖餐首禮。當他在為鬥雞修飾雞脖子上的羽毛時,神父教他教義,他解釋一些簡單的修身事例;他一面把孵小雞的母雞放進窩裡去,一面說上帝創造萬物的第二天,突然想起小雞要在蛋殼裡形成才好。從這次談話以後,教區神父就顯得特別老邁了,幾年後竟然說:大概魔鬼反叛上帝已經成功了。又說:魔鬼是唯一坐上天堂寶座者,他故意不暴露身分,是給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佈下陷阱。由於這位教導他的人不斷地給他灌輸那類思想,席根鐸在幾個月內就學會了神學上用以與魔鬼搏鬥的伎倆,正如他很快就學會了鬥雞的技巧。亞瑪蘭塔為他準備一套帶硬領的亞麻布西裝和領帶,買了一雙白鞋,在蠟燭的絲帶上刻上金字。在聖餐首禮的前兩個晚上,伊撒貝爾神父和他兩人關在一間貯放聖器的密室裡,神父要他懺悔,幫他查罪名辭典。一大堆的罪名查也查不完,平常老神父是六時就寢,這天告解還沒有做完,他就在椅子上睡著了。問答的內容使席根鐸覺得是很新鮮的啟迪。當神父問他有沒有跟女人亂來,他一點也不吃驚,誠實地回答說沒有。但是,當問到有沒有與動物發生過雞姦的事時,他卻心煩意亂起來。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他領受聖餐首禮,好奇得要命。後來,他問匹壯尼亞雞姦究竟是怎麼回事;匹壯尼亞是教堂的職員,住在鐘塔上,體弱多病,據說他是靠吃蝙蝠度日。匹壯尼亞回答他說:有些頹廢的基督徒跟母驢幹那種事。席根鐸依然很好奇,又問了許多問題,弄得匹壯尼亞很不耐煩。

  我每個星期二晚上去,他坦白承認說,如果你答應不要告訴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匹壯尼亞帶著一張小板凳從鐘樓下來,沒有人知道那張小板凳的用途,他帶著席根鐸到附近的牧場去。爾後,小伙子就迷上了這種夜遊雅興。隔了許久才出現在卡塔里諾的店裡。他變成了一個鬥雞能手,把這些東西帶到別的地方去,易家蘭第一次見他帶著漂亮的鬥雞進家來,就這麼命令他說,鬥雞已給這個家帶來太多的辛酸,不容你再來增添一些。席根鐸沒有辯解,帶著他的鬥雞走開,放到祖母透娜拉家去繼續餵養牠們;只要他來,透娜拉都給他所需要的東西。他很快就在鬥雞場上表現了伊撒貝爾神父教給他的本領與急智。他贏得足夠的錢,不僅可以多養些鬥雞,而且可以找男人樂子。易家蘭拿他與雙生的兄弟相比,實在想不通這兩個雙生子小時候活像是一個人,而長大了之後竟然相差這麼遠。她的困惑並未維持多久,席甘多不久也顯出了懶惰和放蕩的跡象。當他把自己關在麥魁迪那間小房子裡時,孤獨自若,就和邦迪亞上校年輕時完全一樣。但是,尼侖底亞合約簽訂後不久,一個偶然的機緣把他引出他自己那個天地去面對現實世界。有個販賣手風琴摸彩券的女人,對席甘多親切招呼,他一點也不吃驚,因為他常常被人誤認為是他的雙生兄弟席根鐸。他並不去解說這種誤認,甚至當女孩想以哭泣來打動他的心,最後並帶他進她的閨房去,到了這個程度,他也不解說,任它發展下去。女人第一次見面就深愛著他,並特意安排讓他摸到頭彩手風琴。兩個星期後,席甘多才發現她輪流跟他們兩兄弟同床共枕,還以為是一個人呢。他不但不澄清這種誤認,反而故意讓這種情形延續下去。他不再回麥魁迪的房間裡去了,下午常在院子裡,憑聽覺練習手風琴。易家蘭不許家裡有音樂,因為家裡那時還在守喪;況且她一向看不起手風琴,認為這種樂器只配男子漢富蘭西斯科那種游牧後裔去演奏。然而,席甘多竟然成為一位手風琴的行家,後來他結婚生子,變成馬康多極有聲望的人物之一時,依舊是如此。

