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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冬之湖

舞姬 川端康成 11074 2023-02-05
  遠處傳來天鵝湖的音樂。   這齣芭蕾舞劇的第二幕,有一場白天鵝的羣舞。   在白天鵝公主與吉古佛利德王子的慢板音樂之後,舞出四隻白天鵝,接著,又舞出兩隻白天鵝。   趴在走廊邊的友子頓時挺起了胸瞠。   品子?是品子。   在音樂迴蕩的氣氛下,友子又淚流兩頰。   老師,品子一個人在跳舞。是不是因爲昨晚我講了不揄快的事,她才來跳舞抒解悶氣的!   是在跳四小天鵝舞吧!四人舞   波子回答道,擡頭望著山岩上的排練場。   在後山松樹前的天邊有一片白雲,朝陽由中間透過,照亮了半片雲。   友子眼前浮現出舞臺上富有浪漫色彩的舞蹈場景。   月夜裏,在山之湖畔一羣白天鵝游到岸邊,變成美麗的少女,翩然起舞。每當夜幕低垂,她們才能在這湖畔暫時解脫魔鬼羅德帕爾德的魔咒,恢復人形。

  白天鵝與王子立下愛的誓言也就在第二幕。據說只要公主的情人是初次戀愛,少女只要被從未戀愛過的年輕人所愛,就可以憑藉愛情的力量,使魔咒解除。   友子在等著繼續播放天鵝湖的曲子。可是只放了第二幕的白天鵝舞,排練場便寂靜無聲了。   已經結束了。友子追逐幻想似地說:眞想再跳啊!老師,我在這裏聽音樂,就像是看到品子在舞蹈。   是呀!因爲妳對品子向來就很瞭解。   是的。友子點頭道,但是   友子正要開口說什麼時,一陣喧嘩、熱鬧的節日音樂聲突地傳來。   呀!是佩特路什卡舞   在佩特路斯布魯格鎭的廣場的雜耍場前,慶祝狂歡節的人,個個手舞足蹈。   這是由史特柯夫斯基指揮,費城管弦樂團演奏,勝利公司出品的唱片。

  友子的眼眶充滿晶瑩的淚珠,閃閃耀動。   啊!眞想跳起來!老師,我去跟品子一起跳!   友子站起來。   同芭蕾分手跳佩特路什卡的節慶舞是最好不過了。   波子走回正房,與矢木兩人共進早餐。   高男一早便趕往學校。   排練場不停地傳來佩特路什卡第四場的舞曲聲。   今天早上成了熱鬧的狂歡節。矢木說,簡直是偉大的噪音。   佩特路什卡係一幕四場的芭蕾舞劇,第一場與第四場的場景都在慶祝狂歡節的廣場上。第四場時已近日暮,人山人海的嘈雜聲一陣高過一陣。   在組曲唱片中,第四場熱鬧場面的音樂一共灌了三面。手風琴、銅管樂及木管樂的交響、糾纏、激昂,描繪出紛亂的氣氛。接著是守護女神的舞蹈,牽熊的農夫舞、吉普賽舞、車夫與馬夫舞以及化妝遊行舞。偉大的噪音就是某人聽了佩特路什卡後說的話。

  品子她們是跳什麼角色呢?   波子也說。慶祝節日的人們似乎都是即興而舞,所以他們的舞蹈也充滿了歡腾的氣氛,令人目不暇給。   不久,天空飄下雪花,城鎭人家點起燈火,將歡騰、粗野的歡樂帶至最高潮。這時,小丑偶人佩特路什卡因失戀於舞嬢偶人,最後終於在歡樂的人潮中,被情敵慕亞殺死。結果,佩特路什卡的幽靈出現在雜耍場的屋簷前,這齣悲劇降下了帷幕。   然而,品子她們則一再地播放這張狂歡節的唱片,樂聲遠達飯廳。   大淸早還沒吃飯,就在聽這麼熱鬧的音樂,品子她們大槪沒對尼金斯基的悲劇作過思考吧!   矢木喃喃地說著,把臉轉向排練場。   波子也朝著同一方向望去。   尼金斯基?   是呀。瘋狂的尼金斯基精神失常,難道不是戰爭的犧牲品嗎?據說他腦筋開始錯亂時,囈語般地隨口說什麼俄國、戰爭,尼金斯基原是個和平主義者、托爾斯泰主義者。

