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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佛界與魔界

舞姬 川端康成 11974 2023-02-05
  品子走進父親的房間,矢木不在,卻看到壁龕中新掛一幅字。   佛界易入,魔界難進。   品子心裹念出。   走近一看,印鑑上是一休二字。   是一休和尙?   品子覺得有些親切感。   佛界易入,魔界難進。   品子這次唸出聲來。   禪僧的話含意雖然難懂,但是佛界容易進入,魔界不好進入,似乎是說反了。然而,當品子看著這幅字並唸出聲時,也若有所悟了。   在這無人的房間裏,這句話彷彿沛然存在著。一休的大字,宛如活生生的眼睛,從壁龕中睨視著周圍。   品子覺得父親剛剛還在這裏,殘留在房間裏的氣息,反而令人產生一種寂寥感。   品子悄悄地坐在父親的坐墊上,心情依然無法平靜。

  用火筷子撥開火爐內灰燼,挑出小塊炭火。這是備前地方生產的手爐。   在桌上一角,有尊小地藏王立於筆筒旁。   此尊地藏王本是波子之物,不知何時被置於矢木的書桌上。   地藏王是尊高七、八寸的木像,據說是藤原時代的作品,髒兮兮、黑乎乎地頂著如和尙、佛像般的圓形光頭。一雙手拄著高出身長的木杖,木杖也是古董,線條筆直而淸晰。這尊地藏王像大小適中,看來十分可愛,但品子看了一會兒後,不由得恐懼起來。   父親今晨是否也如此地坐在桌前,看著地藏王像,又望著一休的大字呢?這時品子的目光再度停在壁龕。   第一個佛字,是以工整的正楷寫成。到了魔字,則變成了潦草的行書。品子不禁感受到魔的力量,這也令她恐懼。

  大槪是在京都買的吧。   家裏原來沒有這幅掛軸。   這是父親在京都覓到的一休眞跡,還是因父親喜歡一休的這句話而買來的呢?   原先掛在壁龕旁邊的掛軸都被收了起來。   品子站起來走過去看,是久海(一)的斷片。   波子的父親也曾在這個家中留下四、五幅藤原的詩歌斷片,但如今只留下了久海斷片,其餘的全被波子賣掉了。傳說久海斷片是紫式部的手筆,所以矢木沒肯脫手。品子出了父親的房間,仍喃喃自語:佛界易入,魔界難進。   這句話也許與父親的心有某種相通之處吧。然而,品子再三玩味,仍舊無法確切地掌握其中的含意。   品子本來在排練場,看母親出門去東京後,才到父親的房間,想跟父親談談母親的事。

  也許一休的字已經代替父親提供了某種答案吧!   大泉芭蕾舞團的硏究所約有兩百五十餘名學員。   這裏不像學校,招生與入學並無一定時間,隨時均可進入,也有人長期請假或乾脆退學,因此,始終難以確定人數,但從未少於兩百五十人,而且細算起來,人數總是上升的。   除大泉芭蕾舞團外,東京主要的芭蕾舞團,一般也有兩三百名學員。   然而,在衆多學員中,並非全經過嚴格考試進來的。像學習其他技能的弟子一樣,只要想學芭蕾舞,就很容易進來。那些少女在加入時,亦沒深究自己是否適合芭蕾舞、有無前途、能否登臺表演等等問題。   東京,約有六百家芭蕾舞訓練班。較大的訓練班若有學員三百人,則應組成正規的舞蹈學校,選擇素質優秀的學員予以正式、嚴格的訓練,但這裏似乎無此打算。

  大泉硏究所裏,同樣地以女學生居多。多半是放學後順路過來學習。   女學生班有五班。   她們下面還有適合小學生的兒童班。   在女學生班之上,另有兩班,年齡與技巧都要較爲成熟,再上面還有高級班。頂尖班,誠如其名,都是芭蕾舞團的頂尖人材。身爲硏究所所長的大泉,隨時在旁指導,與學員一起硏究。這個班只有十人,都是芭蕾舞團中的主要舞者。   十人中,八女、二男;品子是其中一人,年齡以品子最輕。   頂尖班的學員都身兼助敎,敎授下面各個班級。   除那些班級外,還有所謂的專科班。是專門針對白天上班的人士而辦的,年齡也參差不齊。公演時則因受上班時間所限,無法出現在舞臺上。   品子每週有三天要上頂尖班的課,若再加上當助敎的排練日,幾乎每天都要到硏究所一趟。

