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22章   第十九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520 2023-02-05
  亞瑪倫塔隨著十二月的天使,乘著風平浪靜的輪船回來了,她用一根絲帶繫在丈夫的脖子上牽他返鄉。她事先沒有通知家人,突然出現,身穿一襲象牙色的衣服,戴著長串及膝的珍珠鍊子,手戴翡翠戒指和黃玉指環,直直的頭髮梳成光滑的圓髻,用燕尾別針固定在耳後。她於六個月前結婚,丈夫是佛萊明人(註:佛萊明人(the Fleming)即今比利時法蘭德斯省人(Flanders)。),身材瘦削,顯得有些老態,表情有點像水手。她一推開客廳的門,就意識到自己離家比想像中來得久,家的敗落也比想像中來得大。   天哪!她叫道,歡欣之情勝過了驚惶,顯然家裡沒有女人!   門前那段走廊放不下她的行李。她帶回來的東西,除了家人送她上學去的卡碧娥的舊皮箱之外,還有兩個直立式的皮箱、四個大手提箱、一個陽傘袋、八個帽盒、一個裝有十五隻金絲雀的大鳥籠,再加上她丈夫的摺疊式腳踏車;這部車子拆開裝在一個特製的箱子裡,可以像大提琴那樣提來提去。長途旅行以來,她連一天都沒有休息。她在丈夫帶來的自動機件組合物件中找出一件斜紋布工裝來,穿在身上,著手修理家宅,她驅除那群佔住長廊的紅蟻,把玫瑰花叢救活,拔除雜草,在欄杆的那一排花盆裡種上羊齒植物、梔子花和秋海棠。她管理木工、鎖匠和泥水匠,叫他們把地板的裂縫補好,家裡又有了自動鋼琴那個時代的青春氣息和喜樂氣氛。以前家人從未有這般好的心情,也沒有人比她更喜愛歌唱、舞蹈,她把過去的事物和習俗全都扔到垃圾堆裡去。她舉起掃把將角落上的葬儀紀念品和無用廢物,以及迷信用品悉數掃光,由於感激易家蘭,她沒有移動掛在客廳裡的美女瑞米迪娥的照片,天哪!真絕!她喊道,一邊笑得半死,一個十四歲的老祖母!有個泥水匠說她家裡滿是幽靈,唯有挖出他們埋藏的財寶,才可以趕走他們,她大笑說不可以迷信。她自然開朗,具有自由的現代精神,倭良諾見她回來,不知如何自處是好,哇!哇!她高興地敞開雙臂說,看看我心愛的食人魔長得多大了!他還來不及應答,她已經一張唱片放在新帶回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教他學最新的舞步。她叫他換掉邦迪亞上校留給他的髒褲子,給他幾件年輕的襯衫和一雙兩色鞋,見他在麥魁迪的房間裡待久了,就拉他到街上去逛逛。

  她像易家蘭一樣活潑、小巧、堅毅,也幾乎像美女瑞米迪娥一樣漂亮和誘人,此外,她還具有預估時尚的本領。她郵購最新的時裝畫片來證明自己的設計,並用亞瑪蘭塔的原始縫紉機做出與畫片上式樣一模一樣的衣服。她訂閱歐洲發行的每種時裝雜誌、藝術出版物和流行音樂評論雜誌,她一看便知這世事的發展與她的想像差不多。這麼一位有靈氣的女性居然回到一個飽受塵土和暑氣侵襲的死城,頗難理解,況且她的丈夫有錢,可以住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他又那麼深愛她,肯讓她用絲帶繫著跑。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她久住的意願更加明顯了;每個計畫都是久遠的,每個措施都是以在馬康多終生安居為目標。從金絲雀的籠子便可看出這是一時想起的目標。她記得母親曾在信上說鳥兒絕跡了,便將行期往後延幾個月,找到一艘會停靠幸運島的船,在那邊選了二十五對金絲雀,想讓馬康多的天空飛滿鳥兒。她做過許多計畫,但都受到挫折,這是最可悲的例子。鳥兒繁殖後,她把牠們一雙雙放出去,可是牠們一獲得自由,就飛到城鎮外去了。她想利用易家蘭擴建房屋時所建造的鳥籠來召喚鳥兒,卻沒有效果。她在銀杏樹上用蘆葦草做些人工鳥巢,在屋頂上撒些餵鳥的穀類種子,設法使籠內的鳥唱歌,以引回飛走的鳥兒,這些工夫全都白費了,鳥兒一出籠就飛走,只在天空轉一圈,以便辨認幸運島的方向。