  今年春天終於在倫敦的一所醫院裏病逝。   發瘋後,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三十多年間,又活了好長一段日子。   矢木大槪想起了佩特路什卡是尼金斯基最擅長的舞碼。   最近,矢木正以《平家物語》(一)及《太平記》(二)等有關戰爭的古典文學爲主要硏究內容,寫了一份《表現於日本戰爭文學中的和平思想》硏究報吿。   上午,在執筆之前,則因品子她們的佩特路什卡而打亂了思緖。   音樂停止後,品子與友子都沒到正房來,於是波子便上去看她們,但只見品子一人在排練場內發呆。   友子呢?   回去了。   怎麼沒吃早餐?   她要我把這個還給妳   品子手裏握著一個裝戒指的盒子。

  品子並沒將小盒遞出,波子也不準備去接。   我說我和媽媽也要出去,那就一起出門好了!我費盡心思想挽留她,可是她不聽,執意要先走。品子站起來走向窗邊,眞是個奇怪的人!   波子坐在椅子上不動,望了一會兒品子的背影,說:   站著不動會冷的。換件衣服,吃飯去吧!   好。   品子在舞衣外加了件大衣。   友子說她不好意思見到爸爸。   也許是吧!哭了一整夜,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我起先也無法人睡,但最後還是睏得沈沈入睡。   品子在窗邊轉過身來。   不過,她還是穿著那件大衣回去了,並把媽媽修改過的羊毛連衣裙也帶走。   哦!那很好。   友子說,現在離開妳上别處去工作,不過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哦!   媽媽,友子的事就這樣算了嗎?妳打算爲她作些什麼呢?品子望著波子,走過來,看來她非得跟那個男人分手才行。我讓她跟那人分手!   媽媽,我要是早一點警覺到就好了。雖然早就覺得她的神情不對,但她對我卻跟平常一樣沒變。友子可眞會隱瞞呀!   都是因爲那個男人不好,所以她難以明說。我讓她跟那種男人分手!品子斷然地重複說,不過,要瞞媽媽也太容易了。   品子,妳難道也在瞞我什麼嗎?   媽,妳大槪不曉得吧?爸爸的   爸爸的什麼?   爸爸的存款   存款?爸爸的?   我是說,爸爸瞞著我們存錢,還把存款簿放在銀行裏。   波子詫異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白。   但是,接下來的瞬間,一種難以言狀的羞愧血色漸漸高漲,面部肌肉變得僵硬。羞愧之情似乎也感染了品子,品子的臉色變得通紅,於是,她反倒似乎按捺不住地說:

  是高男最先知道的。他偸了出來,所以我才知道的。   偸?   高男偸偷地去把爸爸的存款領了出來。   波子放在膝上的手顫抖不已。   據品子說,尊崇父親的高男也看不慣父親讓母親來維持家計,而自已卻暗自將錢存起來裝作不知母親的艱辛,他覺得這畢竟是無法諒解的,於是就將父親的存款領了出來。   日後,父親看了存款簿,也會知道這是家人所爲,並把這當作是對自己的一種無言的非難和警吿吧。   爸爸把存款簿都放在銀行裏,但是存款卻被領了,他知道了會是什麼心情呢?品子站著不動說,爸爸也太過分了,和友子的男朋友一樣。   是高男偸的?   波子聲音顏抖,只喃喃地說出了這麼一句。   波子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女兒的臉也不敢正視,一種冷酷的恐懼感令她不寒而慄。矢木除了在某大學任敎外,還另兼了兩三所大學的課程。

