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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愛的力量

舞姬 川端康成 14814 2023-02-05
  時序進入十二月後,天氣持續晴朗。   舞蹈家們的秋季發表會即將結束,本月份只剩下吾妻德穗和藤間萬三哉夫婦的長崎踏聖像舞、江口隆哉和宮操子夫婦的普洛米修斯之火等劇目。   吾妻德穗及宮操子二人與波子的年齡相若。   波子從年輕的時候,即大約十五、二十年前起,便一直在看她們的表演。吾妻德穗的日本傳統舞與宮操子的現代舞,與波子她們所跳的古典芭蕾舞都不相同;然而她們卻能夠長期地以夫婦方式共同合作舞蹈,使波子頗感喟然。   波子可說是跟她們兩人同樣經歷過日本舞蹈的時代潮流。   江口·宮夫婦留學德國前的吿別發表會與返國後的第一次發表會,波子均曾前往觀摩。如今回憶,印象仍很鮮明,那大約是昭和十年前的事情。

  那時號稱舞蹈時代來臨的時候,許多水準不齊的舞蹈家紛紛擧辦發表會,觀賞舞蹈發表會的觀衆也比欣賞音樂會的觀衆還多。   當時,西班牙舞蹈家阿爾享吉娜和迪列吉娜,法國的撒卡洛夫夫婦,德國的古洛依茨貝爾格,美國的露絲·貝吉等人也都前來日本表演。   那時候,波子聽說曾在吉阿吉利夫的俄羅斯芭蕾舞團成立之初擔任藝術指導而聞名的米哈依爾·霍爾金也將訪問日本,又傳說霍爾金要到寶冢及松竹少女歌劇團擔任藝術指導。   雖然西洋的舞蹈家紛紛前來,但卻沒有一位是古典芭蕾舞家;因此,波子專心地等候霍爾金的到來,但那只是謠傳而已。   波子是在從未看過正統的芭蕾舞表演的情況下堅持古典芭蕾的風格,因此,自己的古典芭蕾的基本訓練究竟屬何種程度,是否已準確掌握?連她自己也不甚了了。

  摸索、懷疑、絕望,隨著年齡與日俱增。   戰後,日本也流行起芭蕾舞。今天,天鵝湖及佩特路什卡等俄國芭蕾舞的代表作已能由日本人演出。然而,波子仍對自己毫無信心。   有時,她對讓女兒去學芭蕾以及自己敎授芭蕾都感信心不足。   友子離開排練場後,波子似乎更喪失了敎授的信心。因爲友子的奉獻與幫忙一直是波子信心的泉源。   波子患了感冒,四、五天沒去排練。   媽媽,讓我暫時去日本橋練舞好嗎?品子要求說,在友子回來以前,不能讓我來幫忙嗎?   她不會回來了!不過,她說過還要回來的,說不定哪天她眞的又回來了。   我要去找友子的男朋友。但是,友子沒吿訴我他的名字和地址。怎樣才能知道呢?

  品子說。波子無力地回答:   這個嘛   去問友子的媽媽,大槪不好吧?   不好。   波子無精打彩地回答,同時在想,過年前後,友子的母親也許會像往年一樣前來拜年,届時,要說什麼好呢?   友子的母親早年喪夫,全賴四、五間房子的房租扶養友子,但戰亂時,房子被燒毀了。自從友子到波子的排練場幫忙後,友子的母親也在附近的商店工作。波子經常爲不能供養她們兩人而於心不安,總想有一天能幫上她們。誰知這一天還沒到來,友子倒先辭職了。   波子所盼的這一天似乎不是能力所及。她感到失落和孤寂。   本想賣寶石或廂房來資助友子,但友子淸楚波子的生活狀況,她不願濫用波子的好意,於是斷然拒絕。波子覺得這是由於彼此個性不同,生活處境不同而造成的障礙,令人無可奈何。

  品子,不要莽撞去見友子的母親,也許她母親毫不知情。波子說,再說,日本橋排練場即使沒有友子,也還可以支撑下去。妳不要擔心,而且也還沒到去敎學生的時候嘛。   波子深恐自己心中的陰影會投射到品子身上。   在波子因病休養時,有兩名東京綢緞商及一名京都綢锻商來訪,結果三人都談起被偸的事情。   東京的綢緞商中有一人是搭乘擁擠的電車時,皮包被割開,損失一大筆現款;另一人則是放在電車行李架上的行李不翼而飛。   京都來的綢锻商是在搭乘地鐵電車去大阪途中,放在膝上的東西被搶走。那是在電車正要開動,車門關閉前的一瞬間,東西忽地不見了。   周圍的人都啊!地叫了起來,而被偸的當事者目瞪口呆。

