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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0519 2023-02-05
  邦迪亞上校組織部隊發動過三十二次武裝暴動,但是都失敗了。他與十七個女人生過十七個私生子,在最大的未超過三十五歲之前,全都在一夜之間一個接一個死去。他遭遇過十四次暗殺他的陰謀,七十三次埋伏攻擊,一次面對行刑槍隊要處決他,但是他都生還了,未曾罹難。有一回,有人在他的咖啡裡放了一種叫番木鼈的有機鹽基神經興奮劑,分量足以毒死一匹馬,但他也活過來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頒給他的勳章。他曾升到革命軍的總司令,管轄和指揮兩處邊界間的廣大土地;他成了政府最害怕的人物,而他也從來不讓別人為他拍照。他戰後拒絕當局給他的養老金;他回到馬康多他的工作室,做些小金魚的手工藝品來謀生,直到他老死。雖然他經常帶兵打仗,他身上所受的唯一的傷,是在他簽署尼侖底亞和約之後他自己打傷了自己;該項和約結束了幾乎二十年的內戰。他用手槍在自己胸部開了一槍,子彈穿背而過卻沒有傷到重要的器官。所有這些事情的發生歸結到最後,只有馬康多一條街道以他的姓氏命名。然而,就在他老死的前幾年,他還宣佈說:當他帶著二十一名同黨去加入麥迪納將軍的隊伍時,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後來這些結果。

  我們把馬康多留給你照管,在離去前,他對小阿克迪亞這樣說,我們留給你的馬康多是井然有序的;我們回來時,你要把它照管得更加井然有序才是。   而阿克迪亞自有他個人的看法來承擔邦迪亞交給他的責任。他因受麥魁迪書中所印的圖案影響,靈機一動,設計了一套制服,制服上有縧飾和肩章,腰上插著處決政府軍的隊長時所留下的金穗花軍刀。他在城門口架起兩門大砲,以煽動的言辭鼓動以前是學生身分的人,叫他們穿上軍服,全副武裝在街上巡行,給外人一種銳不可當的印象。這是兩面施詐的詭計,政府軍十個月來都不敢攻擊這個地區,可是後來大舉進軍,抵抗不足半小時,這城鎮就瓦解了。從阿克迪亞統治這個地區第一天開始,他就喜歡下達詔命,且是想到什麼就制定和頒佈什麼。他強迫十八歲以上的男孩當兵;晚上六點鐘以後在街上行走的動物都納入公產;年紀太大的都得佩上紅肩章。他把雷納神父監禁在教區住宅內,不許隨便走動,違抗則予以處死,不是慶祝自由黨的勝利時,不許他作彌撒或敲響鐘聲。為了叫人相信他是個執法如山的人,他組織行刑槍隊,在廣場對著稻草人練習射靶。起初無人注意這些,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以為他們終究是小學生裝大人而已。然而,有一天晚上,阿克迪亞走進卡塔里諾的店裡,樂隊的喇叭手特地吹奏進行曲來向他致敬,顧客們都哄堂大笑,因此阿克迪亞以藐視新執政當局而將他槍斃。抗議的人被關入一間教室,雙足加上鐐銬,只給予清水加麵包,你這個謀殺者!易家蘭每次得知他有新的蠻橫行動,就會這樣大喊大叫著說,等邦迪亞知道了,他一定會槍斃你,那我最高興了。但這是沒用的。阿克迪亞的統治手段愈來愈緊,他成為馬康多有史以來最殘暴的統治者。有一次,莫士柯特說:現在叫他們忍受一下不同的痛苦滋味,這就是自由黨的天堂樂園。阿克迪亞知道了他說的話。於是,他帶著一個巡行隊去攻擊他的家,把他家的家具搗毀,鞭打他的女兒,且把莫士柯特拖到外面來。易家蘭在城鎮裡一邊走著一邊喊著丟人,氣猶未消,她舉起一條塗有松脂油的皮鞭,怒氣沖沖地走進指揮部的庭院,阿克迪亞居然準備叫行刑槍隊向他的祖母易家蘭開槍。