  亞瑪倫塔回來一年後,雖沒有交上一個朋友,也未開成一次宴會,卻仍然相信這個飽受災禍的城鎮能夠得救。她的丈夫賈斯登盡量不跟她唱反調。其實,打從他們下火車的那個中午起,他就知道妻子的決心是在懷舊的幻想刺激下產生的。他認定她被現實打敗,甚至懶得把摺疊式腳踏車拼裝起來,然而他對蜘蛛蛋很感興趣,他從泥水匠刮下的蜘蛛網中找出最大的蜘蛛蛋,用指甲剝開,在放大鏡下觀察幼蜘蛛浮現出來的樣子。後來,他以為亞瑪倫塔修房子是怕手閒,就決定拼裝那輛前輪比後輪大的漂亮腳踏車,在這個地區找尋土生的昆蟲,抓來燻製標本,裝入果醬瓶中,寄給里吉大學以前教他博物學的教授;他雖然以航空為職志,卻在那邊研究過昆蟲。他騎單車的時候,身穿特技緊身褲、亮麗的短襪,頭戴福爾摩斯式的帽子;徒步的時候,則穿潔淨的天然亞麻布服裝、白鞋,打絲綢蝴蝶結,戴草帽,手拿一根柳條棍子。鼻梁上架著淺色的眼鏡,更顯出他那水手型的表情,小鬍鬚則像松鼠毛。他的年紀最少比妻子亞瑪倫塔大十五歲,可是他細心且決意要使她幸福,再加上他具有好情人的條件,因而彌補了年齡的差距。真的,別人看他是四十幾歲,衣著講究,脖子上繫一條絲帶,腳下騎著馬戲用的腳踏車,一定想不到他和妻子曾有過狂戀的誓約,兩人曾在不合適的場合彼此衝動,盡情盡性地相愛;自從兩人在一起之後,環境更特殊了,而熱情也更深厚更強烈了。賈斯登不但是勇猛的情郎,有無比的智慧與想像力,大概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為了在紫羅蘭的花田做愛,而緊急將飛機降落那兒,差一點把他自己和他的愛人一起害死。

  他們認識兩年後才結合。當時他駕駛運動雙翼飛機,在亞瑪倫塔唸書的學校上空翻筋斗,勇敢地避開了旗竿,而粗帆布和鋁箔機身的尾部卻勾到了電線。從此以後,他不在乎小腿被套上夾板,每個週末到亞瑪倫塔寄宿的修女宿舍去接她;那邊的規矩並不像她的母親卡碧娥所想像的那麼嚴格;他帶她到鄉村俱樂部去玩。他們在沼澤地上空一千五百呎的星期假日氣氛中墜入情網;當地面上的東西變得愈渺小時,他們就覺得彼此的感情愈親密。她跟他談起馬康多,說它是世界上最光燦最寧靜的小山城;告訴他那棟大宅第四周都是芬芳的梔子花,她希望有一個忠實的丈夫和兩個強壯的兒子與一個女兒在那邊安養終生。她先為兒子取名叫洛德瑞哥和甘沙洛,絕對不叫倭良諾或亞卡底奧;女兒則取名維琴妮亞,絕對不叫瑞米迪娥。她一再提起這個因鄉愁而美化了的小山城;賈斯登知道,如果他不帶她回馬康多,他絕不可能娶到她。他答應了這件事,並答應在脖子上繫一條絲帶,認為那是她一時興起的怪癖,過些時日就會改變。然而,他們在馬康多住了兩年,亞瑪倫塔仍像第一天抵達時那麼快樂,他才慌了起來。這時他已解剖過這個地區可以解剖的每一隻昆蟲;他的西班牙語也說得跟本地人一樣好,郵寄來的雜誌上那些字謎遊戲他都解出來了。他天生具有殖民地人的體質,他的肝臟能抵抗午休時間的昏睡與含有醋酸蟲的水質,因此他不能藉口說水土不服,而催妻子回歐洲。他也很喜歡本地的烹飪術;有一回,他連吃了八十二個蜥蜴蛋。相反地,亞瑪倫塔則經常採購冰盒裝的鮮魚和貝類、肉罐頭和醃製水果、從火車運來的外地貨,因為她只肯吃這些東西。而且他無地方可去,也無親友可以探訪,也不想欣賞她的短裙、絨線帽和七星項鍊。她仍然穿著歐式時裝,郵購時裝設計的書報雜誌。她的生活祕訣似是隨時設法忙碌,解決自己感受的家務困擾,她先把一千件事做得很蹩腳,翌日再勤奮地加以補救,這叫人想起卡碧娥的作風,也想起家傳的先做了再說的惡習。當時她的愛玩性情仍很濃重,一收到新唱片,就要賈斯登與她在客廳裡熬到深夜,練習同學以簡單的圖解教她跳的新舞步,最後總是兩人在維也納的搖椅上或空地板上做起愛來。她只要生下計畫中的小孩,幸福就算美滿了,不過她與丈夫約定五年後才生孩子,並且他尊重他們的約定。

