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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半夢半醒

舞姬 川端康成 15163 2023-02-05
  矢木由京都回來的第二天早晨。早餐時,只有矢木面前有一份帶殻淸煮的伊勢龍蝦。波子看到矢木沒碰,於是問:   不吃龍蝦?   啊太費事了。   費事?   波子頗爲詫異地說。   我們昨晚已經吃過了,很抱歉,這是剩下的。   不,要剝殻,我怕費事。   矢木看著龍蝦說。   波子微微一笑,說:   品子,幫妳爸爸把龍蝦殻剝掉。   好的。   品子將自己的筷子倒過頭,伸手去夾住龍蝦。   眞行!矢木看著女兒剝龍蝦的手勢說:龍蝦殼放在嘴裏咯吱咯吱地嚼碎,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可是   要是讓別人把殼剝了可就沒味道了,好了,剝好了。   品子說著仰起臉來。   矢木的牙齒並非壞到嚼不碎蝦殼的地步。如果覺得用牙齒嚼碎太不文雅的話,也可以用筷子剝。然而,矢木卻說怕費事,波子感到意外。

  難道眞是上了年紀的關係嗎?   餐桌上還有烤紫菜片和矢木在京都時別人送的凍豆腐干煮豆腐皮,不吃淸煮龍蝦也夠了,但矢木好像確實是因怕麻煩而不吃的。   也許是外出多日回到家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懈怠心理,矢木顯得有點無精打彩。不然就是昨夜的疲憊尙未回轉,波子想到此,不覺地紅著臉低下頭來。   但是,靦覥害羞只是在那一瞬間,當波子低下頭時,心底已是冰冷。   波子昨夜睡得很安穩,早晨醒來時頭腦淸醒,渾身是勁。   或許已是冷暖無常的季節,今天迎來了一個近日所沒有的小陽春般的早晨。   由於芭蕾舞也是一種運動,波子的胃口一向很好,但今天卻連早餐都覺得變了味。   一察覺到這點,波子頓時倒了胃口。

  今天可眞難得!妳穿起和服來了。矢木毫不知情地說,在京都仍舊有很多人穿和服呢。   是嗎?   爸爸,在東京,今年秋天也流行穿和服呢。   品子看著母親的和服道。   波子其實不是爲趕時髦才穿和服。那麼難道是爲了給自己的先生看?波子一邊爲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一邊說:   綢緞莊老闆兩三天前來過,他說自從開戰以後,黑絹與絞染布特別暢銷。   黑絹與絞染布!不都是奢侈品嗎?   纓穗絞染布也要五、六萬。   喔!你的那件若是留到現在再賣就好了。當時操之過急了。   舊的已經不行了,跌價啦!幾乎一文不値了。   波子依然低著頭說。   是啊,因爲新品隨時可以買得到嘛。一旦新的買不到了,綢緞莊的老板就會利用女人的虚榮心,吹噓那些舊貨是如何做工考究,品質高貴了。

  是呀!然而上次戰爭開始時就流行的黑絹與絞染布,如今行情又開始看漲。   該不會是因爲黑絹布或絞染布的和服才引起戰爭的吧!上次流行是由於戰爭所致,而這次則是因爲戰爭拖得太久而無法穿上的吧!如果說流行奢侈昂贵的和服是戰爭的前兆,那倒眞是漫畫式地表現了女性的膚淺。   男士服飾也變化不小呀!   是呀!但就是帽子之類沒有好的,倒是有不少夏威夷式的。矢木端著一只茶杯,我那頂心愛的捷克製帽子,妳也沒注意看就隨便送去洗衣店,一經水洗,絲絨全變形了。   那是因爲戰爭剛結束   現在即使想買,也買不到了。   媽媽!品子叫道,妳還記得我的同學文子嗎?她來信說要去參加聖誕舞會,想借我的晚禮服。

  聖誕節的事,現在準備不太早嗎?   眞好玩,她說夢見了我夢見我擁有很多衣服。在我的衣櫃裏掛有三十件淺紫及淡粉紅的上衣,還有漂亮的蕾絲花邊。另一個衣櫃則掛滿了裙子,全都是白色的,還有燈芯絨的。   裙子也有三十條嗎?   信上說裙子大槪有二十條左右吧,全是新的。她作到這種美夢,大槪認爲我晚禮服也有幾套吧!因此想向我借。這是夢兆哩。   然而,夢中並無晚禮服吧!   是的,只有上衣跟裙子。我大槪是瘋了吧!她也許是因爲看見我穿著各式不同的舞衣在舞臺上跳舞,才會誤以爲我也擁有許多西式服裝呢?   是呀!   我回信說我下了舞臺是一無所有的。   波子只有悶不出聲地點點頭。先前還神淸氣爽,現在卻變得昏沈沈、懶洋洋了。也許還是由於昨夜迎接久別重逢的先生而過於倦怠吧!

