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子帶著四名新入研究所的少女上銀座的吉野屋。
四名十三、四歲的女學生本來就在同一班,能夠一起考進來更是難得,四個人都夢想成爲芭蕾舞蹈家。
四個人都想快點買到芭蕾舞鞋。品子勸說突然穿上舞鞋不容易站得住,但對少女們來說,舞鞋卻是她們嚮往已久的東西。
品子只好帶她們到鞋店。
進入吉野屋的鞋店,少女們似乎以買芭蕾舞鞋感到自豪,對那些買普通鞋子的女客人露出輕蔑的眼神。
那些有男伴陪著買鞋的女士們表情各異,但都略顯得意。那些獨自來買鞋的女士,有的表情分外莊嚴,有的則表情困惑。作爲一個旁觀者,品子覺得看到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品子表示,她要順道去母親的排練場,並去觀賞帝國劇場上演的普洛米修斯之火。少女們嚷嚷也要跟去這兩個地方。
大家都想馬上就在排練場穿上舞鞋試試呢!行嗎?
少女們在銀座街上踮起女學生鞋的鞋跟說。
不行呀!大泉硏究所的人在別人的排練場內穿芭蕾舞鞋,太沒規矩了。
那是妳母親,又不是別人呀!
是我母親,所以更不行,也許我會挨她罵的。
只看看她們排練總可以了吧!我們都想看。
看看也不行。妳們剛進大泉,怎麼好去看別人跳舞。
那麼,我們只送妳到門口也不行嗎?
由於看完普洛米修斯之火後將會很晚,所以品子要她們先回家。並說明江口舞蹈團的舞蹈技巧與古典的芭蕾不同。一名少女說:
可以參考嘛。
參考?
品子笑出來。
然而,少女們的希望與好奇心把品子推到了波子的排練場。
跟著品子來的少女們以羡慕的眼神看著剛由排練場地下室走出來,正要回家的少女們。因爲她們都是穿芭蕾舞鞋的同類,與穿普通鞋的少女不同。
品子吿別了少女們,走到地下室的排練場。
波子在小房間裏,與五、六名學員一起更衣。
品子一邊等,一邊打開放在小茶几上的唱機,是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
品子也知道這首曲子有令母親想起竹原的回憶。
久等了。
波子走出來,對著鏡子又看了看頭髮。
品子,妳見過高男的好朋友松坂嗎?
聽高男說過,但沒見過。據說是個非常俊美淸秀的人!
的確不錯,可是像精靈般,美得不可思議。波子回憶著說,昨晚,在帝國劇場回家途中,由高男介紹的。
品子也知道波子去看長崎踏聖像舞,和竹原在一起時又被高男遇到,品子想必遲早都會曉得,於是波子索性都說了出來。
很難想像居然有這樣的人。不只人間沒有,恐怕天上也無。不像日本人,也不像外國人。皮膚說黑又不黑,也不像小麥色,好像是皮膚上又另加一層可發出微妙光芒的曙色。像是女孩,又有男孩的氣度
該不是妖怪、神佛?
品子輕輕地說時,又以詫異的眼神看著母親。
大槪是妖怪吧!跟那樣的人交朋友,我覺得高男有點怪。
波子對松坂的印象,確實是有不祥天使的感覺。
跟竹原走在一起時,高男冷不防地出現,當時波子雙腿顫抖,眼前一片晦暗;可是,在一片黑暗中卻可看到松坂朦矓地發出奇異的光采悄立身邊。
先是被沼田看見,後來又遇到高男,波子正感嘆行運不濟時,沒想到還有個松坂。走進咖啡店,波子一邊啜著紅茶,一邊似看非看地瞟著松坂。她心情抑鬱,覺得自己與竹原的交往行將結束,而且落得個難堪的結局。她覺得毫無瓜葛的松坂在這種場合出現,而且像妖精般美麗,這似乎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呢?
高男和朋友在一起卻見怪不怪,也許是松坂的美對他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作用吧。在雅座與大廳中有一道薄薄的布幔,松坂的臉彷彿浮在水色布幔上。由布幔縫隙中,可隱約看見大廳。波子只好跟竹原道別,與高男一起回家。
直到現在,松坂的印象仍如自己的影子般殘留在波子腦海裏。
高男是什麼時候跟他交上朋友的?
不是最近嗎?好像非常親密哩!品子回答,媽媽,要不要再聽?