  現在建了許多新制大學,有時,他還到地方上的學校作短期授課。除了這些地方的薪水之外,還多少有些稿費和版税收入。   矢木不讓波子知道自己的收入,波子也並非一定要知道。這是一結婚就養成的習慣,波子也很難改變。雖然可說是波子的縱容,但矢木也有錯。   波子並非沒想到矢木會是個卑鄙、狡詐的人,但是,矢木竟然瞞著家人偷偸存款,這點倒是作夢都沒想到。即使要存款,也不該連存款簿都放在銀行裏。如果他是一個要養全家的男人,這麼做倒情有可原!但對矢木而言,情況卻是完全不同。   波子也知道矢木要納所得稅。但是,他並沒有以家中地址爲通訊處,好像是以學校的宿舍或某個地方做爲納稅通訊處。波子並不介意,她認爲這種方法也許比較方便。然而,現在她懷疑這也是矢木爲了隱瞞自己收人而採取的一種提防手段。

  波子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東西,即使全失去了,也沒關係!我什麼也不可惜!說著說著,波子按住額頭站起身來。由唱片櫃旁的書櫃裏,抽出一本書來。喂,走吧!   索性像友子那樣倒好,我們都變得一無所有,靠爸爸來撫養。這樣,我和高男也都要自己工作賺錢了。   品子挽著母親的胳膊,一階一階地走下岩石臺階。   波子坐在去東京的電車內,也不想跟品子談及友子的事或是矢木的事。看看手裏拿的書,居然是尼金斯基的傳記。   這是剛才在朦矓意識下,由書櫃中抽出來的。可是,又會不會是矢木所說的尼金斯基的悲劇仍盤旋腦中所造成的呢?   如果下次再有戰爭的話,我要帶著氰酸鉀,讓高男到深山的燒炭草棚去,至於品子,就給她穿上像十字軍時代的那種鐵製貞操帶。

  當品子她們的佩特路什卡曲終時,矢木說了這麼一句。當時,波子爲掩飾自己厭惡的情緖,故意說道:   那我要帶什麼好呢?難道把我忘了不成?   呀!是呀!還有一個人給忘了。讓妳自己從這三種東西中選一樣自己喜歡的吧。   矢木放下報紙,擡起頭來。   矢木圓滿、柔和的神色,反而令波子手足無措。她只看了一眼報上的大字標題,矢木又繼續說:   品子貞操帶的鑰匙也要有人保管呀!那妳就拿那把鑰匙吧!   波子默默地站起,走向排練場去。   當時,聽起來只覺得是個討厭的玩笑,但知道矢木存款的秘密後,再回想起來,波子感到有點可怕了。   早上,妳爸爸聽到佩特路什卡後,說妳們大槪從未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劇吧!波子如此對品子說後,遞過一本《芭蕾舞讀本》。這是一位旅居日本的蘇俄芭蕾舞者所寫的。品子接了過來。   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   是呀!我也正在讀,但這次是不知不覺間帶出來的。妳爸爸說,尼金斯基不正是戰爭與革命的犧牲者嗎?   不過,當尼金斯基還就讀於舞蹈學校的時候,有位醫生曾說,這個年輕人將來一定會發瘋的。   品子的聲音被電車過鐵橋的轟隆響聲所掩蓋。她眺望著六鄕的平原,彷佛在回憶某件事,電車過了鐵橋,隔了一會兒後,又說:   那位名叫達曼阿拉,特曼諾娃的芭蕾舞演員也是個可憐的革命之子吧!父親是帝俄的陸軍軍官,母親是高加索少女,她父親在革命中身負重傷,她母親被子彈射中下巴以牛車護送去西伯利亞,達曼阿拉就是在前往西伯利亞的途中出生的,在牛車上此後便流落西伯利亞,後來又被趕離祖國,亡命於上海。那時,有位舞蹈家安娜·帕柏露娃去上海巡迴演出,當達曼阿拉看到她的表演時,便立志要成爲舞蹈家特曼諾娃在巴黎的歌劇院演出簡奴之扇後,就成爲名震一時的天才舞者,當年才十一歲。   十一!安娜·帕柏露娃來日本表演天鵝之死時,是大正十一年。   在我出生之前哩!   是啊那時我還沒結婚,還是個女學生呢。帕柏露娃是十年前死的,當時她五十歲。