  波子是那麽軟弱。   矢木若是在外旅行的時間稍長一些,到家的那天夜裏,波子有時就會沒來由地忙一些不必要的整理,遲遲不肯上床。   波子,波子。矢木叫道,妳總是在不停地洗東洗西的,都一點鐘了!   快好了,我只是在洗你帶回來的髒衣物。   明天再洗也不遲呀!   我不喜歡把髒衣物從皮包裏拿出來後就揉成一團丢在那裏。明天讓女傭看了不好。   波子赤裸著身體在洗先生的內衣。她覺得自己的樣子給人一種罪人的感覺。   洗澡水已經不燙了。波子像是存心要洗溫水澡似地,她的下巴打了陣哆嗦。   身著睡衣對著鏡子時,仍然不停地打顫。   怎麽了?洗了澡反而覺得冷   矢木詫異地問。

  此時,波子是在盡量壓抑自己,矢木卻裝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波子覺得先生似乎在審視著自己,但又覺得自己的罪惡感淡薄了,甚至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一時陷入了一種茫然的虚無之中。她閉上了眼,只覺得眼前有個金環在轉動,呈現一片火紅的顏色。   以前,波子曾經把臉貼在先生的胸前說:   喂,我看到金環在轉,眼睛裏一片火紅。我以爲自己要死了。我是瘋了嗎?   沒瘋。   喔!好可怕。你怎麼樣?也和我一樣!她求助似地說,喂,吿訴我呀聽了矢木沈著的回答,她又說:   眞的!那太好了眞高興!   波子哭了。   但是,男人不至於像女人那樣。   是嗎是我不對,我向妳道歉。   回想當年這段情景,波子爲自己年輕時的天眞可憐而湧出淚珠。

  如今,依舊有時看得到金環和紅色火焰,但已是偶爾有之,而且也不會對矢木坦然相吿了。   幸福的金環如今已不復存在,隨之而來的便是揪心般的悔恨和屈辱。   這次是最後一次了,絕對   波子說給自己聽,爲自己辯白。   但是,回想這二十幾年來,波子自己似乎從未公開地拒絕過丈夫一次,當然不曾公開主動地要求過一次。這眞是難以想像!   男女間、夫妻間的差異眞是大得可怕。女性的謙和、羞怯、溫順和無奈,當眞就是受縛於日本傳統女性的矜持嗎?   昨夜,波子忽然驚醒,在先生的枕邊摸到那只錶,然後按了一下。   錶先響了三聲,表示三點,又吉利、吉利、吉利地鳴叫三聲,大槪是四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間吧!

  高男形容那錶聲像是音樂盒的聲音。矢木則說:   這令我想起北京人力車的鈴聲。我常坐的人力車上就裝有這種鈴。北京人力車的車把很長,車把頂端綁著一只鈴,跑起來,那鈴聲就像遠處傳來的一樣。   這只錶也是波子父親的遺物。   矢木說它代表了父親的聲音,於是死乞活賴地要去了母親視作珍物的這只錶。波子想,假如孤獨年邁的母親也像今夜這樣被蕭瑟的秋風聲驚醒,按響這只錶,她會如何懷念與父親生前時一起坐在枕邊所聆聽的溫柔之聲啊!   高男從這只錶的聲音想起了他父親,同樣,波子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這只老懷錶早在高男出生之前,波子還是少女時代就有了。這聲音勾起高男童年的回憶,也引起了身爲母親的波子憶及幼年往事。

  波子又伸手去摸懷錶,這次索性放在自己的枕邊,聽由錶聲鳴叫。   吉吉吉,吉利,吉利   接著,後山的松林傳來陣陣風聲。   家門前的杉林好像也傳來風聲。   波子背對矢木,雙手合掌。雖然滿室黑暗,但她仍將雙手藏在棉被內合掌。   眞可憐!   與竹原同遊皇城時,害怕身在遠處的先生。昨夜,忽聞矢木返家,雖說因恐懼而暈倒,但波子暗地裏的抗拒心理也微妙地被突破了。   如今,波子雙手合掌,可說是爲此,也可說不完全爲此,是因爲一顆心也被對竹原的嫉妒動搖了。   就寢前,波子也訝異自己竟然會嫉妒竹原。   對久別的先生,波子旣不懷疑也不嫉妒,這雖無不可;然而在後悔跟先生在一起時,波子竟不對自己的先生產生妒意,卻意外地嫉妒起竹原來了。這種活生生的嫉妒,甚至帶有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快感。

