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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0795 2023-02-05
  十六世紀名海盜法蘭西斯爵士攻擊里奧哈恰城時,易家蘭的高祖母被警鈴與砲聲驚嚇過度,以致神經受損失去控制,身子跌坐在一個正燃燒著的火爐上。這一灼傷使她此後的半生變成一個無用的人。她只能用枕頭面墊起來側著坐;走起路來也必定是怪模怪樣的,因此她從不公開行走。她像著魔似的認為自己的身體會發出一種燒焦的氣味,所以拒絕一切社交活動。黎明時候,你會發現她站在院子裡,因為她夜裡不敢睡覺,唯恐夢見英國人和他們那兇猛的狗,會從臥室的窗子竄進來,用燒得火紅的鐵塊對她施用酷刑。她的丈夫是亞拉岡地方的商人,她已經為他生下兩個兒子;他為了減輕她的恐懼感,已在醫藥費與娛樂費上花去半個店面的金錢。終於,他賣掉店面,舉家遷往離海很遠的地方,他們來到一個山麓下,在愛好和平的印第安人社區裡定居下來,他在這裡為他的妻子造了一間沒有窗戶的臥室,使她夢中的海盜無法闖進來。

  在那個封閉偏僻的鄉野村莊裡,有一個種植煙草的土著煙農,名叫約塞.邦迪亞,他在那裡已住了許久,與易家蘭的高祖父合作做生意,不到幾年工夫就發了財。幾百年後,這個本地生長的合夥人的玄孫子娶了那個亞拉岡地方的商人的玄孫女。所以,每次易家蘭為丈夫老邦迪亞的瘋狂念頭煩惱時,她就會回溯到三百年前命中注定的事件上去,並詛咒海盜法蘭西斯爵士攻打里奧哈恰城的那天。這只是她自我安慰的一種方法,因為實際上他們堅貞的愛情是以共有的良心來維繫的,這使得他們的結合至死不渝。他們是表兄妹。他們在老村莊一起長大;他們兩家的祖先都是工作辛勤,習慣良好,而且已使他們的村莊成為全省最好的榜樣。雖然他們一生下來,就預言會結為夫妻,但到他們宣佈要結婚時,卻為親戚們所勸阻。他們害怕這兩個健康的孩子會遭受血統上的雜婚畸形兒的痛苦,因為幾百年來,他們兩族雜婚所生的後代,已有可怕的先例。易家蘭的一位姑媽嫁給老邦迪亞的一位叔叔,生了個兒子,一生都穿著寬鬆的袋形褲子;他活到四十二歲時仍是獨身童子,因為他一生下來,就有一條螺旋形的軟骨尾巴,尖端還帶著一小撮毛。這條豬尾巴不得讓任何女人看見,但他的一位屠夫朋友,為了他好,用一把切肉的大菜刀把它切除了,他因此而送命。那時候老邦迪亞才十九歲,正是怪念頭最多的年齡,他以一句簡單的話解決了這個問題:只要生下的孩子會說話,我不在乎生一群小豬。因此,他們結婚了,慶賀的鞭炮與鑼鼓連響了三天。如果不是易家蘭的母親以預言他們會生下罪孽的孩子來恫嚇她,甚至勸她不要圓房,他們的婚姻本來是可以從此幸福一生的。易家蘭為了怕她那強壯任性的丈夫趁她睡覺時強暴她,上床前總要穿上一條妨礙活動或發育的內褲,那是她母親由帆布製做的,並且還繫上交叉的皮條,前面又用厚厚的鐵釦封住。他們就這樣共同生活了幾個月。白天,他照顧鬥雞,她則同母親一起刺繡。晚上,他們小倆口痛苦地劇烈扭滾在一起好幾個鐘頭,似乎是藉此來取代做愛,到後來大家都直覺地認為情形不妙,謠言說她丈夫是性無能,以致易家蘭結婚一年後仍是處女。她丈夫是最後聽到這個謠言的人。

