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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2797 2023-02-05
  透娜拉的孩子生下來兩星期後就交給祖父家去養育。懾於丈夫頑強的個性,易家蘭懷著怨尤接納這個孩子;她的丈夫有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想法,就是不願他家的骨肉流落在外,但是他提出的條件是絕對不可以透露這孩子的真正身世。雖然給他取了與他父親相同的名字,但為了區分他們,便叫他阿克迪亞,以免混亂。那時城鎮裡有許多活動,家裡也非常忙亂,照顧小孩反而成了次要的事。他們把他交給一個夸吉洛族印第安婦人維西妲桑照顧,她是為了逃避部落裡流行行多年的一種失眠症,才與她哥哥來到這個城鎮。他們兩兄妹都很隨和,且樂意幫忙,所以易家蘭雇用他們協助處理家中雜事。這就是何以阿克迪亞和亞瑪蘭塔在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先學會了夸吉洛族的印第安話的原因。他們也跟著印第安人學會吃蜘蛛蛋和喝蜥蜴湯,而易家蘭因為忙著販賣用糖做的動物形糖果,對此並不知情。馬康多已經有了改變。跟隨易家蘭前來的那批人,把這裡肥沃的土壤、處於沼澤地中隱蔽良好的位置等這些好消息傳播了出去,因此這個過去本來狹小的村莊,如今變成了熱鬧的城鎮,有商店、工場和商業通道;第一批從這條商業通道來的阿拉伯人,身穿袋形褲子,戴著耳環,用玻璃珠來交換金剛鸚鵡。老邦迪亞片刻也不得休息。他現在所接觸到的現實遠比他所想像的世界更令人陶醉,更使人神往,對煉金實驗室反而不感興趣了,幾個月來,他所消耗的材料並不多,現在則擱置了起來,又恢復他往日的激進精神,去判定街道的分佈與新房屋的位置,不容許任何人享有別人得不到的特權。他在新來的人們中已獲得這份權威,建屋築牆與基地的分配,無不與他磋商,再由他來作決定。當雜耍的吉卜賽人又回來時,他們將粗俗的狂歡節目改為大型而有組織的賭博性質的幸運機率遊戲,大家歡欣鼓舞地歡迎他們,因為大家認為亞克迪奧會跟他們一起回來。但是亞克迪奧並沒有返鄉,那個蛇人也沒有來;按照易家蘭的想法,只有那個蛇人才能把她兒子的消息帶給她。因此,他們不許吉卜賽人在城鎮裡搭設帳篷,也不准他們將來涉足城鎮。他們視吉卜賽人為淫樂與敗德的傳播者。然而,老邦迪亞倒不以為然,他作認為古老的麥魁迪族人以他們古老的智慧對整個村莊的發展有過很大的貢獻,且對他幻想的發明亦同貢獻莫大,他認為村莊的門應該永遠對他們開放。但是,按照流浪者的說法,麥魁迪的族人由於超越了人類知識的極限,已經在這個地球上絕跡了。

  老邦迪亞暫時不再為幻想的折磨而懊惱,他在短時間內就建立起一套秩序和工作的體系,不敢稍微懈怠,只略略允許一點休閒活動放鳥活動;這種活動在建村開始就有了,鳥兒如笛般的歌聲為他們帶來許多快樂的時光。另外是在各家裝上音樂鐘。這些奇妙的鐘是用木頭雕刻而成,由阿拉伯人帶來交換金剛鸚鵡;老邦迪亞每半小時就為整個城鎮對時一次,使整個城裡同時發出一種歌聲。這種歌聲在正午時分達到高潮,所有的鐘會發出一曲完美的華爾滋曲,精確而一致。這些年來,老邦迪亞決定街上不種阿拉伯橡膠樹,而改種銀杏樹。他發現了一種可使銀杏樹長生的方法,但並未透露給別人聽。許多年後,馬康多變成一座鋅板屋頂的木屋城,殘破灰濛的銀杏樹仍然屹立在最古老的街道上,只是沒有人知道那些樹是誰種的。當小邦迪亞的父親在整頓城鎮時,他母親則忙於做些小公雞或小魚的糖果生意,增加了家中不少財富;糖果是用桴木細枝串起來的,每天批發二次,生意倒也興隆。小邦迪亞整天待在廢棄的實驗室裡,靠了自己的實驗,不斷在磨練製銀器的技巧。他發育迅速,以致很快就不能穿哥哥留下的衣服,而必須改穿他父親的了,但幫忙打雜的印第安人維西妲桑一定得為他在襯衫上縫上褶子,在褲子上縫上斜條花紋,因為小邦迪亞還沒有他的父兄那樣胖。青春期使他的聲帶變粗,也使他變得緘默而十分孤獨;但在另一方面,他出生時的那種熱望的眼光恢復了。他對他的製銀技術太用心了,以致很少離開實驗室去吃飯。老邦迪亞非常擔心他那種畏縮的態度,認為他也許需要一個女人,於是把實驗室的鑰匙給他,也給了他一點錢。然而,小邦迪亞把錢用來買鹽酸,調製王水,又把鑰匙鍍金,使它變得非常美觀。他的越軌行為比起小阿克迪亞和小亞瑪蘭塔來說,幾乎不能同日而語,他們已經開始換牙了,卻仍然整天抓著印第安人的斗篷到處亂跑,頑強地反抗,不肯說西班牙語,只說夸吉洛族印第安語,你不該抱怨的,易家蘭對她的丈夫說,孩子們繼承了他們父母的瘋顛性情。她哀嘆自己命不好,認為孩子的野性行為就像長了條豬尾巴一樣難堪而可怕,小邦迪亞聽到這話時瞟了她一眼,使她感到疑慮不安。

