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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330 2023-02-05
  亞瑪蘭塔坐在柳條搖椅上,手上拿著停下來的繡花針線擱在膝上,她望著約塞,他的臉頰上塗滿了肥皂泡沫,他在磨刮鬍刀,正準備修面,刮第一遍鬍子。正當他在修那有金色鬢毛的鬍髭時,竟割破了上嘴唇,面皰也刮出血了。當修完面後,他看起來仍是那個樣子;這辛苦過程倒使亞瑪蘭塔覺得她已開始變老了。   你看起來就像你爹小邦迪亞在你這個年紀時那個樣子,她說,你現在是個大男孩了。   很久以來,自從透娜拉把他交給亞瑪蘭塔撫養,亞瑪蘭塔就習慣在浴室裡當他的面脫衣服,等他是個大男孩了,她仍然把他當小孩子看待,照常那樣更衣。第一次看到她的胴體時,他只注意到她那個乳房間的深溝。他是那麼的天真無邪,他還問她那是怎麼回事,亞瑪蘭塔則裝著用指尖挖乳房說:有人割了我很深的幾刀。過了一段時間後,亞瑪蘭塔從克列斯比的自殺所造成的沮喪恢復了正常情緒,她又與約塞一起洗澡,這時他不再注意她乳房間的深溝了,卻在看到她那一對棕褐色乳頭的美妙乳房時,禁不住一陣顫慄。他一直在打量她,一寸一寸的在發掘她胴體隱密的神奇;當他默想著她的皮膚遇水打寒噤的那個樣子,他自己不禁也打了個寒噤。自從他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他就慣常溜下他的吊床,醒著睡到亞瑪蘭塔的床上去,因為跟她接觸可以克服黑暗的恐懼。然而,自從他注意到自己的裸體那一天,他爬進她的蚊帳時,已不是恐懼黑暗,而是想在黎明時分感受一下亞瑪蘭塔溫暖的氣息。她拒絕馬魁茲上校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清晨,約塞醒來,覺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他感覺亞瑪蘭塔的手指像溫暖焦慮的小毛蟲滑過他的小腹。他假裝睡著了,換個睡姿,使能更方便她撫摸,而後他感覺那隻沒有纏黑繃帶的手,像盲目的貝類潛入海藻中,探出了他的焦慮。雖然他們似乎不知道他們兩個感受了些什麼,彼此卻知道對方所知道的。從那個晚上起,他們就串謀牢牢地套在一起。約塞不等客廳的時鐘奏起十二點的圓舞曲,他是不會入睡的。而她呢,她這皮膚漸黯淡已成熟的處女不等她親手帶大的夢遊者溜進她的蚊帳來,是片刻也不會安寧的;他倒沒想到他可以減輕她的寂寞。後來,他們不僅裸體共眠,相互盡情愛撫,而且在屋裡各處角落相互追逐,白天隨時都會關起門在臥房裡永遠保持不衰的興奮。有個下午,易家蘭走進穀倉,他們正要親吻,差點被她發現,你很愛你姑姑嗎?她以天真無邪的口吻問約塞。他答說他很愛她,你真好。易家蘭說著繼續量麵粉準備做麵包,回廚房去了。這個小插曲喚醒了亞瑪蘭塔的迷夢。她知道她做得太過分了一些,她不願再跟孩子作親吻的遊戲;她盛年已過,卻陷入一場危險而無結果的熱情中,她猛地一下斬斷了情絲。後來約塞在軍營完成了軍事訓練,終於也對這個現實醒悟過來,搬到營房裡去睡。每個星期六,他會與士兵們一起到卡塔里諾的店裡來。他為了突來的孤寂尋求慰藉,他把他那早熟的青春浪費在嗅起來有殘花敗絮氣味的女人身上;在黑暗中把她們理想化,盡量藉想像的渴望,把她們當作亞瑪蘭塔。

