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7章   第四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627 2023-02-05
  白色的新房子像白鴿,落成時特地開了個慶祝舞會。自從易家蘭發現莉比卡和亞瑪蘭塔已長成美麗少女的那個下午起,她就起意要把新造的房子作為女孩接待訪客的體面場所。為了使這個場所裝修得美輪美奐,在那段時間裡,她像船上的奴工那麼辛苦地工作;在工程完成之前,她就訂製了昂貴的裝飾物品、成套的餐具和一件足以使村民驚奇、使年輕人歡欣鼓舞的美妙新發明鋼琴。他們把它拆開打成幾包,與維也納家具、波希米亞水晶球、印度公司的整套餐具、從荷蘭來的桌布、彩色華麗的美術燈和燭臺、帷幔和綢布等,一起運來卸下。進口商自己花錢派了一名義大利專家克列斯比前來把鋼琴重新裝配起來,調好音色,教導顧客使用的方法,並教他們按照六卷歌譜上的時新樂曲跳舞。

  克列斯比年輕,金髮,馬康多從未見過這樣講求禮貌的英俊男士;他的衣著非常考究,不管天氣多熱,總是穿著錦緞背心和大黑外套在工作。他已在客廳裡待了好幾個禮拜,汗流浹背,與屋主保持距離,其專心的程度,與小邦迪亞關在實驗室裡做銀工試驗的情形不相上下。有一天早晨,他沒有開門,沒有喚人來聆聽這鋼琴的神奇美妙,他把第一卷樂曲放進鋼琴裡,惱人的搥打聲和鍵木的嗓音消失了,只聽得勻稱的音樂響起。他們全部跑進客廳裡來。老邦迪亞如遭雷殛那般震驚,但那倒不是因為樂曲很美,而是因為琴鍵在自動演奏,他把麥魁迪的照相機架起來,希望捕捉到那看不見的演奏者的形象。那天那個義大利人跟他們一起午餐。莉比卡和亞瑪蘭塔負責端菜,她們見這個天使般的男人兩手白皙,沒有戴戒指,使用餐具的樣子很秀氣,禁不住有些害羞起來。音樂兼舞蹈指導克列斯比在起居室教她們跳舞。他指導她們舞步,但並不接觸她們的身體,他用節拍器打拍子。易家蘭和氣地監視女兒上課的情形,她從來不肯離開那房間。那幾天克列斯比穿著緊身的伸縮褲和跳舞鞋,你用不著太擔心,老邦迪亞告訴他太太說,那個人是個陰陽人。但是她一直十分小心,直到訓練結束,那個義大利人離開馬康多為止。而後,他們開始安排舞會。易家蘭嚴謹地選擇要宴請的客人,只有馬康多創建者的後裔受到邀請,透娜拉那一家人並不包括在內,她已經又生了兩個父不詳的孩子。宴客名單所列出的全是真正一流人士,並且是以友情來衡量作決定的。她所選定的這些客人,有的是因為協助老邦迪亞創建馬康多而有交情者,有的是幼年時就與小邦迪亞和小阿克迪亞作伴的兒孫輩,以及與莉比卡和亞瑪蘭塔一起繡花的有世交關係的千金小姐們。忠厚溫和的地方長官莫士柯特是一位傀儡領導者,他只能靠微薄的薪俸養活兩名持棍的警衛人員。為了家計,他的女兒開了一間裁縫店,替人製作絨線花和桃金孃點心,有人請的話,也替人寫寫情書。她們雖然謙和勤勞,且是城鎮上最美麗的少女,對新舞步也最精通,然而她們並未被安排在受邀之列。

  易家蘭和女孩們擺設家具和擦拭銀器,也把玫瑰小船中的少女照片掛起來,使泥水匠建造的灰頭土臉的房子頓時有了新生命的氣息。這時老邦迪亞已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再也不去捕捉祂的形影了。他把自動發響的鋼琴拆開來,想探知其中的奧祕。宴會前兩天,他在一堆琴鍵和搥打樂器中,笨手笨腳地把琴弦拉過來扯過去,亂糟糟的,最後總算把鋼琴拼裝回去了。那幾天令人興奮與驚喜的事特別多。特定的日子和時刻來臨了,新張的綵燈點燃了,屋子的門窗敞開了,屋內還散溢出松香和濕石灰的氣味,馬康多村創建者元老們的兒孫輩在參觀門廊上擺著的羊齒植物和秋海棠,有的在欣賞滿是玫瑰花的花園和那些顯得十分安靜的房間。