  有人要來了。他告訴她。   不管什麼時候他提出預言,易家蘭都會以她做個家庭主婦的正常理性看法來抵制他。有人要來,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每天都會有一、二十個陌生人經過馬康多,並不會引起別人的狐疑或什麼奧祕的想法。雖然沒有什麼邏輯來作推論,小邦迪亞卻對自己的預言頗具信心。   我不知道是誰要來,他堅持說,但是不管是誰,他已經在半途了。   真的,星期日那天,莉比卡到達了。她才十一歲,隨幾位皮革商人從孟牛爾村來,一路上非常辛苦;這幾位皮革商人負責把她送達,並帶了一封信給老邦迪亞,但他們無法正確地解釋叫他們幫這個忙的人究竟是誰。她的全部行李包括一個小箱子,一張有把手的漆花小搖椅,一個帆布袋;帆布袋裡裝著她父母的遺骨,不斷發出咔啦的聲音。寫給老邦迪亞的這封信語氣非常熱情,不管隔了多久或距離多遠,這個人仍然熱愛著他,基於人道,他覺得有義務做件善事,把這個可憐的無依無靠的孤女交給他,因為她是易家蘭的遠房表親,因而也與老邦迪亞有親戚關係,雖然這關係確實是遠了一點,信上還說她是他的一位不可忘記的老友尼康諾烏洛的女兒,他那賢淑的妻子叫莉畢卡蒙蒂,願上蒼保佑他們夫婦在天之靈安息;他們遺留下這個小女孩,她來到這兒,並帶來了她父母的骨骸,以便舉行基督教葬禮。所提到的名字和信上簽名都很清楚,只是老邦迪亞和易家蘭都記不起他們的親戚中有這樣的名字,也不認得這位發信的人,別說那遙遠的孟牛爾村了。想從小女孩那裡得到進一步的消息是不可能的了。從她到達這兒開始,她就一直坐在搖椅上吸吮指頭,以她那驚恐的大眼睛打量大家,他們問她什麼,她似乎都懵懵懂懂;她所穿的斜紋花條的裙子已經染黑了,破舊了;腳上穿著魚鱗花紋的漆皮靴子;頭髮紮在耳後,打了一個緞帶的蝴蝶結;披肩上的花紋圖形被汗漬模糊了;右腕上戴著一根鑲在銅片上的食肉動物尖牙,作為驅邪的護符。她的皮膚發青,肚子圓而硬,鼓脹得如同皮鼓。顯示她健康不良且飢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而當人們給她東西吃的時候,她把食盤放在膝上,根本不嚐一下。他們幾乎開始認為她是既聾又啞了,後來印第安人用他們的話問她是否需要喝水,她才轉動了一下眼睛,好像認識他們,並且點點頭表示需要。

  他們收留了她,因為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小邦迪亞很有耐心地把所有聖徒的名字都唸給她聽,但她對那些名字毫無反應,因此他們決定沿用母姓,叫她莉比卡。因為馬康多直到那時還沒有人死亡,當然沒有墓地;他們把那袋骨骸保留,等著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它埋葬;很久以來,那袋骨骸總是咔啦咔啦地像隻孵蛋的老母雞在叫。經過了很久的一段時間,這個小女孩莉比卡才成為他們家的一分子,共同過他們的家庭生活。她常坐在家裡最偏遠的角落的那張小搖椅上吸吮手指。除了那個音樂鐘的樂音之外,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她的注意;每隔半小時,她就會用她驚慌的眼睛找尋音樂鐘的音樂,似乎寄望在空中找到它。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無法使她吃點東西。沒有人了解為什麼她不會餓死,後來,還是因為那兩個對家裡的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印第安人在家裡躡手躡腳地到處走動,才發現了莉比卡只喜歡吃院子裡的濕泥土,和用指甲從牆上抓下來的灰泥。