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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往事已矣

舞姬 川端康成 9912 2023-02-05
  波子與竹原走至四谷見附附近被火燒成廢墟的舊居時,正在刮風。   撥開高過膝蓋的枯草,波子找尋排練場的基石時說:   鋼琴原本是放在這附近的。   就像竹原當然知道似地。   當時要是運到北鐮倉就好了。   現在說又有什麼用呢?都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再也買不起史坦威廠的鋼琴了。那架鋼琴有著許多珍贵的回憶呀。   小提琴本是一隻手就能提走的,卻也被我燒掉了。   是迦達尼牌吧?   沒錯,是迦達尼牌。還有玆路迪的弓,現在想起來還眞捨不得;買的時候正値日幣升値。美國樂器公司爲了賺取日幣,傾銷到日本來。當我將照相機銷到美國去而被刁難時,有時也會想起這段往事。   竹原將帽簷壓低,爲保護波子背風而立。

  每當我受到挫折時,就會想起那首春天奏鳴曲。現在站在這裏,我也彷彿聽到鋼琴聲從廢墟處傳來。   是的,和波子在一起,我也彷彿聽到了那樂曲聲。我們倆演奏春天奏鳴曲的兩件樂器也都燒毀了。但是即使小提琴沒燒毀,我也不能拉了。   我也一樣,彈鋼琴已力不從心了不過,連品子都已經知道春天奏鳴曲中有我們兩人的回憶!   這已是生品子前的事了。唉!往事已矣!   明年春天,我們若是擧辦發表會,就用這支充滿我俩回憶的曲子來跳好了!   只怕在舞臺上,跳至半途時,突然想起往事心驚了,那可不得了!   竹原玩笑似地說。   波子眼中熠熠生輝。   我已經不再害怕了!   枯草冷淸淸地在寒風中搖擺,夕陽的光線也隨之晃蕩。枯草的光影在波子黑色裙子上搖動。

  波子,即使找到了舊基石也不能再重建成原來的家了!   我知道。   我認識一名建築師,請他來勘察地點吧!   那就拜託你了!   妳可以考慮新家的設計了!   波子雖然頷首同意,卻說:   你剛才說往事已矣,是指往事隨枯草深埋於地嗎?   不是那意思!   竹原似乎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波子回頭看著傾圮的牆垣,走到路上。   那道牆垣也不要了。蓋新房子前,先將它拆掉!   竹原也回頭看著說。   草籽沾在大衣下襬了!   波子翻過衣服下襬看了看,卻先拍了拍竹原的大衣。   看看妳後面!   這次是竹原說了。   波子的衣襬沒被草籽沾上。   看來,妳是決心要蓋排練場了。那麽,矢木答應嗎?

  不知道,還沒   這是很難的   是呀,就算在這裏蓋好了以後,我們也不嘵得已經老成什麼樣了。   竹原一語不發地走著。   跟矢木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小孩也長大了,但是,這並不是我的一生。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似乎自己有幾個分身,一個跟著矢木生活,一個跳著舞,另一個則也許在思念著你呢?   波子說。   一陣西風由四谷見附的天橋方面吹來。   他倆向聖伊格納契奥敎堂旁邊轉彎,雖然護城河堤也遮擋了一些風,但河堤畔的松林仍發出陣陣低鳴聲。   我想變成一個人,想使自己身上的幾個人變成一個人。   竹原看著波子點了點頭。   妳不能對我說一聲和矢木分手吧的話嗎?   這個嘛

  竹原接過話頭說:我剛才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倆不是老相識,而是初次結識,那又會怎樣?   啊!   我之所以說往事已矣大槪也是因爲頭腦裏有這種想法吧!   我們初次結識波子不解地轉向竹原,我不願意。這種事情我難以想像。   是嗎?   我不願意,都四十好幾,才初次和你見面!   波子露出悲戚的眼神。   年齡不是問題嘛。   怎麽不是?   問題是往事已矣!   你的意思是,假如今天你是初次見到我,大槪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吧!   妳是如此以爲嗎?我想也許正相反呢。   波子停住腳步,心口像是被什麽戳了似地走近了幸田屋大門口。   待會兒再好好地談一談那件事吧!接著,波子像要掩飾進旅館時的不安說:我的臉不會太凄涼吧?