  而今,半夜醒來,那股嫉意仍在作祟,波子合掌說:   對不曾見面的人   這是在說竹原的太太。   在別人看不見時合掌,是波子自從跳佛手舞後就有的習慣。佛手舞以合掌起舞,以合掌舞畢。合掌的動作穿插在佛手形的各種舞姿中,並集中和組合了手腕的各種動作。   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嫉妒存在呢?像你們這樣絲毫不露妒意的情感,在旁觀者看來是很可怕的。   波子聽到竹原說這話時沈默不語,但心卻在因嫉妒顫抖,這不是對丈夫的嫉妒,仍是對竹原的嫉妒。波子因爲無法探知竹原的家務事而焦灼。   但是,在丈夫到家的當天夜裏,醒來時居然還會嫉妒竹原的妻子,這是自己也想不到的。難道會是矢木喚醒波子的女性意識,波子因此而對別的男人產生嫉妒之意嗎?   我無罪,我無罪!   波子合掌喃喃唸道。   然而,波子本身也無法辨別是對自己的先生還是對竹原會有此身爲罪人的感覺。波子向遠方合著掌,表示向竹原的道歉,思緖也自然地飄向了竹原。   晚安!你睡得怎樣?睡在什麼樣的房間裏?我看都沒看過,怎麼會知道呢?說完後,波子又睡著了,這熟睡是自己的先生給的。   早晨醒來,感到全身輕快、舒暢,這也是丈夫給的。   波子醒來時比平時略晚,早餐也延後了。   爸爸!今天上午你有課吧。你還不出門嗎?   高男催促父親似地說。   喔,你先去吧!   是嗎?我休息一天也無妨,但是   不行!   高男正要起身而去,矢木喚住他:   高男,昨晚所說有關戰歿學生的紀念像一事,學校方面,是不是怕會有意識型態之爭呢?   品子也走向廚房去幫女傭了。   波子對正在看報紙的矢木說:   要不要來杯咖啡?,   喔,早晨只在飯前才想喝。   今天是東京的排練日,我們也要出去。   我知道,我們的排練日。矢木不無譏諷地說:啊就讓我難得地在家好好曬曬太陽吧!   位在正房與廂房之間的排練場,原是作爲矢木的書庫而造的。作爲讀書室兼浴光室,所以南面全部是玻璃,並裝上厚窗簾。   將書櫃收起,正好作爲芭蕾舞排練場。   也許是上了年紀之故,矢木覺得讀書、寫作還是在和室好,所以並不反對將這裏改成女兒的排練場。   矢木所說的曬太陽,則是指在原本的書庫。   不知怎的,波子總覺得不好意思就這樣一走了之。這時,矢木放下報紙說:波子,你和竹原見過面了吧!   見過了。   波子吞吞吐吐地回答。   喔矢木平靜,若無其事地問:竹原還好吧!   很好。   波子看著矢木的臉,並不移開自己的視線。她覺得自己的眼眶裏似乎含著淚珠,眞想眨眨眼睛。   大槪不錯吧!聽說他的望眼鏡及照相機生意不錯。   是嗎?   波子聲音略帶嘶啞,於是又改口說:   這種事,以前也不曾問過他。   他早在以前就不會跟妳談及商業上的事情,不是嗎?   嗯。   波子點點頭,把視線移開。   由紙拉窗上鑲著的玻璃望去,有一排杉影投射在庭院中,是樹梢的影子。   還有三隻後山來的竹雞,時而走進暗影中,時而出現在陽光下。   波子怦然而動的心剛平靜下來,卻開始又有了一種僵硬的感覺。   但她覺得丈夫的臉上似乎帶著幾分溫良的同情。於是,波子望著庭院裏的竹雞說:或許我們將來非將廂房賣掉不可,而竹原旣然在廂房住過一段時候,我想和他先商量一下   嗯,這   矢木陷入沈默中。   波子想起自己對竹原講過的話:矢木的那聲嗯,看似是在深思熟慮,其實就是在玩弄心計了。   而今他果眞又是嗯,這本應覺得好笑,但波子卻覺得難受,爲自己對竹原如此抱怨自己的丈夫而感到羞恥、厭惡。   妳也太鄭重其事了!矢木笑道,說是因爲竹原君住過那廂房,因此賣廂房的事還得徵得竹原君的同意,這種禮節也太莫名其妙了。   也並非是去徵得他答應。   喔,那麼是妳覺得對不住他了嗎?   波子如芒刺在背。   算了!不想談廂房的事了,以後再說吧。矢木的口氣倒像是在寬慰波子,妳再不出門,排練就要遲到了!   波子坐在電車裏,依舊發楞。   媽,可口可樂的卡車   循著品子所說往外一看,正有一輛紅色車身的卡車開過。   快到程谷車站時,一座荒蕪山丘上的徵募警察預備隊的宣傳廣吿映入眼底。   矢木總是搭乘横須賀線的三等車來往於東京。   波子也搭三等車,但有時也搭二等車。她辦了一張三等的定期票及一張二等的限次票。   