顯然她的父母或是撫養她的人曾為這種習慣責備過她,她才會這樣偷偷摸摸地做這件事,因為她有罪惡感,她會把那些東西藏起來,趁別人看不到的時候拿出來吃。從此他們就嚴密地監視她。他們把牛的膽汁撒在院子裡,把辣椒水塗在牆上,以為這樣可以改掉她的惡習,但是她找泥土的方法非常精明而狡猾,以致易家蘭不得不採取強烈的手段。她把橘子水和大黃在鍋裡攪混,在露水中擱一整夜,而後,強迫她在第二天早晨空腹時喝下這劑土藥方。雖然沒有人告訴她這是治療吃泥土惡習的特別藥方,但她相信空腹時吃下任何苦的東西,肝臟一定會有反應。莉比卡是具有強烈反抗意志的女孩,雖然她身體羸弱,卻必須把她像小牛那樣綑綁起來,才能把藥灌進她的肚子裡,並且她會拳打腳踢,說些怪話,又咬人,又吐口水;據兩個被激怒的印第安人說,她講的是印第安語言中最骯髒的話。易家蘭知道這個情形後,除了用藥水治療她外,還用鞭子抽打她。不知道是大黃苦劑的效果還是鞭子的力量,或是二者兼具的效果,幾星期後,莉比卡開始痊癒起來。她與小阿克迪亞和小亞瑪蘭塔一起玩耍,他們兩個把她當作姐姐;她吃得很開心了,對器皿的使用也很正確。不久,她說西班牙語就如同說印第安話一樣流暢;做手工的能力很強,並且會合著鐘聲的華爾滋曲子唱出她自己編的滑稽歌詞。不多久他們就把她當成家裡的一個成員了。易家蘭視她如同己出;莉比卡叫小阿克迪奧為弟弟,叫小亞瑪蘭塔為妹妹,叫小邦迪亞為叔叔,叫老邦迪亞為祖父。於是她也像其他的家人一樣冠上了邦迪家這個姓氏,叫莉比卡.邦迪亞。並且,她就名正言順地享用了這個姓氏,直到生命結束。

  莉比卡吃泥土的病症治癒後,她與其他兩個小孩同住在一間房子裡。有個晚上,與他們同睡在一起的印第安婦人碰巧醒來,聽到角落裡傳來斷斷續續的怪聲音。她警覺地跳下床,以為野獸跑進屋裡來了,而後她看見莉比卡坐在搖椅上吸吮手指,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貓兒的。印第安婦人維西妲桑早就被命運捉弄得恐懼不堪了,她從莉比卡的眼光看出了病症的徵兆,那就是使她與她的弟弟永遠逃亡他鄉,甚至放棄做那古老印第安帝國的公主與王子的尊榮的病症失眠症。   那個印第安男子卡托爾天一亮就逃離了這戶人家。他妹妹卻滯留不走,因為她相信命運,如果人不睡覺,那太好了,老邦迪亞幽默地說,那樣我們的一生就會有更多的收獲。但是那位印第安女人解釋說,這種病症最可怕的並不是睡不著,雖然在睡不著時,身體不致覺得疲倦,但是病情卻會嚴重的發展到失去記憶。她的意思是說,病人慢慢習慣失眠狀況之後,他開始失去童年的記憶,而後就記不起一切事物的名稱與概念,最後連人也不認得了,甚至連自我的知覺也消失,最後變成一個不知過去的白癡。老邦迪亞笑得要死,認為這只是印第安的迷信想法,是他們杜撰出來的許多疾病之一。但是,易家蘭為了安全起見,仍然採取預防措施,將莉比卡與另外兩個孩子隔開。

  幾星期後,維西妲桑的恐懼感似乎消失了,老邦迪亞倒是發現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易家蘭也常常醒著,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說:我不是在想我的那位鬥雞對手亞奎拉。他們儘管未曾睡著,第二天仍覺得精神很好,也就不把昨夜的壞情況放在心上。小邦迪亞午餐時分驚喜地說,他整夜都在實驗室為一隻胸針鑲金,準備送給母親作為生日禮物。直到第三天他們才悚然而驚,因為三天來他們都沒有睡;他們已五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孩子們也醒著不睡,相信宿命論的印第安女人說,一旦這種疾病傳染到這個家來,就沒有人能倖免。   他們真的都染上了失眠症。易家蘭從她母親那裡學得幾種有效的草藥治療劑,她做好一劑附子湯,叫全家人喝下,然而他們照樣睡不著覺,整天走來走去地做著白日夢;在這種神智清醒的夢幻中,他們不僅看得清自己夢中的形影,也看得見別人夢中的人物或景象。似乎家裡來了許多訪客。