  綢锻商站起來含恨比劃著說。   當時就是這樣,他單腳踏在門旁,作好跳車的準備。   波子把這作爲年關難過的事例吿訴了矢木,矢木卻說:   哦,無巧不成雙,來看妳的人怎麼都跟妳一樣呀!   妳大槪又儍乎乎地大發善心,買了他們什麼了吧?   被矢木這麼一說,波子啞口無言了。   她向京都的綢緞商買了一件自己穿的短襖。至於東京兩名綢緞商的貨物,她本也打算買點什麼的,並爲沒能買成而過意不去。   看到結城產的碎花麻布,本想要替矢木買下的,但最後又沒買。若是以前,大槪無論如何都要讓丈夫穿上的。想到這,波子又增添了幾分內疚。   碎花麻布映現在波子的眼前。她本想把這也吿訴矢木,但還沒開口,就被矢木的話堵了回去。

  歲末時分,誰還會身懷鉅款搭電車?   話雖是這麼說   旣然很多搶案是發生在門要關上的那一瞬間,那麼只要別坐在門口就行了。   矢木的語氣一味地平靜,波子卻如坐針氈。   你不同情他們嗎?我們家也得到過他們的幫助他們曾幫我們賣掉不少舊衣物呢?   那是生意!   有時也不完全是爲了生意。我家是他們的老主顧了。他們爲我和品子都精心挑選過一些適合我們穿的衣料。戰前收藏的一些珍品中,有的是他們自己心愛的衣料,但也都賣給了我們。眞可憐呀   可憐!矢木反問地說,可憐什麼妳的聲音怎麼發抖了?   若是平時也就算了,但這次波子卻有了反應。   在戰前,這三名綢緞商都各有相當不錯的店面。

  京都的綢緞商疏散往福井時,遇到了地震:一直到戰爭五、六年後的今天,都還沒有一片自己的店面。三人同在歲末遭盜,因此,來時的神情均頗爲可憐。   波子遭到矢木嘲弄後心想,若拜託到自己家裏或日本橋學舞的女學生,大槪可以推銷掉十反或二十反(一)的衣料,於是起身準備前往東京。   排練場裏,學生們和平時一樣在做基本的練習,有兩名資格老一點的學生離開行列,似乎是代替波子與友子領導衆人練習。   哎呀!老師已經痊癒了嗎?   妳臉色不太好呀!   學生們紛紛走來,擁著波子圍在一旁,讓她坐在椅子上。   謝謝。眞抱歉休息這麽久,我只是看起來很衰弱罷了,其實並非臥病不起。波子擡頭想看看周圍的學生,誰知卻咳了起來,咳得眼淚奪眶而出。

  有位女孩拿出手帕給她拭淚。   沒關係。妳們繼績練習吧!我去休息一下。   波子走入小房間,看到桌上電話,於是撥電話給竹原。   竹原到了排練場時,波子正獨自坐在爐旁的椅子上,一隻手靠在平衡桿上,臉則趴在手肘。   謝謝妳打電話來。我聽妳電話中的聲音不對,正想趕過來時,剛好有位小型照相機的客戶來訪。是有關出口的。   竹原站在波子面前,將帽簷塞在平衡桿及牆壁間。   波子淚眼汪汪地擡頭看著竹原。額頭上殘留著袖痕,眉毛也有些亂。   對不起。波子說,我患了感冒,所以連課也停了。   是嘛。妳似乎還很累的樣子。   有很多累人的事情。   竹原站著俯視波子,忽然把目光移開。

  一進來就聞到瓦斯味,不要緊嗎?   哦,跳起舞來馬上便渾身發熱,剛剛把暖爐關掉波子回頭照鏡子,呀!好蒼白的臉   波子撫齊雜亂的眉毛,似乎因露出一張剛睡醒的倦容而感到羞愧。她幾乎沒擦口紅。   竹原朝她這邊看了看。   壁鏡也沒全鋪上。   是的。   一有這個排練場的時候,波子就說要將整面牆壁全鋪上鏡子。但是現在牆上的鏡子只相當於兩塊裁縫店的試衣鏡拼起來那麼大。   這地方也許並不値得掛鏡子。   波子嫣然一笑,鏡子裏映出那張消瘦憔悴的臉,令人心煩。   頭髮也有四、五天沒好好整理了,來時只用梳子攏了上去。   以這種姿態會見竹原,波子覺得自己已有點自暴自棄,同時對竹原又湧起一種親切之情。

  本來今天也想在家休息的,只是忽然想到有事,就跑出來了。   竹原點點頭,坐在椅子上。   聽妳的電話轚聲,不知道妳怎麼了。我進來時也沒想到只有妳一人,看妳的樣子好像在想什麼。   有什麼好想波子語塞了,眉間又聚起一片愁雲,只是想些無聊的事,想起了護城河內的白鲤魚   鲤魚?   是啊!靠近日比谷十字路口的護城河轉彎處,不是有條白鲤魚嗎?我看著那條鲤魚時,不是還被你责怪過嗎?   喔,是有這回事。   後來跟品子提起那裏有鲤魚的事,她也不覺得値得大驚小怪。   你不是說過嗎?誰走過那裏,都不會注意在那河的角落正浮游著一條小鲤魚,只有我發現了,這也是我的個性使然嘛!   