  幾乎兩個月來,席甘多分享他雙生兄弟的女人。他注意他,擾混他的計畫,當他確定席根鐸某個晚上不去那個女人那邊時,他便去跟她同睡。有天早晨他發現自己有病。兩天後他才發現他的雙生兄弟抓住浴室上方的樹木,一副很難過的樣子,汗流滿身,淚如雨下,這時他才明白他也生病了。他的雙生兄弟向他坦白說,那個女人趕走他,怪他把那種下流疾病傳染給她。並且,他又告訴他,祖母透娜拉要為他治療這種病。席甘多暗中用滾燙的過錳酸鉀液洗澡,喝利尿劑,兩兄弟各別私下忍受三個月的痛苦才都復元了。席根鐸不再跟那個女人見面,而席甘多卻求她原諒他,要與她廝守終身。   她名叫柯蒂絲,戰時跟一位靠賣彩券謀生的姘夫來到馬康多,姘夫死後,她繼續他的行業維生。她是個潔淨的黑白混血姑娘,銀杏形的黃眼睛,使她看起來像美洲豹那樣兇猛,其實她內心善良寬厚,頗會調情。易家蘭發現席根鐸耽於鬥雞,而席甘多則在姘婦的熱鬧筵客席間演奏手風琴,兩下加起來,她簡直要發瘋了。這對雙生子似乎只承襲了家族的缺陷,沒有繼承到任何的優點。於是,她決定邦家後代子孫不再取與邦家前人相關的名字(席甘多叫邦迪亞.席甘多;席根鐸叫亞克迪奧.席根鐸)。不過,席甘多的第一個兒子生下來時,她不敢反對他為孩子所取的名字。

  好吧。易家蘭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由我來撫養這孩子。   她已經一百歲了,由於患有白內障,眼睛快瞎了,體力卻依舊健旺,個性剛毅,心智平衡無缺。沒有人能比她更適合於塑造有美德的後代人士,以恢復邦家的聲望;按照易家蘭的想法,這個有美德的後代人士,必定不談戰爭、鬥雞、壞女人和瘋狂的冒險這使家道中衰的四大災禍,這個有美德的後裔必然是當神父,她嚴正地許諾說,如果上帝讓我多活些年歲,我定有一天會看到他榮任教皇。聽到她說這話時,大家哄堂大笑,不僅臥室裡如此,整個房子更因席甘多的那些壞朋友聚集家裡,而幾乎被笑聲掀起來。戰爭已被推入記憶的頂閣,幾乎被人們遺忘了,但他們不時開幾瓶香檳來喚起記憶。   祝教皇健康。席甘多舉杯說。

  客人舉杯齊聲敬酒。而後,這個一家之主演奏手風琴,整個城鎮燃放鞭炮、擊鼓來慶祝這件事。黎明時分,喝得爛醉的客人獻出六條牛,放在街上任人處置。沒有人會為這件事而氣憤。自從席甘多當家以來,宴客是常事,即使沒有像教皇誕生這類正當理由,也經常大筵小酌不斷。由於他飼養的動物繁殖力特強,他在幾年之內,毫不費力地全憑運氣就成了沼澤地區最有錢的人。他的母馬老是生三胞胎,母雞一天下兩次蛋,豬隻肥得特別快,除了說他用邪術,簡直無人能解釋這種反常的現象,現在積點錢吧,易家蘭對這位任性的曾孫說,這種好運不是可以維持一輩子的。但是席甘多不聽她的話。他愈是開香檳請朋友,家畜繁殖得就愈多,他也就愈相信自己的運氣不是靠他的行為來決定,而是受姘婦好運的影響;她的愛情具有激怒大自然的特性。他深信這是他財富的泉源,所以從來不讓她離開他的牲口和家禽養殖場,甚至結婚生子以後,還得他的妻子卡碧娥同意,繼續准許他與這個女人同居。席甘多像他祖父與曾祖父,身材壯碩,卻有他們所缺乏的生活情趣和非常好的脾氣。他有足夠的時間照顧牲口。他只要帶柯蒂絲到他的牲口和家禽養殖場來,騎馬兜一圈,讓每一個有他烙印的動物染上繁殖病就行了。