  不久後,戰爭的消息總是自相矛盾地傳來。當政府當局承認叛軍有進展時,馬康多的軍官們卻得到即將和談的機密消息。四月一日,一位特使向馬魁茲上校印證他的特使身分。他確認該黨的領袖跟內陸叛軍的首領已取得聯繫,他們即將安排和談,為自由黨換取三個內閣席次,以及國會的少數黨議席,並全面特赦繳械的叛軍。那位特使帶來邦迪亞上校一份機密函件,上校並不贊成休戰的條件,請馬魁茲上校挑選五個精銳的部下,準備帶他們離開這個地區。命令要在極保密的情況下執行。協商條件宣佈之前的一個星期,自相矛盾的謠言有如風暴狂飊,到處流播,邦迪亞上校帶著十個親信的軍官,其中包括砍你即落隊長(現已升為上校,故也稱砍你即落上校),在午夜過後,悄悄抵達馬康多,解散衛戍部隊,掩埋武器,銷燬他們一切的記錄文件。黎明時,帶著馬魁茲上校和他的五名精銳部下一起離開這個城鎮。他們的行動迅速又保密,以致易家蘭沒有發覺,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在這最後一刻,有人敲她的臥室窗戶,輕聲說:如果妳想見邦迪亞上校,立即到門口來。易家蘭跳下床,穿著睡衣走到門口,她只看到一隊騎兵在滾滾塵埃中,疾馳而去。第二天她才發現約塞跟他的父親走了。

  在政府與反對黨發表聯合公報宣佈戰爭結束的十天後,城裡收到邦迪亞上校在西面邊區第一次武裝起義的消息。他那一支裝備極差的武力不到一星期就潰散了。然而,那年自由黨與保守黨總想讓人民相信雙方已經和解,他卻另外發動了七次叛變。有一天晚上,他從一艘三桅船砲轟里奧哈恰城,政府軍的憲兵隊把十四位最有有名的自由黨員抓下床槍斃了,以作洩憤報復。他佔領邊界一個海關據點兩個多星期,由那邊呼籲人民發動全面戰爭。有一次,他企圖橫越千里以上的蠻荒地區,由首都外圍宣戰,結果在叢林中迷路三個月。又有一回,他在距離馬康多不到十五里的地方,被政府軍的巡邏隊逼得躲入山區,這個迷人的山區很接近許多年前他的父親發現西班牙帆船船骸的那個地方。

  維西妲桑大約死在這個時候。在她因逃避失眠症而放棄印第安某一族公主的寶座之後,她高興能自自然然的死亡;遺言要大家挖出她床底下祕藏二十多年來的薪水,寄給邦迪亞上校,讓他能繼續打下去。但那些日子傳來邦迪亞上校在一次省府附近港口的登陸戰已經戰死的消息,所以易家蘭叫大家暫且不要把那筆錢挖出來。不到兩年,官方發表了四次聲明說他戰亡,大家也幾乎有六個月沒有獲得他的消息,於是認為官方的聲明大概是真的。突然,當易家蘭與亞瑪蘭塔舊孝接新孝之間,意外獲得的消息傳來。邦迪亞上校還活著,但他現在不再騷擾本國政府,他加入了加勒比海其他各國已勝利掌權的聯邦組織國際聯盟。他換了許多不同的名字,離自己的家鄉越來越遠。後來,大家才明白他是想統一中美洲聯邦國際主義的兵力,企圖消滅從阿拉斯加到巴塔哥尼亞的全部保守黨勢力集團。他離家幾年後,這次是易家蘭第一次收到他直接寄來的消息。那封信是輾轉來自智利的聖地牙哥,信紙縐縐的,色澤已變。

  我們永遠都會失去他,易家蘭一邊讀信,一邊叫道,如果他順著這個路線走下去,他不知道會在哪處天涯海角過聖誕節哩。   她說話的對象是第一個看到她出示這封信的人,他就是保守黨的將領蒙卡達,也是戰爭結束後的馬康多市長,這位邦迪亞呀,蒙卡達將軍表示意見說,可惜他不是保守黨。他是真的欣賞他。蒙卡達將軍像其他的許多保守黨人一樣,為保衛他的政黨而戰,從戰役中贏得將軍的頭銜,但他卻不是職業軍人。相反地,他跟許多黨內同志一樣,是反軍國主義者。他認為軍國主義者是沒有原則的無賴漢、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欺壓人民的專家,在混亂的局勢中混水摸魚而發跡。