由於品子練舞勞累,爲使她不致於過分疲倦,波子若與她同行時,大都讓她搭二等車。   然而,在進二等車廂前,波子無意中看到三等車廂中的雜亂,而在品子喊說可口可樂的卡車之前,波子也沒察覺是搭二等車。   品子是個沈默寡言的女孩,搭電車時也不多說話。   波子幾乎忘了品子坐在一旁,只顧一人浮想翩翩,從自己一直想到別人。   波子本就讀於所謂的貴族女校,有許多好友都嫁到名門富豪之家。那些世家,因戰敗而急劇衰落,又因以前從未爲家事操勞,所以步入中年之後,倍受新舊道德的衝擊而影響生活。   有不少朋友的情況像波子夫婦那樣,不靠丈夫,而是靠娘家的貼補維持生活。這樣的夫婦,也大多失去了安定的生活。   每個婚姻都是不平凡的即便是平常人,兩人一旦結合,其婚姻也會顯得不平凡了。   眼看這些好友的例子,波子感慨良多,因此對竹原說了這番話。   維護夫妻生活的地基或舊籬笆一旦崩潰,撕掉平凡的外表,就會顯現出原先的獨特本質了。   比起自己的不幸來,更多人是從別人的不幸才學會認命的。而波子則不僅僅學會了認命,而且在驚訝於別人不幸的同時,對自己的不幸有了淸醒的認識。   她有位女友,曾經愛過一個男子,同他分手後才懂得了與丈夫之間的婚姻之樂。另外一位女友,則因爲有個二十多歲的情人,於是自己在丈夫面前也突然恢復了靑春的活力,可是一旦與那年輕情人疏遠後,她對丈夫也就冷淡了,因而受到了丈夫的懷疑,於是她又像從前那樣從別的泉源吸取愛來傾注在丈夫身上。這兩位女友的丈夫都沒發現妻子的秘密。   在戰前,波子的朋友們即使聚在一起,也不敢如此自然地說出心裏的秘密。   電車出了橫濱,波子開口道:   今早,妳爸爸一直都沒碰龍蝦。不會是因爲剩下的吧?   才不是哩!   想當年,跟你爸爸結婚不久,有位朋友來拜訪,我端了盤點心招待,客人走後你爸爸拿起來吃,我無意中說了句:這是客人吃剩的,你別吃!當時你爸爸的表情很特別。但是想想,只因放在小喋子的點心是客人吃剩下的,就覺得不乾淨;而放在大盤子上的東西,即使是別人吃剩,卻不覺得不乾淨,眞是奇怪!在我們的習慣與禮節中,實在有太多這種怪事呀!   嗯,但是這又跟龍蝦不一樣。爸爸是在跟媽媽撒嬌吧!   波子在新橋車站與品子分手,隨後轉搭地下鐵,前往日本橋的排練場。   前年起,品子加入了大泉芭蕾舞團,便在該團的硏究所隨班就讀。   雖然波子也在敎授芭蕾舞,但爲了品子的將來,還是讓女兒離開了自己。   品子也常到日本橋的排練場。在北鐮倉的家中,她偶爾也幫母親代課。   但是,女兒所上的硏究所,波子卻很少去,甚至大泉芭蕾舞團公演時她也盡量避免在後臺出現。   波子的排練場在一棟小樓的地下室。   難道眞如品子所言,矢木要別人幫他剝去龍蝦殼,是一種撒嬌的行爲嗎?波子邊想,邊走下地下室。   波子隔著一道玻璃門,看到助手日立友子正在用拖把拖地,於是便停住腳步。友子穿著黑大衣工作。衣領是舊式的,衣擺旣短且過時。因她比品子略矮,所以波子把品子的這些舊衣物給她時,心想下擺的尺寸也許不會太短了吧,誰知還是看得出已經過時了。   早,辛苦了。波子走進來,好冷,去把暖爐打開吧!   早,動一動就不覺得冷了。   友子這才發現似地脫去大衣。   友子身上穿的毛衣是舊毛線重織成的,裙子也是品子的舊裙。   無論姿勢或動作,友子都比品子優美,來當波子的舞蹈助敎實屬可惜,波子爲此曾勸她跟品子一起進入大泉芭蕾舞團,品子也曾相勸,但是友子只是執意說想留在波子身邊。這不單是爲了報答恩義,友子似乎認爲能爲波子盡力,是她最大的幸福。   品子登臺表演的日子,友子片刻不離地隨侍身側,一絲不苟地照顧她穿衣,幫她化妝。   友子比品子大三歲,今年二十四歲。   她是單眼皮,但也常常會出現雙眼皮,好像是很疲倦。   在瓦斯暖爐前,友子接過波子脫下來的大衣,今天的友子又是雙眼皮。波子心想她是不是邊哭邊拖地板呢?便問:友子,有什麼傷心事嗎?   是的,以後再跟妳說。今天不   喔!妳認爲可以時再說吧。不過不要苦了自己呀!   友子點了頭走開,換上舞衣走來。   波子也換上了舞衣。   兩人握緊橫木,開始屈膝練腿,友子顯得心不在焉。   淸早便飄起寒雨。這一天,波子在自家開設的舞蹈班有課。上午,她忙著修改品子的舊衣服,想要送給友子。   鐮倉、大船、逗子一帶的少女們,放學後過來學舞的一共有二十五人。