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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九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372 2023-02-05
  馬魁茲上校是第一個察覺戰爭無意義的人。他已身居馬康多的民政兼軍事領袖,每星期總要與邦迪亞上校通兩次電報。起初,他們的電報可以決定一場血戰的路線,規劃出完美的概念,使雙方知道戰爭的確實地點與未來的動向。邦迪亞上校本人從來不向人透露隱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但當他在電報線的另一端時,卻能以親切的口吻談事情,使人辨認得出來是他。許多次,他談的時間比預期的長,還聊些家務事。然而,漸漸地,由於戰爭愈來愈緊張,越來越擴大,他的形象也就變得離真實更模糊而遙遠了;他說話的穩定性愈來愈差,失去了他原來的特徵,後來竟漸漸地演變成一些毫無意義的話語。因此,馬魁茲上校只聽不說,覺得跟他通電報是在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談事情,內心相當沉悶。

  我知道了,邦迪亞,他會在電報鍵上發出這樣的話,自由黨萬歲!   他終於與戰爭完全脫節。以前戰爭是一種真實的活動,是年輕時代一種無抗拒的熱情,而今變成一個遙遠的歷史註腳:空虛。他唯一的避難所是亞瑪蘭塔的縫衣室。他每天下午都去探訪她。他很喜歡看她的手在縫衣機上操作,捲起那泡泡衫的衣料,美女瑞米迪娥則在轉動縫衣機。他們共處幾個小時,彼此都不說話,只滿足於默默相伴,亞瑪蘭塔內心卻也真的高興他仍維持著那份專注的情愛之火,他卻摸不清楚她那顆難以揣摩的芳心暗中在想些什麼。他返鄉的消息傳來之初,亞瑪蘭塔非常心焦。但是,當她看到他跟邦迪亞上校那些喧鬧的隨員一起進家來時,發現他因流浪在外吃苦而憔悴,又老又健忘,髒兮兮的,滿身是汗和塵土,聞起來像一個牧人,外貌醜陋,在臂上有條吊帶,她覺得一切都幻滅了,她感到頭暈目眩,天哪,她想,這不是我等待的人啊。然而,第二天他又到家裡來,全身乾淨,修過臉,鬍子上灑了薰衣草香水,也取下了血跡斑斑的吊帶。他送她一本以珍珠母作封面的祈禱書。

  男人真奇怪,由於她想不起別的話,就這樣說,他們犧牲生命去反抗教士,卻送人祈禱書作禮物。   此後,在戰況激烈的這些日子,他每天下午來看她。許多次,當美女端米迪娥不在時,便由他來轉動縫衣機的輪子。亞瑪蘭塔覺得他堅毅、忠貞、和善,有那麼大的權力,卻會先把佩劍放在起居室,完全解除武裝,才進她的縫衣室來,不免戚戚不安起來。四年來他一直表白他愛她,她卻常在不使他傷心的情形下找理由推拒他,她雖未愛上他,沒有他卻活不下去   ,美女瑞米迪娥似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被視為心智遲緩,但對這份專注的愛卻並非沒有感覺,甚至曾幫馬魁茲上校說話。亞瑪蘭塔驀然注意到,由她帶養長大的這個侄孫女才剛進入青春期,已是馬康多前所未見的最美麗少女。亞瑪蘭塔內心又油然興起往日對莉比卡的那份怨恨,她祈求上帝不要使她這種嫉美的怨恨加諸在她的侄孤女身上,否則她也會希望她死亡。於是她把美女瑞米迪娥驅出她的縫衣室。大約就在這個時候,馬魁茲上校對戰爭厭倦了。他把過度抑壓的柔情傾瀉出來,盡量去說服亞瑪蘭塔,為了她,他準備放棄多年來犧牲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青春所換得的榮譽,只要與她結合。但是,他仍然沒有說服她。八月的一個下午,亞瑪蘭塔克制自己無可忍受的重壓,把自己鎖在臥房裡哭泣,打算終生孤寂至死,她對這不屈不撓的求婚者作了最後拒絕的答覆。