  我看你敢不敢,你這個雜種!易家蘭喊道。   阿克迪亞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她便揮出第一鞭,我看你敢不敢,你這個謀殺者!她叫道,你把我也殺了吧,你這個壞母親生的孩子。那樣我就不必養大了一個妖怪而羞愧流淚了。她一點也不留情地鞭打他,把他趕到院子後面,阿克迪亞像隻縮在殼裡的蝸牛蜷縮在那兒。莫士柯特被他們綁在以前架設稻草人的柱子上,已經昏迷不醒;那稻草人由於他們的練靶已打得粉爛。廣場上的小伙子紛紛走散,惟恐易家蘭來追趕他們,而她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她留下軍服被打得破爛的阿克迪亞,任他痛苦而憤怒地喊叫;她為莫士柯特鬆綁,帶他回家。在她離開指揮部之前,她釋放那些上了腳鐐手銬的犯人。   從此以後,她變成了這個小城鎮真正的統治者。她恢復禮拜天的彌撒,停止使用紅臂章,廢除那些愚蠢的詔令。雖然她很堅強,她仍為多舛的命運而悲泣。她感到太孤單了,只得到栗樹下去陪伴被遺忘的丈夫老邦迪亞,瞧瞧我們的下場,當六月的雨有沖垮栗樹下棚子的來勢時,她告訴他說,瞧瞧那些空房子,我們的孩子散落各地,又只剩我倆孤孤單單了,跟開始的時候完全一樣。老邦迪亞已經陷入完全無知覺的深淵境地。他在發狂之初還會用簡短的拉丁語說出他日常所需要的東西。當亞瑪蘭塔帶給他三餐食物的時候,他頭腦偶爾也會清醒地說出他最懊惱的事情,很聽話地接受他的女兒亞瑪蘭塔給他的芥末泥和吸食杯中的飲料。但是,有時當易家蘭在他身旁哀嘆時,他好像對現實世事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坐在矮凳上,她慢慢地為他洗澡,並一邊給他說些家裡發生的事情,小邦迪亞四個多月前去打仗,我們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她一邊用沾有肥皂的刷子為他刷背,一邊說著,我們的長子亞克迪奧回來了,已是一個粗壯的大個子,比你還高,全身都是刺青,但他總是為我們家丟人現眼。然而,她認為丈夫大概是聽了消息而感到哀傷。而後,她決定說些謊話哄哄他,你一定不相信我現在要對你說的話。她用鏟子鏟起泥灰將大便蓋上,以便將大便連同泥灰一起用鏟子移走,是上帝的旨意准許亞克迪奧與莉比卡結婚,他們現在過得很幸福。她誠心騙他,最後竟以謊言來安慰自己,亞克迪奧現在是個認真的大男人了,她說,他很勇敢;穿上制服,佩上軍刀,真是神氣好看。這等於是跟死人說話,因為老邦迪亞已經不知道哀傷了。然而,她要堅持到底。他似乎那麼平靜,那麼無動於衷,不理睬她所說的任何事。他甚至在凳子上一動也不動。他呆在那兒,曝於太陽下,淋在雨中;繩索似乎不必要,似乎是有一種比有形的束縛更能縛制他的東西,使他甘願依在栗樹的樹幹旁。快到八月了,接著是漫長的冬天,易家蘭終於有一則聽起來似乎不假的好消息告訴他。

