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8章   第五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3535 2023-02-05
  小邦迪亞與小莫氏柯蒂在三月的一個禮拜天,由雷納神父在客廳裡搭起聖壇為他們舉行了婚禮。小莫氏柯蒂雖然童心未泯,春青期卻提早來了,四個星期來所給莫家帶來的極大震撼至此達到最高潮。雖然母親給她談過青春期的變化情形,她卻在二月的某個下午衝進起居室大叫,把她那沾有巧克力色血汙的內褲展示給大家看,那時她的幾個姐姐正與小邦迪亞聊著天。男女雙方同意再延一個月才舉行婚禮。這段期間,只夠教她自己梳洗、穿戴和了解家庭的起碼事務。家人教她在熱磚上小便,以治療她尿床的習慣;又費了許多時間去說服她不要洩露婚姻的祕密,因為小莫氏柯蒂對婚姻的知識既困惑不解,又驚異不已,見人就要談洞房花燭夜的詳情。教她也真累,不過到了結婚那天,小姑娘已跟她的姐姐們一樣懂事了。父親莫士柯特挽著她的手臂,帶她走上滿是鮮花和花環的街道,鞭炮噼哩啪啦地響,幾個樂隊一齊在演奏。她揮著手,以微笑向窗口祝福她的人答謝。小邦迪亞穿著黑色禮服,腳趿一雙有金屬釦針的漆皮靴子,幾年後他面對行刑槍隊時穿的也是這雙;他在家門口迎接新娘,牽引她到聖壇前面。這時他臉色蒼白,喉嚨彷彿有塊硬東西鯁在裡面;她舉止自然又謹慎,一直保持沉著,就是當小邦迪亞為她戴戒指時,戒指掉落地上,她也泰然自若。紛亂的來賓在喃喃交談,她始終學著她那隻戴花邊手套的手,佯裝戒指仍戴在手上;新郎則用腳撐住戒指,使它不致滾到門邊去,而後他紅著臉回到聖壇來。她的母親和姐姐們惟恐這小姑娘會在婚禮上出醜,最後她們卻不得體地跑過去將她抱起來親吻。從那天以後,莫氏柯蒂在逆境中始終表現出充分的責任感、天性的美德和鎮靜。她自動把切下的蛋糕留下一大塊,連同叉子放在盤子裡,端給父親老邦迪亞吃。老人家被綁在栗樹的樹幹上,縮著身子坐在用棕櫚枝葉搭造的棚子底下,他的皮膚因日曬雨打已失去血色,臉上露出感激的淺笑,用手指抓著蛋糕吃,嘴裡喃喃唸著聽不懂的聖詩。慶祝活動直到星期一黎明才結束,在這歡愉的慶祝活動中,只有莉比卡是不快樂的。這是她本人挫敗而失落的婚宴。本來易家蘭為她安排在同一天舉行婚禮,但是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說他母親快要嚥氣了,婚禮只好往後延。克列斯比接獲信件一個小時後,即起程趕往省城,他在路上與他母親錯過了;她不但沒有生病,還準時於星期六晚上抵達,本來為他兒子準備的婚禮聖歌卻在小邦迪亞的婚禮上大唱起來。克列斯比星期日午夜趕回來,小邦迪亞的婚禮已辦完,他只趕上婚宴的尾聲場面;為了趕回來結婚,一路上他累壞了五匹馬。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無從查出。亞瑪蘭塔因母親易家蘭追問而深感痛苦,氣憤地哭了,對著木匠尚在拆卸的聖壇發誓說她是無辜的。

  莫士柯特特別請雷納神父來主持女兒的婚禮,他年紀很大了,來自沼澤地帶,由於他底下的傳教士不顧恩義,連他的心腸也變得冷酷了。他皮膚黯褐,瘦骨嶙峋,肚子倒圓圓鼓鼓的,表情有如老天使,與其說他是善良,不如說他是單純。他計畫主持婚禮後就馬上趕回教區,但是他看到馬康多的居民桀驁不馴,做了許多壞事,卻照樣發達;他們順其自然,小孩子都不受管束,不洗澡,節日慶典卻做得頗有神聖的氣氛,感到十分驚愕。他認為這兒比什麼地方都更需要上帝的種子,所以他決定多留一個星期,使猶太教徒和異教徒都能信仰基督教,使妾姨身分者獲得合法身分,並為死者舉行葬禮。可惜的是沒有人理睬他。城鎮的居民說:他們已許多年沒有神父了,他們直接與上帝打交道來安排靈魂方面的事宜,況且他們認為他們的原罪(亞當與夏娃所犯下的罪)已經消失。雷納神父對露天傳教已覺厭倦,決心要造一所世上最大的教堂,兩側要放置與人等高的聖徒雕像,安裝有色玻璃,以便人們從羅馬到這異教中心來膜拜上帝。他托著銅盤到處募捐,人們捐給他一大筆錢,他仍嫌不夠,因為他說教堂必須安置一個能將溺死者召回到水面來的大鐘。他大聲呼籲,聲音都喊啞了;骨骼也發出軋軋的聲音。有個禮拜六,他連造門的錢都沒有募集到,心緒低落到谷底,又驚惶又絕望。他在一處廣場上架起一座臨時的聖壇,禮拜天跟失眠症流行期間一樣,他拿著小鈴到處走動,呼叫大家去望露天彌撒;很多人都因好奇而前去,有的為鄉愁而往,有的則是害怕上帝怪罪他們藐視祂的使者而視同侮辱了祂而前去。於是上午八時,城鎮裡大部分的居民都到廣場上去了。雷納神父為募捐把嗓子喊啞了,一面還吟唱著福音。最後群眾開始散去,他舉起手來要大家注意。