  妳看人們放出了什麼樣的謠言,易家蘭。他跟他太太冷靜地這樣說。   隨他們去說吧,她說,我們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就行了。   往後的六個月,情形依舊,直到一個悲哀的星期六,邦迪亞的鬥雞贏了亞奎拉。輸家因為鬥雞失敗而氣憤不堪,他退離邦迪亞,蓄意要讓鬥雞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他對邦迪亞說的話。   恭喜,恭喜!他大聲叫著說,也許你的公雞對你太太倒幫得上忙。   邦迪亞面容嚴謹地抱起他的公雞,我馬上就會回來。他告訴大家。而後對亞奎拉說:你回家去拿武器吧,因為我要殺你。   十分鐘後,他帶著他祖父的凹月形尖頭長矛回來了。半個城鎮的人都聚集在鬥雞場,亞奎拉則在鬥雞場的門口等他。對方已來不及自衛。邦迪亞以牛樣的氣力和首次與他祖父在這個地區消滅美洲虎的那種對目標的準確瞄準,用長矛刺穿了亞奎拉的喉頭。那個晚上,當人們正在鬥雞場守屍,邦迪亞回到家裡走進臥室時,他的妻子易家蘭正在穿她那條貞操褲,他把矛頭指向她,命令說:把它脫掉。毫無疑問地,易家蘭對丈夫的決心很清楚,後果你要負責喲。她期期艾艾地說。邦迪亞把矛插在泥地上。

  如果生下大蜥蜴來,我們就把大蜥蜴養著,他說,但城鎮裡不會再因妳而有凶殺事件了。   這是個清朗的六月夜晚,涼爽且有月光,他們在床上嬉戲狂歡到天明,微風將亞奎拉親人的哭泣聲吹送到臥床來,他們漠然以對,毫不關心。   這件事情被認定為光榮的決鬥,但他們兩個心裡都受到良心的責備。一天晚上,易家蘭睡不著,走到院子裡去取水,她看見亞奎拉在水缸旁,他的幽靈飄忽,面容悽慘,正用一個蘆葦塞子在塞他喉頭上流出來的汙血。又有一個晚上,她看見他走在雨中。由於他的妻子的這些幻覺使他惱怒,邦迪亞拿著長矛走進院子。死者面容悽慘地站在那兒。   你滾到地獄去吧,邦迪亞對他大叫,只要你回來多少次,我就再殺你多少次。

  亞奎拉沒有走開,邦迪亞也未敢把矛擲出去。從此以後他睡不好;他為死者在雨中看他的那副非常孤寂的表情,還有死者對生者的思念,以及在屋裡到處找水來浸濕他的蘆葦塞子和清洗傷口那種焦慮不安的樣子,深深感到痛苦,他一定很痛苦,他對易家蘭說,妳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多麼的孤寂。她很受感動;又有一次,死者揭開爐上水壺的蓋子,她了解他在找什麼,從那以後,她便在屋子四處擺些水壺。有天晚上,當邦迪亞發現死者在他的房間洗傷口,他忍不住又說話了。   亞奎拉,好吧,他告訴他,我們打算離開這個城鎮。盡量走遠些;我們不再回來。你現在可以安心去了吧。   這就是他們要翻山越嶺的原因。那時與年輕的老邦迪亞年齡相近的幾個朋友,很興奮地計畫冒險。他們把房屋拆下,打包,一路上帶著妻兒子女,向那無人能說出命運的地方前進。在起程前,老邦迪亞把矛埋在院子裡;割斷一隻隻英武的鬥雞的喉嚨,他相信這樣做可以給亞奎拉帶來某種程度的安魂作用。易家蘭隨身帶的是一箱新娘服、幾件家用什物,和一箱她父親傳給她的金幣。他們並沒有標出確定的路線,只是向里奧哈恰相反的方向走去,以便不留下足跡或遇到任何他們所認得的人。這是荒謬的旅程。十四個月後,易家蘭那吃猴子肉和燉蛇肉而吃壞了的肚子,卻生一個具有他的人形特徵的男孩。她躺在由兩個男人抬著的吊床上,走完了一半的路程,由於水腫,她的兩條腿已變形,她的靜脈瘤像水泡一般鼓起來。雖然孩子們看起來怪可憐的,肚子餓得乾扁扁的,兩眼目光渙散,卻比他們的父母更能適應旅途的艱苦,大部分時間他們甚至還興致勃勃的。經過兩年的跋涉後,一天早晨,他們成為第一批看到西面山麓斜坡的人。他們站在瀰漫著雲霧的山巔,看見那一片廣袤的沼澤伸向世界的另一邊。但是,他們並沒有看見海。他們迷失在沼澤地,轉來轉去,轉了好幾個月後,一天晚上,他們在岩石河岸上紮營,河水看起來像一條凍結的玻璃。