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4章   第一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0265 2023-02-05
  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馬康多是個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房屋沿河岸建起,澄清的河水在光潔的石塊上流瀉,河床上那些白而大的石塊像史前時代怪獸的巨蛋。這是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每年三月總會有一戶衣著破舊的吉卜賽人在村莊近處搭起帳篷,大聲地吹笛打鼓,展示他們的新玩藝兒。他們首先帶來的是磁鐵。一個體態厚重的吉卜賽人,滿臉不整的鬍髭,雙手雀斑點點,自我介紹他是麥魁迪,公開展示他所謂的馬其頓煉金大師第八大奇蹟。他拖著兩塊金屬板,挨家挨戶地走過,大家都很驚愕地望見那些鐵壺、鐵鍋、火鋏和火盆在原地翻滾;釘不牢靠的屋柱嘰嘰軋軋發響,那些螺絲釘和釘子就像要跑出來似的;甚至失去很久的東西,卻在原來找過的地方紛紛出現了,統統都雜七雜八地跟在麥魁迪的神奇鐵板後面跑,東西自有它們的生命,吉卜賽人以粗糙刺耳的聲音叫道,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行了。老邦迪亞奔放的想像力常常超越了自然的天賦,甚至超越奇蹟與神術,他認為這種無用的發明可以用來吸取地下的黃金。麥魁迪是個誠正的人,警告他說:這是辦不到的。老邦迪亞那時並不相信吉卜賽人的誠正規勸,於是以一匹騾子和兩隻山羊交換了那兩塊磁鐵。他的妻子易家蘭,靠了這些家畜來增加少許家財,想說服他不要交換,卻無效,我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黃金,連家裡的地板都可以用黃金來鋪。她的丈夫回答說。以後的幾個禮拜,他很勤奮地工作,想證實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探測這個地區的每寸土地,拖著麥魁迪那兩塊磁鐵,大聲唸著他的那套咒文,到處去勘測,甚至連河床下也不放過。他這樣做,唯一的收獲是找到一套十五世紀的甲冑,裡面鏗鏘發響;那些生鏽的碎片一片接一片地緊合著,像個大葫蘆,裡面裝滿石頭似的東西。當老邦迪亞和他的四個探測伙伴設法把這具甲冑打開來看時,他們發現裡面是一具鈣化了的骨骸和一個小銅盒,盒裡裝著女人的頭髮,小銅盒繫在骨骸頸部。

  三月裡,吉卜賽人回來了。這次他們帶來望遠鏡和小鼓一般大小的放大鏡,他們展示這些東西,說是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新近發明的。他們叫一個吉卜賽女人站在村莊的一端,把望遠鏡擺在帳篷門口。每個人每次付五分錢,就可以透過望遠鏡看到那個吉卜賽女人與他只隔一臂之遠,科學可以縮短距離,麥魁迪宣佈說,在不久的將來,人們將不須出門一步,便可以看到正在世界各地所發生的事情。正午灼熱的陽光與放大鏡合作做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們把一堆乾草放在街道中央,把放大鏡聚集陽光的焦點落在乾草堆上而引燃起火。因磁鐵的失敗而尚未消除難過心情的老邦迪亞,這回又想到這個陽光焦點的發明可以用於戰爭上了。麥魁迪再次勸他不要去嘗試,但終於還是把放大鏡換給他了;麥魁迪收回他那兩塊磁鐵,外加三個殖民地金幣。易家蘭惶恐地流下眼淚。那三個殖民地金幣是從一箱金幣中取出來的,而那箱金幣是她父親一生的積蓄,她把它埋藏在她的床底下,希望適當時機派上用場。