  硏究所位於芝公園裏面,由新橋車站步行需要十分鐘。   由於今天心情沈重,所以沒搭車改以步行。恍惚中走到硏究所門口,見一母親帶著一名小女生,約小學五、六年級的模樣。   請問,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一下嗎?   可以,請進。   品子回答說,並看了看小女生。   看來她是想學芭蕾舞,百般央求母親一起來的。品子將門打開,讓這對母女進去。此時,裏面傳來一陣呼喚:   品子,妳來得正好。我們正在等妳!   呼喚品子的是野津,是這裏的男性首席舞者。   野津演出王子一角,是扮演公主的女芭蕾舞者的搭檔。他有高尙的氣度,與王子的角色頗爲相符。由結實緊縮的腰部直至一雙長腿下,展現著優美的身體曲線,極適合穿著具有古典芭蕾舞風味的白色衣裳,這對日本人而言,是難得一見的。

  但是,在練習時是穿著黑色舞衣。   今天太田請假。旣然妳來了,就麻煩妳來彈鋼琴伴奏吧!野津說,腔調中略帶女人味,好不好嘛!   好的。品子點點頭,卻又說,鋼琴誰都可以彈的呀!   太田是女鋼琴師,專爲練習者伴奏。   即使沒有鋼琴,敎師也能以聲音或手勢打拍子來進行芭蕾舞的基本練習,而且有很多訓練班並無伴奏設備。這裏選用的是契訶奇練習曲,有無音樂伴奏是大不一樣的。習慣有伴奏的學生,一旦沒有鋼琴伴奏,排練時便會失去了節奏感。   品子對前來參觀的母女說:   請到這邊來。   她的手指著橫置入口旁的長椅,自己則靠在火爐旁。   品子,妳的臉色不好?   野津輕聲問道。   是嗎?

  品子依然站著不動。   是因爲我麻煩妳彈鋼琴而心情不悅嗎?   不是的。   野津頭上纏著一條藏靑絲絹,上面有細碎的小圓點。沒有打結,但纏得很有技巧。   這雖只是用來防止頭髮鬆散垂落的,卻也可以看出野津的瀟灑來。   雖然也有人可以彈練習曲,但是   野津坐在火爐前的椅子上,半轉過頭來擡頭看著品子。他額頭纏著藏靑絲絹,雙眉顯得格外俊美。   他是想讚美品子的鋼琴技巧吧!   品子自小就在母親指導下學習鋼琴。   波子具有紮實的鋼琴基礎,以致她覺得到了如今的年齡,反倒是當鋼琴敎師更得心應手些。早在二十年前波子還年輕時,就已是鋼琴的個中好手了。   品子也能彈奏一般的舞曲。契訶奇練習曲是芭蕾舞的基本音樂,在她看來當然容易。加上每天不停地反覆聽,早已深印腦中了。

  品子一分心,野津走來說:   怎麼了?太快了一點,跟平常不一樣了。   此一時段的練習班級稱爲高級班,是在女學生班以上的兩班中的B班。公演時,她們是跳羣舞的角色。   由高級班的B班可進入A班,而跳得更好的人則可升入品子他們的頂尖班。   羣舞以芭蕾術語來說,可分爲雙人舞和領舞,領舞就是羣舞中領頭跳的人。   頂尖班中也有獨舞演員跳領舞,而跳領舞的人也有被選出跳獨舞的。   大泉芭蕾舞團共有兩百五十餘人,公演時,約有五十人能上臺。   高級班的B班學員都是學習多年能夠掌握技巧者,並已熟悉硏究所的學風與敎授方式。   何況這種抓住平衡桿而作的起步練習,動作單一,所以作起來非常順利;但品子的手指只是機械地在鋼琴鍵上移動,因此受到野津指責。

  對不起。品子道歉說:太快了一點!是嗎?   品子的神色彷彿要掩飾不安的情緖。   難道這只是我的感覺嗎?看妳心不在焉地彈著琴,我有點著急   品子羞紅雙頰,呆望著白色琴鍵。   沒關係。不過,品子,妳有心事嗎?野津輕聲低語,跳舞就是這樣。不停的反覆動作,常會令人感到喘不過氣來。   經此一說,品子倒眞的覺得氣急起來,胸部撲通撲通地跳。   彷彿是野津的汗味讓品子感到窒息。   在野津過來自己回過神的那時開始,品子覺得汗味特別刺鼻。   以前,兩人一起配舞時,還挺喜歡野津的汗味,但現在聞到的似乎是隔了多日沒洗的汗味。   野津平時很注重舞衣的淸洗。也許正値冬天,懶於動手之故吧!