他們歡聚在客廳裡,欣賞那架用白布單罩著的新發明。有些人對沼澤其他城鎮已經流行的鋼琴非常熟悉,看了這一架,倒覺得失望;俟易家蘭放進第一捲音樂,亞瑪蘭塔和莉比卡便領頭跳舞,鋼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使得她心裡很不是滋味。麥魁迪當時幾乎要瞎了,衰老不堪,運用他那不合時宜的智慧想把鋼琴裝配好。終於還是老邦迪亞胡亂扳響著。搥打器胡亂敲打著安裝錯誤的位置。琴弦的調子大亂,完全失去了控制。但是,曾翻山越嶺的二十一位西行勇士們的子孫,根本不顧樂曲的混亂,自顧自地跳舞,直到天明。

  克列斯比回來修理鋼琴。莉比卡與亞瑪蘭塔一邊幫他整理琴弦,一邊譏笑曲調的混亂。他們之間的氣氛倒很愉快的純潔,以致易家蘭不再監視他們。他離去的那個晚上,老邦迪亞家的人特以鋼琴伴奏,為他舉行舞會送別。他與莉比卡示範現代舞,動作很熟練。小阿克迪亞和亞瑪蘭塔的舞姿和技藝也與他們不分軒輊。但是,透娜拉跟著一群人擠在門口觀看,此時有個女人膽敢批評小阿克迪亞的屁股像女人,透娜拉便與她大打出手,又咬又扯對方的頭髮,舞步示範便被打斷了。到了午夜,克列斯比行將離去時,他作了一次小小的頗富感情的告別演說,答應很快就會再回來。莉比卡陪他到門口,關門熄燈後,便走進房裡哭起來;她痛哭了好幾天,連亞瑪蘭塔也不知其所以然。她這種自閉的行徑並不奇怪;雖然她表面上頗開朗又坦誠,她的性格卻是孤獨又難以捉摸。她現在已是個子修長、骨架結實的漂亮少女,但仍堅持用她那張剛來這個家時所坐的小小的木製搖椅,手把也已脫落了。沒有人發現她在那個年齡甚至還有吸吮手指的習慣;那就是為什麼她一有機會便把自己鎖在房間的浴室裡,並養成面向牆壁睡覺的習慣的原因。下雨的午後,她與一些朋友在秋海棠的走廊上一同刺繡,每當她看到花園裡一塊塊濕泥土和蚯蚓掘起的一堆鬆泥土,便會中止談話,思鄉的淚水潸然而下。當她一開始哭泣,便又有了無法抑制的衝動,那種祕密的習慣雖然曾用橘子汁和大黃苦液治癒過,她仍是恢復了吃泥土的惡習。起初她幾乎是出於好奇,她也相信大黃那種難吃的味道必能治好她的惡習。事實上,泥土的味道也不好入口。然而,她被日漸增長的焦慮心情擊垮了,她硬將泥土吃下去,慢慢地恢復了多年前的胃口,她喜愛原始礦物的氣味,對那所謂的原始食物非常滿意。她會抓幾把泥土放進口袋,趁別人沒看見的時候一點一點的吃,內心升起一股喜怒交集的感覺,她一邊吃,一邊教她的閨友們刺繡上最困難的針線法則,談論哪些男人不值得女人去犧牲,為他們吃牆上剝下來的灰泥。吃下那一把一把的泥土,是為了那些比較不疏遠和較為穩定的男性,而她自願委身於他們,就像她那雙漆皮馬靴踏過世界某些地方的泥地,藉著泥土把那男士的血液成分和熱度傳送給她。那泥土礦質的氣息在她口中留下辛辣的餘味,在她心底留下安定的落實感。有一天下午,莫氏柯蒂的姐姐安派蘿無緣無故要求參觀她們的房子。亞瑪蘭塔和莉比卡都因為她的突然來訪而感到心慌,拘謹地陪伴著她。她們帶她看整修過的大房子,請她聽自動演奏樂曲的鋼琴曲調,請她吃橘子醬和脆餅。莫氏柯蒂的姐姐莊重、嫵媚動人、禮貌周到,在她來訪的這段時間裡,易家蘭出現片刻,而就在這片刻中對她產生了極好的印象。兩個小時後,安派蘿趁亞瑪蘭塔不注意時,遞了一封信給莉比卡。上面寫著敬愛的莉比卡小姐,字跡秀麗,綠色的墨水,措辭文雅,這些特徵都和自動演奏的鋼琴說明書相同,莉比卡以指尖摺好來信,藏在胸口,以無限感激的目光望著安派蘿,暗自應允要與她一心,永遠不渝。