我的確說過。鲤魚和妳同病相憐,都是孤獨之身。看妳望著河面發愣的樣子,眞想朝妳背後揍一拳。   你敎訓我要改變那種個性。   看妳那樣子,實在叫我難受。   然而,即使沒人會注意到那條鲤魚,牠也是好端端地浮在那。當時我就有這種想法,所以,後來便對品子說了。   吿訴她我們兩人一起看的!   波子輕輕地搖頭,品子吿訴我,那裏是鯉魚聚集的地方,大槪是因爲黃昏,才只剩下一條。還說帶著小孩到日比谷公園玩的遊客,在回家前,便將吃剩的麵包屑或飯粒丢到河裏餵魚,那裏旣然是鯉魚聚集的地方,看到一條鯉魚也就並非不可思議了吧!   是嗎?   竹原的目光似在反問。   品子的話跟你對我的責怪一樣,令我覺得自己好可憐。那條小魚居然選擇那處寂寥的地方,孤零零地呆在那裏。對此,我當時眞是感同身受。   是這樣的呀!竹原領會地說,妳就是如此多愁善感。   我也是這麼想的。看到平平常常的鯉魚,卻無緣無故地憐憫起來明明跟你在一起,卻會爲看到這種事情而突然產生孤寂之感   說完後,波子忽然目光灼灼,低下頭來,雙目微腫,雙頰赧然。   對不起。   波子似乎想平息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緖。   竹原盯著波子。   妳不能不去想什麼白鯉魚嗎?   波子眨了眨眼,左肩略傾。竹原覺得她的肩膀似乎負著千斤重擔。   竹原站起身來遠離波子兩、三步,再慢慢靠近。   波子右手按住左肩,兩眼一閉,向前倒下。   波子!   竹原從旁撑住波子,順勢把手繞過她身後,將她抱住,不讓她倒下。   竹原伸出右手輕柔地握著波子的右手。波子的右手在竹原掌內,手指變得鬆軟無力,從肩上滑落下來。那種冰冷、平滑的感覺滲透到竹原全身。   竹原躬下身來。   太晚了。   波子將臉轉向一旁。   太晚了!   竹原重複了一遍波子的喃喃自語,然後加重語氣說:不太晚。   竹原說了之後,才意識到波子所說的太晚了的意思。   竹原有所顧忌地站著不動了。   竹原下顎的下方是波子的頭髮,此處可看得到她的耳垂,稍斜的脖子露出白晳的後頸。   今天,波子沒帶耳環。   波子由於感冒沒淋浴,所以,出門前所噴的香水比往常還多。那種卡龍黑水仙的香氣,依稀地夾雜著像是烤焦的枯草般的髮香。   竹原的右手依舊搭著波子的右手。由於波子的右手已經離開左肩,所以就形成竹原溫柔地環抱波子在胸前的樣子,波子的心跳也隨之傳來。竹原雖未觸摸她的心口,但仍能感覺她的心跳。   波子,並不太晚。   波子輕輕搖頭後,回過頭來面對竹原。   竹原以胸瞠支撑住波子,雙唇靠近波子的上眼皮。剛才,竹原也是想先碰觸波子的眼皮。   波子闔上雙眼,上眼皮似乎在傾訴著什麼,遠勝於嘴唇所能表達的熱情與懷思。然而,竹原尙未觸吻時,她的眼晴流出淚來,淚水沾濕了睫毛;濕潤的睫毛使雙眼皮的線條更顯得動人。   轉瞬間,眼淚從眼角流出來了。   竹原將嘴唇湊向淚流的方向。   別這樣,我怕!波子抽搐著肩膀,好可怕!有人在看呢。   有人在看!   竹原睜開眼睛,波子也睜開眼睛。   從對面的天窗,可看到過往行人的腳步。   從略高出路面的細長窗口處,可看到過往行人的腳脛部,膝蓋和鞋子則看不到。行人來去匆匆的街道已是一片暮色,但地下室裏的光線卻亮得晃眼。   我怕!   波子掙扎著要站起來,竹原只好鬆開雙手,波子晃晃悠悠地朝前倒去。   放開我   波子自己蹣跚地走著。   竹原眼看波子離他而去,自己卻仍像抱著波子似地。   要出去嗎?   是的,請等一下   波子瞧一眼鏡子,膽怯地走離壁鏡。   當夜,波子在九點前抵家,比品子早。品子要指導舞蹈課,也許會遲些回家。由於比品子早到家,波子如釋重負,覺得有理由搪塞了。   拉開矢木房間的紙門,手指仍放在把手處時便開口說道:   我回來了。   回來了呀!不早了哩。矢木由桌前回過身來,妳在外面沒出事吧!   是的。   沒事就好。矢木搖了搖錫製的茶葉罐,這裏已經空了。   波子走進茶室間,想從大罐裏倒些玉露茶在小罐子裏,手卻不聽使喚,灑落了一些在榻榻米上。   玉露茶端出去時,矢木已經埋首疾書,沒看波子。   