老邦迪亞並不想去安慰他的妻子,他只一味地像個科學家似的,只顧專心於戰術的實驗研究,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他一心想要表現放大鏡的制敵效果,不惜以自身來試驗,自己站在太陽光的焦點處,忍受灼傷、生瘡化膿的痛苦,並且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治癒。他妻子極力反對這樣危險的發現,有一次他幾乎把房屋燒掉了。他會在房子裡一待就是幾個小時,研究他的新武器在戰略上的可行性,終於他編成了一本極為清晰、並且頗具說服力的用法說明手冊。他把這本手冊交由一位信差翻山越嶺送去給政府,還附上他多次實驗的圖表與解說文件。這位信差曾在沼澤地迷失路線;在暴風雨下涉過河流;在絕望與疾疫以及野獸的侵襲下掙扎,幾乎喪命,但最後找到了那條有騾子載送郵件的山道。雖然當時要到首都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但老邦迪亞向政府保證,只要徵召他,他就前往當場將這新發明示範給軍事當局看,並且親自訓練他們參加這種太陽戰法的複雜運作技巧。然而,一等許多年未得回音。終於,他等夠了,告訴麥魁迪說他的計畫失敗了,於是那位吉卜賽人以行動證明他是個老實人;他把金幣還給他,收回他的放大鏡,另外還給了他幾張葡萄牙人的航海地圖與航海器具;並且親筆抄下侯曼的航海綱要,交給老邦迪亞,使他能夠運用觀象儀、指南針和六分儀。老邦迪亞在一連好幾個月的漫長雨季裡,躲進他那搭蓋在正屋後面的小屋裡做實驗,不讓別人打擾他。他完全不管家裡的事了,整夜在院子裡觀察星象;為了了解正午的正確方法,他曝曬在太陽下,幾乎中暑。當他成為操作航行儀器的專家,就對太空另有了他自己的一套構想,他認為自己不必走出書房,就可以航行在未知的海上,去尋訪無人居住的領域,去與奇異事物建立關係。那段時間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他在他的房裡兀自信步踱著,不去搭理任何人;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則在菜園裡種植香蕉、芋頭、葛菜、山芍和茄子,累得背脊都快要斷掉了。猝然,他那狂熱的研究活動暫時中止了,像是著了魔似的,事前並無任何徵兆。幾天來,他像中了邪,自言自語地細聲唸出一連串的假定來,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對這假定能悟解多少。終於,在十二月的一個星期二午餐時間,他突然把他所有的痛苦都宣洩出來,孩子們終生也難忘他們的父親,在長期熬夜、飽受想像力的摧折後,終於嚴肅地把他的發現說了出來:地球是圓的,像橘子那個樣子。

  易家蘭忍無可忍了,如果你要發瘋,你就儘管去發瘋吧!她大聲叫道,但是不要把你的吉卜賽人的想法灌輸給孩子。老邦迪亞無動於衷,並不因他妻子的絕望而驚愕;他的妻子在盛怒之下,把觀象儀摔破在地板上。他又做了一個,並叫村人聚集到他的小房間裡,向他們提出無人能了解的理論,告訴他們說,如果人們一直向東航行,可能會回到原來他出發的地方。全村的人都相信老邦迪亞已經發瘋了,這時麥魁迪出面為他辯解;他當眾讚揚老邦迪亞,說他單憑天文學的計算,就能證實他的推理;說他真是個有智慧的人,這個理論直到那時,馬康多還沒有人知道。為了對他表示崇敬,便贈給他一件禮物,且是一件影響這個村莊將來前途的禮物:那就是一間煉金實驗室。