  對不起,我會小心的。   品子討厭那股汗味,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回頭見野津離開鋼琴旁時說,那麽就拜託妳了。   品子奮力地彈著。聽著學員們的腳步聲,想像著自己也在起舞,終於合拍了。現在已在作離開平衡桿的練習了。   正如音樂是用義大利語一樣,芭蕾舞是使用法語。   野津以法語指揮著學員不停地練習舞蹈動作。他的法語隨著品子的琴聲,越來越流暢,而品子卻又彷彿在野津的聲音的誘導下彈奏。   野津的聲音充滿磁性、高亢淸亮。每一發出普利艾(曲膝)或波盎特(墊起腳跟)的聲音時,品子就覺得是溫柔地迴盪於夢境裏。   野津雙手打著拍子,嘴裏則數著拍子。   這些聲音似乎是夢中的迴響,品子覺得學員的舞步聲似乎離得好遠好遠。   不行!   品子自我警惕地打起精神看樂譜。   練習時間是一個鐘頭。野津非常熱心地指導,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左右。   謝謝,累了吧!   野津走向鋼琴邊,擦著額頭的汗珠。   品子更强烈地感覺到他的汗臭味。鼻子如此敏感,大槪也是因爲過於疲倦吧。   妳先休息一下,待會兒排練場有一個鐘頭的空擋,我們一起練習好嗎?野津說。品子搖頭說:   今天不跳了,我在彈琴呢。   緊接著這一班後,應該有上班人士的專科班。   品子又回到火爐旁。兩位坐在門口旁長椅上前來參觀的女學生起身走來。   我們想要一份簡章。   好的。   品子將簡章連同報名表一起遞出,帶著小女孩來的母親也對品子說:   也請給我一份。   野津獨自一人在大鏡子前練習跳躍動作。   他騰空躍起,雙腳在空中互相拍擊。這是芭蕾舞中的擊腳跳。野津的動作非常優美。   品子在火爐前,憑靠在椅子上出神地看著。   下一堂課的助敎們也都來了,各自散開練習。   正當品子發現不見野津蹤影時,他已換好了衣服,由裏面走出。   品子,今天我送妳回家。   但是,不是沒人伴奏嗎?   沒關係!總會有人彈的。   野津把捧在手中的大衣穿上。   我從對面的鏡子中都能看出妳心情不好。   品子以爲野津只在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舞姿,卻沒想到他竟留意著遠遠地映在鏡中的品子的表情呢。   兩人往御成門而行,下坡道時品子說:我要去我母親的排練場看看   野津說: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伯母了。我也能去嗎?   於是,他們攔下一輛空車。   上次見到伯母時,是什麼時候了呀?那時好像談到芭蕾舞者是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結果伯母說不結婚。我說還是戀愛好吧   有一次在指導雙人舞時,野津曾有意無意地對品子說:要想使兩人的配舞天衣無縫,究竟是兩人結爲夫妻好呢?還是當戀人好呢?抑或是毫無關係好呢?   本來渾然忘我地跳舞的品子,突然心中牽掛起某事,整個身體失去先前的柔軟性,且動作也變得不靈活。如此侷促,也就無法跳好將身體託附給男子的舞蹈了。   男女配舞時,女芭蕾舞者是以各種姿勢將身體託附給男舞者的,如被男舞者擁抱、托擧、肩扛、接住投身等,因此也可說是用男女的身體,在舞臺上繪出愛的形象。   男主角甚至被稱作女主角的第三條腿,充當騎士角色;而女主角則充當戀人角色,與男主角配合,把第三條腿當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品子並非大泉芭蕾舞團中的明星,也非首席女舞者,只是野津喜歡,所以希望選她當舞伴。因此,人們認爲他倆戀愛、結婚,都將是極其自然的事。   品子雖還是個女孩,但野津比任何人更淸楚她的身體。所以,她的一部分或許已經是屬於他的了吧!   但是,野津有些地方卻使品子不覺得他是個男性。   