今夜要寫到很晚嗎?   波子準備靜靜退出時終於開口說。   不了。天冷,想早點睡覺。   波子回到茶室間,將灑落的玉露茶葉放入火盆裏燒。   一陣輕煙消失在空中,殘留餘香。   波子壓抑住想輕繞室內而走的慾望。   本打算回到家後逕往排練場去彈彈鋼琴,但也沒能做到。   波子在返程電車裏聽到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那曲子有她與竹原共同的回憶。遙遠的往事透過音樂傳來,似夢似眞。   品子要是先回來,可就危險了。   波子自言自語。   爲了不使品子識破她那隱藏不住的喜悅,除了趕快上床睡覺別無他法。以感冒爲理由早點睡覺,矢木或品子想必都不會見怪吧!   波子從日本橋的排練場出來後,應竹原之請上了西銀座的大阪料理店,但心中始終掛念著回家的時間。然而,在新橋車站和竹原分手後,波子反而一任自己思潮澎湃了。回到矢木身邊後,反而覺得在矢木身邊並不如在竹原身邊時可怕。   自己動手整理床鋪時,差點啊!地叫了出來。   心頭閃過一種感覺。與竹原同處,無論是在護城河畔或日本橋的排練場時突然襲來的恐懼感,莫非是愛情在萌芽?   手中的被褥落下,波子坐在上面。   果眞會有這種事嗎?   她强迫自己對此否認,然後上床睡定。然而閃過的恐懼似乎未滅,波子合起雙手。   正回想《大日經疏》中的合掌之十二禮法時,矢木走進來。   雙手手指與掌心合實是謂實心合掌;掌心之間稍露空隙是謂虛心合掌;手掌略作圓狀,呈花苞形,是謂未開蓮合掌;雙手拇指及小指緊貼,其餘三指離開,是謂初開蓮合掌:掌心緊合,五指交叉,是謂金剛合掌;還有歸命合掌到此爲止的合掌法易學易記。   但是,另外七種禮法,譬如,手掌向上,手指彎曲作捧水狀,是謂持水合掌;手背合起,手指交叉,是謂反叉合掌;雙手拇指互按,掌心向下,是謂覆手合掌等合掌法,波子已無法正確作出。即使能作出手勢,名稱也記不得了。   她從頭反覆了兩三遍,想記起後面的作法,正當練習到歸命合掌時   怎麼了?睡了嗎?   矢木拉開糊紙格子門,在昏暗中看著波子的睡姿。   波子嚇一跳,忙將合掌的手安置胸前。   歸命合掌旣是死人的合掌,也是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手勢,同時又成了請求恕罪或乞求憐憫的手勢。   波子把交叉的手指使力地按在胸前。   波子覺得矢木是因覺察到她和竹原的事情而來責問的。   是出去太累了吧?   矢木將手按在波子的額上。怎麼,不燙呀!   又低下頭去,額頭觸額頭。   我的才燙哩!   波子迴避矢木似地將置於胸前的手按一下自己的額頭,忽然一驚。哎呀!別碰我!我沒有洗澡。已經六天   波子控制住了自己身體的顫慄。   她還竭力掩飾自己的絕望。   一旦產生絕望,她反倒覺得從不貞的恐懼及罪惡感中解脫出來。   波子流出淚來。   過了一會,矢木的聲音由茶室間傳來。   來杯熱檸檬汁如何?   好。   加不加糖?   放多一點   波子想起,在抵家時曾對矢木說過。   今夜要寫到很晚嗎?   這會不會被聽成一種引誘的暗示呢?波子緊緊地抿住嘴唇。   波子啜著果汁時,聽到品子回來的腳步聲。   媽媽呢?   品子一進茶室間就說。   矢木以波子也聽得到的聲音說:去東京累了,正在睡。   呀!媽媽出去過了嗎?   品子好像要走入波子的房間,被矢木喚住:品子。   品子似乎坐在父親的面前。   波子豎起耳朵,想聽聽矢木準備說些什麼。於是,翻過身來,並將蓬鬆的亂髮攏好。   矢木大槪是想讓波子能從從容容地打扮一下,於是喚住品子不讓她進入房間裏。波子一警覺到,正忙於攏頭的手忽然停住了。   爸爸,那是熱擰檬汁?   看父親不說話,品子打破沈寂。   是呀。   我也想喝!   波子聽到一陣倒熱水和在杯子裏攪拌的聲音。   矢木大槪在看著品子的動作。   品子。矢木又叫了一聲,我看到高男的筆記本上寫著:一兄一妹,世上再沒比此更親密的了。   品子大槪覺得這話太突然了,正看著父親吧。   這是尼采寫給他妹妹信中的話。矢木繼續說,品子,妳認爲呢?