  後來,麥魁迪衰老得非常快。他第一次來這裡時,似乎與老邦迪亞的年齡不相上下,但是老邦迪亞保持了旺盛的精力,他可以拉住馬的耳朵,把馬的身子往下拉低或翻倒,而這位吉卜賽人似乎患了某種難醫的病。實際上,他是因為在世界各地旅行太多而感染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病。照他自己跟老邦迪亞的說法,死神到處跟著他,嗅他的褲底,只是它無意用它的利爪一下把他攫走罷了;他一邊說話,一邊幫助老邦迪亞設立實驗室。他逃過了侵害人類的各種大小災難與疾病。他在波斯患了玉米疹,在馬來群島患了壞血病,在亞歷山大城患了痲瘋。在日本患了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碰上黑死病,在西西里島碰上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遇到悲慘的沉船事件,但他都沒有死。這個怪人似乎掌握了古星相家諾斯屈達馬斯(註:諾斯屈達馬斯(Nostradamus, 1503︱1566),法國普羅旺斯地方的猶太人占卜師,將占星術以韻文寫成預言書。)的奧秘之鑰;他天性陰沉,一身靈氣,卻又充滿哀傷氣息,表情像亞洲人,似乎對另一個世界的事物知道得很多。他頭戴一頂烏鴉展翅式的大黑帽,身穿天鵝絨甲冑褂子,上面積有無數的綠鏽。雖然他很智慧,心胸也無比的寬大,卻因對人類懷抱一種使命感,而在塵世中碰到許多日常生活上的小難題。他抱怨染患老年病症,忍受著經濟上最無奈的煩瑣困難;由於壞血病使他的牙齒掉光,他已許久笑不出聲了。那個悶熱的午間,當那個吉卜賽人這樣推心置腹的說出他這些秘密時,老邦迪亞認為,那便是他們偉大友誼的開始。孩子們被他這種奇異有趣的故事驚住了。邦迪亞上校那時還不到五歲,他一生都忘不了那個下午,他看見那個人靠窗而坐,從窗子射入的顫動的光帶著他那深沉的聲音,照亮了想像力所能達到的最深沉黑暗的地方,他額頭的油垢汗漬沿兩鬢順流而下,他的哥哥亞克迪奧把這當他傳家的回憶事件,傳給他的後代子孫。相反地,易家蘭則對那次客人的來訪大起反感,因為麥魁迪一進家門,就不小心打破了一瓶氯化汞。

  這是惡魔的氣味。她說。   沒有什麼,一點也不,麥魁迪糾正她說,惡魔已被證明帶有硫化物的性質,這只是一點帶腐蝕性的汞昇華物。   他一向喜歡說教,於是很精闢地把朱砂的猛烈屬性加以解說,然而易家蘭不理會他,帶著孩子去祈禱。那種氣味使她永遠難忘,並且與對麥魁迪的惡劣印象緊密地相連。   初具規模的實驗室,除了許多瓶子、罐子、漏斗、蒸餾器、濾嘴和篩子之外,還有粗糙的水管,長頸玻璃燒杯和複製的煉金元素物質(俗稱煉金師的蛋,是鹽、硫磺和水銀的合成物),另外還有一個吉卜賽人按猶太瑪利的三腳蒸餾鍋的說明書所仿製的蒸餾鍋。除此之外,麥魁迪還留下與七大行星相關的七種金屬樣品,以及摩西和卓茲瑪斯的黃金增值公式,外加一套與大教義相關的解說符號與圖表,能把其中意思加以解釋出來的人,便可以著手製造點金石了。老邦迪亞看見黃金增值公式不難解說,深受誘惑,於是向他的妻子易家蘭奉承了許多個禮拜,為的是希望她允許他挖出她所埋藏的金幣,以進行水銀分解,水銀分解的次數是金子增加的倍數。易家蘭像往常一樣,對丈夫不屈不撓的意志還是屈服了。而後老邦迪亞如願以償地將三個金幣投入鍋裡,與銅片、雄黃、硫磺和鉛塊熔合,再放進一鍋海狸油中去煮成濃臭的黏性漿液,這東西看起來不像是貴重的黃金,倒像燒焦了的糖漿。在這項冒險而無望的蒸餾過程中,易家蘭的家產與七種金屬熔合了,再加入煉金用的水銀和塞浦魯斯硫酸,又因缺少蘿蔔油,便把豬油加進去熬煮,結果變成一大塊燒焦的豬油渣,緊黏在鍋底。

  當吉卜賽人回來時,易家蘭發動全村的人起來反抗他。但他們的好奇心勝過了恐懼感,因為這回吉卜賽人跑遍村莊,用各種樂器以震耳欲聾的聲音吹奏,同時一個吉卜賽人小販宣稱,要展出納西安斯家族最新奇的發現。因此,每個人都湧向展示的帳篷,門票一分錢,看到的是麥魁迪恢復青春,沒有皺紋,嘴上一排嶄新發亮的牙齒。大家猶記得,他的牙齦已經被壞血病所毀,兩頰也已鬆軟,嘴角垮了下來;現在,證明吉卜賽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禁不住驚恐起來,尤其當麥魁迪把牙齒整排從牙齦上取下來,並向大家展示片刻時,他立即又變回幾年前那副老頭兒的樣子;然後他再把整排牙齒放回去,笑嘻嘻又變成了一副青春的模樣,這使每個觀眾看得目瞪口呆,且顯得驚惶起來。