也許是一起跳舞相處久了的關係,也許是品子身爲女孩的關係吧!   由於是女孩,品子的舞蹈很難表現出風流韻味。一聽野津講了某些話後,身體便突然僵硬起來。   如今兩人一同搭車,品子覺得比兩人一同跳舞更不舒服。何況今天也不想讓野津見到母親。   因爲,品子不願意野津所見到的母親是滿臉憂愁,充滿煩惱的樣子。而且,品子始終掛念著母親的情況,所以想一人前往。   她是位好母親呢?毎當提到芭蕾舞者的結婚、戀愛之類的話題,伯母好像馬上就聯想到妳的身上,若有所思起來   野津的話也使品子厭煩。   是嗎?   波子的排練場裏沒有燈光,但大門卻是敞開的。   波子不在。   日暮時分,地下室光線晦暗,只有壁上鏡子透露出昏暗不淸的微光,長形的沿街天窗上,洩進街道上的燈光。   空曠的地板一片寒意:   品子打開燈。   不在嗎?會不會回去了?   野津說。   可能。不過門沒鎖上呀!   品子走至小房間看看。波子的舞衣正掛著,摸一摸,是冰冷的。   波子和友子各有一把排練場的鑰匙。以前都是友子先來將大門打開的。   友子不在後,母親也許將友子的鑰匙交給誰了呢?品子不曾留意過母親排練場鑰匙的事。友子離去後帶來的不方便,甚至包括了鑰匙一事?   縱然如此,母親做事一向嚴謹,走時爲何會忘了鎖門呢?品子深感不安。   今天眞是個奇怪的日子。去父親的房間,父親不在;來母親的排練場,母親也不在。兩件事合起來,更使品子感到恐慌。   就像一個人剛剛走開,這裏還留有其氣息,因此更易給人造成一種空虛的感覺。   媽媽會上哪裏去呢?   品子面向鏡子,彷彿母親剛才還在鏡內。   啊,好蒼白。   品子看到自己的臉色大爲吃驚。但又因爲野津在場,不好意思直接拿出化妝品打扮。   品子她們在跳舞時容易出汗,因此幾乎不搽粉,口紅也只是薄薄地抹一層,那淡妝很難掩飾她們的臉色。   品子走進排練場,打開暖爐。   野津憑靠在平衡桿上,目光隨著品子轉動。   不用開暖爐了啦,妳不是也要回家嗎?   不,我要等媽媽。   伯母會回來嗎?好吧!我也   我也不曉得她會不會回來。   品子將水壺放在爐上燒水,由小房間裏拿出一罐咖啡。   這排練場眞不錯。   野津環顧四周。   有多少學生?   大槪六、七十人吧!   哦!前不久聽沼田先生說,伯母也要在春天擧行一場發表會?   還沒決定。   旣然是品子的母親,我們也想助一臂之力。這裏沒有男舞者吧!   是的。這裏沒招男學生。   但是,發表會上沒有男舞者,不覺得太單調了嗎?   是呀!   品子心裏不安,不想多說話。   品子低頭沖咖啡。   連排練場也用銀製器皿?野津感到挺新奇地說,淸一色女性的排練場,畢竟漂亮多了。伯母考慮得眞周到呀!   聽他這麽一說,再看看這裏,確實收拾得很整潔,連銀製器皿也顯得與周圍環境那樣協調。但這裏卻無大泉硏究所的活力、生氣,大泉硏究所的牆壁貼滿大泉舞蹈團幾次公演的海報,顯得熱鬧活潑。這邊只掛著外國女芭蕾舞星的照片,稍加點綴,連從生活之類的雜誌中裁下來的照片,波子都認認眞眞地裝在鏡框裏。   我是何時看到伯母的舞蹈呢?好像是戰爭剛開始時吧?   也許吧!戰爭激烈後,媽媽就離開舞臺了。   是和香山先生一起跳的野津回憶似地說,如今回想起來,當時香山先生實在很年輕。差不多同我現在這個年紀一樣吧   品子只是點點頭。   他比伯母年齡小吧!可是外表卻看不出來。野津壓低聲音說,香山先生據說也常和妳跳舞?   跳舞?那時我還是個小孩,談不上什麼一起跳舞。   那時妳幾歲?   最後和他跳十六歲。   十六?   野津玩味似地重複了一遍。   妳忘不了他嗎?   品子自己也沒想到會很乾脆地回答:   是的,忘不了。   哦!   野津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內,在排練場來回地踱步。   果眞如此,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很瞭解。