他卻智慧、樂觀、臉色紅潤、好吃、喜愛觀賞鬥雞,他曾是邦迪亞上校最害怕的敵手。他在沿海這個扇形大戰區,能夠很成功地指揮那些職業軍官,發揮他的權威效用。有一次他基於戰略形勢,不得不放棄一個據點給邦迪亞上校佔領,他留了兩封信給邦迪亞。其中一封很長,他邀邦迪亞參加一個政治運動,以使戰爭更合乎人道;緩和戰爭。另一封信是給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往往在自由黨佔領地區,他請求邦迪亞上校一定要為他把信送達目的地。從此以後,即使在激烈的血戰場面中,兩個指揮官仍然會安排休戰,交換戰俘。短暫的休戰帶來喜劇氣氛,蒙卡達將軍趁機教邦迪亞上校下棋。他們成了好朋友。他們甚至要顧及兩黨均有利的因素作可能性的合作,消除軍國主義者與職業政客的影響力,建立一個人道政府,接納兩黨最好的主張。戰爭結束後,邦迪亞上校卻偷偷地在各地進行永久性的破壞,蒙卡達則奉派為馬康多的地方首長。他穿著平民服裝,以不武裝的警察代替軍士,施行特教法,並對一些戰死的自由黨家屬給予援助;他把馬康多提升為自治市,自己任第一任市長;他倡行互信的社會風氣,使人們相信戰爭是一場過去的荒唐惡夢。雷納神父因肝炎而憔悴不堪,現在換了個人稱小狗的可樂納神父,他是第一次聯邦主義者戰爭退伍下來的老兵。克列斯比的弟弟布魯諾娶了莫氏柯蒂的姐姐安派蘿,他們的玩具樂器仍然生意興隆,並興建了一家戲院,納入西班牙公司院線。戲院是個敞闊通風的大廳,置有木長凳,天鵝絨的簾帷上畫有希臘戲劇的臉譜,三個票房口是獅頭形狀,戲票由獅口售出。大約這個時候,學校也重建了,由一位從沼澤地區來的艾斯卡洛納先生負責管理,他是位資深的老師,很得家長們的稱讚。他處罰懶惰的學生在院子的石灰地上跪著走;處罰上課講話的學生吃辣椒。匹達黛那兩個從小就自有主張的雙胞胎兒子席甘多與席根鐸,帶著他們的石板、粉筆和上面刻有自己姓名的鋁水壺,最早坐在教室裡。她的女兒瑞米迪娥繼承了母親純潔的美,已開始以美女瑞米迪娥之名傳播。儘管時光如流,家中一再發生親人逝去而守喪的悲哀事件,和相繼而來的各種不幸,但易家蘭卻仍然不老。在匹達黛的協助下,她的糕餅生意愈來愈賺錢,幾年間不僅賺回了兒子打仗耗去的財產,而且塞滿了幾葫蘆的純金,埋在臥室裡,只要上帝讓我活下去,她說,這間瘋人院就總是有錢。當時邦家故里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約塞脫離了尼加拉瓜聯邦軍隊,到一艘德國船上去當水手,如今卻突然出現在廚房,像印第安人一樣留著長髮,皮膚黑黑的,壯得像一匹馬,他私心決定要娶亞瑪蘭塔。

  當亞瑪蘭塔看到他進來時,即使他一句話不說,她也立即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在餐桌上,他們不敢相互正面凝視。但他回來後兩個星期,他便當著易家蘭的面,盯著亞瑪蘭塔的眼睛說:我經常在思念妳。亞瑪蘭塔避開了他。她預防偶爾碰面的機會。她盡量與美人瑞米迪娥膩在一塊。當侄兒約塞有一天問她,她手上的黑緞帶究竟要戴多久,她認為對方是在暗指她的貞操,她不禁羞愧得兩頰通紅。他回來這些時日,她把房門閂起來,但許多個晚上她聽到他在隔壁房間平靜地打鼾,便忘了採取預防措施。有一天清晨,大約是他回來後的兩個月,她聽到他走進她的臥室。她本以為自己會逃出去,或者大叫;然而她不但沒有那樣做,反而沉醉在軟綿綿的鬆弛感中。她感覺他像小時候一樣溜進自己的蚊帳裡來,當她發現他全身赤裸時,禁不住冷汗直流,牙齒猛打哆嗦,走開,她低聲說,卻好奇得透不過氣來,快走開,否則我叫了。