  讓我們永遠忘記吧,她對他說,我們現在都已過了辦這種事的年齡,太老了。   那個下午,馬魁茲上校收到邦迪亞上校的電報;這是例行通話,對停滯不前的戰爭不會有什麼突破的好消息。最後馬魁茲上校看看荒涼的街道及銀杏樹上的水珠,發覺自己迷失在孤寂中。   邦迪亞,他按著通話電報的鍵說,馬康多下雨啦。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馬魁茲上校見對方的反應如此氣勢凌人,頗為不快。而兩個月後,當邦迪亞上校回來馬康多時,他這種不快的情緒又變成了驚愕。即使易家蘭,也對邦迪亞上校如此大的改變而驚訝。他悄然到達,沒有衛士護行,雖然是大熱天,卻披著一個斗篷,帶回三個情婦,安頓在同一個房間裡,他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那兒的吊床上。他很少閱讀處理日常事務的公文。有一次,馬魁茲上校為了怕引起國際衝突,曾向他請示是否要撤出某個據點。

  不要用這類瑣屑的事情來煩我,他對他命令著說,和上帝磋商吧。   這也許是戰爭最危機的時候了。起初支持革命的自由黨的地主已暗中與保守黨的地主聯盟,阻止產權的修訂。出錢打仗的政客們公開摒棄邦迪亞上校的激進目標,甚至否定他的權威,這些事對他來說,似乎都無所謂了。他不再讀他自己寫的那五、六卷詩集,他把它們擱在皮箱底下。晚上或午睡的時候,他會叫一個姘婦到他的吊床上來,獲取暫時的基本滿足,而後就如石頭般沉沉入睡,一點兒憂煩的跡象也沒有。那時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的混亂是注定要永遠不得安寧了。最初他返鄉時,是以勝利者的姿態,無比榮耀,他覬覦偉大的廣大世界。他喜歡右手握一部馬波洛公爵(註:馬波洛公爵(Duke of Marlborough),十七世紀英國軍事家。)的戰爭實錄,他是他戰術上的偉大導師,他的皮衣和虎爪使大人敬佩,使小孩畏懼。那時邦迪亞上校命令十尺之內不許任何人接近他,包括他母親易家蘭在內。他所到之處,副官會立即以他為中心畫個粉筆圓圈,只有他能站在這個圓圈裡;他發號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他槍斃蒙卡達將軍後,第一次來到孟牛爾,便急著處理死者的遺言,寡婦收下眼鏡、紀念章、手錶和戒指,但她不讓他進入她的家門。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對他說,你可以去指揮你的戰爭,但我主管我的家。   邦迪亞上校沒有把怒氣表露出來,但他的近身衛士掠奪了寡婦家的財物,一掃而光,這才消了他的氣,注意你的胸襟,邦迪亞,後來馬魁茲上校對他說,你已活生生地腐敗了。就在那個時候,他召集第二次主要叛軍司令會議。他發現這些司令中有各色各樣的人理想家、野心分子、冒險家、社會的不滿分子和一般罪犯,甚至有一位是以前保守黨的財務人員,因吞沒公款,畏懼審判而逃到叛軍營中來避難。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而戰。這群混雜的人各有不同的價值觀,幾乎隨時都可能起內鬨;其中有一個陰森的權力人物非常突出那就是伐加斯將軍。他是個道地的印第安人,傲而不馴,不識幾個大字,天生冷靜多謀,有救世軍的才幹,能激起屬下瘋狂的熱情。邦迪亞上校召集會議的目的在統率各部叛軍司令,以對抗政客們的詭計。但是,伐加斯將軍來參加會議是有企圖的;他在幾個小時內就瓦解了叛軍優秀指揮官的陣容,自己擔任起總指揮來,他是隻值得提防的野獸,邦迪亞上校對他的軍官說,對我們來說,這個人比作戰部長更危險。一個以膽小出名的年輕上尉,立即小心翼翼地豎起小指頭表示對伐加斯將軍的不屑。