  你相信嗎,幸運仍然屬於我們?她對他說,亞瑪蘭塔與裝配鋼琴的義大利人就要結婚了。   實際上,亞瑪蘭塔與克列斯比的感情已加深了,她覺得這回無須再監督他們。他們人約黃昏後。義大利人黃昏來訪,釦眼插一朵梔子花,特為亞瑪蘭塔翻譯了一首詩人帕特拉契的商籟詩給她聽。他們一起坐在走廊上,呼吸著薄荷與玫瑰的濃郁香氣;他閱讀,她縫袖口的花邊,他們對令人震驚的戰爭的壞消息漠不關心,直到蚊子騷擾他們,才避入客廳裡。亞瑪蘭塔很明事理,用情細心,柔情似水,這樣織成一張感情的密網,網住了她的未婚夫。他擬定八點離開女友的家,卻得先用他那沒有戴戒指的蒼白的手推開她那張織得緊密的感情之網。他們把克列斯比從義大利寄來的明信片訂成一個專集。那些畫片要不是情侶在冷冷清清的花園裡相聚的鏡頭,就是情商穿心或鴿子口啣金緞帶繫著蔓葉的畫面,我曾經到過佛羅倫斯的這座公園,克列斯比會翻開著專集上的明信片這樣說,在那兒,妳只要伸出手來,鴿子就會來吃東西。有時候他面對威尼斯的水色,就會勾起鄉愁,嗅到泥土氣味和運河上貝類的腥味,總會說那是鮮花的暖香。亞瑪蘭塔嘆息、甜美、夢想她的第二故鄉,在那兒,英俊的男士與美麗的女人說著孩子氣的話語;其實古城往昔的榮華已經消逝了,剩下的瓦礫中只有幾隻貓兒在那裡。經過越洋來尋找愛情,又在與莉比卡幾番熱戀愛撫之後,如今克列斯比才在亞瑪蘭塔身上找到了愛情。幸福與生意的成功相隨而來。當時他的倉庫佔了一整排房屋,簡直如同令人覺得奇幻的溫室,那些玩具有佛羅倫斯鐘樓模型的音樂鐘,到了時針的地方就會報時;從梭倫多來的音樂首飾盒;一開盒就會唱出五個音符的粉盒,那是從中國來的;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機械玩具和樂器應有盡有。他的弟弟布魯諾照管店面,因為克列斯比要負責音樂課程,沒有多餘的時間。由於他的經營,出售小飾物的土耳其街成了充滿歌聲的綠洲,使人忘了阿克迪亞的專橫行為與遠處的戰爭惡夢。當易家蘭命令恢復禮拜彌撒,克列斯比捐贈給教堂一架德國小風琴,組織了一個兒童合唱團,並準備了一個喬治時代的寶盒,這些給雷納神父的宗教儀式增添了幾分光彩。人人都相信亞瑪蘭塔會做他的幸運新娘。他們沒有存心加速感情的發展,而是聽其自然,終於到了只要選日子就可以舉行婚禮的階段。他們沒有遭到任何阻礙。易家蘭暗自責怪是她一拖再拖,延誤了莉比卡的佳期,她不想再使亞瑪蘭塔的佳期延誤,以免徒增更多遺憾。對莫氏柯蒂的哀弔氣氛已不如以前那般嚴格執行,因為戰爭的害人程度在加劇;邦迪亞上校不在家;阿克迪亞專制橫行;亞克迪奧和莉比卡已被趕出家門。婚期將近,克列斯比暗示說,邦迪亞上校的孩子約塞內心已產生一種特殊的孝順情感,這是對姑姑亞瑪蘭塔特有的感情,他們可以收養他作他們的長子。一切的事情都使亞瑪蘭塔認為,她正順遂地迎向幸福。她完全不像莉比卡,她絲毫沒有表露出焦急的神情。她就像縫紉刺繡那樣有耐心,帶著她的印花桌布,細細地縫著布邊,以密織的針法繡著孔雀,她期待克列斯比受不了內心感情的渴望而更增情愛。她等待的日子隨著十月的霪雨而來。克列斯比從她膝上拿開針線籃子,對她說:我們下個月結婚。亞瑪蘭塔接觸到他那冰冷的手時並驚顫。她像一隻膽小的動物縮回雙手,繼續她的工作。