  等一會兒,他說,現在我要證明上帝那無限的力量是無懈可擊的。   幫忙他做彌撒的男孩給他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濃巧克力,他一飲而盡。而後,他從袖口裡抽出一條手絹來擦擦嘴巴,伸伸手臂,閉上眼睛。雷納神父的身子竟然往上浮升離地六英寸,這一招很有說服力。他靠了巧克力振奮精神,連著幾天,一家一家去表演他浮升的本領,他的助手則用袋子募捐,收入了不少的錢,不等一個月,教堂就動工興建了。除了老邦迪亞,沒有人懷疑這種表演的神聖意義。有一天早晨,人們聚集在栗樹四周,再次前來觀看這項神蹟的表演。老邦迪亞則專注於四周的人群。雷納神父和他所坐的椅子開始浮升,離開了地面,這時老邦迪亞只在他的板凳上挺挺身子,聳聳肩膀。

  那很簡單嘛,老邦迪亞說,那個人發現了第四種自然力量。   雷納神父抬一抬手,椅子的四隻腳同時落地。   不對,他說,剛才的事顯然證明了上帝的存在。   大家這才發現老邦迪亞講的怪語是拉丁語。每天下午神父坐在栗樹下用拉丁語佈道,然而老邦迪亞就是不相信雷納神父的勸說和他那靠了巧克力帶來的神蹟,他說他要看了上帝的照片才算證明。於是,雷納神父帶來勳章和圖片,甚至帶了一塊複製的維洛尼卡手帕(註:據說維洛尼卡(Veronica)曾將手帕給基督擦臉,上面留有基督的肖像。),老邦迪亞說那是沒有科學根據的人為複製品,不肯採信。他確實是固執得很,因此雷納神父不再對他傳播福音,只是基於人道精神再來看他。而後老邦迪亞倒主動地想以理性主義者的那一套方法來破解雷納神父的信仰教條與神蹟。有時雷納神父帶來棋盤,擱在栗樹下,邀他下棋。老邦迪亞也不接受;他說,他不了解兩個對手互訂規則的比賽究竟有什麼意思。他不肯按規則玩,因此雷納神父無法與他玩下去;他對老邦迪亞的頭腦如此理性深感驚訝,問他怎麼會被人綑綁在這株樹上。

  那很簡單,他回答說,因為我瘋了嘛。   從此以後,神父為自己的信仰煩惱,不再來看他,全心全意在監督教堂工程的進度。莉比卡的希望又燃起了。這與教堂的工程進度有關,因為有個禮拜天,神父在她家裡吃午飯,全家圍坐在一起,大家談起教堂完工後宗教典禮該會如何如何的莊嚴肅穆與光彩,亞瑪蘭塔說:莉比卡是最幸福的了。莉比卡不解其中含義,於是亞瑪蘭塔露出天真的笑容解釋說:   妳的婚禮將是唯一與教堂的開壇典禮同時舉行的。   莉比卡試著提出自己的看法;像教堂這樣的建造法,恐怕要再十年才會完工。雷納神父不以為然;他比較樂觀地估計,信徒會越來越慷慨。莉比卡悶悶不樂,吃不下午飯;易家蘭看見這情形,一邊誇獎亞瑪蘭塔的想法,一邊捐出一筆不算小數目的錢,以利工程進度加快些。雷納神父認為如果有人肯再多捐些錢,教堂三年之內就可以完工。從這以後,莉比卡就不跟亞瑪蘭塔說話了,因為她認為亞瑪蘭塔的動機不是表面上那麼單純。那個晚上,她們猛烈爭吵,亞瑪蘭塔說:那算是對妳最客氣的了,這樣一來,我可以三年之內不殺妳。莉比卡便起而接受她的挑戰。

  當克列斯比發現婚禮又要延期,失望極了,但莉比卡以永久的堅貞向他保證,不管什麼時候你吩咐一聲,我們就一起私奔。她對他說。然而,克列斯比不是那種敢於冒險的人。他缺乏他未婚妻那種衝動的性格,他認為守信是一種財富,不可以輕意拋棄。而後,莉比卡轉而採取更為大膽的方法。一陣神祕的風把客廳的燈吹熄了,易家蘭碰巧發現兩個情人在黑暗中接吻,她非常驚異。克列斯比向她解釋說,現代的油燈品質很差,於是他幫她裝設了比較安全的室內照明設備。只是燃料仍然不佳、燈芯也依然塞住。這回她又發現莉比卡坐在未婚夫的膝上,她再也不聽他解釋了。易家蘭將麵包房交由那位印第安女人負責,在客人來訪期間,便坐在搖椅上監視這一對年輕人,準備擊敗她自己少女時代就施展過的那套策略。