  那很簡單嘛,上校,他建議說,給他一槍就行了。   邦迪亞上校驚慌的並不是這個冷酷的建議,而是自己心裡的預計居然一瞬間被人識破了。   別期盼我下達這樣的命令。他說。   他沒有下達命令,這是實情。然而,兩個星期後,伐加斯將軍遭到伏擊,被人用彎刀砍成碎片;邦迪亞上校取得了總指揮權。就在他的權威被所有叛軍司令們認可的當晚,他驚醒了,懼怕地叫人送毯子來。他那痛入骨髓的胃寒症又發作了,幾個月後,甚至在艷陽下也不得入睡,這幾乎已成了習慣。權力的醉意開始被苦惱的巨浪所沖淡。為了醫治他的胃寒症,他遷怒那個建議謀殺伐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把他殺了。邦迪亞上校的命令往往還未出口,甚至尚未想好,就會有人很徹底地去執行;但他卻從來不敢叫人去執行到那種程度。他在巨大權力的孤寂中開始迷失方向。他因附近居民對他歡呼而心煩,他認為他們對敵人也是如此。他到處碰到青春期的少年,他們具有與他同樣的眼神與音色,以那種眼神望著他,又以那種音色與他談話。他們也具備他那種不信任的表情,而且以這種表情來向他招呼;他們都自稱是他的兒子;他也覺得他分散在各地的兒子應該是這些的幾倍多才對。但是,他比以前更加孤寂了。他認定手下的軍官對他撒謊。那時他常說:我們最好的朋友就是剛死去的那位。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在跟已死去的馬波洛公爵並肩作戰。他厭倦了戰爭的無常,也厭倦了老覺得自己永遠在同一個地方作戰;他是愈來愈蒼老、愈來愈疲乏,甚至愈來愈弄不清自己的處境,搞不清理由、情況與時機了。部下為他畫的粉筆圈外經常有人。有人缺錢用;有人說他的兒子患百日咳;有人受不了戰爭的氣味,想逃去永遠安眠;然而,他們卻立即向他報告說:一切都正常,上校。漫無休止的戰爭中最可怕的就是正常什麼事情都發生過了。他孤孤單單,連預兆也捨棄了他,胃寒症伴隨著他,到死也逃遁不了,最後他到馬康多來重溫舊夢。他懶散得太嚴重了,以致當他們宣告說黨裡派來一個委員會,授予他權力來討論戰爭的僵持局面,他卻在吊床上半醒半睡翻著身。

  帶他們去找妓女好了。他說。   他們是六名律師,穿大禮服,戴高禮帽,以一種堅忍恬淡的態度忍受十一月的驕陽。易家蘭把他們安頓在家裡。他們白天大部分的時間聚在臥室裡密談,黃昏就找了一隊衛兵和幾個手風琴手去佔用卡塔里諾的店,別理他們,邦迪亞上校命令說,畢竟,我知道他們要什麼。十二月初,他們等待已久的會談竟出乎許多人的預料,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了結論。   在燠熱的客廳裡,在蓋有白布單的自動鋼琴旁,邦迪亞上校這回沒有坐在他的副官為他畫的粉筆圈內,而坐在他的政治顧問的一張椅子上,裹著一件羊毛斗篷,默默地聽使者發表簡短的建議。他們首先要求取消修訂產權的做法,以獲得自由黨地主的支持;第二,他們要他不要與教會勢力作對,以爭取天主教民眾的支持;第三,他們要他放棄婚生子與私生子享有同等權利的目標,以保持家庭的完整。