但參加者由小學生到高中生年紀大小不一,不容易分組,來上課的時間有前有後,波子很難指導,總覺得自己會徒勞無功。然而人數卻漸有增多趨勢,在經濟上倒也不無小補。   排練的日子,晚飯經常要延遲。   我回來了。   品子走上排練場,解開包住頭上的白毛線圍巾。   好冷!東京昨晚就開始雪雨紛飛,到了早上,屋頂及庭院的大石都覆滿白雪我是和友子一起回來的。   嗯!   友子順路到硏究所看我。   老師好。今天我也想跟妳見面,所以   友子站在入口處對波子說,回頭又對學生們說:   妳們好。   妳好。   學生們也回答道,她們都認識友子。   有的女孩子看見美麗的品子進來,頓時兩眼生輝。   友子,和品子一起去洗個熱水澡,泡一下會很舒服的,我待會兒也要去泡一下。   說完,波子轉向學生們。這時,友子走到她身後。   老師,我也一起來跳吧!   喔!那麼妳幫我代一下我去準備一下晚飯。   母女兩人走下石砌臺階時,品子低聲說:   媽媽,友子一定有什麼心事。今天妳沒去東京,她就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一個星期前就有心事了。今天大槪是來吿訴我那事的吧!   是什麼事?   她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品子,把妳那另一件大衣送給友子好嗎?   好呀!送給她吧。   波子下了兩三階後說:   友子家中只有兩個人,但她母親卻沒能好好照顧她   和她母親兩人!友子的母親也在工作吧?   嗯。   把她們接來一起住如何?   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是嗎在回來的電車上,友子一直以悲傷的眼神盯著我看。雖然我包著厚厚的頭巾,但是頭巾的編孔很稀疏,所以我知道友子也從毛線的隙縫中看我。不過,我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任她看著。   品子,就是這樣   她一直盯著我的手看。   喔!我想那是因爲她一直都認爲妳的手很漂亮的緣故吧!   不對,她是以悲傷的眼神看著的。   當自己悲傷時,對美的事物,總會盯著不放的!待會兒再問問她吧!   那種事怎麼可以問   品子停住腳步。   母女兩人走到庭院。雨下得小了。   那是叫什麽畫來著?畫中是日本美人,大大的面龐,漂亮的畫眉,上眼睫毛幾乎可碰到黑眼珠品子頓了一下,又說:看到友子的眼睛,使我想起這些。   哦!友子的眼睫毛可沒那麼濃呀!   她往下看時上眼睫毛影就映在下眼皮上。   波子擡頭朝傳來舞步聲的方向看。   品子,妳也去吧!   好的。   品子輕盈地跑上被雨淋濕的石階。   晚飯前,品子邀友子一起洗澡去。友子一脫下大衣,品子便從後面把另一件大衣披在友子的肩上。   手伸進去試試看。   友子穿著舞衣。   如果能穿,就送給妳吧!   友子吃驚地縮起肩膀。   啊,不行呀!不可以。   爲什麼?   我不能收。   已經跟我媽說過了。   品子迅速地脫掉衣服,進了浴缸。   友子隨後進來,抓住浴缸邊說:   矢木先生已經洗過了?   我爸爸?大槪洗過了吧!   老師呢?   在廚房。   我不該先進去洗。還是沖沖水就好了。   這點小事,沒關係天又這麼冷。   冷倒不要緊我已習慣用涼水沖去汗珠了。   跳完舞後品子在水下浸得太深,髮梢都沾濕了,於是甩甩頭,用手撥動一下,我家的浴室很窄是吧!被燒掉的東京硏究所的澡堂很寬敞,實在捧極了。小時候,我們常在淋浴間光著身體學跳舞。妳還記得嗎?   記得。   友子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身子突然縮了一下,慌張隱藏似地進入浴缸。   然後,兩手掩住臉頰。   等品子我自己蓋房子時,還要做一個大浴室,讓自己輕鬆舒暢地享受一番洗澡時也許還要學跳舞呢。   在東京硏究所洗澡時,我就因自己的皮虜黑而羨慕妳   妳的膚色不算黑,倒是別有風味呢   哎呀!   友子難爲情地握住品子的手盯著看。品子詫異道:   怎麽了?   沒什麽。   