  別頭腦簡單了,克列斯比,她笑著說,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的。   克列斯比情不自禁了,不怕難為情而痛哭起來,絕望地幾乎把自己的手指都弄斷了,別浪費時間了,亞瑪蘭塔說,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你就別再踏進這個家一步。易家蘭簡直羞愧得發瘋。克列斯比則用盡各種方法哀求亞瑪蘭塔。他已遭受到不可思議的極大屈辱。他倒在易家蘭的膝了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易家蘭恨不得出賣靈魂來安慰他。在那些下雨的夜晚,他打著傘在屋子四周徘徊,等待亞瑪蘭塔臥室的燈光亮起,那時他的衣著最為講究。他那如受難皇帝的昂然自尊的頭裝出了一副奇怪的莊重氣勢來。他去向那些與亞瑪蘭塔一起在走廊上繡花縫紉的女孩們懇求,要她們幫忙試試去說服她。他擱下生意不管了,整天在店裡後面寫些瘋言瘋語,把這些紙條附上花瓣和乾蝴蝶寄給亞瑪蘭塔,她則會原封不動退還給他。他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連彈上好幾個小時的古琴。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唱歌,馬康多的人醒來,聽到那有如仙境才有的古琴聲和凡人不可能唱出的熱情曲調,覺得恍如身處天使的國度裡。這時克列斯比看見全馬康多的窗子都亮起燈光,只有亞瑪蘭塔的窗子例外。十一月一日,萬聖節那天,他的弟弟打開店門,看見所有的燈都亮著,所有的音樂盒都開著,所有的音響鐘都不停地敲著,它們在瘋狂地合奏,克列斯比則坐在後面的寫字檯前,手腕已被剃刀割斷,雙手插在一盆安息香裡。

  易家蘭下令在她家守靈。雷納神父反對為死者舉行宗教儀式,亦反對將他安葬在教堂的聖土上。易家蘭起來與他對抗,說來你我都不了解誰該是聖者,她說,因此,我要違背你的意願,將他埋葬在麥魁迪的墓旁。她的做法獲得全馬康多人的支持,並且葬禮非常隆重。亞瑪蘭塔沒有走出她的臥室。她在床上聽到易家蘭在哭泣,也聽到闖入她家來的許多人的腳步聲和耳語聲,以及哀弔者的嗚咽聲,最後是一片沉寂,空氣中有花朵被踏碎的氣息。好一段時間,她仍在黃昏時能聞到克列斯比的薰衣草的香氣,可是她很堅強,從來不曾昏倒。她的母親易家蘭不理她了。有個下午,亞瑪蘭塔走進廚房,把一隻手放入爐中炭火裡而嚴重灼傷,她聞到自己皮肉燒焦的氣味,卻連痛的感覺也似乎沒有了,她的母親甚至不看一眼以表同情。她是以這種愚蠢的方法來減輕自己的悔恨。幾天來她把手放進一罐蛋白裡,在屋子裡徘徊,傷口治療痊癒後,心中的傷痛也似乎被蛋白治好了,只留下一道創痕。這個悲劇所留下唯一外在的痕跡,是在她那隻灼傷的手上包紮著一塊黑紗布,一直到她死亡也不曾拿掉。

  阿克迪亞少有這般慷慨,下令為克列斯比舉行公祭。易家蘭解釋說這是浪子回頭的跡象。但是,她錯了,她並不是在阿克迪亞穿上軍服的時候就失去了他,而是一開始就如此。她像養育一個兒子那樣,與撫養莉比卡差不多來撫育這個孫子,在家中不讓他享有什麼特權,也沒有差別待遇。可是,阿克迪亞是個孤獨而受驚恐的孩子,他見過失眠症的流行,易家蘭一心謀利,老邦迪亞精神錯亂,小邦迪亞曾閉門不出,亞瑪蘭塔和莉比卡曾是死對頭,這些在在影響了他。小邦迪亞曾教他讀書寫字,他的腦子裡卻想些別的事情,他像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對待小邦迪亞;他把小邦迪亞快要丟棄的衣服叫維西妲桑拿去,阿克迪亞老穿太大的鞋子,褲子又打了補釘,弄得臀部像女人,他就這樣忍受著痛苦。他除了用印第安語和維西妲桑與卡托爾談話以外,與別人從未溝通過。唯一關心他的人只有麥魁迪,他會唸些難以理解的經文給他聽,教他銀版照相術。沒有人想像得到他暗中哭得多沉痛,他拼命研究麥魁迪的文件,想使他復活。他主持的學校,人人注意他,敬重他;後來有了權勢,大發命令,穿著榮耀的制服,這才解除了他往日的沉痛。有天晚上,在卡諾里諾的店裡,有人竟敢對他說:你不配冠上你這個姓氏。一反大家所料,阿克迪亞並沒有將他槍斃。