  安派蘿與莉比卡突然建立的友誼關係喚起了小邦迪亞的希望。他對安派蘿的妹妹莫氏柯蒂思念之苦一直未曾稍減,但他找不到機會見她。當他跟維斯博和馬魁茲這些摯友在城鎮裡遊蕩時,總會焦急地在裁縫店搜尋她。維斯博與馬魁茲都是建村元老的兒子,他們與他們的父親同名。小邦迪亞去找她,卻只見到她的兩個姐姐。現在安派蘿出現在他家裡,算得上是一種好兆頭,她一定會與她姐姐一起來的,小邦迪亞細聲自言自語著,她一定會來的。他重複許多次,很有信心。有天下午,他在工作室嵌鑲一條小金魚,猝然覺得她已應他的呼喚而來;果然不錯,隔不多久,他便聽到孩子氣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嚇呆了,只見小姑娘就在門口,身穿粉紅色的棉紗衣裳,腳穿一雙白靴子。

  妳不能去那邊,莫氏柯蒂,安派蘿在大廳那兒說,他們正在工作。   但是,小邦迪亞不等她有回答的時間。就抓起穿在金魚嘴上的小鍊子,對她說:   進來吧。   莫氏柯蒂走過去,問了幾個有關金魚的問題,小邦迪亞竟突然哮喘得答不出話來。他要永遠伴著她那百合般的白皮膚和綠眼睛,挨近著聽她叫先生,問一切的問題,表示像對父親那樣地尊重他。麥魁迪坐在角落裡的一張寫字檯前,糊亂塗畫一些難解的符號。小邦迪亞討厭他。小邦迪亞誠意要送給莫氏柯蒂小金魚,由於他的贈禮,小姑娘嚇得趕忙離開他的工作室。那天下午,小邦迪亞失去了平日找機會見她的耐性。他不顧工作了,幾回凝聚精神,想著她的出現,但莫氏柯蒂並無心靈感應。他到她姐姐的店裡去找她,到她家的窗簾後去找她,到她父親的辦公室去找她,可惜不獲結果,只好獨自苦思她的倩影。他常在客廳陪莉比卡,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聽聽自動放音的鋼琴曲調。莉比卡要聽這些音樂,是因為克列斯比曾放這些曲子教她們跳舞。小邦迪亞要聽,則是因為每個曲子都使他想起莫氏柯蒂。

  家裡充滿戀愛氣氛。小邦迪亞的愛是以無盡的詩情來表達。他把詩寫在麥魁迪給他的硬羊皮紙上,或浴室的牆上,或自己手臂的皮膚上;所有的詩都有莫氏柯蒂的化身出現:下午兩點引人沉沉欲睡的空氣中有莫氏柯蒂;芬芳醉人的玫瑰花香裡有莫氏柯蒂;飛蛾落水器的祕密中有莫氏柯蒂;早晨熱騰騰的麵包裡有莫氏柯蒂;莫氏柯蒂無所不在,永遠留在他的心坎裡了。下午四點鐘,莉比卡在窗前繡花,等待著愛情。她知道郵差的驢子兩星期來一次,但她常等候著他,相信他有時也會弄錯日子而提早到來。相反地,有一回,驢子卻沒有按該來的日子來到。莉比卡絕望得發狂了,她在午夜起來,有自殺的衝動,抓起花園裡的泥土一把一把地吃下肚子,痛苦而氣憤地哭著,嚼食軟軟的蚯蚓,用牙齒去咬蝸牛殼。她一直在嘔吐,直到天亮。她發燒得很厲害,倒在地上,神智不清,她的心卻無所顧忌地傾注在愛戀中而陷入狂亂狀態。易家蘭引以為恥,強行打開她皮箱上的鎖,發現在箱底有用粉紅色的絲帶綑紮的十六封灑有香水的信函;舊書裡夾著樹葉和花瓣,還有已經粉化的枯乾的蝴蝶,一碰便碎掉。

  小邦迪亞是唯一能了解這種孤寂的人。那個下午,當易家蘭想將莉比卡從戀愛的昏迷狀態中拯救出來的時候,他與摯友維斯博和馬魁茲去卡塔里諾的商店。那邊擴建了一排木屋,裡面住著一些具有枯萎的花朵那種氣味的單身女人。一個由手風琴和小鼓手組成的樂隊正在演奏男子漢富蘭西斯科的歌曲,這位男子漢富蘭西斯科已經好幾年未在馬康多出現了。三個朋友暢飲發酵的甘蔗汁。維斯博和馬魁茲雖然與小邦迪亞同年,卻比較見過世面,他們把女人抱在膝上,泰然自若地喝著;其中有個女人形貌枯槁,滿口金牙,摸了小邦迪亞一下,使得他周身發毛。他拒絕了她。他發現他喝得愈多就愈想莫氏柯蒂,但他寧願忍受思念之苦。他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自己開始有飄飄然騰起的感覺;他看到他的兩個朋友和女人都在光亮下飄浮,沒有重量和體積,話語不是從嘴巴說出來的,做出的神祕動作亦與他們的表情不一致。卡塔里諾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對他說:快要十一點鐘了。小邦迪亞掉轉頭來,看見那大而扭曲的臉,耳後戴著絨線花,旋即他失去了記憶,就跟當年患了遺忘症一樣。到黎明時分,他醒來了,四面都怪怪的,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透娜拉穿著短裙,赤著腳,頭髮垂下,提著一盞燈將信將疑的照著他,樣子非常驚訝。