  那表示說,在他們讀完簡單的建議之後,邦迪亞上校微笑著說,我們是為奪權而打仗囉。   這是策略上的變化運用,其中一個代表回答說,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擴大戰爭的群眾基礎。以後我們會另有一番面貌。   邦迪亞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立刻加以干涉。   這是矛盾的,他說,如果這些政變是好的,那就表示保守黨的政權是好的;如你所說的,如果我們在擴大戰爭的群眾基礎上爭取到成功,這表示我們的政權存在有廣大的群眾基礎。總之,這表示近二十年來,我們一直反擊民族感情。   當他還要說下去時,邦迪亞上校卻作個手勢阻止他,別浪費時間了,博士,他說,重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們只為奪權而打仗。他仍然微笑著,拿起代表們給他的文件準備簽字。

  既然如此,他作個結論說,我們不反對接受。   他手下的人驚慌失措地面面相覷。   對不起,上校,馬魁茲上校低聲說,但這是背信呀。   邦迪亞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筆高舉到空中,把他整個的權威施加在馬魁茲上校身上。   把你的武器交出來。他命令說。   馬魁茲上校站起來,把軍刀放在桌子上。   向軍營去報到,邦迪亞上校命令他,讓革命法庭來處置你。   而後,他簽署那份聲明,把那張文件交給特使團,對他們說:   這是你們要的文件,諸位。我希望你們能從中得到一點好處。   兩天後,馬魁茲上校被控叛國處死。邦迪亞上校躺在吊床上,對任何人的請求都無動於衷。在行刑前夕,他命令大家不得打擾他;他的母親易家蘭來他的臥室裡找他。她穿著黑色的服裝,表情極度嚴肅,他們母子見面三分鐘,她站著說話,我知道你要槍斃馬魁茲,她平靜地說,我也無法阻止。但我要警告你:只要我一看到他的屍體,我以我父母的骨灰,以老邦迪亞的骨灰,以上帝之名發誓,不管你躲在哪裡,我都要把你拖出來,親手殺了你。她不想得到她兒子的任何答覆,在離開房間前,她歸結一句話說:

  這與你天生帶了條豬尾巴來世上沒有兩樣。   在這漫漫長夜,馬魁茲上校回想著在亞瑪蘭塔的縫衣室裡那些寂靜的下午,邦迪亞上校則胡亂寫了許多個小時,想打破孤寂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下午,他父親帶他去看冰塊後,他只有在工作室製造小金魚的時候才會感到快樂。他曾不得不發動三十二次戰役,也不得不拼死以戰,就如豬玀在榮譽的糞堆中打滾,才追尋到遲來的將近四十年的特權快樂。   黎明時分,他因痛苦的熬夜而疲乏不堪,在行刑前一個鐘頭他來到牢房,鬧劇結束了,老朋友,他對馬魁茲上校說,我們離開這兒吧,別在這兒讓蚊子先把你咬死。馬魁茲上校看到對方這種態度,抑壓不住內心的不屑感覺。   不,邦迪亞,他回答說,我寧死也不願看到你變成一個殘暴的統治者。   你看不到我那樣的,邦迪亞上校說,穿起你的鞋子,幫我收拾這場狗屁戰爭吧。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並不知道發動戰爭比終止戰爭容易。他幾乎花了一年的時間作猛烈而殘忍的努力,才迫使政府對叛軍作有利的和平條件的考慮,又花了一年才說服自己的黨人相信接受條件是有好處的。他以不可想像的殘酷手段來鎮壓他屬下叛離的軍官,他們曾是力爭勝利的勇士,而他最後卻仰賴敵人的兵力來懾服他們。   他當軍人沒有比那段時間更了不起的了。他確認自己自始至終是為自由而戰,不是為了某些抽象的理想,也不是為政客們因應環境左右曲解口號而戰,他一直是內心充滿熱誠的。馬魁茲以前是為爭取勝利,信心堅定,忠貞不移,如今對失敗也是如此,他責怪邦迪亞上校作無用的蠻橫抗爭,別擔心,他微笑著說,死亡比一個人想像的困難得多。對他來說,那倒也是真的。