品子和高男並非兄妹而是姊弟,雖與尼采的情形相反,但,高男也許以爲深有同感,才會抄下來的吧,因爲兄妹和姊弟儘管次序相反,但仍然是一男一女,是僅有兩人的同胞手足。世上再沒比此更親密的了。說得好,不是嗎?   是的,說得好。   看來,高男正是希望如此。所以,妳也該將尼采這句話抄下來喲!   是的。   波子聽到品子誠懇地回答。   但是,品子又像突然想到似地說:   爸爸也是一兄一妹吧!   似乎是有口無心,但波子卻爲之一震。   俗話說:兄弟姊妹是外人之始,矢木與他妹妹二人,如今已斷絕往來。   矢木的妹妹,受波子娘家的資助,就讀於女子高級師範學校,畢業後步上其母後塵,當一名女敎師。隨著年齡增長,與兄嫂也漸漸疏遠,其原因不知是來自矢木、妹妹、還是波子,也許都有吧。但也有可能是一種自然趨勢。不過,由於生活習慣與個性相異,波子跟小姑處不好倒是事實。波子看到小姑,就有一種她與矢木一脈相承於其母,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覺。   波子期待著矢木要如何回答品子關於自己妹妹的問題。   經妳這麼一說,我們倒是很久沒跟妳姑姑見面了。過年時,寄張全家簽名的賀年卡給她吧!   品子好像聽不出父親拙劣的掩飾,說:爸爸,今天早上,你不是提到尼金斯基的事嗎?尼采跟尼金斯基都是發瘋的天才尼金斯基小時候,上面的哥哥死掉,所以,他也算是一兄一妹吧!   今晚矢木趁高男遲遲未歸之際,和品子談起高男。波子覺得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也許矢木是識破波子與竹原的約會,才以拐彎抹角的方式指派波子的不該吧!一姊一弟,一父一母,世上,再沒比此更親密了。   品子彷彿聽出父親話中之意,故意提起矢木的妹妹,並談及尼采發瘋,也因此而幫波子岔開了話題。盡管品子無意諷刺,但是波子背地裏聽來,旣覺心驚又覺沮喪。   媽媽!   品子喚道。   波子無法回答。   妳睡了嗎?   品子又對父親說:媽媽也喝過熱檸檬汁了嗎?呀,討厭。波子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顏,這鬼靈精。   波子感覺到某種潛藏在女性心底的直覺在品子心中發生作用。   媽媽也喝過熱擰檬汁?   但品子也許只不過是出於關心而說這話的。   波子深嘆一口氣,心想:令人討厭的,不正是自己嗎?腦海中所殘留的僅有自己令人作嘔的行爲。那是因感到自己的劣行被觸及,才會引發的一種莫名憎惡感吧。   面對自己的劣行,就像看到了一個醜陋的女人躺在這裏。   也許是因爲心中有愧,返家時才會想到要引誘丈夫吧?也許是由於想掩蓋自己身體上那罪惡的氣息,所以一反往常主動地想沈溺於床笫之歡的波浪之中吧?這種罪惡感,是相對於丈夫與情人雙方的。但也許正因如此,帶來的歡悅也是雙重的,於是越發加重了對丈夫和對情人的一種難以言喩的罪孽。   波子如今又在厭惡、悔恨、絕望、矯揉造作中重新認定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因爲沒有拒絕竹原的關係嗎?   竹原看到波子恐灌的神情,並沒吻她,其實,波子是恐懼而非拒絕。   當被褥從她手中落地,她心中閃電般地想到那種恐懼感其實也許是愛情的萌芽時,難道正是斷定波子命運的時刻?那陣閃電,似乎要照出波子的眞心來。   波子想,也許她是以恐懼做爲假面具來欺騙自己和竹原。   吾妻德穗、藤間萬三哉夫婦的舞蹈劇長崎踏聖像舞在帝國劇場演出四天,波子趕在最後一天去看。   劇場五點開演。波子兩點整由北鐮倉出發,途中順便到銀座的金店將戒指賣掉,那是本來打算給友子的戒指。   波子一路上猶豫不定?從這筆款額中,到底要抽出多少送給友子才好?   當時,如果友子接受的話,不就沒這事了嗎。   以前友子曾受波子之託去金店賣過東西,也許就是這家金店吧!   事情經過才沒幾天,波子卻爲自己將戒指賣掉。若是將所得款項帶回家,分給友子的那一份可能就更少了。   於是,波子決定託辦事員將錢送至友子的家,而自己轉回了新橋車站。   