  我很榮幸,他說,我不是姓邦迪亞的。   知道他身世祕密的人認為這個回答表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母透娜拉曾在暗房裡使他熱情激盪,幾乎使他著魔得無可抗拒。她亦曾先後使他的生父亞迪克奧、他的叔叔小邦迪亞著魔。雖然她已不再嫵媚,笑聲也不再美妙,他還是藉著她那時有的煙味兒把她找到了。在戰爭前夕,一個正午,她比平常早一點來學校接她的小兒子,阿克迪亞在一間用來午睡的小房間裡等她。這間小房間後來改為上腳鐐手銬的牢房。這時孩子們在院子裡玩,他在他的吊床上等著,知道透娜拉一定要經過那兒,渴望得發抖。她來了,阿克迪亞摟住她的腰,想把她拉上吊床來,我不能,我不能。阿克迪亞使出父親傳給他的那種天生蠻力緊抱住透娜拉的腰,他一接觸到她的皮膚,就好像整個世界消逝了,別裝聖人了,他說,終歸人人都說妳是妓女。透娜拉克制悲慘命運在她心裡挑起的噁心感。

  孩子們會發現的,她喃喃地說,你不如今天夜裡別閂上門。   那天夜裡,阿克迪亞在吊床上等候她,熱得顫抖不已。他等著無法入眠,在漫漫長夜和清晨裡,他傾聽著蟋蟀的叫聲和麻鷸吵人的報時聲,越來越相信他是被騙了。當熱望轉為憤怒時,房門猝然開了。幾個月後,當阿克迪亞面對行刑槍隊時,他想起教室裡嗦嗦的腳步聲,板凳碰撞的聲音,陰暗的室內出現的人影,另一個人心跳怦怦發出急促的呼吸聲。他伸手抓住另一隻手,那隻手的同一手指上戴著兩隻戒指,差一點觸落在黑暗的地上。他能感覺到她的筋脈和不幸的脈動;她的手掌濕濕的,在靠大姆指底部的生命線已被死亡的利爪割破。而後,他知道這不是他在等的那個女人,因為她沒有那種煙味,卻有花露水的香氣;她的乳房鼓鼓的,乳頭沒有眼孔,像男人的;性器硬而且圓,如堅果,那種無經驗的興奮,激動得柔情渾然無措。她是處女,有個不相稱的名字叫匹達黛。是透娜拉付給她五十披索金幣叫她來的,那五十披索金幣是透娜拉一生積蓄的一半。阿克迪亞曾見過匹達黛幾次,她在她父母的小食品店裡工作,但他從未好好瞧她幾眼;她有她稀有的優點,但不在適當時刻是不會被人注意的。從那天以後,他便像隻小貓蜷伏在她那溫暖的腋窩下。她的父母允許她在學校午睡的時刻去學校裡,因為透娜拉把她一生的另一半積蓄給了她的父母。後來,政府軍把他們驅出了他們平日偷歡的場所,他們便在店鋪後面堆豬肉罐頭與玉米袋的地方做愛。到阿克迪亞被任命為這個小城鎮的行政和軍事領袖時,他們已有了一個女兒。

  親戚中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亞克迪奧和莉比卡,那時亞克迪奧與他們關係很密切,倒不是基於親情,而是由於共謀某些事。亞克迪奧已揹上婚姻的枷鎖。莉比卡性格堅定、胃口很貪、野心很大,把丈夫驚人的活力給套住了;他本來是懶漢,愛追求女人,這下變成一個只知工作的巨獸。他們把家理得乾淨整齊。莉比卡黎明即把門窗打開,風從墓地經由窗口吹進來,又從前後門吹向院子,白粉牆和家具都被死人的硝氣染黑了。