他認定死亡是注定的,但一種神祕的力量使他在不死的期間敢於冒險作戰,終究讓他在失敗中嚐到比勝利更艱難、更殘忍、更須付出代價的痛苦。   打了將近二十年的仗,邦迪亞上校返鄉許多次,可是每次都是在緊急情況中抵達,且有軍事隨員到處跟著;他所到之處必有傳奇風聞的徵兆,這一點易家蘭也感覺得出來;所以,他最後竟成了家中的陌生人。上一次他回馬康多,為三個姘婦找了一間房子,而在自己家裡只逗留過兩三次,那還是應邀抽空回來吃晚餐。他侄兒阿克迪亞的三個孩子:美女瑞米迪娥和兩個雙生子,是戰時出生的,幾乎完全不認得他。至於他妹妹亞瑪蘭塔實在無法想像少年時代那個整天做小金魚飾品的哥哥,竟是如今這位不准走近他十尺之內的傳奇英雄。就是在這個時期,休戰的消息傳開了,家人滿以為他會因而恢復一般人的面目,從重視親情而得救,休止已久的家族感情也該重新滋生,甚至比往日更強烈才是。   我們家裡終於又有個大男人了。易家蘭說。   亞瑪蘭塔是最先覺察到家人已永遠失去了他的人。在休戰前一個星期,他未帶隨員,由兩個赤足的傳令兵引導他進屋來,他們把騾子身上的皮鞍和一箱詩稿放在走廊上,這些是他僅有的行李。亞瑪蘭塔看見哥哥經過縫衣室,就叫他。邦迪亞上校一下子卻認不出她是誰。   我是亞瑪蘭塔呀,她很和氣地說,因哥哥的歸來而高興,她把那隻纏有黑繃帶的手給他看,你瞧。   邦迪亞上校對她微笑著,那神情就像多年前那個遙遠的早晨他被判死刑回到馬康多鎮來,初次看到她手上纏著黑繃帶的時候一樣。   多可怕呀,他說,時間過得真快!   正規軍必須保護這個家。他回來飽受辱罵,被人吐痰,控告他推進戰事是為討個好價錢。他的身體忽冷忽熱,抖個不停,腋窩長著痛瘡。六個月前,易家蘭聽到休戰的傳言,便打開那間新娘的廂房,把它打掃乾淨,在屋角焚燒些熟地類藥草葉子,認為他這次回來會陪著美女瑞米迪娥留下來的一堆髒囡囡終老一生。而實際上,在過去兩年裡,他對生命已付出他最後應付的代價,包括日漸衰老。當他經過易家蘭特別細心勤加整理的銀器店,甚至沒有注意到鑰匙就插在鎖孔裡。他也沒有注意到時光給自己的家園帶來小小的卻激烈的改變,他走了這許多年,記憶猶在,任何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場浩劫。牆上的白粉剝落了;屋角有塵汙如飛絮的蜘蛛網;秋海棠上滿是灰塵;屋樑上白蟻蛀出一條條脈紋來;鉸鏈鏽得生綠苔了,他面對這些似乎是鄉愁特意為他安排的陷阱,卻完全不感到心痛。他身上裹著斗篷,腳上仍穿皮靴,坐在走廊上,似乎是想等雨停,整個下午他只凝視著秋海棠上的雨滴。易家蘭了解家人想留他也是留不久的,如果不是戰爭,她想,就是死亡。這個假設簡潔,有信服力,她把它視為預感。   那個晚上,在晚餐席上,席甘多用右手撕麵包吃,左手端湯喝。他的雙胞胎兄弟席根鐸則用左手撕麵包吃,右手端湯喝。他們對應的動作非常準確。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對面坐的兩兄弟,倒像是鏡子的詭計。雙生兄弟知道他們自己是一模一樣,就發明了這種對應動作的奇觀,一再表演給新來的客人看。可是,邦迪亞上校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似乎事事自外於人,不相融洽;當美女瑞米迪娥裸著身子經過他那兒前往她的臥房時,他也沒有注意到。只有易家蘭是唯一打擾他的人。   如果你想再離去,飯吃到一半時她說,起碼也要記住今晚的情景。   邦迪亞上校知道只有母親是唯一始終了解他苦難的人,許多年來,他第一次正面望著她,但他並不驚訝。她的皮膚像皮革,牙齒蛀光,頭髮稀落且無光澤;她的神色看起來有些驚慌。他記起最早與她在一起時,有個下午,他預言她端的那鍋滾湯要潑翻時,她現出了緊張的神色,兩相比較,他發現現在的她是完全精神不集中了,已是一副殘破不堪的樣子。