莉比卡看易家蘭在這種無趣的待客情形下大打呵欠,便以嘲笑的口氣憤然說:等我可憐的媽死了,她會坐在那張搖椅上升天去領賞的。克列斯比在監督下談情說愛了幾個月,還要每天親自去監督興建教堂的緩慢工程進度,因而疲乏不堪,便決定把教堂完工所需的費用全部交給雷納神父,不想再插手。亞瑪蘭塔越來越不著慌。她的閨中女友們每天到走廊上來繡花,她一邊與她們交談,一邊想些新的計謀。她想到一個極有效的方法;拿走莉比卡放入新娘禮服袋中的除蟲藥丸,這禮服已收進臥室的櫃子裡。但是,她的估計錯誤,把計謀搞壞了。她是在教堂完工前兩個月進行那項計謀的。由於莉比卡性子急,特別是為她將屆的婚禮,她比亞瑪蘭塔預料中的計畫早了些時間去準備新娘禮服。她打開櫃子,拆開紙包,揭開罩布,發現衣裳的纖維和面紗的縫線,以及橘子花冠都已被蠹蟲蛀壞了。她雖然確認自己曾放進了除蟲藥丸,但這災禍似乎很自然,也就不敢貿然怪罪亞瑪蘭塔。現在距離婚禮不到一個月。莫士柯特太太保證在這期間內縫好一件新禮服。一個下雨的中午,莫士柯特太太抱著一大堆針線和縫製的東西到他們家來,叫莉比卡試穿一下完工前的新娘禮服,亞瑪蘭塔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她的喉嚨乾啞了,背脊上冷汗直流;多少個月來她所等待的這一刻,竟然使她嚇得發抖。她想,如果她設計不出方法來阻礙莉比卡的婚事,她自信在無法可想的最後一刻,一定有勇氣將莉比卡毒死。那個下午,莉比卡穿著莫士柯特太太用幾千針耐心縫製的背心套裝,熱得透不過氣來;亞瑪蘭塔用鉤針在編織衣服,連連失誤,鉤針刺到了手指,但她非常冷靜,決定在婚禮前的一個星期五,在莉比卡的咖啡裡羼入鴉片。

  一種看不見的且無法克服的大障礙使得婚期又不定期往後展延。在婚禮前一個星期,小莫氏柯蒂半夜醒來,體內熱流迸奔,全身濕透,三天後,她因血液中毒而亡,肚子裡交叉排擠著一對雙胞胎。亞瑪蘭塔良心很不安,因為她曾熱烈地祈求上帝安排某種可怕的事情,以使莉比卡不必被她毒死而能延宕婚期;這樣一來她怎能不對小莫氏柯蒂的夭折而難過。然而,她所祈求的並不是這樣的障礙。本來小莫氏柯蒂已為她家帶來歡欣的氣氛。她與丈夫小邦迪亞住在靠近工作室的一間臥室,室內擺滿了童年快樂時期所玩過的洋娃娃和別的玩具,那些洋溢整個臥室內每個角落的快樂的童年活力,像一道健康的漩渦,沿著有秋海棠的走廊傳遍全家。她從黎明就唱起歌來,而莉比卡和亞瑪蘭塔卻常常爭吵,也只有她才敢出面叫她們和解。她負起照顧老邦迪亞的繁重工作;幫他處理生活上的基本需要,送東西給他吃,用肥皂和刷子給他洗浴,把他頭髮上和鬍子上的跳蚤和蟲卵驅除乾淨,維護或修繕棕櫚枝葉架的棚子,暴風雨時還要加蓋防雨帆布。她死前的幾個月,已能用初級的拉丁語與老邦迪亞交談。透娜拉懷著小邦迪亞的孩子生下來了,送到他們家來養,受洗的名字叫約塞,當時莫氏柯蒂即決定把他視為親生的長子。她的母性本能使易家蘭為之驚訝。小邦迪亞則從妻子身上找到了要活下去的理由。他整天在工作室工作,莫氏柯蒂會在早晨過了一半的時候,帶杯不加糖的咖啡給他喝。他們小兩口每晚都要到莫家去。小邦迪亞總是陪著岳父玩骨牌,莫氏柯蒂則與姐姐或母親談天或說些重要的事。長官莫士柯特因與邦家有姻親關係,而鞏固了他在這個城鎮的權威。他經常去省府,說服政府當局在當地設一所學校,小阿克迪亞繼承了他祖父的教育熱忱,可以負責管理。他以勸諭的方式,說服了大多數人家,在國家獨立紀念日那天把房子漆成藍色。他聽從雷納神父的催眠,設法將卡塔里諾的店鋪移往後街,並查封了市中心區幾個生意興隆的低級場所。有一次,莫士柯特帶回六名武裝警察來維持秩序,這時候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初城內不准武裝的協定。小邦迪亞佩服岳父的處事效能,你會變得與他一樣胖。他的朋友對他這樣說。然而,他靜坐的養生法使他的顴骨增高了,眼睛光芒也集中了,體重倒沒增加;他依舊保持省吃儉用的習慣;嘴唇的線條變得更直更挺,表現了獨立思考與果決的形象。小邦迪亞和他的妻子是這般的恩重情深,當莫氏柯蒂宣佈懷孕時,兩家都愛憐有加,甚至莉比卡與亞瑪蘭塔也宣佈停戰,打算在莫氏柯蒂生下男孩時,用藍毛線來編織衣物,如果是女嬰則用粉紅的來編織。幾年後,當小阿克迪亞面對行刑槍隊時最後想到的也是她。