友子說完,將品子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左掌心中,右手則拿起品子的指尖,瞧了一會兒,再將品子的手翻過來,這次看的是品子的手掌。輕柔地觸摸一下後很快地放回。好一雙優雅的手啊!眞是寶貝。   討厭!   品子將手藏入水中。   友子從水中伸出左手,以小拇指貼在唇端。   是這樣吧!   嗯!   友子將手放回水中,說:   在電車上   哦,是這樣。品子擧起右手,稍微遲疑一下,伸出食指與中指的指尖輕觸於嘴唇的斜下方,是這樣?中宮寺的觀音像?廣隆寺的觀音?   錯了。不是右手,是左手。   友子說。此時,品子已將無名指指尖按在拇指指腹上,模仿觀音與彌勒佛的手勢。而其神情也很自然地沈入佛之思維中,心隨氣轉,雙目靜靜地闔上。   友子差點叫出聲來。   不過,轉眼間,品子張開眼說:   不是右手嗎?如果不是右手就奇怪了。她看著友子,廣隆寺中的另一座觀音很像中宮寺的觀音,那是一尊御物金銅大頭如意輪觀音像,伸直五指,像這樣。品子說著,這次很隨意地將指尖放在右顎下,這是模仿媽媽的舞姿學會的。   哪裏,那不是佛的姿勢,是你自然的手勢。應該是左手這樣   友子依然像剛才那樣,左手小指貼近唇端。   啊,這樣品子也依樣畫葫蘆,佛用右手,所以人就用左手吧!   品子笑著走出浴缸。   友子仍浸在熱水裏。   也許吧。當一個人在思考時,大多是以左手撑著臉吧。在回來的電車上,妳就是擺這種姿勢,手背白晳,而手掌呈淡紅色,嘴唇顯得格外鮮明。   討厭!   眞的。妳那時的嘴唇就像待放的花苞般嬌艷。   品子低下頭洗腳。   我常常這樣。可能是看到媽媽的舞蹈後,在不知不覺間學起來的。   品子,再作一次廣隆寺佛像的手勢   這樣?   品子挺起胸脯,閉上眼睛,拇指與食指作成一個圓,靠在臉頰上。   品子,妳跳佛手舞吧!讓我跳那個向佛禮拜的飛鳥少女。   不行呀!   品子搖著頭,破壞了裝佛的姿勢。   那座觀音的胸脯是平的,沒有乳房。觀音不是男的嗎?所以才不願拯救女性。   啊!   在浴室裏模仿佛的姿勢已經不應該了,用這樣的心情,是不能跳佛手舞的。   呀!   友子如夢初醒似地走出浴缸。   我是很誠心地拜託妳。   我說的也是眞心話呀!   沒錯。但我希望妳能爲我跳一次。   唉,等我悟出一點佛性,並想到要跳日本古典舞時再   什麼!不行。說不定明天就會死了呢?   誰明天會死?   人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假如妳明天就會死去的話,那就把今晚我在洗澡時所模仿的動作當成佛手舞吧!   也好!不過,若非單單模仿而是眞正想跳,那就好了,即使明天死了也   明天不會死的。   我說死,只是打個比方罷了,所謂明天也是指   天有不測風雲   品子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看著友子。   友子正活生生、赤裸裸地站在眼前。跟品子比較,皮膚是黑了點,但在品子眼裏,友子的膚色依部位不同有奇妙的變化與濃淡之別。比如,脖子是小麥色,胸部的乳房則由乳頭而下顏色漸淡,直陷兩乳間的心窩部位呈朦朧的暗色。   品子,妳說觀音不願拯救女性是眞的嗎?   友子喃喃地問。   啊!也不能說是玩笑話!   我們兩人來跳佛手舞吧!讓我也來跳妳媽媽跳的佛手舞雖然原是一段獨舞,但我覺得再加上一位向佛禮拜的飛鳥少女也沒關係。只要在作曲方面稍微豐富一點   加了拜佛的舞蹈,跳佛舞就輕鬆些了,因爲妳可以幫我遮遮醜了。   我不是要幫妳遮醜我是要跳向妳禮拜的舞蹈,對妳的佛舞到底能起好的作用還是壞的作用,我自己也沒有信心。儘管如此,我倆還是一起努力創作向佛禮拜的少女舞吧,然後再請妳母親來指導。   品子有點被友子的話所震撼。   雖說是跳舞,但若被人禮拜,我會感到很難爲情的。   我眞想跳舞時能夠禮拜妳,就把這當成我們這段靑春友情的紀念吧!   紀念?   是的。紀念我的靑春。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把妳的眼皮當成是佛的眼皮,這就行了。   友子雖然很快地轉移話題,但是,品子仍可感覺出友子即將離開她們母女而去。