  賈斯登想找點事情來排遣空閒的時間,他慢慢地習慣早晨在麥魁迪的房間,陪伴害羞的倭良諾,談論他故鄉的每一個地方,倭良諾也陪著他回憶,好像他在那邊那些地方住過很久似的,什麼都知道。賈斯登問他用什麼方法取得百科全書上沒有的知識,他跟當年對亞卡底奧說的一樣:這一切大家都知道嘛。除了梵文,他也會了英文、法文,並略通拉丁文與希臘文。當時他每天下午出去,亞瑪倫塔又給他一定的零用錢,他的房間簡直像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的分店。他每天苦讀到午夜,他參閱書籍的方法很特別,賈斯登認為倭良諾購買書本不是要學習新知,而是要證明他已有的知識正確不正確,他最感興趣的仍是那些遺稿;他早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些遺稿上。賈斯登和他太太都希望他參與他們的家庭生活,可是倭良諾生性隱逸,且日漸神祕。他的神祕性很難捉摸,賈斯登極力去接近他而不能如願,於是他只得找別的消遣方式來打發時間。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他興起成立一個航空服務站的念頭。

  這並非什麼新構想。實際上,早在認識亞瑪倫塔之前就已進行到相當程度了,只是原定計畫不在馬康多,而是在比屬剛果。那邊有他家投資的棕櫚油事業。他們結婚後,他決定到馬康多來住幾個月,以討妻子喜歡,這使他不得不把計畫延後。但是,他見亞瑪倫塔要組織公益促進協助會,只好暗示要回歐洲,她卻嘲笑他;他知道如此一來事情要等很久才有轉機,於是與布魯塞爾的合夥人再聯絡,心想在加勒比海開展事業與在非洲應該無啥差異才是。他逐步進行,準備在以前的沼澤區魔境,即現在馬康多的碎石平原設一個停機坪。他研究風向、海岸地形、最佳航線,沒有想到自己與當年的修柏特先生一樣勤奮,致使當地居民產生懷疑,以為他不是研究路線,而是想種香蕉。創立這個事業可以使他在馬康多長住久安,他非常熱心,前去省城幾趟,與當局交涉,申請執照,草擬專屬權合約。同時,他繼續與布魯塞爾的合夥人通訊,簡直就像當年卡碧娥與不見形影的醫生通信一樣有恆不斷。最後說服他們用船隻運來一架飛機,由飛機專家照料;運到最近的港埠後,拼裝起來,再開到馬康多來。他初步策劃,研判氣象一年,相信合夥人會絕對保證承諾後,才天天在街上走動,仰望天空,注意風聲,期待飛機出現,漸漸地他已習慣了那個樣子。

  亞瑪倫塔的回家,給倭良諾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但她自己並不覺得。亞卡底奧死後,倭良諾成了卡達隆尼亞智者書店的常客。他已擁有自由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時間,也就對小城鎮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他慢慢地認識它,卻並未碰到什麼驚人的事情。他越過灰暗的寂寥荒街,帶著科學的興趣去看那些情景;房屋廢棄,金屬紗窗被鐵鏽腐蝕,被飛鳥撞壞;居民的背脊因揹負著太多的回憶而壓彎了。他能想像出香蕉公司時代那已逝的繁榮;已乾涸的游泳池堆滿了男女鞋子;房子裡長了雜草和稗子,裡面有一隻德國牧羊犬的枯骨仍被鋼鍊子鎖在一個圓環上,有架電話機朗朗發響,直到他拿起話筒,鈴聲才停止,有個臉色苦澀又冷淡的婦人說著英語。