算了,我們走吧!
春天奏鳴曲唱片中第一張反面的第一樂章,以快板結束。
品子收起唱片時,問道:
這張唱片是什麼時候帶來的?
今天。
波子想,今日不能跟竹原見面了。
連續兩天,波子都到帝國劇場去。
今天是江口隆哉、宮操子公演的第一夜,應邀前來觀賞的舞蹈家、舞蹈批評家、音樂記者等客人中,大槪會有不少波子的熟人,因此不能約竹原一起去看,這也是昨晚的敎訓。
再說是品子約波子看戲的。品子已從高男那裏聽說母親昨晚跟竹原見面,卻沒想到母親今天也想跟竹原見面。
波子本準備學生們不在時打電話給竹原。然而,品子來了,又不能打了。
波子只是想吿訴竹原,尊崇父親的高男雖發現了她和竹原在一起,但矢木昨晚到今早卻沒說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再說,波子也許是只要聽聽竹原的聲音就安心了吧!由於不能打電話,波子心神不定。
最近即使去看舞蹈發表會,也覺得很厭煩。
爲什麼?
也許是不想碰見昔日的舊友見了面,對方似乎不知如何寒暄是好,我更是手足無措。時代不同了,已經沒有我立足之地了吧!有的人見了我,那表情似乎是見到了一個已被她遺忘的人
才沒那回事哩!媽媽,這是妳自己的想法嗎?
是呀!戰爭時的確是被遺忘了。也許是我自己造成的。戰爭前的人在戰後總有一份厭世感,這種人世上大槪也很多,只要是有感情的人
媽,妳的感情可不脆弱哩!
說的也是。我還曾被吿誡說,如果這樣,會使小孩變得脆弱呢。
這是竹原的忠吿,當時,波子正漫步在皇城的護城河畔。
穿過從京橋到馬場先門的電車道和國鐵鐵橋,只見兩側街樹高高聳立,枯葉落盡。
一彎弦月掛在皇城森林上空。
波子的心中飄忽著靑春的火焰,於是說了句相反的話。
不上舞臺跳,到底還是不行呀!宮操子她們果然不同凡響。
是宮小姐的蘋果之歌以及愛與爭奪?
品子說出舞名來。
蘋果之歌是吉普赛女郞隨著詩歌朗誦的節奏而舞;愛與爭奪是復員者的羣舞,服裝是汗跡斑斑的褪色士兵服,還有白上衣加黑長褲,女的則穿連身裙。
與古典芭蕾不同,這兩支舞將戰後的現實生活生動地融入舞蹈中。品子以前看過,現在仍然記得。
戰前跳得好的,並不只宮操子而已。媽,妳也跳吧!
試試看吧。
波子也這樣回答。
六點開演,她們提早二十分鐘到,波子彷彿避人耳目似地,坐在座位上不動,今晚的座位仍在二樓。
品子吿訴波子新來四名女學生的事。
哦!四人相約?波子微露笑意,但是,妳在她們這個年紀時,已經在舞臺上跳得很好了呀!
說的也是。
最近,也有一些四、五歲的孩子到我那邊,說是想學跳舞,想成爲芭蕾舞者我看這不是小孩的意思,倒是做母親的意思。日本舞是有人從四、五歲起就學習的,至於西洋舞蹈,也並非沒有這種情形,但是我婉拒了,我說至少也要等到上了小學再說。不過,我也不能笑那些母親。打從妳生下來後,我就想讓妳學舞。這也並非妳的本意
是我的本意呀!我在四、五歲時,就已經想跳了呢?
母親自己在跳,連舞蹈發表會也帶著這麽小的孩子波子將手掌按在膝前,牽著妳的手帶妳一起去,所以
音樂神童之類,也是父母一手造就出來的。尤其是日本的民族藝術,家世、流派、藝名都有許多父子相傳的規矩,早已決定了下一代的命運。
波子從這種角度來考慮品子跟自己的事情。
這麼小的時候就品子將手伸到前面,我就想像媽媽一樣跳舞。當我和別人一同出現在舞臺上時,我眞高興。這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媽!再東山復出,跳吧!
是呀,趁我還能跳的時候,給品子當當配角吧!
昨晚,沼田也勸波子畢辦春季發表會。
但是,波子至今仍不知費用能從何處來。由於她心中總有竹原的影子,所以很怕這事會和竹原搅在一起。
我找找看那些女學生有沒有來?我吿訴她們說,舞蹈的技巧不同,要她們回家,她們卻說可作參考眞令人擔心!