他瞬即看出半個世紀來日常生活在她身上所造成的割傷、贅疣、膿瘡和潰痬;他雖發現了這些不幸的傷痕,卻沒有因此產生一絲同情心。他的內心想對他那已腐蝕的親情作最後的探索,卻遍尋不著。以前當他在自己的皮膚上嗅出母親的體味,多少會有些尷尬的感覺,然而,他卻不知道有多少次認為母親的想法與他背道而馳。可是,如今這一切都被戰爭掃光了。甚至他的亡妻莫氏柯蒂也只留下一個模糊印象,他只記得她在年齡上可做他的女兒。他在愛情的荒漠上有過無數的女人,他也曾在海岸各地播下他的種子,然而在他的感情中卻沒有留下一點刻痕。她們大部分是摸黑到他臥房裡來,黎明前即離去,第二天只剩下一抹疲乏的回味。唯一能對抗時間與戰爭,長久保持下來的,是他小時候與哥哥亞克迪奧在一起的那份真情,但那不是以愛為基礎,而是因共謀幹壞事而建立起來的。   我很抱歉,他藉口迴避易家蘭的請求,是戰爭把一切都搗毀了。   在以後的幾天當中,他忙著毀掉在人世間的一切痕跡。他拔掉銀飾品工作室的一切設施和擺設,只留下與個人無關的物品;他把衣服送給傳令兵;把武器埋在院子裡,就像他父親一樣心懷悔恨,將殺死亞奎拉的長矛埋掉。他保留一把手槍,裡面只裝一顆子彈。易家蘭沒有干涉他。她只勸阻他不能毀掉客廳裡供著長明燈的莫氏柯蒂的遺像,那張照片早就不屬於你了,她對他說,那是家族的遺物。在休戰的前夕,家裡已找不到他的任何紀念品了;當匹達黛準備生火爐時,他把一箱詩集拿到廚房去。   用這個生火吧,他對她說,一邊把手上的第一卷發黃的紙張交給她,紙張很舊了,比較容易著火。   匹達黛是個緘默不喜歡說話的人,一向都很謙恭有禮,從來不反駁別人,甚至不反駁自己的孩子,但她覺得不能這樣做。   這是些重要的文件嗎?她說。   不是那種文件,上校說,是些寫給自己看的東西。   既然那樣,她說,你自己來燒吧,上校。   他不但照辦,而且用斧頭劈開箱子,把碎片投入火中。幾個鐘頭前,透娜拉來看過他。多年不見,邦迪亞上校非常驚訝她是那麼衰老了;她變胖了,笑聲也不再那般燦爛。他也為她的卜卦紙牌愈來愈深奧難懂而驚異,當心你的嘴巴。她對他說,記得她曾在他最光榮的時候就說過這樣的話,不知她當時是否真的已預測到了他的命運。不久之後,當他的私人醫生為他割去膿瘡時,他以不經意的口氣問醫生心臟的正確位置在哪裡。醫生用聽筒聽一下,而後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膛上畫了個圓圈。   星期二是休假日,黎明時,天氣溫暖,正下著雨。五點鐘之前,邦迪亞上校來到廚房,他像平常一樣喝了一杯沒有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這種天氣出生的,他的母親易家蘭告訴他說,人人都驚異你一生下來就睜著眼睛。他沒有注意她說話,因為他在聽軍隊整編的聲音,軍號聲和口令聲;這些聲音劃破了黎明的寂靜。儘管他多年來身經百戰,對這種聲音應該是非常熟悉了,但是這回他卻像年輕時候面對裸女一樣,雙膝發軟,皮膚灼痛。他思緒混亂,終於落入懷念的陷阱,如果他當初娶了那個女人,他可能就不是個軍人,不會與榮耀結緣,而會做個沒沒無聞的工匠,成為一隻快樂的野獸。他沒有預期到這種遲來的顫慄感,早餐變得苦澀無味。早上七點,馬魁茲上校和一群叛軍軍官來接他,發現他比以前更沉默、更憂愁、更孤寂。易家蘭想為他披上一件新衣,政府當局的人會怎麼個想法,她對他說,他們會以為你投降是因為你窮得連買件衣服的錢都沒有。但是他不肯接受。他走到門口時,讓母親為他戴上老邦迪亞那頂舊氈帽。   邦迪亞,這時易家蘭對他說,答應我。你在那邊如果覺得日子難過,就想媽媽。   