他說,不錯,罷工過去了;三千多具屍體扔到海裡去了;香蕉公司撤走了;馬康多已經混亂多年,如今總算平靜啦。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來到了紅燈區(妓女戶),以前這兒有人用一疊疊鈔票來為飲酒作樂助興;這個時刻,這幾條街比別的地方更悲慘可憐,只亮著幾盞紅燈;荒涼的舞廳點綴著花環的殘跡;形形色色的老女人,其中有的是沒了丈夫的白胖寡婦和法籍曾祖母,卻都仍舊守著留聲機在等待客人上門。倭良諾發現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家族了,甚至連邦迪亞上校也被人遺忘,只有那很老很老的西印度黑人例外。那個老人頭髮如棉絮,看起來很像一張膠捲底片,仍在門口唱著那些悲傷的日落聖歌。倭良諾在短短的幾星期裡就學會了以西班牙語為基本的派比亞曼托方言,常以蹩腳的方言找老人聊天,偶爾也陪老人的曾孫女喝她煮的雞湯。她是大個子的黑人婦女,骨架結實,臀部像母馬,乳頭像小花果,美好的圓腦袋蓋著一頭鐵絲般的硬髮,很像中古戰士的頭盔。她的名字叫妮格蘿蔓塔。當時倭良諾是靠變賣家中銀器、燭臺和其他古物度日。他常常身無分文,請求市場後面的人把廢棄的雞頭扔給他,他就拿去給妮格蘿蔓塔煮湯,加點土椒和薄荷。那位曾祖父死後,倭良諾不再去他們家了,但他曾在廣場的銀杏樹下碰見妮格蘿蔓塔用捕獸笛引誘少數的夜遊者。他陪過她幾次,用派比亞曼托方言大談雞湯和其他貧民吃的美味;要不是她說倭良諾在場把她的客人都嚇跑了,他會繼續陪伴她。雖然他偶爾會感受到性的誘惑,也認為與妮格蘿蔓塔做愛是彼此分擔鄉愁的高潮,但他卻沒有與她同床過。亞瑪倫塔回馬康多的時候,倭良諾還是個童男,她像大姐姐擁抱他一下,他就喘不過氣來。每次看到她,特別是她教他最新的舞步時,他就覺得骨頭像海綿那般鬆軟,與很多年前透娜拉在穀倉用紙牌卜卦算命時,他的母系高祖父亞克迪奧的感受差不多。為了減輕這種痛苦,他進一步研究遺稿,逃避阿姨無緣無故的諂媚,以免晚上心跳睡不著覺,受她的害。然而,他愈是躲著她,就愈焦急地等待她無情的笑聲,她那像快樂貓兒的嚎叫,還有她那感恩的歌曲;他在家裡隨時隨地都遭受著愛的苦惱。有一天晚上,他們兩夫妻在距離倭良諾床邊不到三十呎的銀飾製作工作檯上面,肚皮碰倒了藥水瓶,最後他們竟在一灘鹽酸液中做起愛來。倭良諾整夜睡不著,第二天發高燒,氣得嗚咽哭泣起來。他第一次等妮格蘿蔓塔到銀杏樹下來的那個夜晚,時間長得像永遠也過不完,他受盡逡巡不安的折磨,手上抓住他向阿姨亞瑪倫塔要來的一披索五十分錢;他向她要錢,與其說是缺錢用,不如說是要把她捲入是非,要貶抑她,要用自己的感情奇遇來羞辱她。妮格蘿蔓塔帶他到一間點著假燭光的臥房,爬上汙跡斑斑的摺疊式床鋪,讓他睡在她那沒有靈魂卻有如母狗的身上,把他當作受驚的小孩,想草草將他打發,卻突然發覺他是個大男人,體力驚人,她的內部必須做一番有如地震般的調整,才能與他配合。

  他們成了一對情人。倭良諾早上翻譯遺稿,午休時間常到妮格蘿蔓塔的房裡去;她在那邊等他,教他學蚯蚓、蝸牛、螃蟹的方式交媾,最後她又不得不離開他,躺著等那些無賴漢來。幾個星期後,倭良諾發現她腰上有一條細小的帶子,像是琴弦,又如鋼絲,找不到線頭,似乎是與生俱有的。在調情做愛的空檔時刻,他們常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吃東西,忍受使人頭昏目眩的暑氣,面對生鏽了的鋅板天花板上那發亮的星狀的光亮。妮格蘿蔓塔第一次有了固定的男人,她大笑說,他能把人的骨頭壓碎,甚至使人產生浪漫的幻覺;這時倭良諾突然向她坦白他心裡的祕密,說他愛上了阿姨亞瑪倫塔,他現在雖然找到了代替她的人,但不能治療他的苦戀,而且由於性經驗擴大了他的愛情視野,反而使他內心更難受。