那已是與他們最後遇見的一批印第安人相隔很遠的地方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第二次內戰期間,邦迪亞上校想沿同樣的路線,出其不意地攻打里奧哈恰城,經過六天的行軍後,他才了解到這是瘋狂的行為。不過,在他小時候於河邊紮營的那個晚上,他父親這夥人看起來狼狽得像沉船遇難、無逃生希望的人,然而在翻山越嶺期間,他們的人未減少,且準備要活下去,活到老死(他們果真如願成功了)。那天晚上,老邦迪亞夢見就在當地聳現一座城鎮,房屋的牆壁都是玻璃造的。他問那是什麼城鎮,他們給他說一個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而這個名字也不具什麼意義。但是,在他夢中響起一種超自然的回音:馬康多。第二天,他說服跟從他的人,告訴他們不可能找到海。他叫他們砍伐樹木,在河邊清出建地來,建立他們的村莊。

  老邦迪亞對夢見玻璃造的房子一直無法解釋出其中含義,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冰塊後,便認為他已然了解那個夢裡深藏的含義了。他想,在不久的將來,他可以用水那樣普通的物質來製造大量的冰塊,然後用這些冰塊在村裡起造新房子。到時候,馬康多就不再是個火焰山似的地方了,在那種炎熱的氣溫下,門的鉸鍊都扭曲了;到時候,馬康多將變成如冬天一般涼爽的城鎮。他沒有堅持要造一個製冰工廠的企圖,因為那個時候他全心全意熱中於孩子們的教育,特別是老二(即後來的邦迪亞上校),他首先顯出對煉金術有奇特的直覺智慧。實驗室又建立起來,打掃乾淨。他把麥魁迪的筆記拿來重新溫習,如今心平氣和,不再激動,已無新奇感。他們耐心地長時間試著想把易家蘭的金子從鍋底的沉渣中分解出來。老大亞克迪奧很少參加他們的煉金工作。當他的父親正潛心於那些煉金的試管時,任性的長子亞克迪奧的體型已超過了他的年齡,長成一個雄壯的少年。他的聲音已經改變,上唇長出了茸茸的短鬍髭。一個晚上,當他的母親走進他的房間,他正在脫衣服準備上床睡覺,她看到他後,產生了一種不好意思和憐愛的複雜感覺:除了她的丈夫以外,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另一個男人赤裸的身體;他是那麼活力鼎盛,體態健美,似乎是健美得有些反常。易家蘭這時三度懷胎,這使她新婚時的恐懼感反而獲得了解除。

     大約那時,一個性情歡悅,滿口髒話,喜愛挑逗,懂得用紙牌預卜未來的女人來家裡幫忙雜務。易家蘭對她談到她的兒子。她認為她兒子的體型發育異常,簡直跟她表兄弟的豬尾巴一樣不自然。女人高聲大笑,那笑聲就像撒著碎玻璃在屋子裡迴響,正好相反,她說,他將會非常幸運。為了肯定她的預卜,幾天後她把算命的紙牌帶到他們家來,自己跟亞克迪奧一起關在廚房外的倉庫裡。她靜靜地把紙牌放在木匠用的條凳上,腦子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小伙子在她身旁乾等,他那厭煩的心情勝過了興趣。她突然伸手去摸他,天哪!她非常驚異地叫道,而後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亞克迪奧立刻覺得他的骨頭裡充滿了泡沫,以及一種無力的恐懼感,很想哭一場。女人沒有暗示什麼。但是,亞克迪奧整夜都在想她,想她那腋下的煙味,想他自己皮膚底下那沾染的氣味。他想與她長相廝守,他想要她做他的母親;渴望他們永遠廝守在這個倉庫裡,渴望她一直對他說天哪!有一天,他實在忍無可忍了,便到她家去找她。他雖是正式拜訪,卻不可理喻地坐在客廳裡不說一句話。這時,他對她並不渴望了。他發現她現在不一樣了,那身體的氣味給予他的印象也不一樣了,幾乎是另外一個人了。他喝完咖啡後,沮喪地離開了她的家。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顫慄失眠,以一種獸性的熱望在渴望她,但他這回渴望的卻不是倉庫裡的她,而是那個下午的她。