老邦迪亞認為麥魁迪的知識已達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但經過這位吉卜賽人單獨向他解釋假牙的功效後,他又快慰地興奮起來。這似乎是相當怪異又單純的事,老邦迪亞突然一夜之間對煉金術失去興趣了。他起伏不定的情緒危機平息了。他不再按時回去吃飯,整天在他的小屋子裡踱來踱去,世界上發明了那麼多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新奇事物,他對他的妻子易家蘭說,河的對岸有各種神奇的器具,而我們卻在這裡過著笨驢樣的生活。那些自從馬康多建村以來就認識他的人,眼見他受麥魁迪影響如此之大,都非常驚愕。

  起初,老邦迪亞可以說是一個年輕的族長,教人耕種和養育小孩及動物;為了這個社區的利益,他與別人合作,甚至身體力行。一開始他家的房子是蓋得最好的,於是人人都起而模仿他。他的家裡有光線充足的小起居室,餐室的陽臺上置有花盆,花卉鮮美,臥室有兩間,院子裡種植著大栗樹,花園修剪得很美觀,還有飼養山羊、豬的獸欄,和可以棲息雞類的雞塒。他家和整個村落只禁養一種動物,那就是鬥雞。   易家蘭的工作能力和她丈夫不相上下。她是活躍、小巧、嚴謹的女人,她的一生無時無刻不是勇氣十足,雖然不曾聽她唱過歌,她卻是無所不在的,從黎明到深夜,她總是穿著漿過的裙子到處跑動,那硬板板的裙子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由於地板是黏土,泥牆未粉刷,他們自製的原木家具總是乾乾淨淨的,放置衣物的舊衣櫃散發出蘿勒草的暖香。

  老邦迪亞是村中最具企業頭腦的人;他安排建屋的位置,使每家到河邊取水時要花同等的氣力;他規畫巷道,使每幢房屋在炎熱的時候忍受日照的時間相同。在短短幾年內,馬康多就成了三百多位居民井然有序且工作勤奮的村莊。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莊,村民的年齡都還不到三十歲,都很年輕,還不曾有任何人死亡。   從建村開始,老邦迪亞就築有陷阱與鳥籠。不久,不僅他家,就連村裡其他人的家裡也有了許多鳥類,包括金絲雀、蜂鳥和知更鳥。許多不同的鳥齊鳴,吵得易家蘭只好用蠟把耳朵塞住,以免失去對事物的真實感。麥魁迪第一次來兜售治頭痛的玻璃球時,大家都很奇怪他竟能找到這個沼澤中無人知道的小村莊,那位吉卜賽人承認是根據鳥鳴聲找到的。

  領導社會活動的精神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對磁鐵的狂熱、天文儀的計算公式、煉金術的夢想,以及急著去發掘世界的奇蹟事物。老邦迪亞從整潔而富有活力的人變成一個外表懶散、衣著不整、鬍子亂七八糟的漢子,易家蘭好不容易才用廚房裡的一把刀子把他的鬍子修了修。許多人都認為他是怪異的咒語下的犧牲者。然而,當他拿出工具來清理地面,並召集人群來為馬康多開出一條道路,以利大家接觸外界許多偉大發明時,甚至連認為他瘋狂的人,也都擱下他們自家的工作和家務,來跟隨他開路。   老邦迪亞對這地區的地理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東面是連綿不斷的不可穿越的山脈,那邊有一座里奧哈恰古城,按照他的老祖父所說的,在過去的年代裡,法蘭西斯.蕨克爵士曾在那裡用加農砲獵取鱷魚,並把打壞的鱷魚修補好,在鱷魚肚裡填塞乾草,運去送給伊麗莎白女王。老邦迪亞年輕時,與他的一群部下帶著妻兒子女,從那邊翻山越嶺去尋找出海的通道,經過二十六個月,終於放棄繼續遠征,就地建立了馬康多村,從此就不再返回出發地了。那條路只通往過去的地方,因此他不感興趣。向南去是沼澤地,永遠浮滿植物的渣滓物,按吉卜賽人說,這浩瀚的沼澤地無邊無際。西面的沼澤與水域相接,那邊的水中有軟皮鯨魚,頭部和身軀都長得像女人,常以牠們令人著迷的大胸脯來誘惑水手,甚至使他們送命。吉卜賽人沿這條路航行六個月,才抵達騾子載運郵件通行的地帶。老邦迪亞估計,唯一可與文明接觸的方法是沿著北方那條路走。於是他把開墾工具和打獵的武器交給與他同建馬康多村莊的人,把導航用具和地圖裝進背包中,踏上了不可測的冒險旅程。