  小邦迪亞!   小邦迪亞停下腳步,抬起頭。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兒,但他心裡明白他的目的是什麼,因為從小時候起,他心靈深處就隱藏著這個目的。   我來跟妳睡覺。他說。   他的衣服沾有泥土和嘔吐物。那時,透娜拉與她的兩個小孩單獨住在一起,她沒有問他什麼話。她帶他上床。她用濕布為他擦臉,脫下衣服,而後她自己也把衣服完全脫光;放下蚊帳,以免孩子醒來時看見他們。她已厭倦等那個可以跟她長相廝守的男人;厭倦來了又走的男人;厭倦那些找不到路徑上她家門來的無數男人;她也為算命的紙牌算不準而心煩意亂。她在等待期間,皮膚起皺了,乳房也萎縮了,心中的熱情不再熾燃。她在黑暗中撫摸小邦迪亞;她用手撫摸他的肚皮,以母愛的那種溫柔輕吻他的脖子,我可憐的孩子。她喃喃地說。小邦迪亞打著哆嗦。但是,他一點也沒有弄錯,以不慌不忙的技巧應付這個情況,他把積存的鬱悶拋諸腦後,發現心中的莫氏柯蒂已變成一個無邊無際的沼澤,有野獸與新燙過的衣服的氣味。當他醒來時,禁不住哭了。先是抑壓斷續的抽泣,而後是放聲宣洩內心那種脹裂的苦悶。她等待著,一邊用指尖搔他的頭,直到那使他不想活的積鬱驅散了,透娜拉才問他:她是誰?小邦迪亞告訴了她。她爆出一聲在平常足可嚇走鴿子的大笑,幸而未把小孩驚醒,你先得將她養大呀。她以譏謔的口氣說。但是在譏謔底下,小邦迪亞發現其中含有諒解的意思。當他走出房外,他不但不再疑惑自己的生殖能力,也把心頭積壓已久的煩悶解除了。並且,透娜拉自動向他提出了保證。

  我去跟那個小女孩談談,她對他說,你等著瞧好了,我會給她獻計的。   她實踐了她的諾言,只是時候不對,因為家裡已失去過去那種平靜。她發現莉比卡很激動,由於她的大喊大叫,無法瞞得住所發生的事情;亞瑪蘭塔則忍受著發燒的痛苦。她也嚐到了愛情受阻的孤寂的痛苦。她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寫些熱情的情書,以抒發失戀的痛苦,最後她把這些信件藏在皮箱底下。易家蘭簡直是精疲力竭地照顧這兩個生病的女兒。她三番五次盤問之後,仍然找不出亞瑪蘭塔生病的原因。最後,她突然想到要強行檢視她的皮箱,才發現那些粉紅色絲帶綑著的信件上面有未乾的淚痕,裡面夾著鮮美的百合花,信是寫給克列斯比的,但並未寄出去。她氣得哭了,詛咒自己不該那一天想起要買鋼琴,並且禁止刺繡課程;雖然沒有人死亡,卻堅持要守喪到女兒死心,不再失戀而恢復人生的希望。老邦迪亞勸易家蘭不要這樣,但沒有效果;他對克列斯比的印象已經好轉,他佩服他在樂器操作方面的才幹。透娜拉告訴小邦迪亞,莫氏柯蒂決定要嫁給他,這時他已看得出這個消息可能帶給父母更多的麻煩。老邦迪亞和易家蘭應兒子的請求到客廳去正式面商這樁婚姻大事,他們木然聽兒子說出他心裡的話。當老邦迪亞聽到兒子的未婚妻是莫氏柯蒂這個姓名時,氣得滿臉通紅,愛情就像是一種疾病嘛,他咆哮如雷說,你周圍有那麼多漂亮又高尚的女孩子你不選,卻偏偏要娶敵人的女兒。可是易家蘭同意這個選擇。她承認她很欣賞莫家的七個姐妹;說她們漂亮,工作能幹,性情隨和,有禮貌,她讚揚兒子慎重有眼光。老邦迪亞被太太的熱情所懾服,只提出一個條件;克列斯比想要的是莉比卡,這該讓她嫁給他。如果易家蘭抽得出空來,應該帶女兒亞瑪蘭塔到省城去旅行,以接觸不同的人物,減輕她失戀的痛苦。莉比卡在獲知他們已同意她的婚事後,立即就康復了;她寫了封報喜的信給她的未婚夫,請求父母允許無須中間轉遞,讓她直接寄出。亞瑪蘭塔假裝同意這項決定,發燒的病卻也漸漸好了,但她發誓要使莉比卡踏著她的遺體出嫁。