莉比卡坐在廚房角落的一張搖椅上,夢見一個很像她的男人,穿著白夏布的衣服,襯衫領子上別著一個金質的別針,帶給她一束玫瑰。他由一個女人陪伴,她纖細的手拿出一朵玫瑰,插在孩子的頭髮上。易家蘭知道這個男人和女人就是莉比卡的父母。雖然她頗費一番心思認出了他們,但她確定她從來沒見他們。同時,老邦迪亞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他絕不能容忍那些在家裡製做的糖果動物仍然賣到城鎮上去。孩子跟大人都喜歡吸吮那些已經害了失眠症的美味的綠色小公雞糖果,令人喜愛的粉紅色小魚糖果、淺黃色小馬糖果,因此到星期一的黎明,整個城鎮裡的人竟都害了失眠症而醒著。起初大家都不驚慌。相反地,他們還高興得睡不著覺,因為那些日子馬康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頗覺時間不夠用。他們勤奮地工作,以致很快就弄得無事可做了,他們半夜三點就起來,兩手交臂,數著時鐘華爾滋的節拍。那些想睡覺的人並不是因為疲倦了,而是因為懷念作夢的滋味,於是他們想盡各種方法來使自己疲勞不堪。他們聚在一塊不停地聊天,把同樣的笑話一遍又一遍地講幾個小時,把一則閹雞的故事說得複雜極了;講故事的人說要不要聽他講閹雞的故事,當他們回答說要聽的時候,講故事的人便說他不是叫大家說要聽,而是說他們要不要聽他講閹雞的故事;當他們說不要聽的時候,講故事的人又說他不是叫大家說不要聽,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他們若三緘其口,講故事的人則說他不是叫他們沉默不開口,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誰也不可以先離去,因為講故事的人說他不是叫他們離開,而是問他們要不要聽他講閹雞的故事,就這樣反反覆覆說這一件事說了一整夜。

  當這種疾病蔓延了整個城鎮,老邦迪亞召集各族族長,向他們解釋有關他所知道的失眠症的情形,他們都同意採取有效措施來防止病症傳染到沼澤區的其他城鎮去,他們把阿拉伯人用來換金鋼鸚鵡的鈴鐺從山羊頸上取下來,掛在城區的入口處,給那些不聽哨兵勸告堅決要進城來的人使用。在那時,所有進入馬康多街道的陌生人都要響起鈴鐺,以表示他們是健康的。在他們逗留期間,不許他們吃喝城鎮內的任何東西,因為無疑的,疾病是經由嘴巴傳染,而這兒所有的食物與飲水或其他飲料都已染有失眠症的病毒。就這樣,他們把疾病控制在城區之內。檢疫措施產生了效果,這項突發事件終於被視為平常事,大家再度很有節奏地安排工作秩序,將生活重新步入軌道,再也沒有人把失眠看作有害的習慣而煩心。

  小邦迪亞偶然發明了一套使記憶的喪失延緩幾個月的方法。他是第一批罹患失眠症者之一,堪稱失眠症的老資格,他製銀器的技術可說已達完美的境界。有一天,他正在尋找平日用來打薄金屬的小鐵砧,但他記不起它的名稱來了。他的父親告訴他說:小鐵砧。小邦迪亞把小鐵砧這名稱寫在一張小紙條上,貼在小鐵砧的底部。這樣他便確定以後不會再忘記了,但他仍然一直記不住,他並沒有發覺這就是失去記憶的第一個徵兆。幾天後,他發現幾乎實驗室的每樣東西他都記不起來了。於是他把它們的名稱一一寫下來,以後只要讀它們的名稱就可以了。當他父親表示他幾乎已忘了兒時印象最深刻的大部分事物時,小邦迪亞就把這個方法告訴他,老邦迪亞要全家的人都實行這個方法,後來並推行到全村,用有如中國毛筆的畫筆蘸墨水,把每樣東西都標上名稱:桌子、椅子、時鐘、門、牆、床、平底鍋。他又到畜欄去記下每一種動物與植物的名字:母牛、山羊、豬、母雞、葛根、洋芋、香蕉。他研究什麼事物可能會被忘記,慢慢地,他發現終歸大家都可以靠文字來辨認東西,但沒有人知道這是文字的用途。而後,他們記得更清楚些了。由母牛頸上掛的標示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馬康多的居民是怎樣地在對抗健忘症:這是隻母牛。每天早晨必須給牠擠牛奶,這樣牠才會產奶。牛奶要煮沸,以使與咖啡混合成咖啡奶。他們就這樣在日漸忘記的現實事務中生活,暫且靠文字來識別事物,但無可挽救的是,他們也逐漸忘記文字的效用而把一切全都忘了。