帕柏露娃到日本表演時的年紀,大槪跟我現在同年。   在前往西伯利亞途中,誕生於牛車上的達曼阿拉,由上海奔向巴黎;在巴黎,很幸運地遇到當年在上海表演的安娜·帕柏露娃,自己的舞藝也得到帕柏露娃的認可。看到小達曼阿拉的排練,世界首屈一指的芭蕾舞蹈家感動了。最後,小達曼阿拉終於跟自己崇拜的偶象帕柏露娃同舞於特洛卡迪洛舞臺。   後來,達曼阿拉加入了蒙特卡洛的俄國芭蕾舞團,隨之在喬爾朱·巴蘭斯等人的芭蕾·一九三三年中,由年僅十四歲的達曼阿拉擔任首席舞者。   這位表情憂鬱的玲瓏少女,每當迴旋起舞之際,總流露出幾分寂寞的神情。   如今她在美國跳舞,也應該有三十歲了。品子回憶道,我常聽香山老師提起特曼諾娃的事。因爲我隨香山老師去軍隊、工廠或爲傷兵作慰勞表演時,也是十四歲或十六歲吧和特曼諾娃在蒙特卡洛的俄國芭蕾舞團或芭蕾·一九三三年中被視爲天才舞者的年紀一樣大吧。   是啊!   波子點著頭。香山這個很少由品子口中說出的名字令她頓時豎起了耳朵。   可是,波子把話岔開了說:   在英國也一樣,芭蕾舞團也會前往前線、工廠或農村作慰勞表演,芭蕾舞的魅力已普及於大衆了。這也可算是戰後芭蕾舞所以興盛的原因之一吧!而在日本,大槪也是這個原因才促使芭蕾舞流行起來的吧!   人們渴求從戰爭的壓抑中尋求得解放,而女性的解放則以芭蕾舞的型態出現。品子回答說,不過,我還是很懷念與香山老師作徒步慰勞表演的那段日子。在過六鄕河去東京時,我就常想,我今後是否還能活著回來走過這座鐵橋呢?到特攻隊表演時,我也在想就這麼死掉算了。能坐上卡車固然是好,但有時還得坐牛車呢。香山老師就是在牛車上吿訴我有關達曼阿拉·特曼諾娃出生在牛車上的故事,當時我感動得哭了。城鎭因受到空襲而燃燒,飛機愈來愈近,我們趕緊跳下牛車,躱在樹蔭下,香山老師說我們像被革命驅趕的俄國人。然而,我卻認爲那時比現在更幸福。因爲那時旣沒有傍徨,也沒有疑惑一心只想安慰爲國奮戰的人們而盡力跳舞。友子有時也跟我在一起。十五、六歲的我,對那種隨時都面臨死亡威脅的旅行並不感到畏懼,也許是有信仰在支持吧   如今,品子仍可感受到當時香山爲保護她將手環繞在她肩上的悸動。   不要再提戰爭的事!   好吧。品子環顧四周,彷彿說給什麼人聽似地,六鄕的河灘也改變不少哩!   以前不是有座高爾夫球場嗎?戰爭爆發後,就變成了軍事敎練用地,後來,漸漸被用來耕作,原先的河灘現在已成爲麥田及稻田了。   同時,品子那美麗的眼晴中,浮現了與香山同赴戰場時的情景。   戰爭時,我們並不去想那些多餘的事情。   那時妳年紀還小,更何況大家都被剝奪了思考的自由。   媽媽,妳不覺得我們家中在戰時比現在更和睦嗎?   這個?   波子一時無法回答。   當時我們一家人融洽和諧,不像現在這麼疏離陌生吧!雖然眼看國家就要崩潰,但家庭卻未遭破壞。   都是我的錯!波子終於吐出一句話來,不過,妳說的雖可能是事實,但在這事實中仍有極大的虛假與錯誤吧。   嗯,有吧!   我們若以現在的眼光,已不能正確地判斷對過去的回憶。已逝去的事,總是令人懷念的。   是呀。品子老老實實地表示同意,可是,媽媽,妳現在的痛苦,要想成爲以後値得懷念的回憶,還得經過千山萬水呢。   千山萬水?波子苦笑地回味這句話。要經過千山萬水的,應該是妳呀!   品子不語。   要是沒有戰爭,妳可能已在英國或法國的芭蕾舞校跳舞呢。   當波子在皇城的護城河畔時,曾對竹原表示我也許會跟去,而今,這句話卻沒對品子說出。   我的學習因戰爭而嚴重耽誤,媽媽妳再盡力用心,成功的希望也許只能寄託在品子的孩子那一代了。在日本,若想培養出一個合格的芭蕾舞家,也許需要三代時間吧!   