  下個星期六,老邦迪亞穿上在宴會之夜第一次穿的黑西裝,還有三十年代電影明星式的硬領和鹿皮靴,打扮好了,才前去向莫家提親。莫士柯特夫婦不知道他意外來訪的原因,憂喜參半地接待他;後來,當他把準新娘的名字說出來時,他們還以為他弄錯了名字。為糾正錯誤,母親把正在睡覺的小女兒莫氏柯蒂叫起來,帶進起居室裡,她仍然處在半醒半睡狀態中。他們問她是否真的決定要結婚,她哭著回答說,只希望大家讓她睡覺。老邦迪亞了解莫氏夫婦的困擾,回去向小邦迪亞問個清楚。當他再去的時候,莫家的人穿戴整齊,把家具重新佈置,花盆換上鮮花,大女兒們都一起在等候客人。老邦迪亞證實了小邦迪亞要娶的就是莫氏柯蒂之後,面臨了尷尬的局面,而且還穿著那討厭難受的硬領子衣服,這簡直是說不通嘛,長官莫士柯特非常吃驚地說:我們家有六個大女兒,都是待字閨中,到了該結婚的年齡還未出嫁,她們以嫁給像令郎那樣一位勤勞認真的君子為榮,而小邦迪亞卻偏偏看上我家還在尿床的小女兒。養顏有術的莫太太,這回卻面露愁苦,指責丈夫說話不對。大家吃完雞尾酒和水果之後,莫家欣然接受了小邦迪亞所作的選擇。莫太太要求和易家蘭單獨談談。易家蘭很好奇,卻辯說是他們強使她來管男人的事,內心則深受感動,第二天她應邀登門拜訪,去與莫太太單獨晤談。半個小時後,她帶回一個消息:莫氏柯蒂還沒有到青春期。小邦迪亞認為這不是問題;他既然等了這麼久,再等些時日又何妨,他要等到新娘能懷胎的年歲。   新建立的和諧氣氛被麥魁迪的死擾亂了。雖然死是一件可以預知的事,然而死的境遇卻不可預知。他回來幾個月後,老化得很快,以致被視無用的老祖宗之一;這些老祖宗們就像幽靈般在臥室裡蹣跚而行。嘴裡喃喃回憶著往事,沒有人理睬他們,也沒有人想起他們,直到有一天,發現他們真的已經死在床上。起初,老邦迪亞幫助他工作,他很熱愛銀板照相和諾斯屈達馬斯的預言。但是,漸漸地,他開始讓老人獨處,因為他們之間的溝通愈來愈困難。老人已喪失視覺與聽覺,他似乎連那些與他說話的人也分辨不清了,他把他們當作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人,用混合的複雜語言來談話。他伸手在空中摸索著走路,可以自動避開物體,像是有某種立即辨別方向的本能。平常他在夜裡便把假牙放入床邊的一隻盛有水的玻璃杯內,有一天,他忘了把假牙裝回去,此後他就不再用假牙了。當易家蘭擴建房屋的時候,她叫他們在小邦迪亞的銀器工作室旁邊為麥魁迪特別蓋了一間工作室,以遠離家裡的嘈雜,那兒有一扇採光良好的窗戶和一個書架,她親手把幾乎塵封的或被蠢蟲咬壞的書本、一堆滿是怪符號的紙片,還有那只裝假牙的玻璃杯和開小黃花長了根莖的怪異植物排放在上面。麥魁迪似乎很喜歡新的地方,因為在別的地方,甚至餐室,都看不到他了。他只到小邦迪亞的工作室去,在那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他帶去的那些硬紙片上不斷地塗寫一些謎樣的文字,硬紙片大概是用一種鬆質膠粉的乾材料做成的。他在那邊吃維西妲桑送來的兩餐食物;最後幾天他的胃口極差,只吃蔬菜。他臉上很快就顯出了素食者那種可憐的氣色,皮膚上出現了一種薄薄的粉苔,和他長年穿在身上的背心的顏色差不多。他的呼吸具有睡眠中的動物那種氣息。這時的小邦迪亞正在專心寫詩,最後竟然把他忘了;不過,有一次,他自覺聽到麥魁迪在獨白,便用心去聽。