  他們在進入沼澤的路口寫了一塊標示馬康多的牌子,另一塊較大的牌子則豎立在大街上,標示上帝存在。每棟房子都有標示東西和感覺的文字。但是,這套體系要具備很大的警覺心和道德力量,而很多人中了虛構現實論的邪說,這對他們來說並不實際,但較有安慰作用。透娜拉曾以神祕的方法用紙牌算命,現在她又用同樣的方法使大家生活在自欺的現實中,她鼓動害失眠症的人以紙牌推算現實生活中的各個事項,作為生活上所需的抉擇;他們現在只依稀記得父親是個黑黑的男子,四月初來到這兒;而那個左手戴著金戒子的黑黑的女人,是他們的母親;他們的生日,是雲雀在月桂樹上唱歌的那個星期二。老邦迪亞被這些自欺的慰藉方法擊敗了,他決定要造一部他早年曾經熱望用來記下吉卜賽人那些美妙的發明的記憶機器。他的構想是要每天早上複習一遍一生中所能獲得的知識。他構想一部旋轉的機器,一個人只要站在軸承的位置操縱一根槓桿,就可以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獲得人生必要的知識或觀念。他寫成了將近一萬四千條的字帶。這時沼澤通往村莊的大路上出現一個外貌古怪的人,身上繫著睡眠鈴,手上提著一個縛有繩子的手提箱,還拖拉著一輛覆蓋著黑布的板車。他直走到老邦迪亞的家去。

  維西妲桑開了門,認不出他是誰,以為他是來販賣東西的。他並不知道沒有人要購物,因為這個城鎮已經陷入無可挽回的遺忘流沙之中。他是個衰弱的老人。雖然他那不穩定的聲音十分破啞,手也似乎失去了觸覺,卻顯然是來自一個尚有睡眠與記憶的世界。老邦迪亞看著他坐在客廳裡,用補了黑補釘的帽子在搧風,並以同情的目光瀏覽貼在牆壁上的標示文字。他以親和的態度向訪客打招呼,深怕客人曾經是個熟識的人,只是現在忘記了。訪客看出了他的作假。他發覺屋主已把他忘記,這種忘記並非基於情感上的問題,而是一種殘酷且無可挽回的遺忘,這是不同類型的忘記,他很清楚這就是死亡的遺忘。他明白了。他打開塞滿神祕物的小提箱,取出一個裝有許多小藥瓶的小箱子。他給老邦迪亞喝了一瓶淺顏色的東西,老邦迪亞立即恢復了記憶。當他認出自己處在一間把什麼東西都貼上標示文字的屋子裡,並且對牆上那些頗為荒謬的文字感到羞愧時,不禁淚水汪汪。他喜不自勝地認出訪客就是麥魁迪。

  馬康多的人歡欣鼓舞地慶祝他們恢復了記憶;老邦迪亞與麥魁迪則重溫他們的舊時情誼。這個吉卜賽人願意留在這個城鎮。他已經歷過死亡,因為忍受不了孤寂,又回來了。他為他的部族所遺忘,他已失去那些超自然的能力,因為他忠於人生;他下定決心要到這個還沒有死亡的僻遠世界來避難,奉獻他的心力來經營一家銀板照相實驗室。老邦迪亞還未聽過這項發明。但是當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都留影在一張珠光金屬片上永不消失時,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當那一天老邦迪亞的影像映現在溴化銀板上,頭髮硬而白,銅釦扣住厚紙領和襯衫,表情莊嚴而驚恐時,易家蘭捧腹大笑,說他是驚恐將軍。實際上,照相的那個十二月清朗的早晨,老邦迪亞心裡很害怕,他認為人的影像長留在金屬板上,會使人慢慢憔悴。這回一反往例,易家蘭不但糾正了他的想法,而且決定不計前嫌讓麥魁迪在他們家待下來,不過她從不讓人為她照相,因為(按她自己的說法)她不想讓後代子孫把她當笑柄。那天早晨,她為孩子們穿上最好的衣服,在他們臉上搽了粉,各餵了匙滋養糖漿,叫他們別移動,乖乖地在麥魁迪的照相機前安靜兩分鐘。就這樣為這個家庭留下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小邦迪亞穿著黑天鵝絨的衣服,站在亞瑪蘭塔與莉比卡之間。他的表情和多年後面對行刑槍隊時差不多,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他並不能預知將來的命運如何。他精於銀匠技術,作品精美,頗受沼澤地區的人們讚揚。小邦迪亞的工藝與麥魁迪的實驗共用一個房間。小邦迪亞在他的工作室裡,連呼吸都輕輕細細地。父親和吉卜賽人則大聲叫嚷,解說吉卜賽命相家諾斯屈達馬斯那古老的預言,這時瓶子和托盤都會嘎嘎作響,酸液和溴化銀會溢出托盤外面,盤內的液體則如漩渦在流動,而後消失;這時的小邦迪亞似乎進入了另一個時代。