才沒那回事。妳就行呀!波子猛烈搖頭。品子低垂眼簾說:   我是不生孩子的。在世界尙未和平之前,絕對不生。   哦!   波子像是遭到意外的打擊,盯著品子。   品子,妳不該隨意地說出絕對、堅決之類的話來那不都是些戰時用語嗎?波子似在責備,又似戲謔地說,媽媽我可眞擔心!   哎呀!我只講過這麼一次,不是隨便說說,是眞心的呀!   妳突然在電車上宣布說,在世界尙未和平之前,絕不生孩子,眞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那麽,我再換一種說法:我一人邊跳著舞,邊等世界和平的來臨。媽,這樣總可以吧!   這簡直就像一種舞蹈宗敎了嘛。   波子含糊地掩飾過,但是,品子的一席話還是縈繞在她的心中,而且她始終沒能理解這番話的眞意。   品子是否害怕在牛車上生孩子的那種日子也會降臨到日本來呢?還是她心中仍有香山的影子,所謂的等待和平,實際上是等待香山的什麼呢?   由品子的言談中,波子明白品子心中對香山的感情依然存在。那種思念並未消失,如今仍鮮明地銘刻在心。波子本身也是如此,對竹原的思念還是無法忘懷,所以現在更能體會少女的愛情是多麼堅韌。品子那份愛的思念之所以還在靜靜地糾纏著她,也許是因爲她不曾愛過別的男子吧。她若結了婚,對香山的思念也許反倒會令她痛苦地覺醒。難道她二十年後也會波子將心比心,認爲品子可能會步她後塵,陷入情感的困境中。   也許是因爲昨夜友子的吿白點燃了品子的胸中火,所以今天一早,品子便向母親說了這麼多話。   聽到品子口中說:若要培養出一個合格的芭蕾舞家,也許需要三代時間吧!波子爲之心寒。品子說戰爭期間家裏比現在和睦,其實那是由於糧食缺乏,生命隨時有危險,家中人少因而相偎取暖的緣故。而波子對矢木不斷產生懷疑、加深失望,也是在戰敗後的事,父母間的不和也波及到品子與高男了。波子爲此深感痛苦。品子說得沒錯,雖然國家眼看就要崩潰,我們一家卻未遭受破壞。   波子沈默一會兒,這時,品子似乎也在想著什麼。   韓國的崔承喜不知道怎麼樣了。   崔承喜?   她也是個革命之子哩!據說在韓國尙未戰爭前,她便去了北韓,也許現在已是個革命之母了呢?我第一次去看崔承喜的表演時,跟達曼阿拉·特曼諾娃在上海看安娜·帕柏露娃表演時差不多年齡吧!   喔,那大槪是昭和九、十年間的事吧!我看了也感到很震驚,居然能由無言的舞蹈中感受到韓國人民的叛逆與憤怒!那質樸的舞蹈表現了一種焦躁、抗爭的情緖。   妳記得最淸楚的,大槪是崔承喜走紅之後的情形吧?她在一夜之間成爲最受歡迎的人物在歌舞伎座或東京劇場的表演會上,從沒有人像她那般輝煌呀。   對。波子點頭說,據說崔承喜本想當聲樂家;當時,承喜的哥哥看完來漢城公演的石井漠的舞蹈後,深受感動,便讓他妹妹拜師在石井漠門下。崔承喜跟隨石井先生回到日本時大約十六歲,剛從女校畢業。   跟我追隨香山老師去徒步表演時同年呀!   品子又開口說話。   波子繼續接著說:   也許可以這麼看:因爲她是石井漠先生的弟子,所以繼承了老師的舞蹈精華。在首次發表會上,崔承喜便將受壓迫民族的反抗表現得淋漓盡致,令我心中爲之一震。日漸走紅後,崔承喜的舞蹈也變得華麗、明快,再也看不到那種因悲傷與憤怒得不到宣洩而產生掙扎的生命力也許因爲朝鮮舞蹈受歡迎,所以她也很少表演石井風格的舞蹈了。然而,她在歐美時,自稱是朝鮮的舞姬;在日本,則自稱半島的舞姬。   我還記得她跳的劍舞、僧舞以及厄赫雅·諾阿拉舞呢。   她運用手與肩的方法實在很新鮮。崔承喜曾表示韓國是個不重視舞蹈的國家,因此對舞蹈也特別看輕她從即將被遺忘的傳統中創作出新舞,但她又並非僅靠新奇來取悅觀衆。