他對母親淡淡地一笑,舉起手,五指分開,他離開家後一路無言地忍受了鎮民的叫囂、辱罵和髒話。易家蘭把門閂拴上,決心此後一生不再把它拿下,我們將腐爛在這裡,她想,我們會在這間沒有男人的房子裡化成灰,可是我們不會讓這個悲慘的鎮上可恥的鎮民看我們流淚而高興。整個早晨她都在隱密的角落裡找尋兒子的紀念品,但一樣也沒有找到。   簽約儀式在馬康多城外十五里一株巨大的木棉樹下舉行,後來的尼侖底亞城就是以這株樹為中心建城。政府和政黨的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叛軍代表團都由一群聒噪的見習修士招待,他們身穿白袈裟,看起來像一群被大雨嚇壞了的鴿子。邦迪亞上校騎一匹滿是泥漿的驢子來。他沒有修面,身上的膿瘡所給予他的痛苦遠比他的夢想的失落更為嚴重,他的希望已到盡頭,他不想貪圖榮耀,也不再戀棧榮耀。一切按照他的安排,沒有音樂,沒有鞭炮,沒有鐘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談話,以免改變休戰的悲哀氣氛。有個巡迴照相師為他們拍攝了唯一的一張照片,本來可以長久保存,但被迫將底片毀掉,所以沒有洗出來。   儀式歷時頗短,簽好文件就結束了。打補釘的馬戲團帳篷中央放著一張原木桌子,圍桌而坐的是忠於邦迪亞上校的最後幾名軍官,官方的代表們也在裡邊。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想大聲宣讀投降書,但邦迪亞上校表示反對,我們不要在形式上浪費時間。他說,連看都不看一下文件就打算簽署。這時他的一位軍官說話了,打破了帳篷內那種催眠般的沉寂。   上校,他說,為我們大家著想,請勿先簽。   邦迪亞上校答應了。當文件繞桌一圈簽署時,那空氣靜得可以從筆尖刮紙的聲音聽出是誰的名字,第一行還是空著。邦迪亞上校準備要簽名了。   上校,另一位軍官說,一切還來得及挽回。   邦迪亞上校面不改色地簽下第一份文件;此時一位叛軍的上校出現在門口,牽著一匹載著兩個錢箱的驢子。他非常年輕,外貌冷漠,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他是馬康多地區革命軍的財務長官。他六天來的行程非常艱辛,牽著餓得半死的驢子,為的是要及時趕到休戰的會場。他非常小心而吝惜地取下兩個錢箱,把它們打開,將七十二塊金磚一一擺在桌子上。每個人都忘了這筆錢財。去年秩序混亂,總指揮權瓦解,革命領袖們互相作殘忍的對抗,不可能判定過失責任誰屬。革命軍的黃金融成金塊。而後埋起來蓋上粘土,誰也取不走。現在邦迪亞上校有七十二塊金磚,附在降書清單上,不許多說任何什麼,就結束了休戰儀式。那個年輕軍官一身髒兮兮的站在他前面,用他那平靜和糖漿色的目光望著他。   還有什麼別的事嗎?邦迪亞上校問他。   年輕的上校緊抿著嘴。   收據。他說。   邦迪亞上校親手寫了一張收據。而後他取用了見習修士為他們準備的檸檬水和餅乾。然後他到為他休憩而準備的野戰帳篷去。他脫了襯衫,坐在床邊,下午三點十五分他取出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生為他在胸部所畫的圓圈開了槍。當時易家蘭正在馬康多煮一鍋牛奶,正詫異為什麼這麼久還不沸騰,打開蓋子一看,結果發現裡面滿是蛆蟲。   他們殺害了邦迪亞。她說。   她望向院子裡,這是她寂寞時的習慣舉動,她看到老邦迪亞的靈魂在雨中濕淋淋的,非常哀傷,比他死時老得多了,他們是從背後射殺他的。易家蘭更有把握地說,沒有人會好心地給他闔上眼皮。黃昏時她淚眼矇矓,看到明亮的圓形物好像蒸汽似的迅速飛過天空,她認為那是死亡的訊息。