實際上,斷斷續續顫抖的話語能聽得清楚的只是春分秋分、春分秋分這幾個字,以及亞歷山大.凡.韓巴特這個名字。小阿克迪亞幫小邦迪亞做銀器工藝的時候就開始比較接近老人。他盡量跟他說話,但麥魁迪有時候只是說幾句與現實狀況無關的西班牙話作答。然而有一天下午,他氣色很好,突然熱情起來。幾年後,小阿克迪亞面對行刑槍隊時,突然想起麥魁迪曾經以顫抖的嗓音唸過幾頁深奧的文字給他聽,當時他當然聽不懂,只記得像是唸佈告。接著老人露出久已收斂的笑容,用西班牙語說:我死後,在我的房裡燒三天水銀。小阿克迪亞向老邦迪亞報告,於是老邦迪亞去找麥魁迪,想問個清楚,但老人只回答說:我已找到了永恆。麥魁迪的呼吸已有腐朽的氣味,小阿克迪亞每星期四帶他到河裡去洗澡,他的身體好像在慢慢復元。他脫光衣服,陪小伙子們下水,靠了他的神祕直覺辨別方位,避免到水深危險的地方去。有一天,他說:我來自水中。除了他修理鋼琴的夜晚,以及他在腋下挾著水瓢、毛巾、椰子油肥皂跟小阿迪亞一起去河邊的日子,老邦迪亞家裡的人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曾有星期四,他們叫他到河邊去,小邦迪亞聽見他說:我已發燒死在新加坡的沙丘上了。那天,他由一個不安全的地方下水,到了第二天,大家才在下游幾里外的地方找到他,他被沖到了河裡的一個灣處。只見一隻孤單的兀鷹坐在他的肚皮上。易家蘭哭得比喪父還要傷心,她抗議老邦迪亞不肯把他入土安葬,他是不朽的,他說,他自己透露過復活的公式。他取出遺忘已久的試管,在屍體旁邊放一罐水銀燃燒,屍體慢慢充滿藍色的泡沫。長官莫士柯特鼓起勇氣提醒他,說溺斃的人如果不下葬,會危及公共衛生,沒有那回事,他還活著。這便是老邦迪亞的回話。他燒了七十二小時的水銀香,屍體開始發出青色的磷光,並且嘶嘶發響,弄得滿屋子都是氣味難聞的煙霧。至此他才允許別人埋葬死者;下葬時非同小可,他把他視為馬康多的大恩人。這是這個城鎮第一件喪事,也是弔喪者最多的一次,直到百年後大媽媽的葬禮才趕過它。老邦迪亞家的人在選定的地方中央挖一個墳坑,將他葬好,立上一個石碑,寫下他們所知道的唯一資料:麥魁迪。他們為他守靈九個夜晚。院子裡人來人往鬧哄哄的,大家喝咖啡,說笑話,玩牌,亞瑪蘭塔趁機向克列斯比表明愛意,但是克列斯比在前幾星期已向莉比卡立下誓約,而且在阿拉伯人以前用小飾物交換金剛鸚鵡的土耳其街開了一家樂器與機械玩具店。這位義大利男士頭上滿是鬈髮,像假皮毛,美極了,使婦女驚嘆不已;他視亞瑪蘭塔為不值得與她認真的任性小丫頭。   我有個弟弟,他告訴她說,他要來我店裡幫忙。   亞瑪蘭塔感覺受了屈辱,非常氣憤地對克列斯比說,她準備阻止姐姐的婚禮,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屍體來橫擋門口。那個義大利人見她說話這般激烈,只得將實情告訴莉比卡。本來亞瑪蘭塔出去旅行的事,由於易家蘭太忙碌,一拖再拖,如今不到一星期便安排好了。亞瑪蘭塔也並未反抗,只是在與莉比卡告別時,挨近她的耳根說:   別抱著太大的希望。即使他們把我送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想辦法阻止妳結婚,甚至不惜殺掉妳。   這幢房子裡少了易家蘭和在室內悄悄走動的麥魁迪,顯得既空洞又寬大。家務事交給莉比卡管理,幫傭的印第安女人則照料麵包房。這天傍晚時分,克列斯比來訪,人還未到,身上那薰衣草的冷香味就先飄了過來;他總是帶一件玩具來當作禮物,未婚妻在大客廳裡接待他。每當他來訪,家裡的門窗必定大開,以免引起別人多疑。這完全是多餘的顧慮,因為克列斯比早已證明自己是個君子,一年內就要成為夫妻了,他卻連準新娘的手也還未碰過。