這之後,妮格蘿蔓塔繼續熱情地對待他,卻嚴格地要求他付帳;如果他沒有錢,她就在帳單上記上一筆,記的不是數字,而是用大姆指的指甲在門背上作個記號。傍晚時分,她在廣場暗處徘徊,倭良諾則像陌生人那樣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亞瑪倫塔和賈斯登常在那個時候用餐,他並不常與他們打招呼,不久他又進屋裡去,這時他無心看書寫字或思考,聽他們狂笑、私語、嬉鬧,最後突兀地做那擾人的幸福事兒,掩蓋了家的黑暗,使他無可名狀地焦急不安起來。賈斯登還未開始等飛機的那兩年,一直是過著這種日子。有一天下午,他到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去,看到四個男孩在吵吵鬧鬧地爭論古代滅蟑螂的方法。書店老板知道倭良諾只愛七、八世紀的聖彼得才會去看的那種古書,便以父執輩的嚴厲態度要他參加討論,他一口氣就解說出來了;從蕃茄片加硼砂到麵粉加糖的配方,都奈何不了他們,因為蟑螂共有一千六百零三種,牠們能抵抗人類自古以來折磨動物和人類本身最古老、最執著,以及最無情的良方;人類有生殖的本能,蟑螂亦然;人類極為肯定地具有殺蟑螂的能力,而蟑螂能逃過人類的毒手,是因為牠們躲在黑暗的地方,人類卻天生怕黑暗,牠們在那裡也就完全安然無事了;可是,牠們對中午的陽光卻非常敏感,所以從中世紀到今天,以至於永遠,殺蟑螂的唯一妙方就是強烈的陽光。

  由於百科全書帶來的這次巧遇,使他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這個下午,倭良諾和四名好辯者繼續聚談,他們的名字是亞爾伐洛、吉曼、亞爾凡索和嘉柏瑞爾,是他一生中最初的一批朋友,也是最後一批朋友。對於他這種一生困在紙堆中的人,先在書店聚合,黎明時分在妓女院投宿,確實覺得十分新鮮。他從來沒有想到文學是人類發明用來嘲笑別人的最佳玩物,直到有個晚上鬧酒時,亞爾伐洛作了示範表演,他才知道。過了許久,他也才發現這種專橫的態度是由聰明的卡達隆尼亞智者那兒學來的;卡達隆尼亞智者說,如果知識不能教人想出調製埃及豆的新方法,那就不值一文。   倭良諾大談蟑螂的那個下午,他們的辯論在馬康多郊區的一家妓女院中結束,那裡的女人是因飢餓而賣春的。老鴇笑嘻嘻地。她簡直有開門關門的怪癖。她不停地笑著,似乎在笑客人太輕易就相信了別人。他們只信賴想像中才有的場所,那邊連可以摸到的東西都是空幻的;家具一坐下去就垮了;挖空的留聲機盒子裡有孵蛋的母雞;花園裡開滿紙花;日曆上記載的是香蕉公司來臨前的年月日;相框掛的圖是從未能出版的雜誌上剪下來的,連從附近來的膽小妓女也是那麼虛假;老鴇通知她們客人來了,她們根本就是一些假東西,不與人打招呼,穿著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的小花衣服露面,穿衣與脫衣都同樣天真,情慾激發時竟叫道:天哪,屋頂要塌下來了!她們拿到一披索五十分錢後,立刻就去買鴇母賣給她們的乳酪麵包捲,鴇母笑得更甜,因為只有她知道餐點也是假貨。倭良諾的世界從麥魁迪的遺稿開始,到妮格蘿蔓塔的床鋪為止,一直是膽怯的,如今在虛幻的小妓院中找到了治療膽怯症的笨拙方法。起初他沒有什麼進展,老鴇總在調情最高潮時,進入房間去大談交媾男女主角的神祕媚力的運用技巧。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倭良諾慢慢地認識了這人世間的苦難;有個晚上,他心情很亂,竟在小接待室脫光衣服,把一瓶啤酒放在他那特大號的生殖器上,在屋裡走來走去,這是老鴇提倡的誇張風氣,她笑咪咪的,並不抗議這種行為,也不採信別人對這種行為的指控,於是吉曼企圖燒房子來證明這件事是否真實,亞爾凡索則扭斷了鸚鵡的脖子,把牠扔進一鍋剛煮沸的雞湯裡,以表示他相信的態度。