但約塞知道那時他要怎麼做,因為他不再是個孩子,是個軍營中的野獸。那天晚上起又開始了笨拙而不連續的戰役,直到天亮,我是你姑姑呀,亞瑪蘭塔喃喃地說,她已精疲力盡,幾乎可以說我是你的母親,不僅是因為我的年齡與你差一大截,而且我把你養大,只差沒有餵你奶而已。約塞在黎明逃出房去,第二天凌晨又回來了,每次都見她沒有閂門,愈來愈興奮。他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她。他曾在攻陷的城市那些黯然的臥室裡,特別是那些最下流的地方想著她;即使他在看到傷患繃帶上的乾血跡和面臨死亡危險的恐懼中,都無時無地不出現她的影像。他逃開她是想抹去她的影子,不僅要逃得遠遠的,而且要藉莫名其妙的憤怒來發洩,這樣軍中的伙伴還稱讚他勇敢呢;然而,她的影子愈是在戰爭的糞堆中翻滾,戰爭就愈像亞瑪蘭塔。這就是為什麼他在亡命他鄉時倍感痛苦的原因;他曾渴望與她同歸於盡,直到他聽到一個老頭講了一則娶姑媽為妻的故事才改變想法,據說那位娶為妻子的姑媽也是表姐,到後來他們所生的兒子,按妻子那邊的輩分算,倒成了他的祖父。

  一個人能娶自己的姑姑嗎?他驚愕地問道。   他不僅可以那樣做,一位士兵答說,而且我們正在打的這場戰爭是在對抗負有神職的人,這種褻瀆神明的行為就是指連親娘都可以娶。   兩個星期後,他棄軍潛逃。他發現亞瑪蘭塔比他記憶中的樣子更加憔悴,更加憂鬱,也更加羞澀;如今是真正轉入成熟的最後一個拐角處了;在黑暗的臥室裡也比以前更加熱情,但劇烈的反抗動作也比以前更加具有挑戰性。亞瑪蘭塔被他追得十分苦惱,告訴他說:你是一頭野獸。你不能對你可憐的姑姑這樣,除非你得到教皇特別赦免。約塞答應去羅馬,他答應以膝走路越過歐洲去吻教皇的涼鞋,只希望她放下隔離的吊橋接納他。   不只是那樣,亞瑪蘭塔反駁說,任何生下的小孩都會長出豬尾巴的。

  約塞對所有這些辯駁都不聽。   即使生下的小孩是犰狳之類的怪物,我也不在乎。他懇求說。   有一天清晨,他的精力抑壓過久,痛苦難挨,他跑到卡塔里諾的店裡去。他找了一個乳房扁平、態度火辣、價錢便宜的女人,來暫時消消肚中慾火。他盡量對亞瑪蘭塔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如遇到她在走廊上動作非常熟練地踩縫紉機,他連話也不跟她說。亞瑪蘭塔自以為躲過了一處暗礁,她不知所以地又開始想起馬魁茲上校;她懷念那些玩中國象棋的下午;希望他就是她臥房中的男人。有一天晚上,約塞再也受不了這種冷漠的鬧劇,回到亞瑪蘭塔的臥房去,然而他卻不知道他在她那邊已無可挽回的失去了據點。她斷然拒絕了他;這種拒絕是沒有伸縮彈性的,且是斬釘截鐵不會被誤解的,從此以後,她永遠閂上了房門。

  在約塞回來後幾個月,有個體味像茉莉花香的女人,帶著一個五歲的男孩子,出現在邦家門口。她說這孩子是邦迪亞上校的兒子,又說她把他帶來給易家蘭取名字。沒有人懷疑這個沒有名字的男孩的身世;他看起來完全像邦迪亞上校小時候第一次被帶去看冰塊時的那個模樣。這個女人說,這男孩子生下來眼睛是睜開著的,並且以成人的判斷力看她,他那種目不轉睛地看東西的樣子把她嚇壞了,他太像了,易家蘭說,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能只靠視線就能使椅子移動。他們給他取名邦迪亞,並冠上他母親的姓,以免弄錯。他們的法律規定,在父親承認孩子之前,孩子不能冠父姓。蒙卡達將軍擔任教父。