他的判斷力很強,他專心地工作,經過很短一段時日,他賺進的錢便超過了他母親易家蘭以賣動物形狀的小糖果所獲得的收入。小邦迪亞已長成大男人了,卻始終沒有結識女友,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是真的一個女友也沒有交過。   幾個月後,一個號稱男子漢富蘭西斯科的老流浪漢回來了,他幾近兩百歲,常常行經馬康多這個城鎮,唱著他自編的歌曲。歌曲內容都是一些有關沿途城鎮上所發生的事情,他的路線是從孟牛爾到沼澤區一帶地方;因此,如果有人要傳遞口信或向大家發佈消息,可以花兩分錢請他把事情編入他的歌詞裡。易家蘭本想探聽她兒子亞克迪奧的消息,結果得到的卻是她母親的死訊,男子漢富蘭西斯科有一次與惡魔作即興式的決鬥,擊敗了對手,自此贏得這個稱呼,真正的名字反而沒有人知道了。在失眠症流行期間,他離開了馬康多,有一天晚上,卻又突然出現在卡塔里諾的店裡。整個城鎮的人為了想知道外面世界發生的事,都去聽他唱歌。這回他還有一個胖得驚人的女人同行,她坐在一張搖椅上,由四個印第安人抬著。另外還有一位尚在發育期的黑白混血少女,表情落寞,手持一把遮陽傘。那天晚上,小邦迪亞來到卡塔里諾的店裡。他發現男子漢富蘭西斯科像孤獨的變色龍,坐在圍觀的人群中央,以走了調的嗓子唱出消息,並用瓦托拉萊爵士在奎亞那送給他的古老手風琴伴奏,被硝石泡裂了的一雙健壯的腳打著拍子。後面的一扇門有男子走出走進,坐搖椅的胖女人守在門前,靜靜地搧著扇子。卡塔里諾耳後插一朵絨布玫瑰,正在一杯一杯地販賣甘蔗汁,並趁機過去摸摸男人不該摸的地方。近午夜的時候,氣溫高得令人難以忍受。小邦迪亞從頭聽到尾也沒有聽到有關家人的消息。當他正準備回家時,胖女人揮手向他打招呼。   你也進來,她對他說,只要付兩毛錢。   小邦迪亞把兩毛錢扔入胖女人膝上的罐子裡,莫名其妙走了進去。那個還在發育的黑白混血少女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乳頭小得像母狗的。那天晚上,在小邦迪亞之前已有六十三個男人進過那個房間。屋裡的空氣因這麼多人呼吸過,加上汗水和嘆息,已越來越渾濁不堪了。少女提起濕濕的床單,叫邦迪亞抓住另一端;床單沉重得像帆布,他們各抓一端擰乾了它,使它恢復自然的重量。他們翻起床墊,汗水立即從另一邊流下來,小邦迪亞希望這些事永遠也不要做完。男歡女愛那一套做愛技巧在理論方面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兩膝發軟,站不直了,儘管那滾燙燙的皮膚逕自冒起雞皮疙瘩來,他卻忍不住地想要大便。少女鋪好床鋪,叫他脫衣服,他心慌意亂地解釋說:是他們強使我進來的。他們告訴我丟兩毛錢到罐子裡去,要快一點。那少女明白他慌亂的心意,如果你出去再丟兩毛錢,就可以多待一會兒,她細聲地說。小邦迪亞脫下衣服,他認為自己在身體方面比不上他的哥哥,這種想法使他羞慚得頗覺痛苦。雖然少女盡了力,他卻愈來愈冷淡,毫不起勁,且感到孤單極了,我要再丟兩毛錢,他以悲涼的口吻說。少女默默地感激他。她的背脊冰涼,骨瘦如柴,由於疲勞過度,呼吸很不自然。兩年前,她住在那很遠的地方,有一回她睡覺時沒有把燭火熄掉,結果醒來時四面都是火焰。她與撫養她長大的祖母同住的那間房子已燒成灰燼。從此祖母帶著她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到處流浪,要她兩毛錢接客一次,以彌補被燒毀房屋的價值。按照少女的估計,她每晚接客七十位,還得再接十年,因為旅途的費用、祖孫的食宿費和印第安人抬搖椅的工錢都由她支付。胖女人敲第二次門的時候,小邦迪亞什麼也還沒做就走出房門;他真想大哭一場,那個夜晚他無法入睡,一直在想那個少女,慾望和憐憫兼而有之。他很想去愛她,保護她。他捱到天亮,因失眠發燒,人顯得非常憔悴;他暗自決定要娶她,要使她脫離她祖母的虐待,而他自己則可夜夜享受她給七十個男人滿足的快感。上午十點鐘,他到卡塔里諾的商店裡去,少女已經離開城鎮了。   時間沖淡了他這種瘋狂的企圖,但他的挫折感卻反而加重了。他逃避在工作中以自慰。