  在長長走廊下有裝飾用的壁架,上面擺設著魯山人的陶器,其中有不少志野及織部的仿製品。   幸田屋所使用的餐具全是魯山人所製。   波子佇立在壁架前望著九谷盤的仿品,自己的臉隱隱約約地映在玻璃中,但眼睛顯得很淸晰,叫人覺得熠熠生輝。   在走廊盡頭的庭院裏,花匠正在鋪枯萎的松葉。   再右轉,然後一左拐,從湯川博士曾下榻過的房間後面來到庭院。   矢木來時,是住在那間房間嗎?   波子對女傭說。   他們被引進廂房。   矢木何時來過?   竹原邊拿大衣邊說。   聽高男說,大槪是由京都回來後順道來的。   波子撫摸著雙頰,直下頸脖。   皮膚被風吹得乾燥對不起,我去去就來。

  波子走入盥洗室,洗好臉後在隔壁房間的鏡子前坐下。她一面很快地化上淡妝,一面在想著:如果眞如竹原所說的那樣,兩人如今才初次見面的話然而,波子無論如何是沒辦法想像出那將會是何種情況。   但是,他們兩人來到這旅館最裏面的廂房時,之所以沒感到怎樣不安,也還是由於他們是老相識吧?抑或是由於這是一家熟悉的旅館呢?   一股火爐溢出的瓦斯味,由竹原的房間傳出。   矢木也曾來過僅隔一片竹園的對面房間。波子腦中浮現出的這種想法似乎也撫平了她與竹原在一起時的不安感覺。   然而,在矢木剛由此地回去不久的短暫時間中,波子曾被負罪的恐懼所追逐,而另一方面卻又爲此燃燒著莫名的熾情。現在這些俱已平息。

  波子回想這些時,不覺得臉紅了。她重新打開隨身攜帶用粉盒,將臉上的妝化濃些。   讓你久等了波子回到竹原那裏,瓦斯臭味也傳到對面了。   竹原看見波子化了妝。   眞漂亮。   你說我們還是初次見面好波子微笑道,所以我想聽你再說下去。   往事已矣!也就是,如果是初次見面的話,我大槪會更不顧一切地將妳奪過來吧!   波子低著頭,感到心中小鹿蹦蹦跳。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我爲過去未能和妳結婚而感到懊惱。   對不起。   倒也不是如此。我如今已無怨無悔了,反而因爲當妳跟別人結婚二十多年後,我們能在這裏相處而感到欣慰,這就是往事已矣啊   你已經講了多少次往事已矣了!

  波子擡起頭說。   也許因爲過去的生活使我成了個舊道德家吧!   竹原說,又像重新考慮似地說:   那份感情從過去一直保留到今天,始終不曾消失。這感情約束著我。我們都已結婚,而又這樣相會,這似是不幸,但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呢?   波子這才想到竹原也已結婚。竹原的婚姻也許異於波子的婚姻。竹原可能不願使家庭受到騷擾。   或許竹原也感覺到婚姻的幻滅,並且害怕與波子的關係加深了會導致幻滅的未來。波子似乎只有接受竹原的拋棄了。但是即使沒有過去的那段回憶,如今僅是初次見面而已,竹原表示愛意的語氣彷彿已拯救了波子。   對不起。女傭走進來,風勢好像愈來愈大,木板套窗要不要關上呢?   這間廂房裏沒有玻璃窗。