他經常來訪,因此家裡漸漸擺滿了新奇的玩具。有機械舞女娃娃、音樂盒、會表演的玩具猴子、慢跑的機械馬、打鼓的小丑,這些機械動物玩具驅走了由麥魁迪之死帶給老邦迪亞的哀傷,於是他又恢復了昔日煉金的興趣。他把那些機械動物拆開擺在面前研究,想用鐘擺恆動的原理來組合而改善它們。小邦迪亞則常撇下工作室不管,去教小莫氏柯蒂讀書寫字。起初,小女孩寧願玩洋娃娃,不願接待這位天天下午都來的客人,後來她又不得不放下玩具,到浴室去更衣,而後端坐在客廳裡心不甘情不願的接待他。然而,小邦迪亞的耐心和深情終於打動了她,使她樂於陪他幾個鐘頭,學習文字的意義,用彩色鉛筆在筆記簿上畫些小房子,小房子旁的牛欄中有母牛;也畫圓圓的太陽,山後金光四射。   只有莉比卡為亞瑪蘭塔的威脅而鬱悶不樂。她了解妹妹的個性,知道妹妹氣勢高傲,她簡直被她的怒氣嚇慌了;莉比卡會一連幾個小時在浴室中吸吮手指,以鋼鐵般堅強意志不吃泥土。為了消除她的疑慮,她找透娜拉為她算命。按算命慣例妄加推想一番後,透娜拉預言:   只要妳的父母未安葬好,妳是不會快樂的。   莉比卡打了個寒噤。她彷彿想起一場夢中的情景,看到自己小時候帶著皮箱、小搖椅和一個裡邊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的袋子走進家門。她記起一位身穿亞麻布衣服,領子上扣有金別針式鈕扣的光頭紳士,這與撲克牌的紅心老K無關。她又記起一位兩手暖和而芳香的美麗少婦,這與撲克牌的方塊老J以及那隻患有風濕病的手也無關,她總是喜歡把鮮花插在她(莉比卡)的頭髮上,帶她走過那有綠色街道的小城鎮。   我不了解。她說。   透娜拉似乎焦慮不安。   我也不了解,只是剛才撲克牌上這麼說的嘛。   莉比卡一直在思慮這個謎。她終於告訴了老邦迪亞。老邦迪亞責備她,叫她不要相信紙牌上的預言,但他暗地裡翻撿箱子,搬動家具,抓開床鋪和地板,到處找尋她親生父母的那袋骨骸。他只記得擴建新屋之後,那袋骨骸就沒有見過了。老邦迪亞偷偷地召來水泥工,其中有個人說那袋東西會妨礙他工作,被他用水泥封在某一間臥室的牆壁中去了。於是,他們耳朵貼在牆上聽了好幾天,終於聽出了咔達咔達的聲音。他們將牆壁敲開,那骨骸仍原封未動地裝在袋子裡。他們當天就將那袋骨骸埋在麥魁迪的旁邊,但未立石碑。老邦迪亞回家後好像卸下了重擔;這件事也像想起他的鬥雞對手亞奎拉一樣使他良心不安,他經過廚房時特地吻吻莉比卡的額頭。   別再想那骨骸了,他對她說,妳會幸福快樂的。   自從小阿克迪亞出生以來,易家蘭就閉門不讓透娜拉進來。而今透娜拉與莉比卡做了朋友,家裡的大門又為她開放了。她像山羊可以隨時進來,為了發洩滿腔的熱情與精力,她心甘情願做最辛苦的工作。有時她會到工作室去幫小阿克迪亞曬照片底版;她做事效率高,態度溫柔,弄得他精神不能集中,心裡很煩。她那黝黑的皮膚,身上的煙味,在暗房裡不時發出的笑聲,在在都使他分散注意力而碰壞東西。   有一次,小邦迪亞在打造銀飾物,透娜拉倚在桌子邊,看他耐心地工作。突然之間,小邦迪亞確定小阿克迪亞在暗房裡,他一抬頭,目光便與透娜拉相遇,她的思想很明顯,就像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下。   好啦,小邦迪亞說,告訴我怎麼回事?   透娜拉緊咬嘴唇苦笑著。   我想你打仗一定厲害,她說,你目光所到之處,子彈就射中了。   小邦迪亞為預感猜中而鬆了一口氣,又若無其事地去做他的事,以平穩而有力的聲音又說話了。   我會認他的,他說,他生下來將沿用我的姓名。   老邦迪亞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把時鐘的機械與機械舞女連接在一起,小玩偶隨著音樂旋律不停地一連跳了三天舞。