  幾天後,女人突然叫他到她家去,她與她母親單獨在家,她藉口要為他看一副命相的牌,把他引到她的臥室去。而後,她任意撫摸他,起初他驚恐顫慄,然後忍受著迷幻的痛苦;他的恐懼勝過快樂。她要他那天晚上來看她。他為了想立刻脫身而答應她,他知道他不可能去。然而,那天晚上,他躺在他那如火焚般的床上,心裡明白他必須去看她,即使他辦不到,也非去不可。他摸黑穿上衣服,聽著黑暗中他弟弟平穩的呼吸,鄰室父親的乾咳,院裡母雞在咯咯輕叫,蚊子發出嗡嗡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以及他那時不曾注意到的這個世界紊亂的雜音,他步入已入睡的街道。他心裡想,但願她的房門是關著的,並且上了閂;也希望她食言。但是,門是開著的。他用手指輕輕一推,門的鉸鍊就往裡凹進去,而且發出怨艾的軋軋聲,他心裡頓時凍結了。從他側身進去的那一刻起,他試著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聞到了氣味。他還在走道上走著,那個女人的三個兄弟各別擺了吊床在那兒,他看不見他們;在黑暗中他無法判斷位置。他沿著廳堂邊緣摸索著去推開臥室的門,耐心辨別,以免摸錯了床位。他找到了。吊床的繩子比他想像的更低,他撞到了繩子,一個在打鼾的人翻了一下身子,囈語說:那是星期三。當他推開臥室的門時,無可避免地,腳在地上碰到不平的地板而顛躓了一下。突然之間,在漆黑中,他油然興起絕望的鄉愁,他明白自己完全摸錯了位置。睡在這狹窄的房間裡的是她的母親和另外一個女兒,以及這個女兒的丈夫和兩個孩子,他要找的那個女人恐怕根本不在這個房間裡。他想以那個女人的氣味來辨識,但房間裡全是那個氣味。然而,沾在他皮膚上的氣味卻那麼經久不退,那麼特殊。他停了好久沒有移動,恐懼地疑慮自己是否掉進了被遺棄的深淵,這時有一隻手張開五個手指伸過來,在黑暗中觸摸到了他的臉。他並不驚愕,只是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然而這卻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接著他自己挨向那隻手,在極為恐懼的情形下,他被那隻手引向一處無以名狀的地方,他的衣服被脫光,像一袋馬鈴薯那樣,在無底的黑暗中從這邊被推移到那邊,他的手臂似乎派不上用場;在那裡,再也聞不到那女人的氣味,所聞到的只是尿臭;在那裡,他設法記起她的臉孔,可是出現的是他母親易家蘭的容貌。他渾然意識到他現在正在做一件嚮往已久,卻一直認為不可能辦到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因為他不知道現在他的腳和頭究竟在哪裡,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誰的頭誰的腳,他覺得無法反抗腎臟裡那種冰塊滑動的轆轆聲,腸子裡鼓氣的嚕嚕聲,以及困惑焦慮想逃的感覺,同時又想永遠待在這絕望的沉寂可怕的孤獨中。