他宿命的認為自己應該順應天命,做個一輩子都無女伴的男人,以掩蓋自己無能的羞愧感。同時在這段時間,麥魁迪已把馬康多能留影在模板上的任何東西都拍攝下來了,他把銀板照相室留給了老邦迪亞,隨他處置;老邦迪亞決定用它作為蒐集上帝存在的科學證據。他的方法是在屋子裡各處重複曝光,經由這樣複雜的處理過程,他確信上帝果真存在的話,他遲早會照到祂一張相片的。否則,他就可以斷然推翻祂存在的假定。麥魁迪對古命相家諾斯屈達馬斯的理論更深一層地研究。他時常逗留到深夜,穿著褪色的鵝絨馬甲,用他那像麻雀般細小的雙手亂塗亂畫,他手上的戒指已經失去往日的光澤了。有一個晚上,他認為他已發現馬康多前途的預兆。這個城鎮將遍佈玻璃屋,光輝璀璨,而且將不再有那邦迪亞家族的後裔。這是一項錯誤,邦迪亞咆哮如雷說,那不是玻璃房子,而是冰房子,正如我所夢見的冰房子一樣。邦迪亞的家族後裔將永遠存續不絕。易家蘭在這個有幻想狂的家庭裡,盡力保持她的常識理性;她擴大了她那小動物形狀的糖果生意,整夜以烤爐烘焙出一籃又一籃的麵包、與眾不同的各種布丁、蛋製甜餅和小點心,這些東西在沼澤地帶的蜿蜒的路上,幾個小時內就能賣光。她已到達應該退休的年齡了,但是她愈來愈活躍。她為她興隆的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有個下午,幫傭的那位印第安婦人給她在麵粉糰裡加上甜味的佐料,她心緒不寧,望望院子裡,竟然看見兩個陌生的俊秀姑娘在陽光下繡花,原來她們是莉比卡和亞瑪蘭塔。她們為外祖母服孝三年,剛脫下孝服,現在所穿的華麗衣服似乎使她們在這個世界獲得了新的地位。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莉比卡反而比較漂亮。她的膚色淺淡,一雙大眼睛神色平靜,神奇的雙手似乎能用隱形的線繡出各種圖形。年紀較輕的亞瑪蘭塔,多少有點不夠秀氣,但她頗具自然的天性,有她已故外祖母內在的睿智。阿克迪亞年紀雖小,在體態上卻已有他父親的外表,而跟她們比起來,當然還是一個小孩模樣。他開始向叔叔小邦迪亞學習銀工技術,小邦迪亞也教他讀書寫字。易家蘭雖然覺得家裡擠滿了人,並不嫌多,孩子們都長大了,要結婚了,只怕空間不夠用,他們將被情勢所逼,散居各地。於是她把多年辛苦賺來的錢,與人商談,著手擴建房屋。她叫人造了一間正式的客廳,一間日常用的較舒適涼爽的起居室,一間可以擺下十二人席位大桌的餐室,以使全家人與客人共同進餐,九間有窗戶面對院子的臥室,一道長廊,玫瑰園的樹木可以擋住正午的熱氣,欄杆處放幾盆羊齒植物和秋海棠。她也把廚房擴大了,預備放兩具烤爐。透娜拉替亞克迪奧算命的穀倉已經拆掉,另外蓋了一間兩倍大的倉庫,以後家裡就再也不會缺糧了。她又叫人在栗樹樹蔭下造了兩間浴室,一間女用,一間男用,又在大馬廄後面搭了有圍牆的養雞場、一間乳牛棚、一間四面通風的鳥園,以便流浪的鳥兒隨意來棲息。易家蘭似乎感染了她丈夫的幻想狂熱症,整天帶著幾十個水泥匠和木工,測量光線和熱氣的位置,劃分空間,毫不顧及界限問題。建村之初的原有房舍裡堆滿了工具和材料,站滿了汗流浹背的工人;他們不許任何人前來干擾,看到那兒有一袋骸骨在咔嘎咔嘎地響著,很是憤怒。他們就這樣整天在石灰和柏油的許多不便中,在大家不知不覺中,聳起了一棟整個城鎮最大的、也是全沼澤地最涼爽的、最適合招待客人的房屋。老邦迪亞則在急遽變遷中捕捉上帝的形影,因此根本不了解新屋是怎樣造成的。新屋快要落成時,易家蘭把丈夫老邦迪亞從他的化學世界拖出來,告訴他說她收到一紙公文,要求他們把房子正面漆成藍色,不可以按他們自己的意思漆成白色,她拿出公文給他看。老邦迪亞不明白太太在說些什麼,他正辨認著公文上的簽字。   這傢伙是誰呀?他問道。   行政官員,易家蘭不悅地回答說,他們說他是政府派來的權威人士。   地方行政官莫士柯特已悄悄來到馬康多。他在賈柯旅社落腳,這旅社是一位首批來沼澤地帶以小飾物交換金剛鸚鵡的阿拉伯人建造的。第二天,他在距離邦迪亞的房屋兩區段的街道上租了一個獨立門戶的小房間,把從賈柯那裡買來的桌子和椅子擺好,又把隨身帶來的共和國徽章盾牌釘在牆上;還在門板上漆上地方行政官等字樣。他所下達的第一道命令是,這兒所有的房屋都要漆成藍色,以表示祝賀國家的獨立紀念日。