  易家蘭下令關閉所有的門窗,為死者守喪,如非絕對需要,誰也不許進出。她禁止任何人在這一年內肆意大聲交談,並在莫氏柯蒂原先停葬的位置,把她的照片掛上黑色的絲帶,終年點著一盞油燈。後代子孫也從未讓這盞油燈熄滅過,但是他們看到照片上穿褶裙與白靴,頭上繫著白絲帶的女孩,總感到有些困惑不解,無法將她與一位老祖宗的標準形象聯在一起。亞瑪蘭塔負起照顧約塞的責任。她把他收作兒子來養,這孩子可以分擔她的寂寞,和除去她因自己的瘋狂祈禱而害死了莫氏柯蒂的罪惡感,這情形就像是因她瘋狂地祈求到一種羼雜鴉片的毒劑,把它放入莫氏柯蒂的咖啡中而造成了死亡。黃昏時分,克列斯比帽上別著黑絲帶,躡手躡腳地悄悄進來探訪莉比卡;莉比卡身穿黑衣服,袖子長達手腕,傷心得幾乎淌血而死。她再也不敢去想婚禮的新日期,未婚夫妻的那種情分可以說已經成了無人再關心的疲乏戀情,而化為永恆的友誼了。一對昔日吹熄燈火偷偷熱吻的情侶,如今已經自己交給死神去擺佈。莉比卡失去了方向,失去了銳氣,她又開始吃泥土了。

  他們已守喪許久了,刺繡課又開始恢復了;有一天下午兩點,到處都熱得靜悄悄的,突然之間,有人推開臨街的大門,地上柱子震動了,在走廊上繡花的亞瑪蘭塔和她的朋友們、在臥室吸吮手指的莉比卡、在廚房工作的易家蘭、在工作室的小邦迪亞,甚至在栗樹下的老邦迪亞,都以為是地震正欲搖垮房屋。原來是來了一個大個子男子;他的方肩頭幾乎和門的寬度一樣大,粗壯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聖母像,手臂上和胸脯上都刺滿神祕的刺青,手腕的銅手鐲上有十字架上的聖嬰那種護符。他的皮膚因曝露在含鹽分高的空氣中而變黑了,頭髮像直而短的馬鬃,下巴如鋼一般,臉上掛著哀愁的笑容。他繫著的那條腰帶比馬肚帶還要厚一倍;皮靴上有馬刺和綁腿,靴跟上有鐵塊。他的出現給人一種地震般的印象。他穿過客廳和起居室,手上提著半舊的鞍包;他像雷霆般閃過有秋海棠的走廊,在那兒的亞瑪蘭塔和她的朋友們都驚住了,手舉著針線停在空中,嗨。他向驚愕的莉比卡哼了一聲,莉比卡望著他打她的臥室門口經過,嗨。他向正在銀工實驗檯前工作的小邦迪亞也哼了一聲,他沒有在任何人身邊停下腳步,而直往廚房走去。他似乎是走遍天下,這才第一回停下腳步來。他又哼了一聲嗨。易家蘭張著口呆立了好一會兒,凝視他的眼睛,驚叫了一聲,伸手去摸他的脖子,高興得又哭又叫;原來是她的長子亞克迪奧。他回來與去的時候一樣窮困,窮得必須給他兩披索去付租馬的錢。他說西班牙語,夾雜著水手的俚語。他們問他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他答說:就在那邊。他在家人指定的地方架起吊床,一睡就是三天。當他醒來吃下十六個雞蛋之後,便逕往卡塔里諾店裡去。他那巨大的體型在那裡引起了婦女們極大的好奇心。他點音樂給大家聽,也點甘蔗汁給大家喝,全都由他付帳。他可以同時與五個男子比賽印第安式摔角,不行,他們說,大家都相信扳不動他的手臂,他有十字架上的聖嬰護符。卡塔里諾不相信迷信的神力詭計,賭十二披索說他搬不動櫃檯。亞克迪奧把櫃檯拉出來,把它舉到頭上,並且搬到街上去。結果出動了十一個人,才把它搬回來。在群集的人潮中,他在吧檯上展示他非凡的男性體態,他全身刺滿各種語言的刺青,紅藍交織。他對圍著他的婦女和愛慕他的女人詢問,看誰出的價錢最高,他就與她共享一個晚上。結果有個最有錢的女人出最高價二十披索。但他後來寧願以十披索作限額讓她們抽籤來作決定。抽得最高價位的女人為八披索,但其他的女人也都被他接受了;十披索當然是相當高了。她們先是把姓名寫在十四張紙條上,放進一個帽子裡,每個女人抽一張,抽到最後只剩兩張時,已可確定這兩張該屬於誰了。