在辦事員前數著千圓面額的鈔票時,波子突然哎呀一聲,她以爲竹原的手指在拍自己的肩,回頭一看原來是被其他客人的行李碰到。那是個年輕男子,不像竹原,帶著一件細長的行李。   對不起。   沒關係。   波子紅著臉,心跳急促。   數出一萬元後,用手帕包起,在手帕上寫明友子的住址。   咦,錢就用手帕包著送去嗎?辦事員好奇地說,這裏有袋子,我拿一個給妳吧!   謝謝。   波子是在倉促間想到用手帕包錢的,以至未能發現這行爲的荒唐。   不過,一離開那令人難堪的地方後,一陣輕鬆的笑意便向她襲來。   一路上想著送給友子的款額時,沿路各服飾店橱窗中的男士用品也都映入眼底,首先想到的就是,穿在竹原的身上會如何?在街道上所能夠吸引自己的只有適合竹原用的東西。那些用品彷彿在等待、召喚著波子。波子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出竹原穿上這些衣服時的樣子。   友子的事總算辦妥了,於是店裏的男士用品顯得更加吸引人。看到橱窗中的圍巾,便感到自己的手在觸撫戴上這條圍巾的竹原的脖子。波子不由自主地走入店內,買下那條圍巾。   啊!眞快樂。這就像是用友子的錢買的。這是妳送的臨別贈物。波子自言自語著,再買下一條毛線領帶。   經過和竹原走過的護城河畔,走向帝國劇場。她來得太早了。   上了二樓,便可看到在休息室的牆柱或壁上都掛著林武和武者小路實篤等人的畫。波子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是這裏開設了一個名曰花與和平之會的銷售處。她看到有詩人和作家題寫的彩紙,這些畫可能也是此會的吧。   波子靠在舒適的椅子上,正欣賞林武的舞姬蠟筆畫時波子夫人。   波子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看得入迷呀!   因爲聲音是和手一起到的,波子便以爲這次一定是竹原沒錯,但她還是嚇了一跳。   好久不見。   沼田說。   好久不見。   眞高興在這樣的好地方見到妳。   沼田坐下前,回頭看了看舞姬說:   這幅畫眞好。哦,拿著扇子   他說著,走近畫旁。   波子想,他若是一直糾纏到散場,那該怎麽辦?   肥胖的沼田一坐在長椅上,波子的身體也跟著傾向椅子的窪陷處,她悄悄坐遠些。   上個月,我碰到了矢木先生   哦!   波子不知此事。   接到他從京都寄來的信,要我去幸田屋。我以爲發生了什麼事,跑去一看,結果沒事。我還當是妳的事,果眞如此的話,他又是想從我嘴裏探出什麼事呢?是竹原先生的事?還是香山的事?沼田觀察波子的臉色,我敷衍以對。我們還討論了妳的靑春之類的問題   波子想以嫣然一笑來掩飾內心的不安,臉頰卻飛起了紅暈。   沒想到今天會在此跟妳見面。妳像一朵盛開的花,嬌艷動人!   不要開玩笑   不,不。眞的像朵盛開的花!沼田又重複一次,我也勸矢木先生讓妳重返舞臺的   哪裏的話,連排練場的事我都想不做了   爲什麼?   沒自信。   自信?夫人呀!妳知道東京有多少敎授芭蕾舞的訓練班嗎?有六百家,六百。   六百!   波子先是驚訝,隨之絕望似地:   哎呀,好可怕。   據說有多管閒事的人調查過了,在大阪就有四百家。   大阪有四百家?眞的嗎?眞難以相信!   再加上地方上各城市的數字,可嚇人哩!   有人曾這樣寫過:芭蕾舞並非義務敎育。但現在確實是一個芭蕾舞的狂熱時代,以至讓人想說這樣的話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女孩子都患了舞蹈狂。有的舞蹈家已被稅務局議論說:近來能賺錢的,當推新興宗敎和芭蕾舞了。   眞會這樣?   不過,我認爲這芭蕾熱倒也非同小可,古典芭蕾並不適合日本人的生活習慣及體型。一些基礎不紮實、馬馬虎虎學了一點的人也敢開發表會,而全國各地的無數女孩也都跟著又蹦又跳,又轉又舞,實在可怕,這意味著基礎力量的雄厚,從中是會出現新人的,厚積才能薄發嘛。那些冒牌貨的敎師越多越好,不成材的女舞者也是越多越好,這就是興旺嘛。我是很樂觀的。日本的芭蕾舞有希望,我的事業也有希望。   