品子起身離去,開幕鈴聲響時又回來了。
大槪回去了。也許在三樓。
前面是短篇舞蹈。普洛米修斯之火是第三部,由菊岡久利編舞,伊福部昭作曲,東寶交響樂團演奏。
這是一場描寫希臘神話的四幕舞劇,但令品子注意的是:從序幕的羣舞開始,就與古典芭蕾舞不同。
呀!裙子全連在一起哩!
品子吃驚地說。
十名女舞者在跳序幕的舞蹈,她們的裙子全連在一起,也就是好幾名女孩同穿一條裙子在跳舞。她們舞出躍動的波浪,忽廣、忽窄,暗色裙子是某種象徵的前奏。
第一幕是黑暗中的羣舞,描寫沒有火時的人類;第二幕是描寫普洛米修斯用枯蘆葦盜取太陽之火的舞蹈;第三幕則是描寫得到火種後人類歡欣鼓舞的羣舞。
最後一幕,第四幕,描寫盜取火種給人類的普洛米修斯被捆綁於高加索山的岩石上。
第三幕中的火之舞是全劇最高潮的部分。
火種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一會兒,舞臺上滿是擧著火把的人羣,個個爲光明的喜悅而跳舞。在五、六十名女子中也加入了一些男子,每人手擧火把起舞,紅色火焰照亮整座舞臺。
波子和品子都感覺到,舞臺上炙熱的火焰彷彿在自己心中燃燒起來。
由於服裝都很簡單,所以在微暗的舞臺上,赤裸的手足舞動地格外充滿生氣。此一神話中,火是代表什麼意義?普洛米修斯又是象徵什麼?
舞蹈結束後,品子追憶留在腦中的舞蹈。這樣想起來,似乎怎麼理解其意義都行。人類得到火種後,下一場則是普洛米修斯被捆綁在山巔岩石上。品子對波子說,他的肉和肝被黑鷲啄食
是呀!這四幕銜接得很好。場景的變換也能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兩人慢慢地走出劇場。
四名女學生正等著品子。
啊,妳們來了!品子看了看少女們,我找過妳們。結果沒找到,還以爲妳們回去了呢。
我們在三樓。
哦!有意思嗎?
是呀!很好!妳們說呢?其中一名少女對同伴說,可是,心裏有點毛毛的,有些部分還是很可怕的!
是嗎?早點回去吧!
可是,少女們卻跟在品子後面走。
有個舞蹈家坐在三樓呢?
舞蹈家!是誰?叫什麼名字?
大槪叫香山吧!
那位少女又像徵求意見似地看著同伴。
香山?
品子停住腳步。
妳們怎麼知道那個人是香山呢?
品子轉身盯著說話的少女問。
是坐在我們旁邊的人說的,他說香山來了,所以我想大槪就是香山沒錯
哦!品子和顏悅色地說,說香山來的人長得什麼模樣?
說的人呀?我沒仔細看,大槪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性。
妳也看到那個叫香山的人嗎?
嗯,看到了。
是嗎?
品子緊縮著心。
座位旁邊的人看到那名叫香山的人後,說了一些話,我們只是偸偸地窺視一眼而已。
他們說什麼?
叫香山的那人是個舞蹈家吧?少女疑問似地看看品子,好像是議論他的舞蹈,說不知他現在在幹什麼,又說他不跳舞了,眞可惜
十三、四歲的女學生是不會曉得香山的。戰後,香山不再跳舞,從此沒沒無聞。品子彷彿難以相信香山會在帝國劇場三樓,於是對波子說:眞會是香山嗎?
也許是吧。
香山會來看普洛米修斯之火嗎?
品子說,似乎在詢問波子,又似乎在問自己,語調深沈。
在三樓的話也許不想被人看到吧!
也許吧!
香山的心情變了嗎?雖然隱退了,卻還想看舞蹈是特地由伊豆跑來的吧!
嗯!也許是爲某事來東京,無意中看到普洛米修斯之火的海報,才想到過來看看的吧!
他這個人可不會順便來看看的。香山來看舞蹈,一定是有主見的。也許我們公演時,他也會在一旁悄悄地看著呢?
波子感覺到品子任自己的想像馳騁。
你們看到香山很專注地看舞蹈嗎?
品子問少女們。
不知道?