  每張再添五披索,亞克迪奧建議說:那麼我就讓二位共同來分享。   他就靠這樣來謀生。他遊歷過世界各地六十五次,做過沒有國土的水手。那天晚上在卡塔里諾店裡與他同床共枕的幾個女人,把他赤裸裸地帶進舞廳來,讓大家看看他從頭到腳全身每一寸結實的身體上到處都是的刺青。他無法與家人生活在一起。他白天整天睡覺,晚上則到紅燈區去過夜,他靠力氣與人打賭。偶爾易家蘭也能說服他坐上桌子吃頓飯,他總是表現出他有良好的脾氣,特別是當他談起遠方冒險的經歷時,更是耐心十足。他遭遇過沉船事件,在日本海漂流過兩星期,吃同伴的肉,以免餓死而保全生命,那位同伴是中暑而死的;那位同伴的肉很鹹,在太陽下煮起來有粉粉的芳香味。在正午的烈日下,他們的船曾在孟加拉灣殺死一條龍,在龍肚子裡發現一位十字軍武士的盔甲、銅釦和武器。他曾在加勒比海看大海盜休吉的海盜船的鬼影,風帆已被厲風撕得粉碎,桅桿也被海蟲剝蛀,但仍然朝著迦得洛普航線前進。他的母親易家蘭在餐桌上哭了,因為關於這些事和不幸的冒險,他的長子亞克迪奧已在信中述及,但是她一封也沒有收到過,如今竟像看到了這些信似的,我的兒啊;這裡有個大好的家等著你,她嗚咽著說,這麼多的食物都拋棄給豬吃了!然而,她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位一餐可以吃下半條乳豬,且脹飽的胃氣足可噴死玫瑰的粗漢,就是當年吉卜賽人帶走的那個小伙子。家裡其他的人也有類似的想法。由於他在餐桌上不避諱地打嗝,亞瑪蘭塔也不掩飾她心裡不滿的厭惡表情;他的兒子小阿克迪亞還不知道他們之間有父子關係,對方問話想爭取那份親情時,他的兒子難得給他答話。當小邦迪亞向他提起他們兩兄弟同住一間臥室的情形時,總想喚起他童年的感情,但亞克迪奧全部忘了,因為他有太多的海上生涯讓他回味。只有莉比卡初次見到他就陶醉不已。那天,她看到他經過她的臥室門口,立即覺得他那種火山般的氣息充滿了整個屋內,克列斯比與這位原始男性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糖果做的軟人兒。她盡量找藉口去接近他。有一回,亞克迪奧厚臉皮似地注視著她的胴體,對她說:小妹,妳是個道地的女人。於是,莉比卡無法自制了。她又恢復早年吃泥土和牆上的灰泥的習慣。她猛吸吮手指,吮得大姆指上都起長繭了。她吐出一塊綠色凝結的東西,裡面是一條死水蛭。多少個夜裡她醒著,全身發燒顫抖,掙扎著忍住不說些昏話,直等到黎明,亞克迪奧終於回來了,房子似乎都隨著他的腳步在動搖。一天下午,當人人都在睡午覺,她再也忍不住了,走到他的房裡去。她發現他穿著短內褲,躺在他那用船上繩索掛起的吊床上。當見到他那全身花紋的碩大裸體時,她深為動容,很想退出房門,她說: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但是,她說話的聲音放得很低,以免吵醒別人,過來。他說。莉比卡順從他。她站在吊床後,一身冷汗,覺得腸子打結。這時,亞克迪奧用指尖撫觸她的腳踝,而後她的小腿,最後撫摸她的大腿,一邊喃喃地說:啊,小妹,小妹。他以一種驚人的旋風般的猛力,攔腰將她提起,像支配小鳥一般,三兩下就切入她最隱私的內裡,她費了超乎尋常的勁兒,才保得一命,沒有死亡;她誠心感謝上帝,讓她剛才忍得住劇痛而在快感中誕生了她的新生命;兩人在熱烘烘的吊床中翻滾著,吊床像吸墨紙一般,吸入迸濺下來的鮮血。

  三天後他們在參加五點鐘的彌撒時正式結婚。這之前亞克迪奧曾去克列斯比的店裡。他發現他在教授古琴,他並未把他拉到一邊去,而是逕直跟他講話,我要娶莉比卡。他告訴他說。克列斯比臉色轉為蒼白,把古琴交給一個學生,並宣佈下課。當他們兩個單獨在堆滿樂器與機械玩具的室內時,克列斯比說:   她是你的妹妹哩。   我不管。亞克迪奧回答說。   克列斯比用薰衣草薰過的手帕擦拭額頭。   那是違反倫常的,他解釋說,再說,那也是不合法的。   亞克迪奧不耐煩起來,其中原因與其說是為他們的爭辯,不如說是為了看不順眼克列斯比那蒼白的臉孔。   去他媽的倫常,他說,我是來告訴你不要去追問莉比卡什麼了。   然而,當他看見克列斯比兩眼濕濡,他那粗暴的態度開始軟化了。   喏,他以另一種不同的口氣對他說,如果你真喜歡我們家的人,你還可以娶亞瑪蘭塔呀。   雷納神父在禮拜天講道時,向大家透露說亞克迪奧與莉比卡不是親兄妹。但是易家蘭認為他們倆行為卑劣,永遠也不肯寬恕他們;當他們從教堂回來,她就告誡他們永遠別想再踏進家門一步。她把他們看作死了。因此,他們在墓地對面租了間房子,裡面除了亞克迪奧的吊床以外,什麼家具也沒有擺設。在他們新婚的那個晚上,一隻毒蠍跑進莉比卡的拖鞋裡,咬傷了她的腳。從此她的舌頭麻痺了,可是這並未使他們取消他們那堪稱醜聞的蜜月。