沼田說得興致盎然。   在東京,芭蕾舞訓練班即使從六百增至一千,妳也不必驚慌,別人都是等而下之的貨,妳的排練場自然而然就顯得突出了呀!   你這話說得有點怪。   無論如何,妳千萬不要有引退的想法。還是以芭蕾舞爲終生志業吧!   終生志業?   終生志業。說得更商業化一些,就是職業。這話也許有點失禮了,但是,最近學習芭蕾舞的女孩,多半是以此爲職業,或成爲一名專家。   話是不錯。但我正是爲此而害怕呀!   不這樣不行呀!儘管令嬡把這當作一種愛好過去我曾得到妳許多關照,現在爲了報答妳,我什麼都願意做。首先,我要爲妳開個首演會,初春時分,領先搞起一個熱潮,這不是很好嗎?至於矢木先生那邊,我去跟他談判,不會有問題的。我上次就對他說過我要支持妳。   矢木說些什麼?   他說四十歲的女人即使跳,也只能跳到下次戰爭,時間太短了一些。哼,吃老婆吃了二十多年,還說什麼短不短的,像他這樣算什麼人還說自己的錶從未慢過一分鐘。把自己妻子都逼得不正常了,還談什麼錶準不準呢?   我不正常?   不正常,不過不像先生那般吝嗇太太,戀愛吧!用戀愛給自己上緊發條吧。   沼田睜大眼睛盯著波子。   也快到離婚的時候了吧?能跳的日子也不長了今天格外美麗,像花朵一樣嬌艷   你怎麽啦?   我倒要問妳呢,夫人,昨晚,妳跟竹原先生在銀座散步了吧!被人看見了喲!被沼田看見了?波子心裏一驚。   跟他商量了一下排練場的事。   商量也好,做什麽也好,都跟我無關。妳若想背著矢木先生,我是站在妳這邊的。至於排練場嘛,地處日本橋中心,距東京車站又近,只要妳經營得法,必有驚人發展的。我也來幫妳吧!   這但還有比這事更要緊的,你知道友子吧,若有賺錢的門路,就請幫幫她吧。   那孩子不錯。但是,靠她一人能叫座嗎?讓她跟品子配合,妳看怎麽樣?   品子已經進入大泉芭蕾舞團了。   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開幕鈴聲響起。   沼田很吃力地跟著波子站了起來。   妳聽說了沒有?崔承喜的女兒戰死了。   呀!她   波子眼前呈現出一名年僅十歲,穿著染有花鳥、草木、山水花紋的長袖和服,高䠷纖細的少女身影。波子在舞蹈會的走廊上曾見過一面,此刻似乎又看到了她童裝肩上的線條,當時她好像還化了淡妝。   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是呀,現在也該跟品子差不多大了吧!是共產黨女兵?還是上前線作慰勞表演?怎麼發生的   波子說時,仍只能想起她那穿和服的身影而已。   據說崔承喜也曾逃至滿洲,是北韓的國會議員。還辦所舞蹈學校哩!   哦!前不久我還跟品子提起崔承喜的事。她的女兒眞的戰死了嗎?   波子坐在位子上時,仍無法揮掉那女孩的影像,彷彿已和波子自己心中的煩亂形成一體了。   沼田的語氣一貫有點誇張,因此令人懷疑他是否眞的看見了自己和竹原在一起,即使看見了,也已無法挽回,問題是波子今晚又跟竹原約定在這裏見面,應如何逃過沼田的視線呢?波子實感爲難。   波子知道竹原將晚點來,但仍然不安地環視四周席位,又回頭看看入口處,無法定下心來。   誠如沼田所言,無疑地他是站在波子這邊的。即使作爲經理人,與其說她被沼田利用,倒不如說是她利用沼田。再加上他又有極大的耐性,長期以來纏著波子不放,看準時機下手,甚至想把她女兒品子當作工具利用。波子態度堅決,不肯就範,沼田於是等待下一個機會,也就是企圓抓住波子與別人戀愛的事實來要脅。   波子在沼田面前旣不拘束,但也覺得對他大意不得。   近兩三年來,波子都儘量不與沼田見面,自然地,跟沼田的距離也就疏遠了。每次見面,沼田一定會說矢木的壞話,但波子越是與矢木不合,就越是討厭沼田的這種擧動。   長崎踏聖像舞是由長田幹彥創作的五幕七場新編舞蹈劇,講述一個殉敎成悲戀、悲戀成殉敎的故事。   作曲者是大倉喜七郞(聽松),由大和樂團演奏。劇中所用樂器有西洋的是一種採用了西洋樂器的日本風味的音樂,有淸元(二)的,也有聖歌合唱。   第一場爲諏訪神社的秋祭。之所以選用這種神社的祭日,一方面大槪是由於其帶有與被禁的基督敎相對立的色彩,另一方面大槪是便於安排節慶的舞蹈場面吧。   