她吃泥土的渴望、父母骨骸的咔啦咔啦聲、為克列斯比那種消極的態度而惴惴不安的心情,如今都退到記憶的高閣去了。她整天在窗邊刺繡,她不理睬戰爭的紛擾所帶來的不安,直到碗櫃裡的陶罐開始(因丈夫回來重重的腳步)震動了,她才起身去溫飯菜,接著先回來的是幾隻癩皮狗,那打綁腿、上馬刺,手持雙管獵槍的巨人就是她的丈夫;他出現時,有時肩上扛著一隻鹿,或帶回來一串兔子或野鴨。有一個下午,阿克迪亞突然來訪,那是在他掌權之初。自從他們離開家後,就不曾見過他。但是,他似乎很友善,也很親和,他們邀請他一起吃燉肉。

  就在他們一起喝咖啡時,阿克迪亞透露他來訪的動機:他收到一份對亞克迪奧不滿的報告。據說他犁耕自己院子之初,便侵佔鄰近的土地,用犁牛拖垮圍牆和房舍,強佔附近最好的土地。至於他沒有霸佔的農地,都是他不感興趣的地段,並且他在每星期六,都帶著獵犬和雙管獵槍去向農民收錢。他不否認這件事。他說他的權利是基於繼承祖產,因為這些上好的田地是他父親老邦迪亞在他發瘋的時候分給別人的,他可以證明他父親確實是害了瘋病,所以他有權收回家族世襲的財產。這是不必要的申辯,因為阿克迪亞這回來訪並不打算主持公道。他只想成立註冊局,使亞克迪奧侵佔攫奪的土地合法化,不過他得把收取稅捐的權利讓給地方政府。他們達成了協議。幾年後,當邦迪亞上校檢查財產契約名分時,發現從院子旁的那座小山伸向地平線的土地,連墓場也包括在內,全登記在他哥哥的名分下;他又發現侄兒阿克迪亞統治這小城鎮的十一個月裡,不僅收取稅錢,並且誰若想把親人葬在阿克迪亞的土地上,也要付出權利金。   易家蘭經過幾個月的探詢才查過這件事,全城鎮的人早就知道了,只是怕加重她的痛苦而瞞著她。起初,她懷疑這件事,阿克迪亞在造房子,她裝著引以為榮對丈夫說,一邊用湯匙餵他吃木瓜汁。而後,她又不自覺地嘆息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事不對勁。後來,她發現阿克迪亞不僅僅建造房屋,而且訂購維也納家具,她這才確定自己的懷疑絲毫不假,他在侵佔公款,你玷汙了我們家的姓氏,在一個禮拜天彌撒後,她看見他正與他的軍官在他的新房子裡玩牌,便對他大叫。阿克迪亞不理睬她。當易家蘭知道他有個六個月大的女兒,而且跟他姘居的女人匹達黛又懷了孕時,她下定決心,不管她的次子邦迪亞上校在什麼地方,她都要寫信告訴他有關這邊的這些情形。但是,那段日子時局變得很快,她來不及按計畫行事,阿克迪亞的事使她感到苦悶悔恨。戰爭這個名詞本來只用以說明遠方模糊事務的情形,但是現在它愈來愈接近,成了具體激烈的現實。大約在二月底,有一個面色灰暗的老婦人騎著驢子,戴著金雀枝來到馬康多。她似乎沒有攻擊別人的能力,哨兵當她是沼澤地來的許多商販之一,未加盤問即讓她通行。她直往軍營去。阿克迪亞在曾用作教室的地方接見她,這處教室現改為後衛營。屋內鉤子上掛著捲起的吊床,蓆墊堆在角落,來福槍、卡賓槍,甚至獵槍散放在地板上。這位老婦人在說明自己身分之前,直挺挺地行了個軍禮,說:   我是史蒂芬森上校。   她傳來壞消息。按照她的說法,自由黨最後幾處抗敵中心的主力已經被殲滅了。邦迪亞上校尚在里奧哈恰作撤退的抗敵戰鬥,特地叫她送情報來給阿克迪亞。希望以保全自由黨人的生命與財產安全為交換條件,不要抵抗,交出這個小城鎮。阿克迪亞以憐憫的眼光打量這位像祖母難民的陌生使者。   當然,妳帶了親筆函之類的文件囉。他說。   