  她名叫透娜拉,也是遠征馬康多建立村莊的一分子,她被他的父母拖來,為的是要她與強暴她的那個男人分開;那個男人在她十四歲時強佔了她,並且一直愛她到二十二歲,但由於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一直沒有下決心公開他們的關係。他答應跟她到天涯海角,不過要等他把事務辦妥才能成行;她已等他等得厭煩了。她常在紙牌上算命,預言也許是三天,也許是三個月,也許是三年,會有一個高的或矮的,金髮的或黑髮的男子從海上或陸上趕來,而這個人應該就是他。在長年等待中,她的大腿已不再強勁,乳房已不再尖挺,溫柔的性情也不存在了,但瘋狂的熱情毫無減損。亞克迪奧為這個異常的玩物而瘋狂,每夜跟她穿過屋內的迷宮。有時候他發現門是閂上的,他要敲門好幾次,他明白自己只要有勇氣敲第一下門,他就會一直敲到底,經過一段時間後,她終於開門讓他進去。白天當他躺下來做夢的時候,便暗自享受頭一個晚上的回憶。可是,當她走進他家來,她會高高興興,以若無其事的樣子談笑自如,他不必去設法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這個女人的爆笑聲能嚇走鴿子,這與她夜裡的樣子是不同的;她在夜裡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教他從內部控制呼吸與心跳,使他了解為什麼男人怕死。他陶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當他的父親和弟弟宣佈他們已從金屬殘渣中分解出易家蘭的金子,全家每個人都振奮異常的時候,他甚至不了解他們歡欣雀躍的原因。

  實際上,他們的成功是經過了複雜而堅忍的一段時日。易家蘭很高興,她甚至感謝上蒼發明了煉金術,這時全村的人都跟到實驗室來,他們端出加了蕃茄醬的餅乾來款待客人,以慶祝這項奇蹟。老邦迪亞讓他們看看那個煉金鍋子和還原的金子,就好像那是他發明的。他向大家展示一遍,最後在他長子的面前站定,他的長子過去幾天來一直未在實驗室出現。他把那塊乾而黃的東西擺在他面前說:你覺得這東西看起來像什麼?   狗屎。亞克迪奧誠意地回答說。   他的父親用手背打他,打得鮮血與眼淚齊流出來。那天晚上,透娜拉用亞尼爾棉加碘酒敷在他的腫傷處,她是在黑暗中摸瓶子和棉花的;她在不煩惹他的情形下,為他做任何事情,盡量愛撫他,而不弄痛他。後來他們變得非常親密,在不知不覺中增進了感情,相互耳語起來。

  我要單獨與妳在一起,他說,我要在最近選一天向大家宣佈,那麼我們就不必再這樣偷偷摸摸了。   她並沒有勸他要冷靜。   好哇,她說,如果我們單獨在一起,讓燈亮著,這樣可以互相看見對方;我高興怎樣大聲說話就怎樣大聲,誰也不會來干涉,你也可以在我耳邊胡說些你想說的話。   這次談話加上對父親的怨尤未消,以及對未來的狂熱戀情所懷的幻想,使他產生一種沉靜的勇氣。很自然地,他在心理上已毫無顧忌,而把一切都告訴了自己的弟弟。   小邦迪亞起初只了解某種危險;他哥哥在外遊蕩的事,很可能造成莫大的危險,但他不了解他哥哥的對象有什麼令他著迷的地方。慢慢地他也染上那焦慮了。他想知道那種危險的詳情,他像是親身在體驗他哥哥的那種快樂與痛苦;他感到驚懼,卻又高興。他夜裡不睡,孤單地在床上等他哥哥直到天亮,那床熱得如同燃燒的焦炭。他們有時聊天直聊到起床的時候,所以兩兄弟很快地就同樣疲睏不堪,對煉金術和父親的那套智慧也不再感興趣了;他們見人就躲開,這兩個孩子一定是瘋了,他們的母親易家蘭說,他們肚子裡一定有蟲。