亞瑪蘭塔硬想要孩子留下來,由她來撫養,孩子的母親不答應。   易家蘭那時還不知道送處女到戰士房中去配種的習俗,就像母雞與公雞的優生配種一樣,就在那一年裡,她發現邦迪亞上校有九個兒子被帶到家裡來取名字。最大的是一個綠眼睛黑皮膚的怪男孩,他一點都不像父系的人,年齡已經超過十歲。他們帶來不同年齡、不同膚色的孩子,但都是男孩,都有一種落寞的神情,無疑的是這個親族的人。這一群孩子中有兩個最為特別。看來比實際年齡大的那個,似乎手一碰到東西就會將它打破,花瓶與瓷器都被他碰得粉碎。另一個是個金髮碧眼兒,眼神很像他的母親,頭髮長而鬈曲,有如女人的長髮。他一進屋裡,就隨隨便便地,好像他是在這兒長大的,逕自走到易家蘭臥室的矮櫃子前,要求說:我要那個機械玩具舞女。易家蘭很是驚訝。她打開矮櫃子,在那些麥魁迪時代留下的滿是灰塵的舊東西裡,找到了那用一雙長襪子包起來的機械玩具舞女,這東西是克列斯比有一次來訪時贈送的,大家都已經把它遺忘了。不到十二年的時光裡,邦迪亞上校在戰區播種的兒子全部以邦迪亞命名,並冠上他的母親的姓氏,一共有十七個。起初,易家蘭在他們的口袋裡塞些錢,亞瑪蘭塔則想把他們都留下來。可是,後來她們兩個也只能送些禮物,作作教母而已,我們已盡了我們為他們命名、為他們施洗的責任。易家蘭一邊記下母親們的姓名地址和小孩出生的地點與日期,一邊說,邦迪亞上校需要詳實的記錄,以便他回來時決定一切。吃午飯的時候,蒙卡達將軍談論到分芽繁殖法,令人感到幾許不安;易家蘭則希望邦迪亞上校有一天回來,把兒子們全部聚集在家裡。

  別擔心,親愛的朋友,蒙卡達將軍以曖昧的口氣說。他會比你所記掛疑慮的時間更早回來。   蒙卡達將軍還不想在這次午餐時說出他所知道的消息,他知道邦迪亞上校已經上路,正發起前所未有的最激烈的、最長時間的、最血淋淋的叛變行動。   緊張的局勢又如第一次內戰前一樣開始了。市長自己倡導的鬥雞活動停止了;衛戍司令里卡多上尉操縱內政權,自由黨人認為他是煽動分子,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易家蘭對約塞說,六點鐘以後別上街去。這種懇求是無用的。約塞像以前的亞克迪奧一樣早就不屬於她了。他回到家來,根本不用操心日常生活上的需要,這使得他與他伯父亞克迪奧一樣,養成了懶散與荒淫的癖性。他對亞瑪蘭塔的熱情已經消逝,且未留下任何傷痕。他到處遊蕩,打彈子,臨時找個女人消解寂寞,搜尋易家蘭藏錢的地方,看看她有沒有留下錢在那兒。到後來,他只回家來換換衣服而已,他們全是一個樣兒。易家蘭悲嘆著說,起初他們行為端正、聽話、機靈、連蒼蠅都不敢打死,等他們的鬍子長出來,他們就都完了。約塞不像阿克迪亞那樣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卻發現了他是透娜拉的兒子,並且她會在她家裡掛起吊床,讓他睡個午覺。他們不只是母子而已,也是寂寞中的共謀犯罪者。透娜拉已失去所有希望的生機。她的笑聲像破風琴的聲音,已經變調;乳房已因過多的撫摸而扁平;肚皮和大腿是一個蕩婦無可抗拒的舛命犧牲品,而且她的心已老得不再苦澀尖酸。她胖胖的、好講話,心態像一個失寵的主婦,不再寄望紙牌的空夢,而從別人的愛情中去尋找平靜與慰藉。附近的女孩在約塞午睡的那個房間裡,接待她們的薄倖郎,把房間借給我,透娜拉。她們踏進房內後才這樣說一聲,當然可以。透娜拉回答說。如果有人佔用了房間,她便會解釋說:

  我很高興知道已經有人在房裡的床上樂陶陶的。   她借房間給她們從來不收費,她也從來不拒絕幫人的忙,就像無數的男人找過她,她從來不拒絕,即使在她暮年仍然是這樣,他們不給她錢,不給她愛情,只偶爾得到一點兒快感。她的五個女兒繼承了她的熱情天性,從青春期開始就迷失在人生的歪道上。她自己撫養過兩個兒子,一個加入邦迪亞上校的軍隊戰死了,另一個則在十四歲那年,在沼澤地區的一個鎮上,因偷人家一籠雞而受傷被捕了。她玩了一輩子的卜卦紙牌,半個世紀來,紙牌上的紅心老K答應她會遇到一個黑皮膚的高個子男士,這個人就是約塞;但是,約塞跟紙牌上派給她的別的男士一樣,等到達她的心上來時,他身上已經帶著死亡的標誌。她從紙牌上看出這點。   今天晚上別出去,她告訴他說,今晚就睡在這兒,蒙蒂兒老叫我將她安排在你的房間裡,她已等得不耐煩了。   約塞沒有聽出她的話中具有深意的哀求。   叫她午夜等我好了。他說。   他去看戲,一家西班牙公司正在上演卓里拉的名劇<狐狸的匕首>,由於自由黨人稱保守黨人為野蠻人,所以衛戍司令里卡多上尉便叫他們更改片名。約塞在戲院門口遞上戲票的時候,發現里卡多上尉和兩名荷槍的士兵正在檢查觀眾。   小心啦,上尉,約塞警告他說,你敢伸手碰我?想逮住我的人還未出生哩。上尉要強行搜查他,約塞沒有帶武器,他開始跑。兩個士兵不肯聽上尉開槍射擊的命令,其中一個解釋說:他是邦迪亞家的人。上尉氣昏了頭,抓過槍來,走到街中央,瞄準。   懦夫!他喊道,我巴不得那就是邦迪亞上校。   當槍擊響時,二十歲的處女蒙蒂兒剛用橘子花泡水洗過澡,正在透娜拉房裡的床上撒些迷迭香的葉子。約塞本來可以在她身上取得亞瑪蘭塔未曾給他的幸福,生七個孩子,老死在她懷中;沒有想到卜卦紙牌出了差錯,一顆子彈由他背後射入,把胸膛都震裂了。那天晚上,里卡多上尉也是注定要死的,他也確實死了,而且比約塞早死四個鐘頭(約塞未當場死亡);槍聲響時,他就被同時發出的兩顆子彈擊倒在地上,這時許多叫聲在夜空中震盪,子彈的來源一直都沒有查出來。到處喊著:   自由黨萬歲!邦迪亞上校萬歲!   十二點,當約塞失血過多而死時,蒙蒂兒發現卜卦的紙牌上她的前途是一片空白。四百多個人排隊經過戲院,每個人用左輪手槍在棄置的里卡多上尉屍身上打一槍。屍體裝滿了鉛彈,非常重,又像泡過水的麵包,裂成了好幾塊,只得由巡邏隊用手推車把它運走。   蒙卡達將軍因正規軍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感到非常惱怒,他運用了政治影響力,自己穿上軍服,取得了馬康多的民政兼軍事首領地位。然而,他並不指望自己的懷柔政策能阻止必將發生的事情。九月的消息自相矛盾。政府宣佈一直控制全國政局,但自由黨收到內陸各地武裝起義的祕密消息。起初,軍政府不承認戰爭仍在繼續,後來組織軍事法庭,以缺席審判方式,宣佈判決邦迪亞上校死刑,這才公佈詔令打仗。不管什麼單位先抓到他,就得立刻執行死刑,這表示他會回來的。易家蘭高興地對蒙卡達將軍說。而邦迪亞上校自己則完全不知道。   其實,邦迪亞上校已經回國一個多月了。他人還未到,各種反面的消息就先傳到了,同時說他在幾處很遠的地方,甚至蒙卡達將軍也不相信他已經回國來了,直到官方宣佈他佔領了臨海的兩個省,恭喜你啦,親愛的朋友,他對她說,一邊把電報給她看,妳很快就會看到他在這兒的。易家蘭這才第一次感到憂慮,你要怎麼辦?她問道。同樣這個問題蒙卡達將軍也自問過許多次了。   跟他一樣,我的朋友,他回答說,我也要盡我的職責。   十月一日的黎明時分,邦迪亞上校帶領一千名武裝精良的部屬攻擊馬康多,衛戍部隊奉命抵抗到底。