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西裝?我們沒注意。
說話的少女和同伴們面面相覷。
他來東京會不通知我們?會有這種事嗎?
品子傷心地說,我們在二樓,香山在三樓,我卻毫無感覺。怎麼會這樣呢?
品子忽然靠近波子眼前。
媽,香山現在一定還在東京車站。我們去找找看好嗎?
是嗎?波子哄勸似地說,香山旣然悄悄地來,就讓他悄悄地去吧。他恐怕不願被人發現呢。
品子卻迫不及待地說:
香山旣然已放棄舞蹈,現在爲什麼還來看呢?僅憑這一點,我也要去問個淸楚。
那麽,妳是想快去看看嘍!也不曉得在不在車站。
沒關係,我先去。媽,妳隨後再來。
品子說完便加快腳步,同時又對四名女學生說:
妳們早點回去吧!
波子望著品子的背影喚道:
品子,在車站見面
好的,在橫須賀線的月臺。
品子小跑步地回頭說,待母親身影漸漸遠去後,便飛也似地跑向車站了。
品子跑得愈快,心中就愈覺得香山一定會在東京車站,而且馬上就要走了。
隨著呼吸的急迫,品子的胸部也不停地起伏;隨著胸部的起伏,彷彿一團團火焰在搖曳。
在普洛米修斯的舞臺上,人羣擧著火把起舞,那火如今恰似在品子體內燃燒著。
香山的容貌在火焰羣的對面時現時隱。
馬路兩側老舊的西式建築物,幾乎都被軍方占用了。在昏暗的道路上,行人稀少,品子得以不停地跑下去。
旋轉三十二圈,三十二圈
品子自語著解除疲勞。
天鵝湖的第三幕中,有一個由惡魔的女兒變成的白天鵝,以單腳回轉起舞。若能漂亮地旋轉三十二圈甚至更多,那將成爲一名芭蕾舞者引以爲豪的事。
品子雖然還未被派任天鵝湖的主角,但是自己卻經常做增加旋轉次數的練習。在累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便常常發出三十二圈的心語。
跑至中央郵局前,品子才放鬆了腳步。
她一面四下張望,一面登上横須賀線的月臺,湘南電車正停在站上。
他一定是搭這班電車。呀!趕上了!
氣喘剛剛平息下來,品子朝電車的窗戶一個一個地張望,並且老是記掛著已看過一遍的車廂中,那些站著的人羣會不會遮住了香山。
還未走到車尾,便響起了開車的鈴聲,品子迅速地跳上車。
呀,媽媽。
品子跳上車後才想起跟母親約好在車站碰面。
在大船下車好了。
品子站在車內通道上環視四周乘客。
品子認爲香山一定搭這班車,所以準備仔細地找一找。
到了新橋車站,電車更加擁擠。
電車到橫濱之前,品子尋遍了所有的車廂。
但是,香山不在。
也許是搭下一班火車或電車吧!
或許香山太久沒到東京,所以在銀座一帶逛逛。
品子在橫濱車站爲是否轉乘下班電車而猶豫不決。
然而,品子還是認爲香山會搭這班電車,可能一時疏忽沒看見他而已。車至大船,
品子下了車時仍是如此認爲。
她沿著月臺,又逐一看過了車窗,電車發動時,她才停下來目送車子開走。
隨著車窗中的人影閃過,品子彷彿被車子吸引住了。
車是開往沼津方向的,所以香山會在熱海轉搭伊東線。品子想,如果她也搭上這班電車,在熱海車站或伊東車站,冷不防地出現在香山面前
品子目送電車遠離。
待電車消失於黑暗的原野上,普洛米修斯的影子彷彿浮現在原野上。
那是被鎖在高加索山岩石上的普洛米修斯。他的肉和肝被黑鷲啄食,身體任風雪吹打。一隻白牝牛從山麓經過,牠原是美麗的少女愛奥,因受天神妃子茱諾所嫉而變成的。普洛米修斯吿訴愛奥,要她向南行,去那遙遠西方的尼羅河畔,在那裏,她將又恢復成少女,成爲皇后,生一子名海格立斯,而普洛米修斯也將靠此子恢愎自由。
牝牛愛奥由宮操子擔任。品子彷彿看到了她那充滿了傾訴、憧憬和痛苦的謎一般的舞蹈。不知怎的,她將自己想像成是那愛奥,而將香山當成普洛米修斯。
品子轉搭橫須賀線,隨後在北鐮倉下車會合母親。
呀!品子,妳到哪裏去了?