  起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什麼大不了的障礙。他們沿著河流的岩岸,到達前幾年發現甲冑的地方,從那裡順著一條野橘林間的小徑進入森林。第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殺了一頭鹿來烤食,大家同意只吃一半,剩下的用鹽醃好,準備在以後的日子食用。他們一直不想吃五彩鸚鵡的肉,但到了非吃不可時,也是小心翼翼地,這種鳥的肉呈藍色,肉質粗,吃起來有腐臭味。後來的十幾天,他們沒有再看到太陽。地上軟而潮濕,像火山的灰燼,草木越來越濃密;鳥鳴猿叫的聲音越來越遠,日子變得極度悲淒。當他們的靴子陷在熱氣騰騰的油灘中,當他們用彎刀砍掉流著血汁液的金黃色的蠑螈,這些遠征的人覺得沉醉在遠古的記憶中,記得了那潮濕與寂靜的樂園,回到原罪(註:原罪指亞當與夏娃偷食樂園禁果之罪,因為他們是人類的祖先,從此人類便天生為帶罪之身。)之前的情景。一個星期來,他們幾乎不說話,像夢遊者般往前行經悲愁的宇宙,到處幽暗,只有發光的昆蟲輝映著一些光亮,那血腥的氣味使他們的肺部透不過氣來。他們無法回頭走,因為他們一路上走的是自己開的路,並且在走過之後,似乎在原地馬上又長出新的植物來,把路封住,沒有關係,老邦迪亞說,重要的是不要失去方向。他總是按照他的指南針,領著他的人向看不見的北方走去,以便走出這個著魔似的地域。這是個沉黑的夜晚,沒有星光,黑暗中透出一種清新的空氣。他們因長久的跋涉而疲乏,便搭起了吊床,這是兩週來他們第一次有個甜美的睡眠。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掛天空,他們陶醉得無言相對。在他們前面,在靜默的晨光中,在羊齒植物和棕櫚樹之間,有一艘西班牙大帆船閃耀著一片粉白。船徽向右舷傾斜,完好的桅桿上垂掛著髒而破的帆布,帆布上綴著蘭花。船身覆滿枯硬的藤節和軟蘚苔,像是緊緊地嵌在石頭的表面。整條船似乎佔有了它那孤寂與煙霧瀰漫的空間,不受歲月的侵蝕,也沒有鳥類來棲息。遠征的人小心檢視裡邊,發現除了濃密的花叢以外,什麼也沒有。

  既然發現了大帆船,這表示離海很近。老邦迪亞卻反而因此喪失了衝動。他原本尋找大海而不可得,如今大海卻橫在眼前,不可超越;這大海本是經過無盡的犧牲與痛苦都找不著的,卻突如其來不費事的被發現了,難免使他覺得這是捉弄人的命運佈下的詭計。許多年後,他的兒子邦迪亞上校再越過這個區域時,這兒已是一條經常輸送郵件的道路,他所發現的船隻猶剩下在罌粟花田地中被火焚燒過的部分殘骸,就到那時,他才相信父親所講的故事不是杜撰的;他只是想不通,偌大一條船怎麼會跑到內陸這麼一個地點來。然而當時,老邦迪亞是離開那艘大帆船再往前走了四天才發現大海的,但他並沒有去思索它怎麼會跑到內陸來這件事。當他面對滿是灰燼泡沫的骯髒的海時,他的夢想破滅了;他覺得這不值得他冒險犧牲來走一趟。   他媽的!他大叫說,馬康多四周都被水包圍了。   老邦迪亞遠征回來後,隨便畫了一張地圖,由於這張地圖,許久以來馬康多都被認為是個半島。他是在氣憤之餘畫下那張地圖的,特別誇大了交通的困難,像是在懲罰自己完全沒有頭腦,因而選上了這樣一個地方似的,我們永遠也別想去哪裡了,他哀傷地對妻子易家蘭說,我們將在這裡虛度一生,無法享受科學的好處。這個想法使他決定將馬康多的人遷往較好的地方去,於是他在他那間用作實驗室的小屋子苦思了幾個月。這次,易家蘭已預先看出了他狂熱的計畫。她像小螞蟻那樣,暗中辛勞地去勸說村裡的婦女反對她們的丈夫事實上已經在準備的遷移行動。老邦迪亞並不知道自己的計畫是什麼時候或因什麼反對的力量,使之拖延、無望、逃避,且終於成泡影的。