但是,香山先生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裏的人了,不是嗎?   才沒那回事呢?   那麼,妳和我跳舞時,是否也會幻想成和香山先生一起跳舞呢?   才沒那回事呢?   怎麼兩次都是同樣的回答?何謂才沒那回事?野津正對品子直直走來,我等妳,好嗎?   品子像是害怕野津走近似地搖頭。   等?說什麼呀。   妳應該早就知道我在等妳再說,香山先生也不是妳的戀人呀,是嗎?   要說香山不是品子的戀人,這話或許也對。   然而,純情的品子不允許野津說這話。   在野津走至身旁前,品子忽地站起來。   香山即使不是我的什麼人,那又何妨?我對別人的事   別人?我也是別人嗎?   野津嘟嚷著,身體轉向往旁邊走開。   品子由壁鏡中看著野津的背影。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紅格子的圍巾。   妳還沈迷於少女的幻想嗎?   品子追隨鏡內野津的背影,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這若說是因野津而起,倒不如說是湧起了一股拒絕野津的力量。   這也是一種爲了戰勝自己內心的落寞感而產生的力量。   那是什麼樣的落寞感呢?品子總感到有種會令自己驟然緊張的落寞感。   我已下定決心,除非我媽媽說我不能再跳,否則絕不考慮婚姻問題。   除非說妳不能跳!和香山先生也   品子點點頭。   野津走至對面牆角邊回過身來,看到品子在點頭。   眞是女孩子的夢想呀只是,如此一來,我和妳跳舞豈不耽誤了妳的婚姻嗎?女孩子眞會將不可思議的角色强加於男性呀!野津邊說邊走了過來,妳是在說謊!妳心裏一定還思念著香山,才會說出這種話。   我不是在說謊。我是想和媽媽在一起,媽媽爲了我的舞蹈花了二十年的心血!   我使妳的舞蹈得以繼續   品子對此似乎也在點著頭。   那我相信妳所說的。跟我跳舞這段期間,妳沒想到要跟香山先生結婚吧?   品子皺著眉頭盯著野津。   我愛妳,妳愛香山先生。而當我們兩人在一起跳舞時,卻硬要將這兩份熱切的愛壓抑住。這麼說來,我們兩人的舞蹈是多麼虛幻呀!是兩種愛的虛幻的流動吧!   並非虛幻。   無論如何,總是場易碎的夢。   但是,品子炯炯的目光打動了野津。她已跟剛才完全不同,臉色生氣勃勃,在逼人的美感中,唯有眼睛略帶憂鬱。   我邊跳舞邊等妳!   品子眨眨眼睛,微微搖頭。   野津將手搭在品子肩膀上。   品子抵達家後,看到高男所住的廂房裏燈火通明,因此輕輕喚道:   高男,高男。   高男的聲音由木板套窗內傳出來,是姊姊回來了嗎?   媽媽呢?回來了吧?   大槪還沒。   爸爸呢?   在家。   聽到高男開門的聲音,品子連忙說:沒事、沒事!回頭再   庭院雖已夜色深沈,品子卻怕被高男看到自己不安的樣子。   開門聲消失了。   然而,高男似乎佇立在走廊下。   姊,我們曾談起過崔承喜的事吧!   是呀!   崔承喜在十二月三日的眞理報上登了一篇文章!   哦!   其中也有寫到她女兒的死因。去俄國公演時曾在莫斯科受到那樣歡迎的女孩崔承喜的舞蹈訓練班好像有一百七十人呢。   高男好像公布大消息似地說。   哦!   高男對崔承喜有文章登在眞理報上的消息津津樂道,品子並不如此。   不過,品子很不安地望著木板套窗,上面隱約地反映著隆冬梅樹的枯枝影。   爸爸用過飯了嗎?   用過了,我們一塊吃的。   品子直接走向正房,並沒繞回自己的房間。   想到今晚尙未先見到母親,品子有點怕見到父親。但也正因如此,和父親打了一聲招呼後,品子又覺得不好馬上離開父親房間了。   爸爸,我白天來過你的房間,我本以爲爸爸會在   哦!   矢木由桌前回過頭來,身體轉向手爐方向,似乎在等著品子。   