波子如釋重負地問道。
搭湘南電車回來的。趕到東京車站時,正好湘南電車開動。我想香山一定是搭那班車,所以便跳上車去。
那麼,香山在那車上嗎?
不在。
出了車站,往園覺寺方向走去,一直到過了鐵路,兩人都默默無語。
波子看著映在小路上的櫻花樹影,開口說:
妳不在東京車站,我還以爲可能是跟香山上哪兒去了。
如果在車站遇到了香山,就會在那裏等妳了。
品子回答,聲音中帶著不安。
今晚,在帝國劇場內,品子與香山各坐在二樓及三樓,品子因而覺得香山正在向自己靠近。
兩人抵家後,矢木和高男面對面地坐在茶室間的火爐旁。
高男表情尷尬,侷促不安地說:
妳們回來了。
說完,擡起頭來對波子說:
今天遇到了松坂,他要我代爲問候。
哦!
矢木不悅似地悶不吭氣。他好像正跟高男提及波子的一些傳聞。
波子感到喘不過氣來。
松坂因媽媽的美麗而吃驚。
高男說。
我倒因他的俊秀而吃驚呢!你們是什麼樣的朋友呀?
什麼樣的朋友?
高男突然顯得靦覥起來:
和松坂在一起,有種幸福的感覺。
哦!那孩子令你有幸福的感覺?我總覺得他像個精靈也許男孩子也有從少年向靑年過渡的時期吧。有的人說變就變,有的人卻變得不明顯,各種情況都有,而他則能看出正在這種過渡時期。
高男也處在這種過渡時期,矢木在一旁插話,妳要多關心他呀!
是
波子看看矢木。
今晚也跟竹原在一起了?
沒有,跟品子
哦!今晚是跟品子一起的嗎?
是的。品子到排練場約我一起去看
原來如此,和品子在一起固然是好,但最近妳有沒有和高男在一起呢?除了和竹原在一起散步,碰見高男後和他一起回家的那次
波子竭力地壓抑住自己肩膀的顫抖。
妳不願和高男在一起吧!
啊!瞧你在高男面前說些什麽呀!
有什麼關係。矢木平靜地說,生下高男後,也已經過了二十年。這段時間裏,我們家不就有四個人嗎?我是希望互相關心,好好過日子呀!
爸爸。品子喚道,爸爸多關心一下媽媽的話,我們一家不也就能互相關心了嘛!
嗯!我知道品子會如此認爲的!但是,妳並不明白。在妳眼裏所看到的只有妳母親在爲我犧牲,其實並非如此。多年的夫妻,是不會一方犧牲另一方的。一般來說,要嘛就是雙方都垮下來了
都垮下來!
品子盯著父親瞧。
即使垮了,難道就不能互相支撑著站起來嗎?
高男插嘴說。
這個嘛?往往是女人因自己的原因垮掉了,卻還認爲是丈夫把她弄垮的。
正因爲覺得是被丈夫弄垮的,所以才希望借別人的手站起來。其實明明是自己垮掉的。
矢木在重複同一句話時,加進了別人的手這個字眼。
爸爸媽媽都沒垮呀。
品子皺起眉頭說。
哦,是嗎?那麽妳母親大槪也已經搖搖欲墜了吧!看來妳是偏向你母親一方的囉?那麼,妳以爲妳母親跟竹原繼續這種奇怪的交往是可以的囉?
我認爲可以。
品子乾脆地回答。
矢木穩靜地微笑。
高男以爲如何?
我不想被人問這種問題。
那倒也是。
矢木點著頭說。然而,高男尖銳地追問:
不過,媽媽看來搖搖欲墜倒是實情。爸爸,你不也是看到了嗎?眼看家中生活愈來愈困難,爸爸卻視若無睹。這令我很難過!
矢木背過臉去,不看高男,卻擡頭看著掛在波子頭部上方的匾額。匾額上有聽雪二字,是良寬的書法。
然而,這其中也有段歷史二十年的歷史,你是不曉得的!
歷史?