這項發現比其他愚笨的試驗更使他興奮。他已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只有莉比卡保持警覺心,悉心照顧他,使他不會因想像過度而陷入無法挽回的瘋狂狀態。他整夜在房間裡踱步,兜圈子,喃喃自語,想用鐘擺的原理來推動牛車或耕田的犁耙,甚至用來發動一切使用的東西。他非常疲倦,失眠發燒。有一天早晨,一位姿勢不穩的白髮老人走進他的房間,他竟然不知道是誰。原來那是他的鬥雞對手亞奎拉的幽靈。老邦迪亞最後認出了他,沒想到人死了也會衰老,他禁不住懷念起往事。他驚嘆說:亞奎拉,你是從好遠的地方趕來的呀!亞奎拉逝世已經很多年了,非常想念活著的人,他需要同伴,恐懼接近死亡中的另一種死亡,最後竟愛上自己生前最大的仇敵。他花了許多時間找尋他。他曾向里奧哈恰、幽巴谷,以及沼澤各地的死人打聽他的一切,可是馬康多還沒有人死亡,所以沒有人說得出他的現況;後來,麥魁迪進入冥府,他在死人的雜色地圖上,以小黑點標明了馬康多的位置。老邦迪亞與亞奎拉的幽靈交談到黎明時分。幾個鐘頭後,他因熬夜而疲乏不堪,走進小邦迪亞的工作室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呀?小邦迪亞告訴他是星期二。我也這樣想,老邦迪亞說,不過我突然覺得仍舊是星期一,就像昨天一樣。看看天空,看看牆上,看看秋海棠。今天還是星期一。小邦迪亞習慣了父親的狂態,沒有去特別注意他的話。第二天,星期三,老邦迪亞回到工作室去,這是件悲哀的事,他說,看看空氣,聽聽太陽的嗡嗡聲,情形跟昨天前天是一樣的。今天也是星期一。那天晚上,克列斯比看見他在門口為亞奎拉流淚,為麥魁迪涕泣,為莉比卡的父母哭泣,為他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哭泣,為所有他能記起的逝者哭泣。克列斯比問他,前幾天他曾說人類可造一架鐘擺機械來幫助飛行,就是無法使它自己升空。星期四那天,他又出現在工作室,那副愁眉苦臉就像犁過的地面。他幾乎哭出來了:時序都不對了,易家蘭與亞瑪蘭塔又都走得那麼遠!小邦迪亞責怪父親像個小孩子,他便顯出很慚愧的樣子。他花了六個小時檢查事物,看看事物裡面的情景和前一天有什麼差別,希望發現一些時序上的變遷。他睜大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呼喊亞奎拉、麥魁迪和一切逝者來為他分擔愁苦。但是沒有人來。星期五那天,別人還未起床,他又在觀察大自然的外貌了,最後他毫無疑問地認定那天是星期一。於是他抓起一根閂門的木棒,使出渾身的力量,把煉金室、照相室、銀飾工作室的設備砸得粉碎,中邪似地用別人不懂的語言很流利地高聲大喊大叫。他正要開始把屋裡其餘部分也搗碎時,小邦迪亞請了鄰居來幫忙。十個人把他按壓住,十四個人把他綑起來,二十個人將他拖到院子的栗樹下,把他綁在那兒。他用陌生的語言大喊大叫,口吐綠沫。易家蘭和亞瑪蘭塔回來時,他的手腳都還綁在栗樹幹上,全身都被雨水淋濕,臉上卻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她們跟他說話,他望著她們卻不認得,且盡說些她們聽不懂的話。妻子易家蘭為他鬆開手腳的綁繩,因為手腕與腳踝都被繩索勒傷了,只是還留著腰上的綁繩。後來他們為他造了個棕櫚枝葉的棚子,使他不致遭受日曬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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