崔承喜一定對民族這個槪念感慨良深   民族?   提到民族,我們就會想到日本傳統舞,但妳還不必思慮這個問題日本舞的傳統過於發達和强烈,因此,很難從中尋找出一條新的嘗試之途,經常讓人又繞回原本的路線中。不過,我還是認爲日本是世界的舞蹈國。我是指芭蕾舞方面,從日本原有的傳統舞蹈來看,日本人的確是有舞蹈才能呀!   可是,芭蕾舞和日本舞正好相反,與日本的精神和身體都是背道而馳的。日本舞的動作內向而含蓄,而西洋舞蹈則外向而奔放,感覺也不一樣。   不過,妳從小便接受芭蕾舞的訓練,即使以外國標準來算,四十五公斤左右的體重,一米六十左右的身高,正是芭蕾舞者的理想體型,所以妳具有很好的條件。   品子應該在新橋下車,去大泉芭蕾舞團的硏究所,但是坐過站到了東京車站,因此跟母親一起到日本橋的排練場去。   友子大槪不會來了吧!   會來的!依她的性格,一定會來的。即使決定辭去這裏的工作,也會正式吿別。   是嘛?昨天她不是已經來辭行了嗎?昨夜沒睡好,再加上講了那席話後,大槪不好意思來見媽媽了吧!   她不是那種一走了之的人。   波子堅信。   品子原想如果友子今天沒來,媽媽也會覺得寂寞,所以才跟來的。   走下位於地下室的排練場,聽到一陣佩特路什卡的旋律。   是友子!   啊!妳看!   友子穿著舞衣,但沒在跳舞,她靠在平衡桿上,聆聽著音樂。   排練場已淸理得很乾淨。   老師,早。   友子羞怯地將唱機關上,忽然望了望壁上的鏡子。   佩特路什卡?   品子說完,又放同一張同一面唱片來聽。是第一場,熱鬧的狂歡節場景。波子看著鏡子中的友子。   友子,還沒吃早飯吧!是不是後來沒回家,直接來這裏的呢?   是的。   友子因疲勞而露出雙眼皮,眼神則灼灼發亮。   友子旣然來了,我就要回硏究所去了。品子對母親說,走到友子身旁,將手放在友子肩上。我正在跟媽媽猜妳會不會來,聊著聊著,就順道來看看。   不知是感受到了高昂的音樂還是友子的體溫,品子心中充滿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友子的體溫說明她剛跳過舞。   後來,我們又在電車上提起民族性的問題。   佩特路什卡中也包含了俄羅斯民族的韻律與音調。   這是史特勞汶斯基爲吉阿吉利夫的俄國芭蕾舞團作曲的舞劇。初演時由霍爾金擔任創作與藝術指導,而劇中可憐的小丑則是由華玆拉夫·尼金斯基擔任。今晨,矢木聽到佩特路什卡時,也曾提過尼金斯基的悲劇。   佩特路什卡的初演是在一九一一年,即明治四十年,當時的尼金斯基約二十歲。他在羅馬和巴黎的表演受到了狂熱的歡迎。   尼金斯基在佩特路什卡初演的一九一一年逃出俄國,直到一九五〇年逝世,一生中都無法回歸故國。   一九一四年,即大正三年,尼金斯基因爲思念故國,在巴黎已做好了返國準備,也買好了火車票,但是八月一日世界大戰爆發。   他離開了動亂的巴黎,途經奥地利時被視爲敵國分子而逮捕,精神受到創傷,有時會俄國、戰爭地胡言亂語起來。   好不容易被釋放後,他到了美國。首次公開演出時,尼金斯基出現在玫瑰精靂的舞臺上,全場觀衆起身歡迎,舞臺幾乎全被人們投擲的玫瑰花朵埋沒了。   然而,在美國大受歡迎的尼金斯基,卻常常處於憂鬱之中!他詛咒戰爭,高唱和平,與和平主義者及托爾斯泰主義者有所交往。   俄國發生革命。尼金斯基終於在一九一七年末幾同白癡,從舞蹈界消聲匿跡。當時年僅二十八歲。   據說瘋狂後的尼金斯基在瑞士療養時,有一天在小劇場召集了一些人,說是要表演即興舞蹈給他們看。