  雖然倭良諾自認與四位朋友的情誼相同,甚至認為是同一個個體,不過他與嘉柏瑞爾比較接近。有一天晚上,他無意中提及邦迪亞上校,只有嘉柏瑞爾認為他不是瞎扯,他們的交情因此建立起來。老鴇平日不參加他們的談話,但是那一次,她以女人特有的怒火激辯說,她確實聽過邦迪亞上校這個人,實際上他是政府捏造出來的人物,用以作為殘殺自由黨的藉口。相反地,嘉柏瑞爾不懷疑邦迪亞上校的存在,並說上校是他的高祖父馬魁茲上校的戰友,也是密友。他們談及屠殺工人的事,更證明記憶不可靠。倭良諾每次提及這件事,不僅是老鴇,就是比她更老的人也都說工人被困火車站與兩百節車廂載滿死屍的奇譚是不可靠的,他們甚至堅持法律文件和小學教科書上的說法,亦即不曾有過所謂的香蕉公司。於是,倭良諾和嘉柏瑞爾為了這些不被人相信的事實有了默契,這也深深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覺得舊世界的浪濤中一切都出了軌,而那個世界已經結束,只留下一些哀思。嘉柏瑞爾走到哪裡就睡在哪裡。倭良諾曾幾次留他在銀飾工作室過夜,但他睡不著,整夜都聽見死人在臥房中走來走去直到天亮。後來,倭良諾把他交給妮格蘿蔓塔,她帶他到她那許多人使用過的房間去過夜,把他的帳款記在倭良諾名下,倭良諾在她那兒的債務因此直線上升。

  雖然他們都生活得不規律,可是這群人在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慫恿下總想做點具有永恆意義的事。卡達隆尼亞智者曾是古典文學教授,雖然現在城鎮裡的人上了小學就不再對學問有追求的渴望,他卻利用他的教學經驗和滿屋子的奇書,叫他們整天探研本地第三十七劇場。倭良諾因有了友誼而神魂顛倒,竟對小氣的卡碧娥不讓他接觸的外界迷人事物感到束手無策,剛看懂麥魁迪遺稿上用密碼寫成的預言詩句,就放棄了仔細研讀的習慣。不過,後來他認為不放棄去妓院,也一樣有時間去做別的各種事情,於是他又回到麥魁迪的房間,下定決心不找到最後祕訣絕不罷休。這時,賈斯登在等飛機,亞瑪倫塔很寂寞;有一天早晨,她竟然在倭良諾的房間出現。   嗨,食人魔,她對他說,又回到你的洞穴來啦?   她的迷人是無可抗拒的;她穿一襲自己設計的衣服,戴一串自製的鰽白魚脊骨項鍊。她相信丈夫的對她忠實,不再用絲帶拴住他,這是她返鄉後第一次這般清閒。倭良諾不必瞧一下就知道是她來了;她把手肘支撐在桌上,與他靠得很近,他無可奈何,聽到那串骨頭咔啦咔啦響,後來她對遺稿發生了興趣。他為了克制內心的不安情緒,抓回自己失落的聲音,也收回漸漸飛離的生命和已經化為水螅化石的記憶,便鎮定下來,跟她大談梵文的宿命論;也談人類可能從科學方法得以窺見未來,就像我們對著燈光看紙張背面的字一樣清楚;又說有幾篇預言必須要解答出來,免得自行消逝;又談及諾斯屈達馬斯的《世紀書》;也談到聖米蘭納斯預言肯特布拉斯的毀滅。猝然,倭良諾被一種從小就潛伏在心中的衝動所驅使,中斷了話題,伸手來按住她的手,以為這最後的決定必能澄清他的疑慮。她像小時候一樣,天真而親暱地握住他的食指,他繼續回答她的問題,她一直握住不放,他們就這樣以那隻不傳達任何情愫的食指互相連繫著,最後她由短暫的夢幻中醒來,螞蟻!她用手拍著額頭說。而後,她將遺稿遺忘,以舞蹈的步子走到門口,用指尖向倭良諾拋個飛吻,就像許多年前她父母送她去布魯塞爾唸書的那個下午,她也曾以飛吻向她的父親告別。   你以後再說我聽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要在螞蟻巢上撒石灰的日子。   