正午,當蒙卡達將軍與易家蘭在吃午飯的時候,叛軍的大砲聲在全城鎮迴響,把市政府財政局的前樓炸得粉碎,他們的裝備跟我們的一樣精良,蒙卡達將軍嘆口氣說,然而,他們卻是為打仗而打仗。下午兩點,砲火從兩側攻擊,地都在動搖,蒙卡達將軍確認自己這方會打敗仗,他向易家蘭告別。   我向上帝祈禱,但願今晚你在這屋子裡看不到邦迪亞上校,他說,如果事情發展到那個樣子,他來了的話,妳代我擁抱他吧,因為我不希望再見到他。   那天晚上他被逮捕了,時間是在他寫完信後想要逃出馬康多時;那封長信是寫給邦迪亞上校的,信上提到戰爭人道化的目標,希望他最後能戰勝兩黨好戰的軍閥和野心勃勃的政客。他暫時被關在易家蘭家,等候軍事法庭來裁決他的命運;第二天,邦迪亞上校來拘禁他的地方陪他吃午餐。兩人碰面很是友善。兩個敵手忘了戰爭而想起過去的事情。易家蘭有鬱悶不樂之感,總覺得她自己的兒子才是不速之客。因為她兒子由一群軍人擁戴著進得門來後,就一直喧鬧得很,把臥室都翻了一遍,直到確信沒有危險才肯罷休。邦迪亞上校不僅容許他的士兵如此,還嚴令禁止任何人走近他十尺範圍之內,連他的母親易家蘭亦不例外。他的副官則在房間四周安置哨兵。他穿著普通的斜紋布軍服,沒有帶徽章之類的識別物,長統靴上有馬刺,上面沾著泥塊和乾血跡。佩在腰際的槍套蓋子是打開的,一隻手搭在那兒,總不離開手槍柄,神色是那麼果決而緊張。如今他頭髮像被烤爐燒過似的,有幾處深深地向裡邊凹進去,顯得老多了。加勒比海的鹽分薰黑了他的臉,以致他的表情如金屬般堅韌嚴峻。他以一股活力防阻日漸逼近他的衰老,這似乎與他的胃寒症有關。他比離家時高大、蒼白、瘦削,開始表現出抗拒鄉愁的徵兆,天哪,易家蘭自言自語著,他現在看起來像個無所不能的人。實際上他也是。他帶給亞瑪蘭塔一條亞茲提克族的披肩,吃午飯時,談些過去的事,也說些從不同時期的謠言中製造出來的滑稽故事。將死者埋葬在公墓的命令執行之後,他立即派砍你即落上校組織軍事法庭,自己領頭從事激進的改革,徹底消除保守黨復辟政權留下的一木一石,我們必須搶在黨內政客們的前面去做,他對助手說,等他們睜開眼來看見了現實狀況,他們會發現已是既成的事實。而後,他決定修正一百年來的土地產權,竟發現他的哥哥亞克迪奧胡搞弄來的土地財產卻得到了法律的認可。他一筆勾銷那些地籍表冊。他認為那是起碼的禮貌,他擱下他的事務一個小時,去拜訪嫂嫂莉比卡,請她對他所決定的事要識時務。   在她陰暗的家中,這位孤寂的寡婦如今像是一具幽靈。她曾經分享他那被抑壓的愛情祕密,曾堅持要看他行刑卻救了他的命。她穿著衣袖長及指節的黑色長服;她已心如死灰;她對戰爭幾乎一無所知。邦迪亞上校覺得她骨頭的磷光似乎就要穿透皮膚而出;她在一種叫聖愛母靈火(註:聖愛母靈火(Saint Elmo's fire)是地中海水手的守護神Elmo顯靈的一種光,有風暴的時候會出現在海上船隻的桅桿上,保護船隻行船安全。此處借意靈光保佑親人。)的氣團中移動,受到保佑;屋內的死寂空氣中含著彈藥的硝味。他開始勸她別苛刻自己嚴守喪禮,要讓房子通風,不要為了亞克迪奧的死亡責怪任何人。但莉比卡已經看破了世間的浮華。她曾經吃泥土,等候克列斯比的香水情書,與丈夫在床上盡情貪歡,她到處追求寧靜而不可得,卻在這屋子裡透過對靈魂執拗的呼喚,使記憶中的事物具象出現,它們就像活人在她隱居的屋內行走,反而使她得到了平靜。莉比卡仰靠在柳條搖椅椅背上,盯著邦迪亞上校,把他看作是遠古的幽靈,聽他提及她丈夫亞克迪奧的土地是霸佔的,必須歸還原主,她一點也不難過。   你決定怎樣做就怎樣做吧,邦迪亞,她嘆口氣說,我常想,現在證實了你是個叛徒。   