  在女傭關上木板套窗那一瞬間,波子看見庭院中矮竹正被風刮得狂舞,竹葉也翻飛起來。   已經黃昏了。竹原雙肘拄在桌上說,我的話讓妳難過了嗎?   波子微微點頭。   我沒想到。然而,妳跟我在一起時,不是時常會引來恐懼感嘛!   我說過已經不再害怕了。   看到妳害怕,我實在很難過,似乎醒悟到不能這樣   不過,我卻發現那種害怕也許是愛情的萌芽。   愛情的萌芽?   竹原吃驚地說。   波子的身體開始顫抖了,似乎萌芽的愛情眞正貫穿全身而過。她顯得嬌媚而又含羞。   也就是說,正好相反。我這樣說的心情,妳應該理解。妳想想,從前我讓妳同別的男人結了婚。儘管實際上不是我讓妳這樣做,而是妳自己這樣做的,但從我這方面不妨可以這麼說,因爲我沒有將妳奪回,僅能眼睜睁地望妳遠去那是因爲我太尊重妳,深怕不能使妳幸福!這是年輕男子常犯的過失;而過失已成過失,經過這二十年來的歷程,我也看到了光明我常想:對別的事,我並不會如此膽怯、害怕,但對妳,我卻怎麼只敢暗中愛護呢?