當他們把邦迪亞上校帶進來時,他裹著一床毯子,乾血塊硬硬的,眼睛睜著,目光蘊含著怒氣,這時易家蘭還在栗樹底下她丈夫亡魂的膝前痛哭。   邦迪亞上校已經脫離危險。子彈穿行的路線很乾淨整齊,醫生用一條小繩子蘸上碘酒,由前胸穿進去,從背後拉出來,這是我的傑作,醫生得意地說,這是唯一可以容許一顆子彈穿過,而不會傷害到重要器官的地方。邦迪亞上校看到身邊圍著一群好心的見習修士,在為他靈魂的安息拼命唱聖歌,倒真的覺得很遺憾,他本來是要對著上顎開槍的,就算是嘲謔透娜拉的預言也好,而今真後悔沒有那樣做。   如果我還是權威人士,他對醫生說,我就親手把你槍斃了,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捉弄我。   他自殺失敗後幾個小時內,就又贏回了所失去的威望。本來造謠說他以休戰來換取一間金磚造的房屋的那批人,立即改口說他的自殺是光榮的舉動,把他尊為烈士。後來他拒絕接受共和國總統頒給他的勳章,連他的勁敵都到他的房間來,叫他別承認休戰這回事,要他再發起新戰爭。他家裡堆滿了補償性的禮物。由於以前他軍中的同志支持他,使他深受感動,邦迪亞上校不排除使他們高興的起義舉動的可能性。有一段時間,他對重新燃起戰火的想法非常熱中,馬魁茲上校認為他只要找到藉口就會宣戰。事實上,藉口有了,當共和國總統拒絕給予自由黨與保守黨以前的戰士退役金時,他就有了好藉口;總統表示要等一個特別委員會審核通過,並且國會也答應了,才能將這筆錢給他們,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哪,邦迪亞上校咆哮如雷說,他們等郵件會等到老死。他第一次離開了易家蘭為他療傷而買的搖椅,在臥室裡踱來踱去,誦讀著寫給共和國總統的一封措辭強烈的電報。在那封尚未公開的電報中,他首先指責對方違反了尼侖底亞和約,如果所簽署的退役金不能在兩星期內發放,那麼他就要宣戰到死。他的態度公正,甚至連保守黨戰士都支持他。但是,政府唯一的答覆是在他家門口多派衛兵保護他,並禁止一切訪客來訪。以這種保護的藉口來對付全國值得監視的領袖,是時下流行的手段,積極而有效。休戰兩個月後,邦迪亞上校的健康恢復了,但他那些最熱心的共謀者死的死了,流放的流放了,其他的則已被感化成自願納入共和國公務人員體系中,老死終身。   十二月裡,邦迪亞上校離開了他療養的房間到走廊上去瞧瞧,不願再去想戰爭中的事情。易家蘭雖然是個活力鼎盛的人,但以她現在的年齡,不可能把房屋再整理得煥然一新,現在他們會看清我是誰,當她看到她兒子能活下去時,她這樣說,全世界沒有其他的房子比這間瘋人院更好,更開闊的了。她清洗和粉刷房屋,換上新的家具,整修花園,種植新的花木,敞開門窗,讓燦爛的夏日光線射進臥房。她宣佈漫長沉鬱的守喪期已經結束,她自己先脫下那襲氣氛嚴肅的舊長服,換上有青春氣息的衣服。自動鋼琴的音樂又增添了這個家的快樂氣氛。亞瑪蘭塔一聽到音樂就想起克列斯比,以及他黃昏時藏的梔子花和他身上的薰衣草香味,在她枯萎的芳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被時間所淨化了的怨情。有一天下午,易家蘭要整理客廳,叫守衛她家的士兵們來幫忙。年輕的指揮官批准了。漸漸地,易家蘭分些家中雜務給他們做。她請他們吃飯,送衣服和鞋子給他們,教他們讀書和寫字。當政府撤回衛兵時,有一個還願意繼續留在邦家,替她服務好多年。有一年的元旦,衛兵指揮官因追求美女瑞米迪娥遭到拒絕而發瘋,他被發現死在她的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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