我當然沒有帶這類文件,使者回答說,處在目前的情況下,一個人不能帶危害自己生命的東西,這是不難了解的。   當她說話的時候,手伸到裡面的衣服,掏出一條小金魚,我想這足夠證明我的身分了。她說。阿克迪亞看得出來,這確實是邦迪亞上校所做的小金魚之一。但是,在戰前誰都可以買到或偷到,它仍然不能作為安全通行證。使者甚至不惜洩露軍事機密來使他相信她的身分。她透露說,她負有前往寇拉梭的任務,希望能召集加勒比海各地的流亡人士,並獲得充足的武器和補給品,在年底試行登陸。邦迪亞上校對這個計畫很有信心,他不願在這個時候作無謂的犧牲。然而阿克迪亞不知變通。他把她視同囚犯關進牢房,直到她能證明她的身分為止;他決定死守這個城鎮。   他沒有等多久。自由黨戰敗的消息愈來愈真確了。到三月底,某一個微雨的黎明,軍號聲猛地吹起,一顆砲彈炸毀了教堂的尖頂,突然之間驚破了前幾個星期緊張又安靜的氣氛。實際上,阿克迪亞的頑抗是瘋狂的行徑。他只有五十個裝備不良的部下,每人只發二十顆子彈。這些人有的是他以前的學生,由於他一番高調的宣言而滿懷興奮,決心為一個失敗的目標犧牲到底。在軍靴的軋軋聲中,在不劃一的命令中,在砲聲中,地動天震,子彈狂呼亂叫,軍號此起彼落,無以分辨內情,這位號稱史蒂芬森的人設法與阿克迪亞說話,別讓我穿著這套女人服裝死於牢房之中而有辱我的軍職尊嚴,她對阿克迪亞說:如果我要死,也要死於戰鬥。她說服了他。阿克迪亞命令他們給她一支槍和二十發子彈;她離開阿克迪亞,帶著五個人去防守指揮部,阿克迪亞自己則帶著部下去領導抗敵。他沒有走沼澤地區那條路。防守的營區已被攻破,士兵在街上露天作戰,步槍彈藥用盡改用手槍,手槍子彈用完後,進行肉搏戰。守軍在將敗之際,有些婦女帶著棍子和菜刀跑到街上來:到處一片混亂,阿克迪亞看見亞瑪蘭塔瘋狂似地到處找他,她身穿一件睡袍,手握兩支老邦迪亞的舊手槍。他把自己的長槍給一位在戰鬥中失去武器的軍官,自己則與亞瑪蘭塔穿過附近一條街道送她回家。易家蘭在門口等著,砲彈在隔壁正面牆上打了個洞,她也不在乎。雨停了,街上像融化的肥皂滑溜溜的,在黑暗的夜裡,必須測試距離才能前進。阿克迪亞留下亞瑪蘭塔和易家蘭,想去迎戰兩名由街角開火衝過來的士兵。舊手槍擱在書桌裡許多年了,已經不管用。易家蘭以身體來保護阿克迪亞,想把他拖回家。   看在上帝的名分上來吧,她對他大叫道,已經瘋夠啦!   士兵瞄準他們。   快放開那個人,女士,其中一個士兵叫道,否則我們不負責!   阿克迪亞把易家蘭推向房屋那邊,宣佈投降。不久後,槍聲停止,鐘聲響起。半個小時內反抗軍就已掃平。在這次攻擊行動中,阿克迪亞的部下沒有一個倖免於難,但在他們死前一共殺死了三百名士兵。最後的據點在營區。在攻擊營區之前,那位喬裝的史蒂芬森上校把囚犯釋放了,而後才命令底下的人到街上去戰鬥。她那二十發子彈打得非常準而且靈,對方還以為營區的防衛力量很強,用大砲把它轟得粉碎。指揮攻擊的部隊長終於看到營區都成了斷瓦殘垣,有一個穿著短褲的死者,手上握著一支空步槍,手臂已經被炸斷;他的頭上套著一頂女人的頭髮,用梳子固定在頭部,脖子上掛著一條小金魚項鍊。部隊長用鞋尖把屍體翻過來,提起燈來照照他的臉部,他感到十分困惑,驚叫著說:天哪!別的軍官都走了過來。   看看這個臉孔翻過來朝上的人,部隊長說,他是史蒂芬森哪。   黎明的時候,經過簡略的軍法審判,阿克迪亞靠在墳地的牆上被槍斃了。在他生前的最後兩個小時,他不想去了解為什麼從小就使他痛苦的恐懼感竟然消失了。