  我知道你非常愛護我!   波子溫順地說。她有點猶疑,覺得自己的心扉已經半啟,但即使心扉全開,竹原也未必會進來的。   眞奇怪!我們這樣坐著,我就會覺得我們似乎什麽時候已經結過婚了。   啊!   那種親密的感覺似已沁入了我的心中。   波子用目光表示深有同感。   但畢竟往事已矣啊!   也是我錯誤的過去!   未必如此!因爲我們雙方都未相忘嘛是去年吧,妳寄封信給我,其中寫了一首和泉式部的和歌。   波子害羞地說:   你還記得呀!   波子是在《和泉式部集>中找到這首歌的。   這首和歌過於說理了,但然而,妳跟矢木說要分開,在拖拖拉拉中又過了二十幾年。婚姻眞是個可怕的枷鎖啊!   波子有點變了,她覺得竹原是在說她還生了兩個孩子!   你諷刺我?   妳覺得我是在諷刺妳嗎?   如今我已變得心胸狹窄了。我正赤裸著打顫呢?倒是你竹原器量大,所以能正視回味那已逝的過去啊!   波子懷疑竹原是在戲弄她,心中七上八下。   竹原似乎在等波子痛哭一番或投向他懷抱。因此,波子不能哭,也不能靠過去。然而,她看見竹原一副優閒的樣子,波子愈發焦灼和難受。   他爲何不擁抱眼前這位自稱赤裸打顫的戀人呢?   但是,波子並未因此失去理智。   今天見面,是有正經事要跟竹原商量的,那就是賣掉房子蓋排練場的事。竹原也來看了原來的舊址,然後順便到附近的幸田屋用膳。   何況,竹原有妻,波子又未曾與矢木分手。   波子並不以爲來這家熟悉的旅館會犯什麼錯誤。   只是,波子恐怕不會拒絕竹原的要求吧。波子已經感到自己隨時隨地都會聽任竹原的擺佈了。   妳說我器量大?   竹原反問道。   用膳完畢,正當削蘋果皮時,聽到了敎堂鐘響。   是六點?   鐘響時,波子停止削皮的動作。   到了晚上,風也靜下來了。   波子將削好的蘋果放在竹原的面前。   我一定要見矢木吧?   竹原說。波子頗覺意外地問:   爲什麼呢?   因爲無論是蓋排練場或跟矢木分開,妳都無法自己決定吧?   不,我不願意你別去見他波子搖搖頭,這是我的事!   沒關係!我是以妳的老朋友的身分去見他   那也不行!   波子,似乎必須有人代妳去辦這些事。我知道很難跟他談,但我想去探觸一下矢木的眞面目。妳想他會怎樣?   矢木若固執己見   啊!北鐮倉那棟房子屬誰名下?   那是爸爸傳給我的。   他沒有瞞著妳篡改嗎?   矢木不至於吧   爲愼重起見,妳還是查一下吧。因爲我對矢木這個人並不瞭解但是我曾經想到過,或許某一天,會爲了妳的事而和他對決。現在是否就是那一刻的到來,雖然尙未由妳決定   由我決定!   妳不是問我爲什麽不叫妳離開矢木嗎?妳眞的認爲可以和他分開了嗎?   我已經和他分開了。   波子像是被人套出了口供,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竹原像是猛地覺悟了過來,有所反應似地說:   但我今天還是要回家   波子輕輕地搖了搖低著的頭。   竹原屛住氣似地沈默了一會兒。   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以妳的老朋友的身分和矢木見面。如果我是以妳情人的身分出現,恐怕很難開口。   波子擡起頭凝視著竹原。   波子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淚水。   竹原走了過來,抱住了波子的雙肩。   波子像是要推開竹原,但一碰到竹原的手腕時,指尖突然顫抖了起來,然後又任那雙麻木的手輕柔地在竹原的手上滑動。   竹原要回家了,波子還留在幸田屋中。   我一個人可回不了家,還是把品子叫來,和她一起結伴回家吧!   波子說完,打電話到大泉硏究所。品子還沒離開那裏。   我等品子來了再走吧。   竹原問道。波子略爲考慮了一下。   今天妳還是別見她   連品子也不許見嗎?   竹原邊笑著,邊以憐恤的眼神看著波子。   當竹原被送出玄關正在發動車子時,波子突然有一種想要追隨而去的衝動。爲何不和竹原一起離開這裏呢?   波子雖然不願回到矢木的身旁,但也不再爲竹原回家而感到鬱悶了。   一個人待在屋子裏實在很煩,波子在女傭的勸誘下去洗澡。   往事已矣!   波子反覆想著竹原所說的這句話,但是在溫暖的洗澡水中,波子只覺得往事已經流逝。即使自己還是年輕的小姑娘,碰觸到竹原的手時產生的愉悅,與四十多歲的現在大槪也不會有任何差別的。波子閉上眼,想像著自己像年輕的小女孩般被緊緊地抱住時的情景。   小姐來了。   女傭前來通報。   哦!我馬上出來,請她在房間裏等我。   品子穿著大衣橫坐在火爐前。   