有個上午,當她發現他在後面小屋裡自言自語地說著他的遷移計畫,並把實驗室的器物用具裝進原箱中,她以天真的目光注視著他,甚至覺得他可憐。她讓他做完工作。她讓他把箱子釘上,用中國式毛筆蘸墨水在箱子上寫上自己姓名的縮寫字母,而不去指責他;現在她明白她丈夫已經知道她搗的鬼(因為從他細聲的獨白中她已聽到他這樣說),使得村民不支持他的計劃。直等到他開始卸下門板,易家蘭才膽敢問他要幹什麼,他以相當痛苦的表情說:既然沒有人要離開,我們就獨個一家走吧。易家蘭聽了並無憂戚不安的表情。   我們不走,她說,我們要留在這裡,因為我們在這裡生了個兒子。   我們還沒有親人死在這裡,他說,一個人必須等到有親人死在那兒,那地方才算得上是他的家鄉。   易家蘭以堅定的語氣低聲說:   如果我必須以死才能留得住你們,我願意一死。   老邦迪亞沒想到他的妻子是這般的意志堅定。他以各種美妙的奇想來勸誘她;保證會有一個奇妙的世界被他發現,在那個世界的土地上,只要滴上一滴神奇的水,植物就會如人所願的長出果實來,而且那裡有各種抗拒痛苦的器具廉價出售;但是易家蘭對他這種千里眼式的洞察力反應冷淡。   你不要再跑來跑去,胡亂空想狂想一些事情,你該操心一下你兒子啦,她回答說,瞧瞧他們眼前的樣子,都野得像驢子般到處亂跑。   老邦迪亞從表面意義領略了妻子的話。他望向窗外,看見赤腳的孩子在陽光照耀的花園裡。他此刻才覺得他們開始存在;他們似乎是由易家蘭的魔咒孕育出來的。這時他內心產生一種神祕而又絕對的感覺,尋根到他自己的童年那段時光去,再去發掘他不曾探測過的記憶的領域。當易家蘭繼續清掃房子時,她覺得從今以後的下半輩子,這幢房屋不會被人遺棄了;他則帶著專注的神情站在那兒,想著孩子們的問題,直到他的眼睛濕潤,才用手背擦乾淚水,聽天由命地長嘆一口氣。   好吧,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把東西從箱子裡拿出來。   長子亞克迪奧十四歲,方頭,濃髮,承襲了父親的性格。雖然他的生命成長衝力與體力有同等的發展,卻顯然缺乏想像力。他是在極度困難地越過山嶺來建立馬康多村之前生下的,他的父母見他沒有野性的特徵,真是謝天謝地。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的邦迪亞上校,是在馬康多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到這年三月,就是六歲了。他沉靜羞澀,在娘胎裡似乎就哭過,生下來眼睛是睜開的。當他們剪下他的臍帶時,他的頭左右搖晃,以無所恐懼的好奇心打量著室內人們的臉孔。後來,他對前來瞧他的人們失去了興趣,而集中注意力在那棕櫚葉編成的屋頂上,那屋頂似乎因雨水過量,壓力太大,快要崩塌下來了。他的母親易家蘭直到有一天,當三歲的小邦迪亞走進廚房時,才又記起了他那銳利的目光;這時她正從爐子上端出一鍋熱湯放在桌上。這神色凝重的孩子在門口說:湯快要打翻啦!鍋子正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而就在孩子說過話不久,鍋子開始慢慢地滑向邊緣,就好像被一種內在的力量所推動,終於掉落地上摔破了。驚惶的易家蘭把這件小事告訴她的丈夫,但老邦迪亞解釋說,這是自然現象。他向來不關心兒子的存在,部分是他認為孩子尚在心智不足時期,部分是也常常太專心於他的奇妙想法。   但是,自從那個下午,他叫孩子們來實驗室幫他解開那些東西之後,他開始將大部分的時間用來陪伴他們。在那間單獨的小屋子裡,牆壁上漸漸掛滿了地圖和怪異的圖畫,他教他們讀書、寫字和數字,他跟孩子們講世界的奇景,不僅講些他自己知道的事,也將想像力發揮到極高的境界。就這樣,孩子們得知在非洲極南端的地方,有人極度聰明,喜愛和平,他們唯一的消遣就是坐下來思考;也知道徒步越過愛琴海是可能的,要是想到沙隆尼克港去的話,只要逐島跳過去就行了。這種幻想的高度想像力,在往後的年代一直深印在孩子的心版上。