他們一夜狂呼亂叫八次,午睡時三次,使得鄰居們驚嚇不安;全區的人都被他們吵醒,大家只祈求這種狂熱野性別打擾死者的安寧。   小邦迪亞是唯一關心他們的人;他為他們買家具,給他們一些錢,終於亞克迪奧恢復了四周的現實感,開始開墾屋外鄰接院子的無主土地。亞瑪蘭塔方面卻永遠也無法消除她對莉比卡的怨恨,即使在生活上有了她從未夢想過的滿足;起初易家蘭不知道該如何來彌補這件醜事,每逢星期二克列斯比照例被請來吃午餐,以使他在挫敗後恢復他的尊嚴而莊重地站起來。他的帽子上仍然戴著黑紗,以表示尊敬莫氏柯蒂之死。他為報答易家蘭對他的好意,也為討好易家蘭,便送些外國禮物給她,有葡萄牙沙丁魚、土耳其玫瑰醬,有一回還送了一條漂亮的馬尼拉披肩。亞瑪蘭塔懷著愛意殷勤照顧他。她會事先看出他的需要,為他扯掉襯衫袖口上的線,在十二條手帕上繡上他的名字的縮寫字母,送給他作為他的生日禮物。每逢星期二餐後,她在走廊上繡花,他會愉快地陪伴她。在克列斯比眼中,這個他曾以小女孩看待的女人,現在卻使他意外地驚喜不已。雖然她的性情不夠嫻雅,卻對世上的事物具備稀有的欣賞力,且有一種隱密的柔情。一個星期二,誠如人人所預料的,克列斯比終於向她求婚。她聽到後並沒有停下工作,一直等耳根的熱潮退下後,才以從容成熟的口吻說話。   當然,克列斯比,她說,等我們再深一層了解吧。事情匆匆忙忙去辦總是不好的。   易家蘭感到困惑。雖然她敬重克列斯比的決心,但誰都知道他與莉比卡的婚約有那麼久,從道德的眼光來看,她實在無法判定他的決定是好是壞。終於她還是接受了這個不太貼切的事實,雖然沒有人來分擔她的疑慮。現在小邦迪亞已是一家之主了(以後小邦迪亞頭上那個小字該去掉了),他說出謎樣的結論式的意見,使她更加迷糊了。他說:   現在不是考慮婚姻的時候。   這句表示意見的話,易家蘭在幾個月後才了解,那是邦迪亞當時唯一能表達的真心話,不只是對婚姻方面,就是對戰爭以外的任何事物也都是一樣。他自己面對行刑槍隊的時候,也不太了解害得他走上這種地步的那些前因後果之間不可挽回的微妙關係。妻子莫氏柯蒂之死,並未對他所恐懼的事造成絕望的心情;倒是在他心裡產生了一種遲來的憤怒,慢慢地化為寂寞與消極的挫折感,有點與他當初不想要女人的那種命定的感覺一樣。他又埋頭苦幹他的工作了,不過每天仍陪岳父玩骨牌。兩個大男人在家裡服喪夜談,他們的情誼更加鞏固了,再結婚吧,邦迪亞,他的岳父對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任你選。有一回,在選舉前夕,莫士柯特例行外出回來,心裡憂慮著國內的政情,自由黨決心要打仗。由於邦迪亞那時還弄不清保守黨與自由黨究竟有什麼不同。岳父就為他講解組織謀略的事情。他說自由黨是祕密結社的同濟會會員,是壞人,企圖絞死教士,照習俗舉行婚禮,贊成離婚,承認私生子的權利與婚生子的相同,把國家割裂成聯邦組織,剝奪最高當局現在的權力。相反地,保守黨是直接從上帝取得權力,主張建立公共秩序和家庭倫理;他們信仰基督,是權力的維護者,不容國家被分割為各別自治體。基於博愛精神,邦迪亞同情自由黨,贊成私生兒的權益,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大家竟然會為了不著邊際的事情而開戰。為了選舉,他的岳父派了六名由一位士官指揮的武裝士兵到一個沒有政治狂熱的小城鎮上,邦迪亞認為這樣做似乎太過分了。他們不只是抵達那邊就算了事,還要挨家挨戶去沒收武器、彎刀,甚至菜刀,而後,把印有保守黨候選人名單的藍色選票和印有自由黨候選人名單的紅色選票發給二十一歲以上的男子。選舉的前一天,長官莫士柯特親自宣讀法令;不准販賣含有酒精的飲料;非同一家人不許三人以上聚集在一起。選舉平安進行,沒有鬧事。星期日早上八時,廣場上架起一個木製的投票箱,由六個士兵看守。投票完全自由,邦迪亞整天與岳父在一起監督,只許每人投一張票,這一點是他可以證明的。下午四點鐘,廣場上鼓聲響起,表示投票結束,長官莫士柯特用一張他簽了名的字條將投票箱封好。那個晚上,他一邊與邦迪亞玩骨牌,一邊叫士官撕掉封條開箱數票。計算的結果,紅票與藍票的張數差不多,但是士官只留下十張紅票,差額用藍票補足。而後,他們再用新封條封好票箱,第二天清早便把它送往省府,自由黨會宣戰的。