我以爲媽媽怎麼了,趕來後聽到女傭吿訴我您在洗澡,這才放心。說著,品子擡頭看著波子,媽媽一個人在這裏?   不,竹原先生剛剛也在。   哦他已經回去了嗎?   我打電話給妳之後不久   當時他還在?品子感到十分詫異,妳只說讓我到這兒來,就把電話掛斷了,我正擔心呢。   我跟他談蓋排練場的事,請他來看看場地。   哦!品子露出明快的表情,所以,媽媽有精神了。我也想去看一看。   在這裏過一夜,明天再去看吧!   在這裏過夜?   我本來沒打算要在外面過夜,但是波子結結巴巴地說著,邊避開品子的目光,媽媽實在不願一人回去,所以才把妳找來,想兩個人一起   媽不願意一個人回去?   品子雖然輕聲地問,但是問完之後卻緊皺著雙眉,一副認眞嚴肅的神色。   與其說不願意,倒不如說是難受。我也覺得不可原諒似地   是爸爸!   不,是我自己。   啊!對爸爸!   也許是對自己吧。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眞的有何不可原諒之處我說是自責,其實是爲自己找藉口。   品子像是反思什麼似地。   以後媽到東京時,我都陪您一起回去。   媽媽倒像小孩子了。說著,波子笑了,品子。   我沒想到媽媽竟到了覺得回家就難受的地步。   品子,媽說不定會和妳爸爸分開唷。   品子點點頭,壓抑住心裏的不安。   品子認爲怎樣呢?   我心裏很難過。但是以前就曾經想過這個問題,所以現在聽到了,反而沒那麼驚訝。   媽不太瞭解妳爸爸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瞭解。不瞭解卻又在一起的時光已經結束了吧!   難道不能試著去瞭解嗎?   我不知道。當妳和不瞭解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變得不明白了。媽媽和爸爸結婚,想想總覺得像是和自己的幽靈結婚呢?   品子和高男,都是幽靈的孩子?   妳爸爸不是說過嗎,如果我的心像現在這樣離開了他,品子和高男的誕生就可能是壞事了。幽靈這個詞,我們難道不適用嗎?懵懵懂懂地生存下去,也許就是人類一生的寫照,可是這樣下去,媽媽也會被當作幽靈的呀。雖然是和妳爸爸分手,但這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也是品子你們的事呀。   我倒還好,只是高男高男說他想要去夏威夷,您能不能等他離開日本以後再   是嗎?那就是這樣吧!   但是,爸一定不肯放媽走的。   其實媽媽大槪也使妳爸爸相當痛苦,妳爸爸當初跟我結婚,完全是妳奶奶和爺爺的意思,而妳爸爸則似乎一直在努力貫徹他們的決定。   媽媽是因爲愛上了竹原先生,才會這麼想的吧?   媽媽愛上別人,而要和爸爸分開,身爲女兒的我當然心裏很難過。爸爸問我是否認爲媽媽和竹原先生交往是件好事時,我回答他說的確如此,因爲我覺得爸爸的問法太殘酷了。高男說他不想被人這樣問,因爲他是個男孩。品子的聲音變得低沈了,竹原先生雖然是個好人對品子而言,這也不是想不到的事但是,要我承認媽的這段愛,我覺得像是走入魔界一樣。魔界就是必須靠著堅强的意志才能生存下去的世界,對不對?   品子   媽和竹原在一起,還叫我來,我沒話說。如果將來要和媽分開,我會記得您今晚叫我來的事。   說著,品子淚已盈眶。眼裏噙著淚,她不好問波子和竹原在一起,是否仍會感到寂寞?她只問道:   您爲什麽要叫我來?   波子一時答不上來。   或許是因爲想要排遣那份和竹原在一起時湧起的感覺,所以才打電話給品子的吧。   波子旣不想和竹原就這樣分手,也不想回家。和他依偎的快樂中,也有著苦悶的哀傷,所以幾乎有些支持不住了。或許,就是因爲這種難以自處的情緖,所以才把品子叫到自己的身邊。   如果竹原緊抱著波子不放,說不定,波子的心就不會想起品子了。   我是想和妳一起回去。   波子只是這樣回答道。   那就回家吧!   剛來到東京車站,就聽說橫須賀線的車才開走,母女倆等了大約二十分鐘。   坐在月臺的長凳子上。   媽媽即使和爸分開,也不能和竹原結婚吧?   品子說。   是呀   波子點頭。   假如我們兩人在一起生活,媽只要跳舞就可以   是的。   但是我想,爸一定不會放媽走的。雖然高男可能會去夏威夷,但爸說要離開日本,大槪是句空話而已。   波子閉口不語,一直看著對面月臺上的火車在移動。   火車一開動,就可以看到八重洲口那邊的街燈。品子似乎想起什麼似地,開始講起在波子的排練場時與野津談的話。   我已經拒絕了,但還是要和野津跳舞。   第二天適逢週日,波子從下午開始在家排練。   吃過中飯以後,女傭前來通報:竹原先生來了。   