於是,她為他們準備了一種難吃的打蟲劑,沒想到他們竟然傻裡傻氣地喝了下去,因此他們在一天裡同時蹲茅坑蹲了十一次,排出一些粉紅色的寄生蟲,並且很得意地將這些寄生蟲展示給大家看,就這樣騙過了他們的母親易家蘭,而把這當作是他們心神不寧與疲睏不堪的真正原因。這回小邦迪亞不僅了解了,而且像是自己實際體驗了那種經驗;後來有一次他的哥哥詳細解說愛情的巧妙時,他插嘴問道:那感覺像什麼呀?   像地震。亞克迪奧立即回答說。   正月裡一個星期四的凌晨兩點鐘,他們的妹妹亞瑪蘭塔出生了。在別人還未進房間來之前,嬰兒的母親仔細地端詳她。她光亮亮的、濕濕的,像一隻蠑螈,但身體各部都是人形。等到家裡擠滿了人,小邦迪亞才注意到這新生的娃娃。他趁人群混亂,溜出去找他哥哥;從夜裡十一點他哥哥就已不在床上。他是在衝動的情形下決定這麼做的,他甚至等不及自我合計一下,要怎樣才能把他哥哥從透娜拉的房裡拉出來。他在屋子周圍繞了好幾個小時的圈子,吹著他們私下作信號的口哨,直到天快亮了,才不得不回家去。結果發現哥哥亞克迪奧已在母親的房裡,逗著新生的小妹妹玩,小娃娃的臉向下垂著,一副天真可愛的表情。   易家蘭剛剛休息四十天後,吉卜賽人又回來了。他們就是帶冰塊來的同一批變戲法和玩雜耍的吉卜賽人,很快就可以發覺他們是娛樂節目的承繼人,而像麥魁迪那個部族,是進步的前導者。甚至連他們所帶來的冰塊,也不是作為生活上實用的宣傳,只是作為馬戲班子上逗人好奇的玩藝兒。這回他們除了帶來許多小玩藝兒外,還帶來一床飛毯。然而,他們並沒有把它當作是運輸發展過程中的初步貢獻,卻把它應用在娛樂的目的上。人們立即掏出他們最後的金幣來乘坐這東西,以便在村莊的房屋上空快速飛行一圈。靠了這混亂的人群正陷在歡欣鼓舞中,亞克迪奧和透娜拉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他們是人群中一對快樂的戀人;他們兩個甚至認為,愛是一種比夜裡那短暫而狂野的偷情更快樂更有深度的暢快感覺。可是,透娜拉破壞了這種著迷的氣氛。由於亞克迪奧跟她在一起所表現的那種狂熱鼓舞了她,使她把情況弄亂了,她突然把整個世界的責任都交給他來承擔,你現在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她對他說。他到這時還不了解她的意思,她加重語氣對他說:   你要做爸爸了。   亞克迪奧好幾天都不敢離家一步。他聽到透娜拉在他家的廚房大聲地笑時,便趕快躲到實驗室去。實驗室裡的煉金器物由於易家蘭的首肯又開始操作起來了。老邦迪亞很高興,歡迎他這個愛遊蕩的兒子回到實驗室來,再從頭教他探究點金石,他終於照著做了。一天下午,那個吉卜賽人在村裡駕著飛毯,上面載著幾個孩子,從實驗室的窗口飛過,他們向窗內愉快地揮手,弄得兩兄弟似乎對飛毯很渴望一試,但老邦迪亞連看都不看一眼,讓他們去作夢吧,他說,我們會飛得比他們更好,而且比一床可憐的毯子更具有科學的根據。亞克迪奧對煉金術也只是裝出有興趣的樣子,實際上他從來就不了解煉金元素的威力,裝置那元素的器物看起來只像是一個劣質的黃罐子。他並沒有成功地逃脫他的煩惱。他失去胃口,並且失眠。他變得脾氣暴躁,跟他父親實驗失敗時差不多;老邦迪亞看他心神不寧,以為他把實驗室的成敗看得太重要了,於是親口解除他在實驗室中所負擔的職責。老二小邦迪亞當然知道哥哥不是因為研究點金石而苦惱,但是他的哥哥也並未如同以前那樣坦率地向他透露實情。他的哥哥已從一個與他共商計謀和相互交談心事的人,變成一個退縮閃躲而且遇事敵對的人。