他聽著指控冗長的控詞而無動於衷,冷漠相向,甚至不為近來自己的勇敢行為有所眷顧。他想起易家蘭,他想這時候她一定在栗樹下餵老邦迪亞喝咖啡吧。他想起八個月大尚未命名的女兒;想到八月即將出生的孩子。他想起匹達黛,昨晚他要走的時候,她正在醃一隻鹿肉,準備作為次日的午餐;他真想念她那頭披肩的秀髮;想念她那有如經過人工手術的雙眼皮。他想起親人卻也並不感傷;他即將嚴肅地面對生命終結的時刻;他開始了解他是多麼熱愛自己最恨的親人。軍事法庭的庭長開始說出最後的判詞時,阿克迪亞知道兩小時過去了,即使剛才證詞中的罪狀還不夠重,庭長說,單憑被告不負責任,大膽叫部下去白白送死,就足夠處以極刑。在這倒塌的破教室中,阿克迪亞發現死亡的形式上的那一套過程真可笑,他曾在這兒初嚐權力穩定的滋味,也曾在相隔幾尺的教室裡得知愛情的無常。死亡在眼前真不算什麼,而生命卻是他現在極端重視的東西;因此,法庭判決後,他無所恐懼,倒是對以往非常懷念。他一直默默不語,最後他們叫他說出他最後的要求。   告訴我的妻子,他以不緩不急的聲音說,為我女兒取名叫易家蘭。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易家蘭,跟她祖母的名字一樣。還要告訴我太太,如果即將出生的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的話,不是照伯父亞克迪奧命名,而是照祖父老邦迪亞命名(註:阿克迪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將他的孩子提升了一個輩分。)。   在將他捉到行刑的牆壁處去之前,雷納神父想要陪伴他,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阿克迪亞說,他一邊喝下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後,聽命行刑槍隊處決他。行刑槍隊隊長是個處決專家,名叫砍你即落隊長,名字頗不含糊,它的意思就是屠夫。在他們赴墳地途中,天下著小雨,阿克迪亞看見地平線上露出星期三黎明的燦爛光芒。他對家的思念隨著晨霧消散,一股很大的好奇心卻代之而起。行刑槍隊叫他背靠著牆,這時,阿克迪亞看見莉比卡,濕濕的頭髮,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花衣裳,正將大門打開。他盡力叫她認出他。莉比卡驀然向牆那邊望去,木然不知所措,連忙揮手向阿克迪亞告別。阿克迪亞也同樣揮手示意告別。就在那個時候,冒煙的長槍槍口正對準了他,他聽到麥魁迪在一字一字地朗誦通告;也聽到匹達黛以處女之身帶著摸索的腳步聲走進教室,鼻孔內有一種沁涼與堅貞的感覺,莫氏柯蒂屍體的鼻孔就是這樣,當時曾引起他的注意,噢,該死!我忘了說如果這一胎是女孩子,要取名叫莫氏柯蒂。而後,猝然之間,他一生中一切使他痛苦的恐懼感都湧上來了。隊長下令開槍。阿克迪亞趕緊抬頭挺胸,弄不清大腿上熱熱的液體是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的。   狗養的東西!他叫道,自由黨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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