邦迪亞說。他的岳父專心玩他的牌,卻答說:假如你是指為了換票而會宣戰的話,那倒不至於如此。我們能留下幾張紅票,他們就不會發牢騷啦。邦迪亞明白站在反對的立場會招來什麼樣的不利後果,我如果是自由黨,我會為那些選票而作戰。他說。他的岳父隔著眼鏡估量他。   小邦,算了吧,他說,如果你是一位自由黨員,即使你是我的女婿,我也不會讓你看到換票的情形。   城鎮上的人氣憤的倒不是選舉的結果,而是士兵們不歸還武器。一群婦女找邦迪亞談話,希望能從他岳父那兒取回她們的菜刀。莫士柯特私下向他解釋說,士兵們收走他們的武器,目的是在證明自由黨人準備不惜一戰的企圖。這句話的諷謔意味使邦迪亞驚愕不已。他不再說什麼,只是在某一個晚上,當馬魁茲和維斯博與另外幾位朋友談及菜刀事件時,他們問他究竟是自由黨員呢還是保守黨員,邦迪亞毫不猶豫作了明確的表白。   如果非叫我作選擇不可的話,我寧可是個自由黨員,他說,因為保守黨人很狡猾。   第二天,在朋友的慫恿下,他去看諾格拉醫生,叫醫生看看他假想的肝痛的毛病。他甚至不懂這個藉口有什麼意義。諾格拉醫生在幾年前來到馬康多,所帶來的藥箱裡面裝著一些無味的藥丸,以及一句沒有人相信的醫療格言:以毒攻毒。實際上,他是個江湖郎中。從表面看,他是一個沒有聲望的醫生,骨子裡卻是個恐怖分子;他穿一雙短統襪子,將小腿上因枷鎖纏勒五年所留下的疤痕蓋住了。第一次聯邦共和革命時,他被捕入獄,他穿著一件他一生中最討厭的長袍喬裝逃往寇拉梭。他結束了他長期的逃亡來到里奧哈恰城,是因為聽到加勒比的逃亡人士傳佈的某些消息而又想有所作為;他乘坐一艘走私船順利地來到里奧哈恰城,隨身帶了幾瓶細糖製的藥丸,和一張偽造的萊比錫大學文憑。他失望地哭泣起來。流亡人士將聯邦共和革命者的熱情描繪成一觸即發的炸藥,沒料到這股熱情變成了一場選戰的模糊不清的幻夢。這位假醫生因失敗而難過,渴望有個安全的地方養老,於是轉到馬康多來避風頭。他在廣場的一角租了個狹小的房間,裡面放滿了瓶子罐子,靠一些甘願吃他那種糖製的丸子而久治不癒的病人,度過了好幾個年頭。莫士柯特只是個傀儡領袖,而這位郎中卻是個搧動家,只是他的煽動本領尚未發揮出來。他平日是靠回憶往事和對抗哮喘病來打發時光的。一進入選舉期間,他再度加入破壞的行列。他與城鎮裡不懂政治的年輕人接觸,偷偷地教唆他們行動。票箱裡出現大量的紅色選票,莫士柯特以為是年輕人好奇的結果,其實是假醫生計畫中的行動之一;他叫他的信徒去投票,以證明選舉是場鬧劇,唯一有效的,他說道,就是使用暴力。邦迪亞的大部分朋友熱中於清除保守黨勢力的主意,但沒有人敢叫他參加行動計畫,倒不是因他與官方有親戚關係,而是因為他的性格孤獨而退縮。並且,大家都知道他曾聽他岳父的指使投下藍色的選票。因此他對政治的感想也只能算是偶發的,他去找醫生看他那並非病痛的毛病,也只是好奇心驅使而已。在那間滿是蜘蛛網和樟腦味的小房間裡,他發現自己面前那個人只是一個呼吸會發出聲音的骯髒蜥蜴。醫生在向他提出問題之前,帶他到窗口去檢查眼簾內部,不是那兒。邦迪亞按照他朋友告訴他的一種暗語這樣說。他用指尖按壓肝臟說:這個地方痛得我無法入睡。而後,諾格拉醫生藉口說陽光太強,關上窗子,以簡單的話語向他解釋說:暗殺保守黨員是愛國者的任務,往後幾天,邦迪亞的襯衫口袋裡都裝著一小瓶藥丸。他每兩小時取出藥丸,放在手心上,很快地送進嘴裡,讓藥丸在口裡慢慢融化。莫士柯特取笑他竟然相信這種同種療法(註:同種療法(homeopathy)一如讓健康的人吃了會生痢疾的藥拿去醫治患痢疾的病人。),而參加密謀的同伴倒把他視為自己人了。這個城鎮裡所有的建村元老的子弟幾乎都捲入這次密謀的計畫行動,只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密謀的究竟是什麼行動。然而,有一天醫生向邦迪亞洩露了那個祕密,也就在這天邦迪亞問清楚了整個密謀。當時他雖然相信有撲滅保守黨的必要,但整個計畫使他嚇壞了。諾格拉醫生有一套完整的個別暗殺密謀。他的系統計畫是同時發動一系列的個別暗殺行動,在全國各地一舉消滅保守黨政權所有的官員與他們的家屬,特別是兒童,以便根絕保守黨。莫士柯特夫婦和他們的六個女兒當然也包括在內。   你不是自由黨員,也不是什麼別的,邦迪亞毫不激動地告訴他說,你只不過是一個屠夫。   