爸,那幅一休寫的佛界、魔界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的確是意味深長的話。   矢木平靜地看著壁龕中的墨跡。   爸爸不在時,我一人望著那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   哦!爲什麼?   那不是唸成佛界易入、魔界難進嗎?這裏所說的魔界,是指人間世界吧!   人間世界?魔界?   矢木頗似意外地反問了一句,然後說:也許是吧!也可以這樣理解。   人間的生活怎麼會像魔界呢?   人間?人間又在何處?也許全是魔鬼呢?   爸爸就是帶著這種想法看這墨跡的!   哪能呢這裏所寫的魔界依然是魔界呀!是個可怕的世界,因爲進入那裏比入佛界還難呢?   爸,你想進去嗎?   你是問我是否想入魔界?問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呢?矢木飽滿的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妳若决定妳母親入佛界,那我不妨就進魔界吧   哎呀!才不是哩!   佛界易入,魔界難進。這句話使我想起了善人成佛,況惡人乎這句話,但好像又不一樣。一休的話是不會有感傷情緖的,像妳和妳媽媽那樣的感傷情緖以及日本佛敎的感傷和抒情也許這是嚴峻的戰爭用語吧。對了,十五日展出普賢十羅剎圖時,妳也去了吧?   是的。   北鐮倉有位名叫住吉的古董美術商,每月十五日,都按例擧辦一次茶會,由茶具商和茶道愛好者輪流燒茶,形成關東一帶的主要茶會之一。   主辦人住吉,身任東京美術俱樂部部長,是美術商當中的元老。他的澹泊脫俗就像參禪的僧人,而他的茶家風範則更有勝過茶道宗匠之處。十五日的茶會,就是靠這位老人的人品而支撐的。   由於距離頗近,所以矢木也去那兒散心。有一天還約了波子與品子一同前去,並在壁龕中看到了本來是益田家的普賢十羅剎圖。   妳母親喜歡那類事物吧!乘坐在白象上的普賢菩薩旁環繞穿著十二單衣(二)的十羅剎美女,當時宮中女子就是那個樣子。佛畫中表現出藤原時代華美的感傷;從中可以感受到藤原的女性趣味、女性崇拜吧!   但是,媽媽認爲普賢只是容貌美麗而已,並沒什麼了不起。   是嗎?普賢本是美男子,卻被畫成了美女的樣子。就拿描繪阿彌陀如來由西方淨土前來迎接衆生的來迎圖來看,不也是藤原所憧憬的幻象!也有人稱之滿月來迎。   據說藤原道長死時,彌陀如來手執一根長絲垂下,另一端讓道長握住。《源氏物語》產生於藤原道長的時代,所以我年輕時也曾對《源氏物語》進行過硏究,但妳母親卻似乎鄙薄我是野蠻的窮人家兒子,卑微粗俗,根本無法理解藤原的風雅和哀怨。   矢木看著品子的臉,又說:   來迎圖中的衆佛前來迎接人類靈魂時,個個穿著美服,手執樂器,以舞姿出現。女性的美能在舞蹈中得到極致的表現,所以我不阻止妳母親跳舞,但是,女人不是用精神去跳,而只是用肉體去跳。長期以來我看著妳母親,她也是那樣。女人跳舞只是比當比丘尼美而已。妳母親的舞蹈,不過是她的感傷情緖而已,是日本式的妳的舞蹈,不也是一種靑春的幻繪嗎?   品子頗不以爲然。   如果魔界沒有感傷的話,我會選擇魔界!   矢木最後丢下了一句話。   正房除了有矢木的書齋與波子的起居室以及茶室間外,還有儲藏室與女傭房。   在別無選擇之下,波子的起居室成了夫婦倆的臥房。   這棟房子本來是波子娘家的別墅。從那時開始,這間六個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便以女性閨房的形式來佈置,在牆壁或格子門的下半部都裱著古色古香的錦緞片。雖說古色古香,但也都只是江戶時代武士家中的女禮服之類的錦緞片吧。   最近,每當波子躺在床上,看到那些具有思古幽情的古代圖案時,總有一絲寂寞、淸寥之感。這些古錦緞片太女性化了。   自從拒絕矢木以來,波子躺在床上便覺得痛苦。   而矢木從那時起,便不再要求波子。   矢木一向是早睡早起的,平常大都是波子較晚上床。