他渴望孤獨,對全世界都怨尤不滿。一天晚上,他照樣下床溜出去,但並沒有去透娜拉家,只是混在市集的人群中,在各種巧妙的玩藝兒中穿來穿去,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最後他看到一個與這市集的任何東西都不相干的畫面:一個全身掛滿串珠的吉卜賽少女,她幾乎還是個小女孩,是亞克迪奧一生中所看過最漂亮的女孩。她正跟著一群人在看一個不孝順的男子化為一條蛇的慘狀。   亞克迪奧沒有注意看。當這蛇人的悲慘拷問開始時,他擠到觀眾前排那個吉卜賽女孩那兒,站在她的背後,壓住她的背部。少女想掙開,但亞克迪奧壓得更緊。而後她感覺到他的存在了。她靠著他保持不動,帶著驚喜和懼怕顫慄著,她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最後轉過頭來,帶著顫抖的笑容凝望他。此時兩個吉卜賽人扛著那個蛇人放進籠子,把它抬進帳篷裡去。那個指揮這場表演的吉卜賽人宣佈說:   女士、先生們,現在我要展出這個要受嚴厲考驗的女子。因為她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此後一百五十年必須接受夜夜被砍頭的處罰。   亞克迪奧和吉卜賽女孩沒有觀看砍頭的表演是否為真的,他們一起去到女孩的帳篷,一面在裡面狂吻,一面脫掉衣服。吉卜賽女孩把她那漿過的花邊胸衣解下,這時實際上他們是一絲不掛了。她像是軟綿綿的小青蛙,胸脯未發育好,兩腿瘦癟得不如亞克迪奧的胳膊粗,但是她有決心敢做,並且熱情,這補償了她的弱點。然而,她的帳篷是在公共場地,人們在那裡走來走去,搬運他們的馬戲團道具,或為做生意,忙忙碌碌地經過那兒,甚至在床邊玩他們的骰子,因此亞克迪奧一時無法對她的熱情給予適當的反應。掛在中央柱子上的那盞燈照亮了整個帳篷。在愛撫中斷時,亞克迪奧赤裸裸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女孩試著去挑逗他。不久,一個體態豐盈的吉卜賽女郎進來,帶著一個既非商隊,也非村裡來的男人,他們兩個開始在床前脫衣。無意中,這個女人瞧見亞克迪奧強壯得有如一隻碩壯的動物,熱情得叫人感傷。   小伙子,她高聲叫著說,願上蒼保佑你這壯碩的體態永遠保持下去。   亞克迪奧的女孩叫他們別干擾他們,那一對在靠近床邊的地上躺下來,別人的熱情撩起了亞克迪奧的情慾。初一接觸,女孩的骨頭就格軋格軋地發響,像一盒散倒的骨牌的聲音;她的皮膚猛流著慘淡的汗;她的眼睛充滿淚光。就彷彿她全身在散發可憐的哀傷氣息和渾然的泥土氣味。但是她有堅忍的性格和可欽的勇氣。亞克迪奧覺得自己飄入空中,宛如進入天使般純潔的境地,由心底說出柔情的髒話,傳入少女耳朵裡,再由她轉變成自己的語言親口說出來。那一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夜裡,亞克迪奧頭上繫條紅巾,跟吉卜賽人走了。   當易家蘭發現他不在,尋遍了全村。吉卜賽人的營地上,除了尚未完全熄滅的篝火還在冒著煙,以及他們營地的垃圾坑以外,什麼也沒有留下。有個在垃圾坑撿拾珠子的人告訴易家蘭說,昨夜他看到她兒子在推蛇人籠子上車的商隊人群中,他已變成吉卜賽人了!她對她的丈夫大叫。她丈夫對兒子的出走不曾顯露出絲毫震驚的表情。   我希望那是真的,老邦迪亞說,他一邊在研磨缽中研磨那已研磨了千遍以上,還在研磨的東西,那樣他倒會學著做個男子漢。   易家蘭探詢吉卜賽人的去處。她按照人家告訴她的方向,邊走邊問,心想她還來得及趕上他們。