竹原?矢木嚴肅地看著波子,竹原來幹什麼?   說著,面向女傭:   妳吿訴他說,太太不想見他。   是。   品子和高男緊張地屛住氣。   這樣可以吧?矢木對波子說,要見面就到外面去見,豈不更加自由。這傢伙臉皮眞厚,居然追到家裏來了,眞是不像話。   爸爸,我認爲媽一點也不自由。   高男結結巴巴地說著,放在膝上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細頸子上的喉結也微微顏動著。   哼,你媽媽只要記得自己做過的事,就不會有自由吧。   矢木挖苦地說。   女傭又回來了。   他說不是要見太太,而是先生。   見我?矢木又看著波子,如果要見我,那就更要回掉他。我沒必要和竹原見面,也沒約他今天見面。   是。   我去說。   高男將頭髮往上攏了攏,向門口走去。   品子把目光從父母身上避開,故意看著庭院。   院中幾乎只有梅花,都種在離房子較遠的靠山處,屋簾前面僅有一兩株而已。   靠近品子廂房走廊的地方種有丁香花。仔細看時,上面長了堅實的花苞。然而,梅花又是如何呢?   品子像是聽見母親呼吸的聲音,胸口覺得一陣鬱悶,很想叫出聲來。品子本來要出門,身上穿著一件套裝,此時下意識地把上衣扣子解開了。   高男帶著響亮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他回去了。他說要到學校去見爸爸,並問了爸爸上課的時間。   邊說邊盤著腿坐下。   矢木問高男:他說來幹什麼?   不知道。我只請他回去。   波子像是被緊緊地綁住一樣,半天絲毫未動。隨著竹原的腳步聲遠去,她感到矢木的目光逼來。沒想到竹原昨天剛說,今天竟然就來了。   品子悄悄看了看手錶,然後默默地站了起來。由於早已作好了出門的準備,於是急忙離開了家。   電車是每半小時一班,竹原一定在車站等。   竹原低著頭,在北鐮倉車站的等車處走來走去。   竹原先生。   品子從木栅攔的外面叫著。   啊!   竹原吃了一驚,呆立住了。   我這就過來,電車還有一會兒才發車呢   品子很快地沿著小路走過去,竹原也隨之從車道的對面等車處走向剪票口。   但是,品子一走到竹原的面前卻又啞口無言,滿臉通紅,突然變得拘謹起來了。   品子提著裝有舞鞋和舞衣的袋子。   竹原似乎已想到了品子是因爲有事而來追自己的,但還是問道:   去東京嗎?   是的。   竹原不朝品子看,邊走邊說:   剛剛我到府上拜訪,想必妳知道了。   知道。   我想見妳爸爸,但是沒見著。   上行的電車來了。竹原讓品子先上車,然後坐在她的對面。   是否可以帶個口信給妳媽?就說名義還是改過了。   好的。但是你說的是什麼名義呢?   妳這樣說,她就懂了。   竹原脫口而出,但轉念又說:   反正妳遲早都會知道的,我說的是房子的名義。我是爲了這事和其他事來找妳父親談的。   啊!   妳是站在令堂這邊的吧!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令堂的人生還在於今後呢,就如同妳的前途也在於今後一樣。   電車在下一站大船站停了下來。   我先吿辭了。   說罷,品子突然站了起來。   開往伊東方向的湘南電車與這輛電車交錯進站了。   品子一直盯著車看,然後翻身搭了上去。方才在胸中的那股激動,立刻平靜下來。   剛才竹原來到玄關處,父親和母親端坐在客廳不起身,當時的品子就已經無法壓抑按捺住那種窒息的感覺。她開始感受到母親的那種心情,像是要從痛苦之中噴出血來。   所以,品子才追隨竹原的後面出來。然而,一見到竹原,一種窘迫的羞怯感卻湧了上來。雖然自己很想代替母親傳一些話,但卻說不出口。   爲什麼要來呢?品子坐立不安,便在大船下了車。   改坐湘南電車是瞬間決定的事。品子一想到要和香山見面,心情就變得平靜多了。在大磯一帶,品子漠然地聽著傷殘軍人以帶刺的語調在作募捐演說。   先生小姐,請不要捐贈給傷殘軍人,捐贈是被禁止的   另外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入口處站著車掌。   那些傷殘軍人停止了演說,帶著金屬假腿的腳步聲從品子的面前經過。從白衣下伸出的一隻手,竟然也是金屬製的。   品子從伊東車站搭上了東海巴士的一號線。到下田大約要三個多鐘頭,想必在半途上,太陽就會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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