  他一生長壽,一切好運都給他碰上,那巨大的財富也是靠運氣得來的。戰爭結束前,柯蒂絲一直是靠彩券謀生,席甘多則一次又一次地從易家蘭那裡騙點錢來花用。他們是輕浮的一對,除了每夜上床嬉戲以外,別無憂慮,甚至連禁日也不例外,總是夜夜尋歡到天明,那個女人把你毀了,易家蘭看見她的曾孫像夢遊症患者一樣走進家來,便對他大叫道,她害你中邪,總有一天你會患疝氣,痛得在地上打滾,肚子裡長蟾蜍。席根鐸隔了很久才發現他的地位已被取代,卻無法了解他的雙生兄弟的那種狂熱。他記得柯蒂絲只是個普通女人,很喜歡賴床,懶洋洋的,完全缺乏做愛的情調。席甘多不聽易家蘭的叫嚷,也不管他雙生兄弟的嘲笑,他只想找個職業來養活柯蒂絲,夜夜熱情歡愛至死。這時邦迪亞上校又重新打開他的工作室,嚮往老年的平靜生活,而席甘多認為製造小金魚飾物是一種好生意。他在悶熱的屋子裡,花了許多小時看邦迪亞上校以失意的心情,很有耐心地製造那些從硬金屬板打成金色的魚鱗片。這種工作對他來說似乎太辛苦了,心裡又一直在想念柯蒂絲,所以三個星期後,他就不再去工作室了。這時柯蒂絲突然想起來要賣彩券讓人抽兔子獎(以兔子作為獎品)。兔子繁殖得既快,長得也快,結果弄得他們幾乎無法再賣彩券。起初席甘多還沒有注意到兔子繁殖的速度。有一天晚上,城鎮裡的人都對兔子彩券失去了興趣,席甘多聽到院子門口有嘈雜聲,別擔心,柯蒂絲說,那只是些兔子罷了。他們不能入睡,苦於兔子的吵鬧聲。天亮時,席甘多打開門,看見院子裡全是兔子,在晨光中閃著藍光。柯蒂絲笑得半死,忍不住想給他逗趣。

  這些是昨晚生的。她說。   啊,天哪!他說,妳為什麼不賣母牛彩券呢?   幾天後,柯蒂絲想清理院子,就用這些兔子去換了一條母牛回來,兩個月後,母牛生下三胞胎。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席甘多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地主和畜牧業主。他幾乎來不及擴建穀倉和豬欄。這種突如其來的迷糊財運,使他自己都覺得好笑,禁不住要做些瘋狂事來發洩一下喜悅的心情,停歇一下吧,母牛,生命短暫。他叫道。易家蘭懷疑他在搗鬼,是否有偷竊行徑,是否偷別人的牲口,每次她見他打開香檳,將泡沫倒在頭上取樂,就會對他大叫大罵,說他浪費。這使他非常惱怒。有一天,席甘多醒來一副高興的樣子,他抬出一口箱子,裡面裝滿了錢;同時,他又拿起一罐漿糊和一個刷子,高唱著男子漢富蘭西斯科的老歌。他把屋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貼滿了鈔票。這幢舊房子自從自動鋼琴搬進來以後,一直是漆成白色的,這回貼上鈔票,看起來怪怪的,像幢回教廟宇。家人都非常興奮,易家蘭則非常憤慨,人們都欣喜地擠到街上來看這種揮霍場面。席甘多把鈔票從前門貼到廚房,臥室和浴室也不例外,貼完後把剩下來的鈔票撒在院子裡。   好了。他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我現在希望這一家人以後別再跟我談錢的事了。   情形就是這個樣子。