嗯,我也不大願提起。但在戰爭前,我們家也算得上是奢侈的;不過,奢侈的是你母親,不是我。我從無奢侈的念頭。
可是,我們家境困難並不是因爲母親奢侈,而是戰爭的緣故。
當然啦,我並非那個意思,我們家雖然過得奢侈,但是我精神上卻一直過著淸苦的生活。
這
高男被說倒了。
從這點來說,品子和高男都算是你們母親奢侈的孩子。也就是說,三個富人養著一個窮人。
你這麼一說高男結巴地說,我雖然不太明白,但對爸爸的尊敬似已受到傷害了。
我本來是你母親的家庭敎師。打那以後的歷史你就不知道了吧!
矢木的每句話都令波子想起許多往事。
但是,矢木爲何一反常態地說這些呢?波子實在百思不解。也許他是要一吐積壓胸內的憎恨吧!
也許你母親覺得這二十年來一直在受我傷害。但若眞像你母親所認爲的這樣,品子和高男豈非生下來就是件壞事嗎?你們會爲此而向母親道歉嗎?
波子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竄起。
我們要向媽媽道歉嗎?說我們不該生下來?
品子詰問。
是的,如果妳母親︱跟我結婚同理可證,不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嗎?
只向媽媽道歉,而不向爸爸道歉,可以嗎?
品子。
波子厲聲喝住品子。隨後,向矢木說:
爲什麽要對孩子說這樣無情的話呢?
只是打個比方。
是呀!高男飛快地脫口而出,生下來如何如何,這種話我們即使聽了,也毫無實感,父親說這話時也不會有眞實感吧!
只是打個比方罷了,兩個孩子都已二十左右,你母親若仍嫌棄我,我就不得不對女性幻想力的根深柢固而感到驚訝了。
波子感到出其不意,手足無措。
竹原難道不是凡夫俗子嗎?他的優勢只在於未同波子結婚。也就是說,他只是個幻想中的人物。矢木輕蔑地一笑,女人心、海底針,猜不透呀?
波子不解其意。
兩個孩子都已二十左右。矢木又重複一次,從年輕時代至今的二十年,基本上可算是女人的一生了,妳卻把它虛擲於無聊的幻想之中,現在追悔,也來不及了吧!
波子低下頭去。
她幾乎難以把握矢木的眞意,矢木的話雖令她覺得有所暗示,卻又似乎缺乏條理性。
雖是責備竹原,但他那沈穩冷靜的態度,卻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存心想折磨波子。然而,波子卻覺得矢木暴露了他自己的空虛和絕望。矢木從未這樣失去自制地說三道四。
波子從未見過矢木在孩子面前如此暴露自己的恥辱。
矢木似乎是要孩子們承認如果波子受到傷害,矢木也會受到傷害。如果波子倒下,矢木也會倒下。但他這種說法,會得到品子和高男什麽樣的反應呢?
旣然你說希望一家四人互相關心
波子的聲音發抖,終至失去下文。
品子,高男,你們好好想想吧!照你母親的作法,不久之後,就會把這棟房子賣了,大家將一無所有了。
矢木恨恨地說。
沒關係!媽媽,早點把一切拋棄了吧!
高男說著聳了聳肩膀。
這棟房子旣無大門,也沒牆垣。小山成圓形環繞著庭院,在山的斷層處,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入口處,位於山麓下,向陽,冬季則溫暖不寒。
入口的左右兩旁是小廂房,右邊的廂房原來是波子的父親給別墅看守人住的,由此可看出波子父親在建築方面的品味。戰後,有段時間借給竹原住,如今則是高男住,波子說要賣的廂房就是這一間。
左邊的廂房只有品子一人住。
姊,到妳那邊去一下好嗎?
高男走出正房後說。
品子拿著帶座的炭火鏟子和火種,漆黑的庭院裏,火光映在大衣的鈕扣上。
品子低頭往火爐內添炭,手卻打著哆嗦。
姊姊,妳對爸媽的事是怎樣想的,事到如今,我旣不感到震驚,也不感到悲哀。因爲我是個男人我對家庭和國家都已不存幻想,即使沒有父母的愛,我一人也能生活下來。
愛總是有的吧,無論是媽媽還是爸爸
有是有,但父母親之間的親情若能匯合在一起,傾注到孩子身上,那該有多好。若那親情是分別傾注下來的,則我們將會因分別理解父親和母親而感到精疲力盡。我雖無意套用父親的論調,但對當今不安定的世界上的我們那不安定的年齡來說,若再伴隨著二十年來的夫妻之間的不安定關係,那將多麼叫人難以忍受呀!要說道歉那就應向自己道歉,向時代的不安定道歉,父母是不會懂得這些的,如今孩子的不安,是不可能得到父母的慰解的。
高男愈說愈激動,一個勁地吹著火種。
揚起一陣灰煙,品子擡起頭來。
媽媽所說的那個很像精靈的松坂,他看見媽媽以後說,你母親正在戀愛呢是一種悲凄的戀愛呀!松坂說:看見這種戀愛,使人產生那種鄕愁般的感覺。他還說,看見媽媽那種戀愛中的模樣,他便也會產生一種戀情與其說是他喜歡媽媽,倒不如說是喜歡媽媽戀愛的那種模樣。松坂是虛無主義者,就像嬌艷欲滴的花朵般縹緲虚無。也許我是臣服在松坂的魔力下,所以已不覺得媽媽的戀愛有何不潔。媽媽是不是憎恨我,說我替爸爸監視她!