他在舞臺上用黑布和白布作成一個十字架,自己扮演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耶穌,然後說:   現在要讓大家看看戰爭,看看戰爭所帶來的不幸、破壞和死亡   一九〇九年,吉阿吉利夫俄國芭蕾舞團首度在巴黎公演時,尼金斯基擔任首席男舞者,立即被譽爲世界罕見的天才舞蹈家。不久,他便陷入了半瘋狀態,但仍在跳舞。他的藝術生涯是短暫的。   一九二七年,即昭和二年,也就是生品子前的兩、三年,吉阿吉利夫俄國芭蕾舞團再度於巴黎公演佩特路什卡,因爲十五、六年前初演的時候,尼金斯基扮演過佩特路什卡,所以希望能借這個辦法喚回他某些記憶,使他精神恢復正常。   這次演出時,所有的角色都出場了。尼金斯基初演時的對手舞伴達曼阿拉·卡露撒比娜則以往日的偶人角色姿態出現,走近尼金斯基獻上一吻。而尼金斯基則羞怯地看著卡露撒比娜。卡露撒比娜親暱地呼喚尼金斯基,但是,尼金斯基卻不加理睬。   有張照片,就是卡露撒比娜手挽著一副茫然神情的尼金斯基時的鏡頭。   這張頗富戲劇性的照片,品子也在某一偶然機會看過。   吉阿吉利夫把可憐的尼金斯基帶到包廂中,當扮演佩特路什卡的謝爾蓋·利發爾出現於舞臺時,尼金斯基彷佛向人詢問似地喃喃自語。   那傢伙能跳嗎?   表演佩特路什卡的謝爾蓋·利發爾被稱作尼金斯基的再世,是繼尼金斯基之後的首席男舞者。尼金斯基在看見利發爾時自言自語地說能跳嗎?,正因爲尼金斯基曾以出色的舞蹈轟動世界,所以他的這句話又再度成爲話題焦點。   但是,對一個已瘋狂的天才所說的話不管是予以同情或要當眞,都不妨姑且聽之。恐怕連尼金斯基本人也不曉得,他年輕時曾扮演過的角色,如今又在舞臺上演出了。昔日同事間的友情,也似乎在嘲弄行屍走肉般的尼金斯基。   尼金斯基光輝燦爛的生涯,竟以悲愴與煩憂的結果終了;正如打破冬季結冰的湖面冰層,若深及湖底探索,恐怕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今天早晨,我爸爸對我媽說,品子她們不至於思慮尼金斯基的悲劇吧!   品子對友子說。   友子沈默不語,於是波子回答似地說:   矢木懼怕戰爭與革命,所以才會想起尼金斯基。   但是,尼金斯基在戰時,不也到世界各國表演嗎?即使是瘋了以後,他也仍是屬於世界的。瑞士、法國、英國,他不斷地更換療養院。爸爸卻跟我們一樣,不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變成什麼樣子,都衝不出日本的紙帷幕,又怎能和尼金斯基相比呢?   因爲我們不是世界的天才也不致於會發瘋吧!   友子說。   不過,友子,妳昨晚的話可就有點奇怪了。我聽得腦筋也有點糊塗了。   品子!友子的事讓媽媽跟她商量   哦?如果友子願意接受媽媽的意見就好了。   品子不看友子,只顧整理唱片。   哎呀!我來。   品子用肩膀碰了碰慌張的友子說:   那就有勞妳了。我希望妳繼續留在媽媽這裏。明年春天,媽媽要爲她的學生擧辦一場發表會,到時,我們兩人一起跳佛手舞吧!   春天?幾月?   幾月還沒決定,不過就快了。是不是,媽媽?   波子點頭。   品子,快走吧,再不走可要遲到了。   出了地下室,品子悶悶地低著頭走路,到了東京車站附近,擡頭看到正在興建的土木工程,她停住腳步凝視一會兒。   ◎附註:   (一)軍事故事中最優秀的代表作,是一種敍事詩式的抒情文學,內容描述平安末期平家一族武士的興衰史。   (二)中世鎌倉末期,南北朝時代的軍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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