易家蘭將鈔票取下來,上面黏滿了牆上的白灰粉塊,她重新把房子漆成白色,主啊,她祈禱說,再使我們如當年來馬康多建村時一樣貧窮吧,以免日後祢要收回我們今天所揮霍的一切。她的祈禱卻獲得相反的結果。在取下鈔票時,一個工作撞倒了一尊聖約瑟塑像,它在戰爭的最後幾年裡被抬進家來,當時裡邊是空空的,此時倒落地上被打得粉碎。結果發現裡面竟塞滿了金幣。沒有人記得是誰把這尊與人等大的塑像搬進來的,是由三個人抬進來的,亞瑪蘭塔解釋說,他們要求放一下,到雨停為止,我叫他們擺在那個角落上,以免別人撞倒它,於是他們便很小心地把它擱在那兒,從那時起就一直在那兒,因為沒有人回來抬走它。後來易家蘭曾對它點香膜拜,沒想到拜的根本不是聖徒像,而是四百磅左右的黃金。這明顯地證明她當初不自知地變成了異教徒,這使她更加生氣。她對著那一大堆黃金吐口水,將它們裝入三個帆布袋內,然後埋藏在一個祕密的地方,希望遲早那三個不知姓氏的人會來認領。許久之後,在她老態龍鍾的艱苦歲月裡,易家蘭經常向經過她家的許多旅客查問,在戰爭時期有沒有誰寄放一尊聖約瑟的大石膏像在她家,希望她家照顧一下,直到雨停就來取走。   像那類的事在那些日子是常有的,易家蘭卻感到惶恐不安。馬康多像奇蹟般繁榮起來,建村元老們的泥屋已漸漸被設有木簾和水泥地的磚造房屋所取代。下午兩點的悶熱比較可以忍受了,不那麼熱了。老邦迪亞古老村莊的景觀已經變了,所留下的只有那些遍佈塵土的銀杏樹,它們注定要捱過最艱苦的環境,清潔的河流依然存在,席根鐸想開闢航運事業,將河床上史前時代的石頭用錘子瘋狂地鎚得粉碎。他這種瘋狂的夢想,可與他的曾祖父媲美。那些石頭和無數的激流阻礙了從馬康多航行入海的航程。可是席根鐸一股腦兒蠻幹,硬要執行計畫。到那時為止,他從未表現過想像力。除了與柯蒂絲來往一段時日外,他也沒有結識過別的女孩子。易家蘭認為他是他們這個家族中最好靜的男子,連鬥雞也玩不出個名堂來。這時,邦迪亞上校告訴他,戰爭時他曾在離海八浬的地方親眼看一艘西班牙三桅帆船的船骸。許多年來,人們都認為這個說法不可思議,而席根鐸卻認為是一大啟示。他以最高價把鬥雞拍賣掉了,召集人手,購買工具,開始很辛苦地將岩石擊碎,挖運河,疏導急流,甚至將瀑布用作動力,我全都記得一清二楚,易家蘭叫道,時光好像往回頭走了,我們又回到當初來這裡的時候一樣。當席根鐸認為運河可以航運了,就向席甘多詳細報告他的計畫,由後者支持他這個企業計畫實際上所需要的金錢。席根鐸失蹤了好一陣。據說他買船的計畫,只不過是騙取他兄弟的錢財而已。就在謠言四起時,消息傳來,一艘奇異的大木筏出現在城裡。馬康多的居民已忘記了老邦迪亞當年的壯舉,大家跑往河岸去親眼目睹這難以置信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在城裡靠岸的船。這只不過是一艘由二十個人在河岸拖著走的大木筏。席根鐸坐在船頭指揮大木筏前進,目光中透露著得意。他們帶來許多漂亮的女人,她們頭上撐著華麗的遮陽傘,肩上披著細綢方巾,以抵擋高照的烈日;她們的臉上塗了粉彩油膏;頭髮上插著鮮花;手臂上戴著龍紋手鐲;牙齒上鑲有鑽石。大木筏是席根鐸能帶給馬康多的唯一的船隻,事實上就只有這麼一隻,他卻不承認他的企業失敗,並宣稱這次壯舉是意志力表現的一次勝利。他向席甘多詳列帳目,隨即又耽於鬥雞。他這次的冒險失敗,並沒有留下什麼,倒是那些穿戴華麗的法國女人給馬康多帶來一點新氣象;她們的愛情藝術改變了傳統的調情技巧;她們的社會福利觀使得卡塔里諾的舊店關門,也使得那條街變成了日本燈籠與懷鄉的手風琴的展示所。