憎恨?
是呀!我確實是在監視她呀。我的確是偏向爸爸,並且尊敬爸爸的。但這種感情卻因父親依賴母親的伺候,同時又因母親的背叛而幻滅。
品子像心中受到猛然一擊似地看著高男。
算了,不談這些了,也許我會去夏威夷的大學讀書。爸爸正在爲我收集資料,他似乎害怕我在日本會成爲共產主義者。爸爸說,在決定之前要先瞞著媽媽。
啊!
爸爸自己也正尋求去美國當大學老師的機會。
雖然高男表示,他的夏威夷之行和矢木的美國之行都尙未決定,但是品子仍對矢木有意隱瞞她和媽媽而感到震驚。
難道是要丢下媽媽和我不顧?
品子喃喃自語。
我覺得姊姊也可以去法國或英國呀。將這楝房子和媽媽的東西都賣掉反正遲早都會沒有的
全家各奔東西?
即使全家在一起,不也是東西各向嗎?當一艘船沈沒之際,自己趕快逃命要緊呀
照你這麽說,只有媽媽一人留在日本嘍?
大槪會這樣吧高男的聲音很像父親,不過,媽媽也許正希望得到解放呢。一生中讓她獨居這麼一段短短的時間又有何不可呢?這二十多年來,她不是一直照顧我們三人嗎?如今她正在發出悲鳴呢
哎呀!怎麼說出如此無情的話!
爸爸似乎覺得我在日本太危險了。因爲我們這些人並不像從前的人那樣會以祖國故鄕自豪,以祖國故里爲靠山。我很贊成爸爸的新見解:去國外,並非爲了求發達、求學問;在日本,我將會墮落、幻滅,爲了逃避這些危險,只有離開日本。爸爸有位朋友在夏威夷的本願寺,是他邀我去的,屆時我會去那裏工作。不回來日本也好,這是我跟爸爸一致的看法。當個世界人,旣是希望,也是絕望。爸爸是想麻醉我呢?
麻醉?
不然也可以認爲,爸爸是要把兒子抛棄在外。爸爸的內心有些地方眞可怕呢?品子看著高男纖細的手,他握緊拳頭在火盆邊摩擦著。
媽媽也太天眞了。高男說,就以姊姊來說吧,旣然喜歡芭蕾,若不早點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豈不就終生庸庸碌碌了嗎?不管到世界上什麼地方,一年也値得。最近我這麼一想,便覺得對這個家已不存有任何留戀。
高男表示,父親之所以要遠渡美國或是南美洲,只因恐懼下次戰爭的來臨。
姊姊,當我們一家分別在世界四個角落,如果同時想起日本的家時,又將會湧出什麼樣的情愫來呢?我寂寞時也曾這樣想過呢。
高男回到對面廂房去了,剩下品子一人。她一面拭去撲粉,一面將臉貼近鏡面,看著自己的眼晴。
父親及弟弟,在男人的心底都流動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對著鏡子闔上雙眼,浮現出被捆綁在岩石上的普洛米修斯。她總覺得那就是香山。
當夜,波子拒絕了矢木的要求。
在如此長久的歲月裏,她從沒有明顯地拒絕過,更不曾主動要求過。波子起先也爲此感到驚訝。但後來也就半似認命了,彷彿這就是女人特有的矜持。然而,拒絕了卻又覺得拒絕也沒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瞬間念頭罷了。
突然間不知怎的,波子像彈起似地起身,拉攏睡衣衣領,坐在床上。
矢木嚇了一跳,睜開眼睛,以爲波子身上哪兒疼痛呢。
這裏好像被棒子捅了進來。
波子由上往下地撫摸著胸部,說:
不要碰我!