她後來偶爾仍繼續去那個房間,每當她有事情要到家裡的這一帶去,而她的丈夫又常常要在那時凝視天空的時候,她便在他那兒待幾分鐘。倭良諾看到這種改變,頗受鼓舞,便時常在家裡吃飯;亞瑪倫塔回來的幾個月裡,他從未這樣。賈斯登很高興。飯後,他們通常要閒聊一個多鐘頭;他抱怨合夥人欺騙他,通知他說飛機要以某艘船載運,結果那艘船竟沒有來;船務代理商說那艘不走加勒比海航線是不可能來的。而合夥人則堅稱未裝錯船,是賈斯登在信上說謊。兩方通訊都起了疑心,賈斯登決定不再寫信,認為有必要趕往布魯塞爾一趟,以便把事情澄清,並把飛機載運過來。然而,亞瑪倫塔說,她寧願失去丈夫,也不願意離開馬康多,因此這個計畫頓時成空。起初,倭良諾與別人的看法相同,以為賈斯登是騎摺疊式腳踏車的笨蛋,暗中同情他。後來,他在妓院中得到深一層的人性奧祕,覺得賈斯登的溫順是強烈的性慾所造成的。等到他進一步認識他後,發現他真正的性格與他的溫順舉止恰恰相反,就懷疑他等候飛機也是一種表態。這時,他發現賈斯登不像表面那麼笨拙,相反地,他非常堅定沉著,是個能幹有耐力的男人,他永遠贊成妻子的意見,不予否決,以博得她的契合,來征服她,讓她陷入自己編織的網裡,使她有一天會嫌惡目前的幻象太無聊,而自願收拾行裝回歐洲去。倭良諾過去對他的同情,如今化為強烈的嫌惡。他覺得賈斯登的那一套很差勁,卻也很有效,於是他去提醒亞瑪倫塔。她笑他多疑,卻沒有發現他內心的情意既是疑慮,也是醋勁。她一直以為她只勾引倭良諾的手足之情;有一天,她開一罐桃子,割破了指頭,他趕緊過來吸吮掉她手上的鮮血,那種熱勁與深情使她脊骨發冷。   倭良諾!她不安地笑著說,你太多疑,不是一個好的棒球打擊手。   而後,倭良諾使出所有的傻勁來。他輕吻她受傷的手心,表露出心靈最深處的感情通道,掏出痛苦的柔情和被苦悶壓抑的獸性。他訴說他常半夜起來,對著晾在浴室裡的內衣褲寂寞且憤怒得痛哭。他傾訴他曾熱切要求妮格蘿蔓塔學她發出像貓兒那樣的嚎叫,對著他的耳朵哭道:賈斯登,賈斯登,賈斯登!他曾狡猾地偷取她的香水,用來灑在那些因飢餓而賣淫的小女孩脖子上,慢慢地品味。亞瑪倫塔見他熱情猝發,非常驚嚇,慢慢地收起指頭,像貝殼般把手闔起來,最後她那隻受傷的手不再覺得疼痛,不再值得同情了,像是已化為一截翡翠或黃玉而毫無感覺的指骨。   傻瓜!她像吐痰那樣說,我就乘最近的第一艘船去比利時。   一天下午,亞爾伐洛到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大聲宣佈他新發現了一家動物娼館,館名叫金童,是個巨大的沙龍,有兩百隻鷺鷥在那裡任意走動,嘎嘎叫著報時,聲音很吵。在舞池四周的鐵絲網圍檻中有各種顏色的蒼鷺,還有肥胖如豬的鱷魚和十二個音響器官的蛇,另外還有有一隻在小型人造海水中潛泳的金殼烏龜;這些動物分散在巨大的亞馬遜茶花之間。那兒還有一隻溫馴的大白狗,肯與馬兒交配以求填飽肚子。那兒的氣氛看起來很天真濃厚;像是剛成立不久,美麗的黑白混血女郎躲在紅花裡和過時的唱片間,絕望地等著,她們知道世俗樂園中的男人早就遺忘了的調情方法。一群人前往幻象花房的第一個晚上,有個沉默的胖老太婆坐在柳條搖椅上監視門口,五個年輕小伙子進屋來,她看見其中一個骨瘦如柴,臉色發黃,顴骨有如韃靼人的,自遠古天地之初以來就永遠帶著那種孤獨病的徵兆,她覺得時光又回到最早的歲月了。   天哪!天哪!她嘆息著說,是倭良諾(註:倭良諾是邦迪亞上校的小名。)!   她再度看到邦迪亞上校的面貌,想起戰爭前的情景,上校得志而孤寂,卻在失意而流亡之前的那個遙遠的早晨,在她的臥室裡頒下人生的第一道命令:要她給他愛情。這時候她又看見他在燈光下的樣子。這個老太婆就是透娜拉。