她們是野性的嘉年華狂歡節的倡導者,馬康多足足有三天陷入迷亂之中,唯一的結果是使席甘多結識了卡碧娥。   美女瑞米迪娥當選為這次的嘉年華皇后。易家蘭為曾孫女的美色憂戚不安,卻不能阻止他們選她。她以前一直不准曾孫女單獨上街;只讓她跟亞瑪蘭塔同去作彌撒,還交代她出門時頭上要戴黑巾遮面。一些不虔誠的人常偽裝成神父,在卡諾里諾的店裡作出褻瀆神明的舉動,他們上教堂的目的是想一窺美女瑞米迪娥的芳容,哪怕是驚鴻一瞥也好。沼澤地區的人都喜傳聞她的絕代美色。他們常是等了許久許久才見到她,他們不見還好,一見到她以後就寢食不安了。有個外鄉人見了她後就永遠失去了寧靜,被苦痛煎熬成一副可憐相,幾年後,他臥在鐵軌上被火車輾得粉碎。打從他穿天鵝絨衣裳和繡花背心出現在教堂開始,人們就確定這個外鄉人是來自遠方,也許來自國外某個遙遠的城市,是被美女瑞米迪娥的神奇魅力吸引而來的。他是那麼樣的英俊,那麼樣的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克列斯比與他比起來,只不過是紈袴子弟罷了。許多女人帶著惡毒的微笑耳語說,這個男人才該戴面巾遮臉哩。他在馬康多不曾跟任何人交談。每個星期日的黎明時分,他像童話中的王子騎著一匹帶有銀馬鐙和天鵝絨蓋毯的馬兒出現,作完彌撒就走了。   他是那麼樣的風采奕奕,以致他第一次出現在教堂時,人們就認定他和美女瑞米迪娥之間正默默在進行決鬥式的誓盟,非挑戰一場不可,最後不僅會相愛,而且會以死亡收場。第六個星期日,那位紳士手上拿著一朵黃玫瑰又出現了。他照例站著聽彌撒,聽完後走到美女瑞米迪娥前面去,把那獨獨的一朵黃玫瑰送給她。她儀態自然地收下它,就好像她早已準備好要收受這份致敬的禮物,而後她掀開她的面巾,向他微笑以表謝意。她所做的也只有這麼一點點意思而已。然而,就這麼一點點意思,對於那位紳士,對於所有那些能看到她的不幸人們,卻是永恆的一刻。   從此以後,那位紳士請了一個樂隊在美女瑞米迪娥的窗前演奏,有時演奏到天明。只有席甘多真心同情他,勸他不要這樣死心眼,別再浪費時間了,有個晚上他對他說,這家的女人比騾子還糟糕。他對他伸出友誼之手,邀請他洗香檳澡,向他解說自己家的女性都是鐵石心腸,但是對方決心已定,非常固執。邦迪亞上校夜夜聽到音樂演奏,非常惱火,以威脅的口氣說要用幾顆子彈來醫治那個人的痛苦。任何外在因素都不能影響他,倒是他自己的悲傷情懷已使他失去信心。他原來是衣著整潔考究,而今是骯髒襤褸,謠傳他拋棄了遠方故國的權勢與錢財來此地,但他的真實身世無人得知。後來,他變得喜歡吵架,整天在酒吧裡鬧事,吵醒睡在卡塔里諾店裡的人,常在自己吐出的穢物上打滾。最可憐的是,美女瑞米迪娥根本不理睬他,即使他打扮得像王子,出現在教堂,她也不怎麼注意他。她收下黃玫瑰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覺得那誇張的舉動好玩,絕無嘲諷的惡意;她掀開面巾只是想看清他的臉,並不是要展露自己的姿色。   真的美女瑞米迪娥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匹達黛替她洗澡和穿衣,一直照顧到她青春期會照顧自己之後為止,她喜歡人家注視她,不然就用棍子沾自己的糞便在牆壁上畫小動物。