如果是那樣的話,醫生以同樣冷靜的態度回答他說,你把藥瓶還給我吧,你不再需要那東西了。   就在六個月之後,邦迪亞才知道醫生認為他多愁善感,不顧前途,性情消極,又從事極為冷僻的行業,因此不適合做個實行家。他們設法包圍邦迪亞,怕他洩露他們的陰謀。邦迪亞安撫他們;說他不會吐露一個字,但是說他們去謀殺莫家的那個晚上,他將會守在門口。他的決心使人信服,於是他們的計畫一再延後。在那段時期,他的母親易家蘭詢問他對克列斯比與亞瑪蘭塔的婚事有什麼意見,他總是回答說:現在還不是考慮這種事的時候。一個星期來,他的襯衫底下總是帶著一把舊式的手槍。他注意著他的朋友。下午他去與亞克迪奧和莉比卡喝咖啡,她已把家整理得井然有序,七點鐘以後則與他的岳父玩骨牌。午餐的時候他與小阿克迪亞聊天。小阿克迪亞已長成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了,而他發現他對戰爭的行將來臨愈來愈感興趣。小阿克迪亞在學校裡負起管理的責任,有的學生年齡比他大,有的學生則是剛學說話的小娃娃,自由黨的狂熱深受大家歡迎。在談話中,小阿克迪亞提及要槍斃雷納神父,把教堂改為學校,倡行自由戀愛。邦迪亞叫他不要衝動,勸他凡事要謹慎些。小阿克迪亞不聽他的冷靜分析,不理睬他對現實的看法,反而公然指責他個性軟弱。邦迪亞期待著。終於,在十二月初,易家蘭非常不安地跑進工作室來。   戰爭爆發了!   事實上,戰爭在三個月以前就已經爆發了。全國已實施戒嚴法。唯一立即獲知這件事的人是長官莫士柯特,但他並沒有洩露這個消息,甚至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同時軍隊在黎明前已悄悄地進城,以騾子拖著兩門輕型砲,把司令部設在學校裡。宵禁是下午六時開始的。比上次更激烈的搜索行動也開始了,這回是連農具都拿走了。他們把諾格拉醫生拖出來,綁在一株栗樹上,未經過任何法律程序就逕行槍斃了他。雷納神父想以人可升天堂的神蹟來打動軍事當局,結果他的腦袋被士兵的槍柄打得開花。於是,自由黨的氣焰頓時化為沉默的恐懼。邦迪亞臉色蒼白,一副神祕神色,仍然繼續陪他的岳父玩骨牌。他知道莫士柯特雖是這個小城鎮的政治與軍事領袖,其實只不過是個傀儡罷了。一切都由陸軍的部隊長作決定,他只是每天早晨去收取維護公共秩序的特別稅捐。他會叫四個士兵把一名被瘋狗咬傷的婦女拖出家門,就地用槍柄打死。軍人佔領城區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日,邦迪亞走進友人馬魁茲家,像往常一樣明白地說要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兩個人單獨在廚房時,邦迪亞卻用空前嚴肅的口氣說話,叫伙伴準備,他說,我們打仗了。馬魁茲不相信他的話。   用什麼武器?他問道。   用對方他們的。邦迪亞回答說。   星期二午夜瘋狂的行動發動了,二十個年齡不到三十歲的男子,在邦迪亞的指揮下,用餐刀和削尖的器具,猛然突擊憲兵,奪下他們的武器,在院子裡處決一名隊長和四個士兵,因為他們曾濫殺婦女。   就在同一天晚上,當行刑槍隊的槍聲在耳際響起,小阿克迪亞奉命擔任這個小城鎮的政治與軍事領袖。有妻子的叛軍只好留下妻子自營生活,因為他們天亮時就要離開這個城鎮去參加革命行列。在他們出發時,不再受恐怖籠罩的民眾為他們喝采送行;他們是前去加入革命將領麥迪納將軍的隊伍,根據最新的報導,麥將軍正前往孟牛爾。邦迪亞臨行前,把莫士柯特從衣櫥中拖出來,岳父,放心吧,他對他說,新政府信譽保證你個人及家屬的安全。莫士柯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穿長統靴子、肩上扛著槍的謀反者,就是晚上陪他玩骨牌直到九點的那個人。   這簡直是瘋狂,小邦。他驚叫著說。   不是什麼瘋狂,邦迪亞說,這是戰爭。不要再叫我小邦。我現在是邦迪亞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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