晚飯後,友子也走進厨房,正在幫忙的時候,波子走來,小聲地說:   妳爸爸聽了新聞報導後,表情顯得非常憂鬱,待會這裏整理完後,都到品子的房間去吧!妳爸爸是患了那種人家所謂的戰爭恐懼症還說這條老命保不到下次戰爭哩!   品子她們靜下聲來,聽見收音機七點的新聞報導已經結束。   他說妳們在廚房裏高高興興地做些什麼,吵得他心裏很不舒坦。   品子和友子面面相覷。品子說:   戰爭並不是我們發起的呀!   中國共產黨二十幾萬大軍越過國境,進入朝鮮。聯合國軍隊開始總撤退。十一月二十八日,麥克阿瑟將軍聲明:我們正面臨另一場新的戰爭盡早結束朝鮮戰亂的願望終於被粉碎。在此之前四、五天,聯合國軍隊曾逼近國境邊緣,準備轉向最後的總攻擊,孰料形勢竟急轉直下。美國總統於十一月三十日召開記者會說:美國政府對朝鮮所面臨的新危機,在必要時,將考慮使用原子彈對付中共軍隊。英國首相也說要赴美國與美國總統會談。   波子晚了二十分鐘左右才來品子的房間。   雨雖然停了,但外面似乎還很冷。友子,妳就留下來過夜吧!   好。品子搶著幫她回答,就是打算這樣,才一起回來的呀!   哦!   波子在火盆旁坐下,看到大衣正放在一邊,就說:   品子,這件大衣是準備送給友子的嗎?   是的。可是,她總是不肯。友子說,戰後我只做了三件大衣,若是其中兩件全被她拿走,她會感到不好意思的。她也眞會計較   才不是計較呢!友子打斷道:眼看還要下雪,要是沒多件大衣換洗,豈不麻煩!品子去跳舞或辦事什麼的,總不能穿件髒大衣呀!   不要緊的。今天上午,我就是在修改品子的舊衣服。   波子歇口氣接著說:   其實,一點舊大衣或舊衣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友子,妳有什麽困難,今晚就講出來吧!   是。   只要我辦得到的,無論什麼事,我都一定盡力幫妳。過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妳幫我的忙,而不是我幫妳的忙。妳在我身旁爲我竭誠相助的這段日子,將是我這一生最寶贵的時間。這段日子是短暫的,無法持續到永遠,所以有困難我一定盡力幫妳。一旦妳結婚,這段日子也就結束了。   但是,友子不是爲婚姻問題而煩惱吧?   友子點頭同意。   我從小就過分習慣於別人的好意及熱情,友子的一片誠意,我也已領受得過多了。對此我心裏很明白。有時我也想,妳應該早點結婚,離開我波子看著友子說:妳的婚姻、成功以及生活都很可能爲我而犧牲,妳已經爲我付出太多了。   不要說什麼犧牲,如此依賴老師才使我的生存有意義。我一直承蒙老師與品子的照顧,爲老師盡點力是我的榮幸。對缺乏信仰的我而言,只有付出才是我的幸福。   嗯,缺乏信仰!   波子重複著友子的話,自己也若有所思地說:   這麼說來   品子嘟嚷著道:   以虛歲來算,戰爭結束時,我是十六歲,友子是十九歲吧!   友子說自己缺乏信仰,卻又對我付出了全力,所以   友子搖頭不同意波子的話。   我有事瞞著老師沒說。   瞞我!什麽事?妳經濟有困難?   友子又搖頭。   波子再問一次,友子還是不答。   如果不方便對我說,以後對品子說也行。   波子留下了這句話,不久即返回正房。   友子與品子的床並排放著。熄掉枕邊的檯燈後,友子這才吿訴品子,她想離開波子那地方,另外找份工作。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媽也說未能好好地照顧妳,感到很愧疚。   品子說完,起身靠在枕頭上。   不過,如果是那件事   不是的,我們很好!這事跟我和我媽媽都沒有關係。友子結巴地說,是爲了小孩的病,沒辦法。孩子的命是無法換來的呀!   小孩?   友子應該沒有孩子呀!   妳說的小孩,是誰的小孩?   友子終於招出那是心上人的小孩。他的兩個小孩都因肺病而住在醫院裏。   他太太呢?   他的太太身體也不好。   跟有婦之夫品子不覺地提高嗓門,隨後又放低聲音,還是個有孩子的人?   是的。   妳是爲了他的孩子才要去工作?   在一片漆黑中沒聽到回答。於是品子喚道:   友子。   那也是妳所謂的獻身嗎?我眞不懂。我不懂那個人是怎麽想的。