波子自己也因斷然拒絕矢木而吃驚、臉紅。撫摸胸前的動作像個小孩子一樣,彷彿困窘得無地自容,身子也蜷縮起來。
矢木因而沒察覺波子毛骨悚然的模樣。
波子關掉枕邊燈,橫臥一旁,矢木由後面溫柔地輕撫她那好像被棒子桶了進來的胸部。
波子背部肌肉不住地顫抖。
是這裏嗎?
矢木壓一壓僵硬的肌肉。
行了。
波子把胸脯扭過去,想離矢木遠一些,矢木的胳膊卻把她强拉過來。
波子,剛才我說的二十年,二十年,但在這二十幾年中,除了妳這個女人之外,我可說是從沒碰過別的女人。對一個男人而言,是個極不可思議的例外。爲了妳這個女人
請不要再說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了!
因爲我不認爲還有別的女人,所以才說這個女人,妳這個女人從來不懂得嫉妒吧?
我懂!
妳會嫉妒誰呢?
波子又怎能開口說她現在嫉妒的是竹原之妻呢?因此,改口道:
沒有不嫉妒的女人,女人都會嫉妒,即使那是看不見的東西。
說罷,聽到矢木的呼吸聲,波子用手掩著耳朵,像是要避開他的氣息。
如果我們都後悔生下品子和高男的話
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但是在高男之後就沒再生孩子,那又是爲什麼呢?其實後來還是可以再生的嘛。一想起這,我就覺得妳是一心一意熱衷跳舞,才不想要孩子的。不是嗎?有個基督敎牧師說,舞蹈的始作俑者是魔鬼,所以舞蹈的隊伍就是魔鬼的隊伍如果妳停止跳舞,今後也許還可以生一兩個小孩。
波子再度感到毛骨悚然。
波子不曾考慮過二十年後再生小孩。但由矢木嘴裏說出,自己卻又似乎是不懷好意令人討厭的呢。
但是也不能說自己就一定沒錯。果眞如此嗎?波子感到一陣恐懼。
波子跟竹原在一起時,會突然感到恐懼。今夜雖是與矢木在一起,那種恐懼再度來襲。
在看完長崎踏聖像舞後,波子對竹原悄聲說過:
我是不會再說怕字了。
波子說這話,是因爲她自己已意識到原來所感受到的恐懼,其實是愛情的萌芽,於是便將這種認識的激變傳達給竹原知道。
但是,和矢木在一起時產生的恐懼感,波子不認爲是愛情的萌芽。如果硬要和愛情扯上關係的話,那也只能是愛情已遠離後產生的恐懼,或者是沒有愛情而描繪愛情時幻影破滅後所產生的恐懼吧。
波子甚至領悟到人與人之間的厭惡,莫過於夫妻間的厭惡所產生的那種切膚之感了。
如果它變成憎惡,那該是最醜陋的憎惡了吧!
不知怎的,波子憶起了一些無聊的往事。
那是和矢木結婚不久後的事情。
小姐連怎樣燒洗澡水也不會吧。矢木說,要蓋上鍋蓋,就能夠節省煤了。於是矢木親手用啤酒箱改裝成一個鍋蓋。
矢木還細心地敎導,應視水沸的程度決定煤炭的增減。
波子沐浴時,常因那粗製濫造的鍋蓋浮在洗澡水上而感到骯髒、噁心。
矢木做鍋蓋花了三、四個小時。波子當時站在他後面,發呆地看著,因此至今仍能記得當時矢木的模樣。
今晚矢木說的話中給波子刺激最深的是他的這段吿白:在一家奢侈的生活中,他卻獨自在精神上處於貧乏狀態。波子乍聽此言,如落無底深淵。
二十幾年來,矢木在經濟上依賴波子而生活,這簡直是一種深刻的憎恨和報復。
矢木與波子結婚,是矢木的母親一手安排的。矢木似乎執著於實行他母親的預謀。矢木像平日一樣地輕撫、誘惑,波子則不斷地拒絕:
你也不想想,你說出那些話,品子和高男會怎麼認爲?我不放心,我去看看。說罷,波子起身而出。
她眞的來到庭院中,擡頭仰望星空,覺得自己無處可去。
滾滾白雲逼近後山,彷彿日本畫中的怒濤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