她到了二十歲還不會讀書和寫字,不會使用銀製的餐具,天性討厭習俗的約束,總是赤裸著身子在屋裡走動。年輕的衛兵司令向她示愛,她被對方的無聊舉動嚇了一跳而拒絕他,看他多傻,她告訴亞瑪蘭塔說,就好像我是疝痛病毒,他說他會因我而死。後來大家真的發現他死在她的窗前,這使得美女瑞米迪娥更加深信她原來的想法。   你們看,她評論說,他完全就是個傻瓜。   她似乎有一種非常敏銳的直覺,清晰而透澈,能超越形貌看出事實的真相。至少邦迪亞上校認為她是那樣。邦迪亞上校的看法與大家相反,他認為美女瑞米迪娥並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低能兒,她好像是打了二十年仗回來的。他曾說。就易家蘭來說,她感激上帝給了這個家一個這樣純真的人兒,同時也為她的美擔憂,似乎美貌這個優點是一項矛盾,對於天真的人是個兇險的陷阱。由於這個理由,她決定不讓她與世人隨便接觸,不讓她感染到塵俗的誘惑,而她卻不知道美女瑞米迪娥在娘胎裡就注定了不受任何汙染。她從來就沒有想到他們會在嘉年華狂歡節上選她為后。席甘多非常興奮他在狂歡節上可以扮演老虎,他把伊撒貝爾神父帶到家裡來,目的是請神父說服易家蘭,要她相信狂歡節不是異教徒的慶典,而是一種天主教傳統。易家蘭終於被說服了,她勉強答應美女瑞米迪娥去參加加冕禮。   美女瑞米迪娥要做狂歡節之后這個消息,幾個小時內就傳遍了沼澤各地,甚至傳到沒有聽過她的美艷名氣的遙遠地區,並且足以焦慮的是,有些人以為她姓氏顛倒。這種焦慮是沒有根據的瞎猜。當時如果說誰是最不具傷害性的人,那該是年老體衰而且失去幻想的邦迪亞上校;他已漸漸與國家現勢無任何關聯。他唯一接觸的世界是他的小工作室,他整天關在那間屋子裡做些小金魚飾物謀生。在和平的初期階段,有一位守衛他家的衛兵帶些小金魚飾物到沼澤地的村莊去賣,而後帶回金幣和消息來。他說保守黨政府靠了自由黨的支持正在改革曆法,以使每位總統能留在當權一百年。政府與羅馬教廷已經簽訂了協議,一位紅衣主教從羅馬帶來鑽石皇冠和純金的寶座,自由黨的部長們跪下來吻他的指環。一家西班牙電影公司的女明星經過首都區時,被一群戴假面具的匪徒綁架,隔了一星期,她卻在共和國總統的夏宮裡裸著身子跳舞,不要與我談政治,上校對他說,我們只管賣小金魚飾物。謠傳他不想聽國家的任何情勢,是因為他靠工藝賺了錢,這種說法使易家蘭覺得好笑。她實在很不了解,上校是以小金魚飾物去換回金幣,而後又將金幣變成小金魚飾物,就這樣循環下去,結果他賣得愈多,工作就愈辛苦,惡性循環愈來愈厲害,這算是哪門子生意。他集中注意力去連接魚鱗,把小小的紅寶石裝上作為魚的眼睛,搥打魚鰓,這樣才不致有片刻空閒來想國事而感受到他自己在戰場上失意的痛苦。這種精細的做工需要極高的注意力,所以在短短一段時日內,他老得比打仗那些年還要快;他的坐姿使他弓腰駝背,把視覺也弄壞了,可是專心工作使他在精神上獲得平靜。有一回,兩黨的退伍軍人請他出來支持,催請政府快些將已批准多年卻只說不做的退伍撫卹金付諸行動,這是他最後一次對戰爭表現出興趣,把那件事忘了吧,他對他們說,你們看我拒領退伍撫卹金,就是不願苦等難過直到老死呀。起初馬魁茲上校在黃昏時來看他,他們兩個坐在對街的門口,談些往事。