她離開村子愈來愈遠了,後來她認為路程已遠得來不及折返了,只好繼續往前行。直到晚上八點,當老邦迪亞把研磨的東西擱在一堆肥料上保溫,並去看看正在大聲啼哭的嬰兒小亞瑪蘭塔時,才赫然發現妻子不在。他瞬間召集一組有良好裝備的人,把小亞瑪蘭塔交給一個願意餵奶的婦人,進入不知名的道路去尋找易家蘭。小邦迪亞(即後來的邦迪亞上校)也與他們同行。路上有幾個印第安人,他們聽不懂他們的話,只以手勢表示那個方向沒有看見任何人走過。經過三天的搜索沒有結果後,他們回到村裡來。   幾個禮拜以來,老邦迪亞驚惶失措。他像母親那樣照顧小亞瑪蘭塔。他為她洗澡穿衣;一天要帶她出去餵奶四次;夜裡甚至要唱些易家蘭不會的歌曲給小傢伙聽。有一回,透娜拉自願來幫忙家務,直到易家蘭回來。但是,小邦迪亞的神祕直覺認定她是不幸的原因,她一進門,他就產生了一種超越神祕的感覺,他知道她必須對他哥哥的出走負責,而他母親的失蹤她也難脫責任;他以沉默與固執來仇視她,這個女人便不敢再到他家裡來。   一切隨著時間的過去又恢復了常軌。不知什麼時候,老邦迪亞和他的次子又回到實驗室,拂去灰塵,點燃煉金的試管,再度耐心地把擱置在肥料堆上已有好幾個月的煉金材料拿來運用。甚至躺在柳條搖籃中的亞瑪蘭塔,也以好奇的眼光看她的二哥和父親在那瀰漫著水銀蒸汽的小屋子裡專心地工作。易家蘭離開幾個月後,怪事陸續發生。一個擱在碗櫃上被遺忘了很久的空瓶子居然沉重得移不動;在工作檯上的一碟水銀未經點火,竟然沸騰半小時後蒸發乾了。老邦迪亞和他的次子看見這樣現象,既驚嚇又興奮,雖然無法解釋,卻視之為物質變化的現象,不必加以解說即可自明。有一天,小亞瑪蘭塔的搖籃本身開始移動,在屋子裡兜了一圈,這使得小邦迪亞驚慌起來,趕忙去扶住它。但是,他的父親並不因此而感到戚戚不安。他把搖籃放回原處,將它綁在一隻桌腳上;他相信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將發生。這回小邦迪亞聽到他說:   如果你不畏懼老天爺,你可要對我們這些用來煉金的金屬敬畏敬畏才是。   約在易家蘭走失後五個月,她突然回來了,穿著村人不認識的新款式服飾,喜形於外,神采飛揚。老邦迪亞簡直受不了她這副神色的衝擊,果真如此,他大叫道,我知道事情會發生的。他真的相信如此,因為他長期關在實驗室裡處理他那些煉金物質的期間,他在內心深處祈求他所渴望的奇蹟出現,這奇蹟不是寄望點金石的發現,也不是賦予那些金屬某種生命的靈氣,也不是企盼出現能把門鎖與鉸鏈變成金子的能力,而只是:易家蘭回來。如今她果然回來了,但她並不像她丈夫那麼興奮。她如往常吻了他一下,就好像她只離開了一個鐘頭,並且告訴他說:   看看門外。   老邦迪亞好一陣子才從迷惑中醒悟過來,他走到街道上,看見一群人。他們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與村人一樣的男男女女,直直的頭髮,黑黑的皮膚,說著和他們相同的言語,害著相同的病痛。他們的騾馬載來食物,牛車載著日用品和家具;日用品的小販大模大樣在販賣粗糙而簡單的生活用品。他們是從沼澤地那邊走了兩天的路程到這裡來的;那邊的城鎮每個月可以收到一次郵件。他們對幸福生活中所需的日用品非常熟悉。易家蘭並沒有追上吉卜賽人,但她發現了她丈夫在追求偉大的發明中未能發現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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