修正土地產權和軍法審判的事同時進行,新組織的簡單的軍事法庭由馬魁茲上校擔任庭長,結果革命軍將逮捕到案的正規軍官全部處死。最後審判蒙卡達將軍。易家蘭出來干預,他的政府是馬康多有史以來最好的,她告訴邦迪亞上校說,他仁慈的心地、他對我們的照顧,這些都無須我來講,因為你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邦迪亞上校用不以為然的目光望著他的母親。   我不能接管司法工作,他回答說,如果妳有什麼話要說,去跟軍事法庭說吧。   易家蘭不僅那樣做了,並且把所有住在馬康多的革命軍官的母親都帶去作證。她們是這個城鎮初建時期的老婦人,有的還是翻山越嶺過來的,一個個都讚揚蒙卡達將軍的優點。易家蘭最後一個作證。她那沉鬱的威嚴、赫赫的名聲、強而有力的說服所作的聲明,使法庭的裁決猶豫了一陣,你們玩這種遊戲玩得很好,因為你們是在盡職,她告訴法庭上的每個官員,但是別忘了,只要上帝讓我們活著,我們就仍然是母親;不管你們有多強的革命性,只要你們有一點兒不尊敬我們,我們仍有權利把你們的褲子拔下來打一頓屁股。法官們退席思考,這番話仍在教室改成的軍營中迴響。午夜時刻,蒙卡達將軍被處死。不論易家蘭如何強烈地指責,邦迪亞上校始終不肯給予減刑。黎明前不久,邦迪亞上校到充作牢房的斗室去看死刑犯。   記住,老友,他對他說,不是我要槍斃你,是革命要槍斃你。   當蒙卡達將軍看到他進來時,他躺在床上,連站也沒有站起來。   該死的,朋友。他回答說。   邦迪亞上校返鄉後,直到此時,才有機會好好看他一眼。他看他變得這般衰老,兩手顫抖不停,拘泥而溫順地在等死,不免十分驚訝;而後他對自己感到噁心,並且開始產生一絲憐憫心。   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說,一切軍事法庭都是鬧劇,其實你是在為別人贖罪,因為這回我們是不惜任何代價冀望贏得勝利。你處在我的地位,也會這樣做吧?   蒙卡達將軍站起來,用衣襟襬角擦拭他牛角鏡架的厚鏡片,大概吧,他說,而我所憂心的不是你要槍斃我,因為,畢竟我們這種人被槍斃也算是自然死亡。他把眼鏡放在床上,脫下手錶和鍊子,我所憂心的,是你這麼恨軍方,拼命對抗他們,整天在為他們傷腦筋,到頭來你是跟他們一樣糟糕。人生的理想是不值得這樣卑鄙地去追求的。他把脫下的結婚戒指、聖母紀念章,和眼鏡與手錶放在一起。   照這種情形下去,他作個結論說,你不但會變成我們有史以來最專橫殘暴的獨裁者,並且為了使你的良心得到安寧,你還會槍斃我的好友易家蘭。   邦迪亞上校站在那兒無動於衷。於是,蒙卡達將軍把眼鏡、紀念章、手錶和戒指交給他,改個口氣說話。   我請你來不是要責罵你,他說,我是想託你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太太。   邦迪亞上校把東西放入口袋中。   她還在孟牛爾嗎?   她還在孟牛爾,蒙達卡將軍肯定地說,她還住在教堂後面那間房子,就是你上次寄信去的那個地方。   我樂意幫忙,蒙將軍。邦迪亞上校說。   當他走入戶外灰藍的霧氣中時,臉上濕濕的,跟過去的某個早晨一樣;他這才發現自己是下令在院子裡行刑,而不是在墓牆邊。行刑槍隊排列在房門對面,向他行最敬禮。   你們現在可以把他押出去了。他命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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