但是,亞瑪蘭塔受不了馬魁茲上校,因為他現在已經禿頭,未老先衰,勾起她對他的回憶,使她非常難過,於是老說些難聽的話來刺激他,因此,後來他只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才過來,最後他患了中風,便不再來了。邦迪亞上校這時已沉默寡言,對家裡新生代的震撼視若不見,他只知道金色晚年的祕訣在於與孤寂結上光榮的誓盟。他睡得不多,在清晨五點起床,總是先到廚房去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而後整天把自己關在工作室,下午四點他會拖把凳子獨自坐在長廊上,既不在意火紅的玫瑰花叢和燦爛的陽光,也不去理睬亞瑪蘭塔在傍晚特別顯現的憂鬱症。她憂悶得厲害時,總是發出沸水般的聲音,即使這樣,他也聽若罔聞;他毫無任何感覺地坐在臨街的門口,等蚊子咬得他受不了,才進屋裡去。有一次竟然有人打擾他的寂寥。   你好吧,上校?他一邊走過時問道。   就在這兒,他回答說,我在等我的葬禮儀隊通過。   共和國當局在美女瑞米迪娥加冕時,還擔心她會以上校的姓氏公開露面,然而拿他這樣的心境來看,這擔憂根本是不必要的,雖然有許多人並不這樣想。這般熱鬧的場面,鎮民並不知道是否會釀成悲劇。嘉年華遊行進入高潮,席甘多實現了裝扮成老虎的心願,他跟著瘋狂的群眾一起往前行,聲音都吼啞了;這時沼澤地那條路上,有幾個人用鍍金的擔架抬著世上最迷人的女性出現了。馬康多的居民暫且脫下假面具,想好好看一看這些戴翡翠后冠與貂皮披肩的美人。他們似乎賦給她法定的權威,而不止是一個戴手環、腳環和縐紋紙飾物所裝扮出來的皇后而已。也有人存心挑剔她的美。因為有了外來的客人,席甘多立即壓抑住自己的懷疑,宣佈請新來的人當主客,他是以所羅門王的智慧,讓美女瑞米迪娥和外來的女王一同登上高臺。陌生人打扮成阿拉伯游牧民族來參加這裡的狂歡節,他們猛放鞭炮,表演雜耍,使人想起吉卜賽人的藝術,為整個嘉年華會增色不少。在這種狂歡高潮時間,突然有人出來破壞這種微妙的和諧。   自由黨萬歲!那人叫喊著,邦迪亞上校萬歲!   來福槍在喧鬧的鞭炮聲中射擊,恐怖的叫喊淹沒在歡欣的音樂中,成了一片驚慌。許多年後很多人確認這件事是那位外來女王的衛士幹的,那隊衛士是正規軍選派來的,他們把政府的步槍藏在華麗的摩爾式長袍內發射。政府發佈特別聲明予以否認,並且保證要徹查這次流血事件。然而真相始終沒有弄清,民間總是傳言那隊衛士看了指揮官的手勢,就無緣無故猛烈射擊群眾。小城鎮恢復平靜後,那些偽裝的游牧民族沒有一個留在鎮上,廣場上卻躺著許多死者與傷患:其中包括九個小丑、四個默劇演員、十七個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個吟遊詩人、兩個法國貴族和三位日本皇后。在驚恐的混亂中,席根鐸救出了姐姐美女瑞米迪娥;席甘多則抱起那位外地來的女王回家,她的衣服已被撕破,貂皮披肩上染有血跡,她名叫卡碧娥,是由國內五千名美人中選出的大美人,他們帶她來馬康多,是保證要提名她做馬達加斯加女王。易家蘭把她當作自家女兒來照顧。鎮上的人相信她是無辜的,同情她的坦率。這場大屠殺後六個月,當傷患已經復元,集體墓場上的最後一束花也已枯萎時,席甘多到卡碧娥和她父親居住的遠方城市去接她來,在馬康多娶她為妻,熱鬧地慶祝了二十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