幾年前她己年屆一百四十五歲,不再計算年齡了,繼續活在靜止不動的回憶時光裡;未來的一切早就確定了,她已不再理會陷阱重重和紙牌上算出來的命運。   那晚以後,倭良諾就在外公的祖母同情的愛憐與了解中獲得庇護。她坐在柳條搖椅上回憶往事,重溫家族的榮華與不幸,以及馬康多逝去的光彩。亞爾伐洛則在那兒笑鬧,想嚇嚇鱷魚;亞爾凡索則編些荒唐的故事,說上星期有四名客人行為乖戾,被鷺鷥把他們的眼珠子啄食掉了;嘉柏瑞爾則待在黑白混血女郎的房間裡,她不收他的錢,只央求他寫信給她那位走私的男朋友,因為奧林諾科邊界的哨兵逮到了他,叫他坐便盆,並在便盆裡的大便中發現了鑽石,所以他就在那邊被關入了牢獄中。有了充滿母愛的老太婆,這間真正的娼館倒成了倭良諾在長久受感情之困期間的夢想世界。他覺得好舒坦,似乎接近了完美的友情;所以,當亞瑪倫塔粉碎他的夢幻的那個下午,只有這地方能容得下他。他本想把祕密說出來,讓旁人來解開他心中的鬱結,結果他在透娜拉的腿上流下舒暢溫暖且有益於身心的眼淚。她任他哭完後,用指尖刮他的腦袋;他雖然沒有說出他是為愛情而痛哭,她卻立即認出這是人類史上最古老的哭泣。   好啦,孩子,她安慰他說,現在告訴我對方是誰。   當倭良諾告訴了她,透娜拉發出渾然一笑,笑得和當年一樣開朗,最後則像鴿子咕咕私語一般。她能透視邦家每一個人的心靈祕密,因為百年的紙牌算命和閱歷告訴她,這家的歷史有如一架反覆旋轉的機器,一個旋轉的輪子,只要軸心不要轉得太迅速,不要磨損到無法修的程度,它便會繼續向前去,直到永恆。   別擔心,她微笑著說,不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她都在等著你。   下午四點半,亞瑪倫塔從浴室出來。倭良諾看見她穿著一件柔軟的褶袍,頭上包著一條像頭巾似的毛巾,走過他的房間。他躡手躡腳跟著她,他已醉得東倒西歪,走進了他們夫妻的臥室,這時她正把袍子敞開,嚇得她趕緊收攏起來。他不出聲,對隔壁房間做了個手勢,那房間半開著門,倭良諾知道賈斯登正在那裡寫一封信。   走開。她說,把聲音壓低得幾乎聽不見。   倭良諾微笑著,雙手像捧海棠花似地攔腰把她抱起,將她放在床上。在她還來不及抗拒時,猛地一下扯下了她的睡袍,他穆然逼近一道新洗過的裸體深淵;那裸體的膚色、線條和隱祕的黑痣,他在別的房間暗處早就想像過了。亞瑪倫塔有著聰明女人的警覺心,真誠地自衛,滑溜又香郁,具有彈性的胴體不住地閃躲,試著用膝蓋去撞他的腰,用指甲去抓他的臉,然而兩個人每一聲喘息,就像是一個人敞開窗口凝視四月落日時所發出來的呼吸聲。這是尖銳的打鬥,生死的戰役,但似乎一點也不猛烈;有時會打偏,有時會像鬼魅般閃躲,過程緩慢,小心而肅穆,所以在這件事情的進行過程中,牽牛花有時間開放,她的丈夫賈斯登也有時間在隔壁遺忘他飛行事業的夢想,他們像是兩個敵對的愛人,在水族箱底部和好。在這一陣形式化的野蠻打鬥中,亞瑪倫塔知道她若過分沉默未免顯得不合理,那比他們盡量避免的打鬥聲更容易引起隔壁丈夫的疑心。於是,她閉起嘴來悶笑,繼續打鬥,假裝咬人自衛,胴體漸漸不閃躲了,最後他們心裡明白,他們既是對手也是同謀;於是他們從爭鬥變成嘴上遊戲,從攻擊化為愛撫。猝然,亞瑪倫塔放棄自衛,等她發現自己會因此鑄成大錯而嚇得重新防衛時,已經來不及了。一陣大的衝擊制住了她內心深處的地方,它在那兒生根了,她的抵抗意志完全瓦解,現在只想發現死亡彼岸的全壘打哨音和那隱形球的樣子。她趕緊伸手抓一條毛巾來塞嘴巴,免得體內因撕裂的痛苦而禁不住發出貓兒嚎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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