老邦迪亞拿著那道命令去找他時,他正躺在小辦公室搭起的吊床上睡午覺,這張文件是你寫的嗎?他問道。莫士柯特是個成熟的男子;但害羞得臉上泛紅,他承認了,你憑什麼這樣做?老邦迪亞又問了一遍。莫士柯特從桌子的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給他看,我已被任命為這個城鎮的行政官。邦迪亞看也不看那道指派令。   本城鎮不以紙張下達命令,他還不失冷靜的態度說,因此,你得完全聽明白,我們這裡不需要法官,因為我們沒有事情需要判決。   他面對莫士柯特,並未提高嗓門說話,只是詳細地解說他們怎樣建立了村莊,怎麼樣分配土地、開道路、在不麻煩政府的情形下做了必要的改革,也沒有人來麻煩他們,我們就是過得這般平靜;我們尚沒有自然死亡的人,他說,你可以看得到的,我們還沒有墓地。沒有人會埋怨政府不幫忙他們。相反的,大家都慶幸政府不干涉他們,一直讓他們在平靜中成長;他希望仍能繼續他們快樂地生活,因為他們建立了城鎮,不想讓外地來的第一個暴發戶向他們發號命令。莫士柯特穿著像他的褲子一般白的斜紋棉質粗布外衣,舉止優雅。   如果你能像普通公民留在這兒,你是很受歡迎的,老邦迪亞作結論說,但是,如果你想要大家把房子漆成藍色,引起紛爭,你可捲起你的鋪蓋,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因為我的房子要漆成白色,像白鴿子一樣。   莫士柯特臉色發青,往後退了一步,繃緊下巴,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苦相說:   我得警告你,我身上帶了槍。   不知什麼時候老邦迪亞的手又恢復了昔日拉倒馬兒的蠻力。他抓住莫士柯特的外套翻領,把他舉起到齊眉的高度。   我這樣做,他說,那是因為我寧願把活生生的你舉起來不放,而不想以後來抬你的屍體。   他就那樣舉起他,抓緊他的外套翻領,經過街道中央,一直走到通往沼澤的路上才把他放下來。一個星期後,莫士柯特帶著六個赤足的,衣衫襤褸的,荷槍的士兵回來了,還有輛卡車載著他的妻子和七個女兒隨行而來。稍後又有兩輛車運來家具和行李,以及家用物品。他把他的家眷安頓在賈柯旅社,出門找房子,並在士兵的保護下回去開啟他的辦公室。馬康多的建村人決定要趕走這些入侵者,他們把長子都召集到老邦迪亞面前聽候差遣調派。但是老邦迪亞反對這樣做,他解釋說,當著人家的家眷面前找人家的麻煩,不是男子漢的作風。既然莫士柯特帶著妻子和女兒同來,他便決定以和平方法解決問題。   小邦迪亞跟著父親一起去。當時他已開始留有黑鬍髭,尖端上蠟,嗓音也已變粗,頗能顯示出征的氣氛。他們沒有帶武器,也沒有理睬衛兵,逕直走到莫士柯特的辦公室去。莫士柯特並未失去鎮定的態度。他給他們介紹他的兩個女兒,因為她們碰巧在辦公室;安派蘿,十六歲,像她的母親那樣皮膚黝黑;莫氏柯蒂,九歲,是個皮膚白皙、綠眼珠的漂亮小女孩。她們和善且有禮貌。在他們一進門未經介紹之前,她們就搬椅子請他們坐。但是,他們父子仍然站著。   很好,朋友,老邦迪亞說道,你可以在這兒留下來,並不是因為你門口駐有扛槍的強盜,而是念在你的妻子和女兒。   莫士柯特面露不悅之色,但老邦迪亞不等他回話,又繼續說:我們只有兩個條件:一是人人可以把房子漆成自己喜愛的顏色;一是立即撤離你的那幾名衛兵,我們保證為你維持秩序。這位長官舉起右手,攤開五個指頭。   你以名譽保證?   這是敵人的保證,老邦迪亞說。他接著又以嚴厲的口氣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你我仍是敵人。   士兵在當天下午撤離了。幾天後,老邦迪亞為那位長官一家人找到了房子。人人都安心了,只有小邦迪亞例外。長官的小女兒莫氏柯蒂雖然年齡小得可以當他的女兒,但她的形影老在他的腦海裡縈繞不去,使他非常痛苦。這種痛苦是身體上的某種感覺,就像他的鞋子裡有顆小石子,使他走起路來難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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