自己小孩病了,卻要妳去賺錢,實在是品子以顫抖的聲音說,妳喜歡那種人嗎?   他並沒有要我出去工作,是我自願的。   都一樣,太過分了。   不,不,品子是因爲我愛上他,天要懲罰他,才降禍在孩子身上,這是劫數?還是命運?發生在他身上就是發生在我身上呀!   這麼說是他的太太、孩子們要妳去掙錢養活她們的嘍!這樣應該嗎?   他太太和小孩對我的事情一無所知。   品子哽咽似地吐了一聲:   哦!她壓低聲音問:那,小孩多大了?   大女兒是十二、三歲。   由小孩的年齡來看,那個人的年紀也有四十來歲吧!   品子睜開眼睛,悶不出聲。在黑暗中,聽到友子在翻枕頭的聲音。   我要是能生孩子,也該生過了,生一個健康結實的孩子。   品子聽在耳裏,覺得眞是癡人說夢。她因而想起友子的不貞潔,心中產生一股厭惡感。   對不起,那是我在自言自語。友子也感到品子的情緖不對,我眞沒臉見妳,不過,再不說出來的話,就好像存心說謊。   妳一開始就在說謊了。妳說,要爲小孩盡力,難道不是謊話嗎是說謊嘛!   我沒說謊。雖然不是我的小孩,卻是他的小孩,而且是條人命。他所珍惜的,就是我所珍惜的!而他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這雖不是別人認爲崇高的愛情,卻是我一人所依恃生存的眞愛。於道義上,妳責問我:於理性上,我哀憐我自己,但道德和理性都不能治好他孩子的病吧!   好,那麼即使病好了以後,如果她們知道是你出的錢,他太太或小孩會作何感想?會感激妳嗎?   結核菌可容不得人考慮那麼多。孩子雖然可能會恨我,但這畢竟意味著她活下來了。現在,他爲了小孩的病拼命奔走,所以,我也要盡力幫他。   他若是盡心盡力去工作,豈不更好嗎?   一個老老實實的工作人員,哪來大錢可賺?   那妳又要怎麼賺呢?   友子難以啟齒地說出她要去淺草小屋工作。   從友子的語氣中,品子可以揣測出,她指的是脫衣舞嬢的工作。   友子只因愛上一名有婦之夫,就爲了他孩子的醫藥費去跳脫衣舞。品子對友子的決定,唯有驚訝而已。   善惡的判斷就像在惡夢中,令品子難以辨明,這就是女性愛的奉獻或犧牲?友子似乎已經決定在淺草小屋中,以裸舞來回答此一疑惑了。   自小兩人就互相勉勵,即使在戰時,也還相偕不斷地練舞。她倆練的芭蕾舞而今友子派上這種用場。   品子知道,無論發怒制止或哭泣哀求,死心眼的友子都將無動於衷,一心走她想走的路。   現代人都提倡自由、自由,但我也有自由把自己的自由奉獻給所愛的人。我也有信仰的自由。   品子曾聽友子如此說過。當時,品子以爲友子說的所愛的人是指自己的媽媽波子,誰知她那時已經愛上那個有婦之夫。   今晚在浴室裏,友子表現出平時沒有的害羞,這難道是因爲她最近就要去跳裸舞的緣故嗎?   品子眼前浮現出友子赤裸的身體,她也許已經懷過孩子吧?   次日淸晨,友子一睜開眼睛,品子已經不在床上了。   睡過頭了嗎?友子慌張地打開木板套窗。   松、杉環繞整座山間。在竹林的對面,西邊小山上稀疏的松林間,可隱約看到富士山遠遠矗立。由東京大火後的廢墟中走出的友子,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感到一陣目眩,她趕緊抓住玻璃門牌下來。   像是唐棣的樹枝正垂在眼前;樹下,綻放著小株山茶花,是帶雜色斑紋的深紅色花。   波子由正房走出,趿著木屐走到庭院站著。   早。   老師,早。這裏太淸靜,所以起晚了。   哦!是昨晚沒睡好吧?   品子呢?   天還沒亮,她就鑚到我的床上,把我弄醒了。   友子擡起頭來看著波子。   竹影正映在波子的臉上、胸上。   友子,這個把它放在妳的手提包裏妳可以把它賣了。   波子把手裏握著的東西遞給友子,友子卻遲遲不肯接受。   什麽東西?   是只戒指。快收起來,免得被人發現。早上,品子把妳的情況都跟我講了。我也想把那間廂房賣掉,妳就再等一段時間吧!   波子把裝戒指的小盒子放進友子手中,友子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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