看過佩特路什卡中的節日場面後,日本祭日就顯得冷淸多了。休息時,沼田說。   這就是日本的憂鬱情調。   由於被沼田纏住,波子決定下一次換幕的休息時間不再到走廊去。   昨天交給竹原的入場券座位是和她分開的,波子更加心神不定。   一直等到第六場將結束時,竹原終於來了。他站在入口處,捜尋著下面的位子。   在這裏!   波子招呼似地起身而來。   呀,來遲了。   我運以爲你不來了。   波子忽然抓住竹原的手。等她意識到並鬆開手時,手中已留有竹原的手套了。難道是要幫他脫下手套嗎?   是西貒皮嗎?   波子拿起手套看了看,隨後放入竹原的衣袋內。   是野豬皮?   我不知道。   沼田先生也在這裏,他說,昨夜看見我們在銀座   眞的嗎?   我想出去,免得在這裏又被他看見。   波子要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哎呀!腳麻了。大槪等你時,膝蓋太用力的關係。   邊說著邊聳聳肩膀離去了。   帷幕拉開,是處刑的場面。   殉敎者們以凄慘的姿態被拖走。一個名叫淸之助的工匠被釘在十字架上。其戀人阿市夜裏悄悄來到刑場,望著被釘在十字架上淸之助的凄美遺容,憂傷地起舞。   波子被吾妻德穗的舞蹈感動得流出淚來。由於竹原已至,波子定下心來專注地欣賞舞蹈表演。波子彷彿沈迷於那永無止境的眞誠感受中。   然而幕一落下,波子便起身要去叫竹原,竹原看到她在招呼,便走過來了。   還有一場踏聖像舞(三),但我們還是先走吧!   要走嗎?   走吧!我不是怕,我是不會再說怕字了。   竹原以爲波子是不願被沼田發現他們而想先走,但是波子卻說已經不害怕了,她那發自心底的嬌媚口吻倒令竹原大感意外。   你難得來一趟,卻只能看到一場了。波子帶著一種開心的語氣,其實我也等於只看了一場。不過,吾妻的舞確實是有一種魔力。我神情恍惚地睜開眼一看,她正在舞臺上舞著,衣服也很美麗,艷紅的天鵝絨上綴著銀色波紋,黃色天鵝絨上則繡有花草,兩套都是天鵝絨的和服吧!   說完,波子將手中的紙包拿給竹原看。   我看了覺得挺好,就買下了這條圍巾。   給我的?   要是不適合你戴就糟了。   適合!我們彼此相處那麽久,彼此的形象都已銘記在心中,一定適合!   啊!那就太好了!   不過,波子還是有點過意不去似地說起了友子的事。她說自己將戒指賣了,把錢送給了友子,並買下這條圍巾。   波子自婚前即與竹原交往,已經保持了二十多年或近或遠的關係。有事對竹原坦誠相吿,這也並非第一次了。   波子在躊躇不決中,將矢木有秘密存款的事吿訴了竹原。   這個嘛。竹原深思似地說,妳不覺得他有點可憐嗎?   矢木可憐!   是呀,但他也許並不是那種可以掉以輕心的可憐蟲吧。   兩人避過日比谷的電車通道,走向另一條較暗的路。在走向昴座劇場前的明亮處時,波子無意中回過頭去,高男正站在後面。   高男凝視著母親。   媽媽。   高男先叫道,從昴座的票亭下來。   啊!你怎麽啦?   波子停了下來。   高男回答說是跟朋友來買入場券。   波子簡單地說:   現在這個時候?   是呀!和松坂。媽,我來介紹一下   這時,高男也向竹原打了個招呼。看到高男爽朗的態度,波子稍微定下心來。這位是松坂,是我最近交往的一位最親密的朋友。看到高男旁的松坂,波子彷彿在夢中遇見了精靈。   我們找個地方歇一下吧!高男也一起來吧!   竹原這話不知是對波子還是對高男說的。   他們往銀座走去,進了銀座附近的歐夏爾咖啡店。   在入口處竹原要寄放帽子時,波子悄悄地拿出包好的圍巾。   回家時,把這也帶走。   ◎附註:   (一)一反爲長二丈八尺,宽九寸的布匹單位。   (二)係淨琉璃的一派,曲調淸婉,富平民性。   (三)江戶時代嚴禁基督敎,因此令嫌犯腳踏聖母像及耶穌像以測驗其是否爲敎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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