但是每當波子上床時,矢木總會睜開眼睛,說些話再人睡。   深夜,即使母女倆在品子的房間談興正濃的時候,波子也會說:   妳父親的睡覺時間到了。然後折回正房。她想到這時矢木一定在等著,尙未入眠。這種長久養成的習慣,早已習以爲常了。   所以,當波子走到臥房,而未聞矢木的聲音時,總會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了。   如今,這種習慣卻彷彿在恫嚇波子,成爲她的一種負擔。只要矢木在床上隨便說句話,波子也會心驚膽戰,所以她總是蜷縮著身體溜進被褥裏。   我並不是罪人呀!   波子心中默念著,但心境依舊難以平息。她偸窺矢木打鼾的樣子,奇怪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波子也不能翻身,她是在等待什麼呢?是等矢木睡著?還是等矢木再向自己要求?如果他再有所要求,波子大槪會再度拒絕,卻又唯恐因此引起爭端。然而一旦他不要求,心中又挺不是味道。   在矢木沒睡著前,波子無法成眠。   今夜,波子在品子的房間談天,雖然矢木的睡覺時間到了,波子仍沒回正房。   我聽妳爸爸說,妳對壁龕中的那幅掛軸不滿意   咦!爸爸說我不滿意?   是呀!他說品子不喜歡,所以要換掉。是兩三天前吧   哎喲!我只是問那字是什麽意思。爸卻說了一大堆,我聽不大懂。爸說我們的舞蹈只是感傷,眞懊惱!   感傷?   似乎是這樣說的。爸說舞蹈本身就是一種感傷情緖?   哦!   波子想起十五年前曾聽矢木講過:女人可以經由跳芭蕾舞锻鍊身體使丈夫高興。當矢木說二十幾年中除了妳這個女人之外從沒碰過別的女人時,她不由得要避開矢木的手,也許正因如此,那句話才會令人討厭地粘在心中不散吧!   然而,事後回想,誠如矢木所言,作爲一個男人而言,他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例外。難道波子作爲這個女人,眞的享有了這份例外嗎?   波子不懷疑矢木的話,她相信那是眞的。   只是,如今並沒有幸福感,只有說不出的苦悶。   倒不如說這也算是矢木個性中的一種異常特徵吧!波子現在已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觀察矢木了。   如果我們的舞蹈是一種感傷情緖的話,我和妳父親所過的生活也是感傷的嘍?波子側著頭說,最近,我總覺得好累!看來,不到春天,精神是振作不起來的吧!   是爸爸讓妳如此疲憊的吧!爸爸從魔界望著妳呢?   從魔界?   和爸爸說完話後,不知怎麽搞的,似乎頓失生命力。品子用絲帶在長髮上打個結,又拆開,爸爸是靠吞食媽媽的靈魂而生存的。   波子彷彿爲品子的話而震驚。   總之,是媽媽背叛妳父親的,爲此我也要向妳道歉   爸爸不就是在等我們都累垮嗎?   不至於吧可是,這棟房子最近也許就要賣掉了。   早點賣掉,在東京開個排練場也好。   感傷的排練場?波子喃喃說道,但是,爸爸不贊成呀。   半夜兩點多,波子才返回正房。   矢木已經入睡。   波子在漆黑中換了一件冰冷的睡衣。   躺下後,眼上至額頭一片,似乎毫無溫氣。   媽媽,就在我這裏過一宿吧!爸已經睡著了!   品子雖然如是說,但波子卻說:   那又會被爸爸笑我們太感傷。   波子走回正房來睡覺,卻又感到孤獨。她像個女孩子似地想道:要是能跟品子在一起待到天亮該有多好。   波子一直無法成眠,似乎是怕驚醒矢木。   早晨,波子醒來時,矢木已經起床。這是不曾有過的事。   波子嚇了一跳。   ◎附註:   (一)古畫畫號。   (二)日本平安時代貴族女性的禮服,因套上十二層單衣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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