以致當一個正規軍的軍官命令他的行刑隊舉槍射擊時,後來成為邦迪亞上校的那個孩子,竟再度看到了暖和的三月午後,他的父親停下物理課,著魔似地站著,一隻手舉在空中,兩眼眨也不眨一下,傾聽遠處吉卜賽人的笛聲、鼓聲,還有鈴聲,他們又往村子裡來了,宣佈孟菲斯的聖人又有了什麼最新和最驚人的發現。   他們是新來的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都是年輕人,只會說他們自己的語言;他們都很俊美,皮膚油光發亮,雙手靈巧;他們的舞蹈和音樂給街上帶來歡欣和喧鬧;塗著五彩繽紛顏色的鸚鵡在朗誦義大利抒情歌曲;一隻母雞和著鼓聲生下一百枚金蛋;經過訓練的猴子能猜透人的心事;一架多用途的機器可以一邊縫釦子,一邊降溫退熱;一種儀器可以叫人忘掉不愉快的事;一種草藥可以令人失去時間的感受;還有千種以上奇特巧妙、不同凡響的發明。這使得老邦迪亞必須發明一架記憶機器,才能記下所有那些發明。他們瞬間改變了這個村莊。馬康多的居民迷失在街上,為這擁擠的市集弄得一片混亂。   老邦迪亞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以免他們在紛亂的人群中走失了;路上碰到鑲金牙的技術士和有六隻手臂的變戲法的人;人群中有屎尿和臭拖鞋發出的混雜怪味,薰得人透不過氣來。他為了要說他那些荒誕無稽的夢魘中的無數秘密,像瘋子般到處亂鑽去找麥魁迪。他問過幾個吉卜賽人,他們都聽不懂他的話,最後他到麥魁迪以前搭帳篷的地方,發現一個不喜多言的亞美尼亞人正用西班牙語在叫賣一種糖漿,說是吃了可以隱形。當老邦迪亞擠進觀看得正出神的群眾中前去問話時,那個人已喝下一杯琥珀色的液體。吉卜賽人以可怕的表情讓對方感受可怕的氣氛,而後變成一灘柏油樣的東西,但他的回話卻仍飄忽在嬝嬝輕煙中,說:麥魁迪已經死了。這個消息使老邦迪亞戚戚不安起來,他木然站著,想克服心中的煩惱;後來群眾被別的戲法所吸引,紛紛散去別處觀看,這個亞美尼亞人的一灘柏油樣的東西也完全蒸發掉了。而後,另外有吉卜賽人肯定地說,麥魁迪事實上是在新加坡海灘發高燒致死的,他的遺體被扔入了爪哇深海之中。兩個孩子對這消息不感興趣。他們堅持要父親帶他們去看正在一個帳篷門口宣傳的孟菲斯聖人的神奇發明;按照吉卜賽人的說法,那個帳篷曾是屬於所羅門王的。孩子們那麼樣地堅持著要去看,以致老邦迪亞花了三十里拉的門票錢,帶他們進入帳篷中央。只見那兒有個巨人,體毛茸茸,頭光禿禿的,鼻子上穿著銅環,腳踝上有厚重的鐵鍊,正看守著一個海盜的寶箱。當巨人打開箱子時,箱子裡透出冰涼的氣味。裡面只有一塊巨大而透明的東西,帶著無數細小的針狀體,夕照反映在上面,被分裂成彩色的星光。老邦迪亞知道孩子正等著他解釋,有些發窘,就鼓起勇氣含混其詞低聲說: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   不是的,吉卜賽人反駁說,這是冰塊。   老邦迪亞聽不懂那個吉卜賽人說的話,就伸手去摸那塊糕餅樣的東西,但巨人把它移開了,要再付五里拉才可以摸。他說。老邦迪亞又付了五里拉,把手在冰塊上放了好幾分鐘,他接觸到了這神祕之物,心裡又恐懼又高興。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又付了十里拉的錢,好讓他的兩個孩子去體驗這奇異的接觸。小亞克迪奧不肯摸。相反地,小邦迪亞卻向前一步,把手放上去,立刻抽回來驚異地叫著說:好燙呀!但他的父親沒有注意他。當時的老邦迪亞為這項神奇的驗證吸引住了,他忘了他過去那些狂熱的妄想行為的挫敗,和已被拋棄在海裡餵烏賊的麥魁迪遺體。他又付了五里拉,把手放在那塊糕餅樣的東西上面,就像是在證明聖經上的真理,大聲叫著說: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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