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的門
海面天空上，浮現清淡的雲煙，是個難得的梅雨季節裡的晴天。這時候天邊打著響雷，但是它在空曠的天際下，如同輕聲的祝福，不禁令人想起美麗的浪花。
操場上的綠草，充滿著溫暖的氣息。學生們三五成群地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休息，由於感情深厚，即使膩在一起，也不會在意彼此的汗臭味。
大家都談論著暑假計畫，很多人誇耀著將到避暑勝地，眉宇間流露出人性的虛榮心。
這是個海港，當然也有海水浴場，但是不會有人想在這裡游泳。
鐮倉是有名的海中銀座，經由輿論的介紹，形成眾人的理想避暑勝地，自然也會有同學提到鐮倉。
我家有一棟房子在鐮倉，可是我媽媽不肯讓我去，她說；好人家的子女都不會去那裡，以免被誘惑。
妳說什麼誘惑？因為這句話較不尋常，所以有三、四個同學不以為然地縱聲笑著。
經子，妳是自由式的選手，應該到海邊去。
經子得意的說：
不行啊！到海邊雖然不錯，但我今年想到山上避暑，因為海邊是小鬼頭才去的地方。
那妳要去哪兒？
輕井澤！
什麼？輕井澤是座山嗎？不是高原？
那裡是高原中的平原。經子不服輸地繼續說：
我爸爸是個貿易商，經常有外國客戶來拜訪他，那裡是我們招待客人的地方，我們隔壁鄰居開服裝店，每年夏天都到那裡做生意，所以我今年要到輕井澤去避暑。
輕井澤有什麼好玩的，如果到淺間山，還可以登山，和輕井澤完全不同的風味喲！
妳不知道那裡有火車嗎？
天色的雲彩不斷地變動，恐怕又不對勁了。喜歡作怪逗人笑的昭子說：
住在海邊的人，喜歡往山上跑，住在山上的人，喜歡往海邊去，這就是人性的弱點，總羨慕別人，盲目追求自己沒有的，而不懂得珍惜已擁有的，真是可悲喲！
她逗著大家大笑以後，馬上拍著三千子的肩膀說：
三千子，妳最理智了，一點也不會羨慕別人，倒是有很多人羨慕妳！
三千子一點也不想參與她們的龍門陣，正伸直著雙腿舒服地坐在草地上，因為她發現經子那夥人最近常喜歡話裡帶刺地整她。
沒想到昭子故作天真地把箭頭指向她，藉以避免和經子引起正面衝突。
三千子知道自己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故意不吭聲。
果然受人欺負或欺負人都泰然自若，真令人羨慕。說完之後，大家突然靜下來！
一向不愛說話，比較保守、客氣的三千子，表現出以往不曾有過的堅強，這種態度令經子她們大感意外。
看來只有三千子氣度最好，不會輕信他人之言。
沒想到我們攻擊的目標竟是一顆鐵製的心，百刺不入。
三千子心裡想：妳們這夥人不打自招；覺得舒服多了。
但是經子又逼近她身邊。
當然，像三千子一樣擁有很多姐姐當靠山，誰都會很堅強的！
這句話太過分了，三千子再也忍不住，以顫慄的聲音說：我什麼時候有很多姐姐？經子故意裝著毫不在乎。
妳不是也收到克子的三色菫和信嗎？
我以為她和三色菫一樣善良！
還有我不說名字，此外好像還有二個四年級、三個五年級的學姐，大家知道的就有七個了！
那麼就像江龍子，葦原邦子一樣，她有一個大信箱，膽量就如戰車或軍艦了。信並不是收信的人能夠控制，而是寫信的人不是嗎？她的每一句話充滿自信及幽默感，大家都非常驚訝，沒想到外表文弱的三千子，竟然有如此堅強的力量，使得為了激怒三千子而放冷箭的經子自食惡果，冷箭被彈回，她也下不了臺。
而目前在同夥中一直扮演著女主角的經子，自認為這是顯威風的最佳時刻！
真是可笑，一個女學生竟然和一個竄紅的明星相提並論，明星只是要人緣好，收信自然多，而我們不是為了學姐的信才當學生的喲！又。經子稍微停頓，搜索枯腸地想著應該如何說才能使三千子懾服。
妳收到那麼多信，難道也想當明星嗎？經子說完後，得意地掃視同學，卻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三千子突然站起來，望著樹葉縫隙中的天空，掉頭跑走了。
她們一定認為我輸了才跑掉，反正這種場面，贏她們又有什麼意思。三千子渴望這時候能遇見洋子，但上課鈴響了。
那天是禮拜六，三千子與洋子約定到她家玩。
三千子想要向洋子傾吐和經子她們的不快，想要得到舒解。
她們見面地點依舊是紅屋的庭院前。三千子先來了，一個人閒坐著，翻開手中的書本。
＊＊＊
扶我起來！
治癒我！
再不快些，春天就來了！
趁櫻花未開前，
治癒我！
多少長久忍耐的等待。
誰能了解我內心的焦慮。
多麼想站起來！
這樣躺著就能康復嗎？
快扶我起來吧！
我要做個好孩子。
這樣躺著如何能？
多麼渴望溫暖的擁抱。
媽媽柔軟的和服，
溫暖的雙手，
多麼渴望投進她的懷抱，
誰願意扶我起來？
＊＊＊
愛書的二哥為了獎勵三千子的佳作，送她這本少女文集。
薔薇活著！她很喜歡這個書名。
但是這朵薔薇作者三川彌千枝十六歲時就去世了，這是她的遺作。
但是即使她已不在人世，活著這兩個字仍舊活著。
薔薇美而光澤。
薔薇活著！
此書就是依作者這首詩而命名。
我要做個好孩子，這樣躺著如何能？三千子反覆地唸著這句話突發奇想，將給姐姐意外驚喜，心裡不斷地盤算著，這個計畫令人豁然開朗，一切不愉快早拋至九霄雲外。她走到大門口，把這本《薔薇活著》明顯地擺在石頭上，等待洋子發現。而且摘了一朵放在那一頁上。
此時，由遠而近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三千子！妳在哪兒？聽到洋子清亮的聲音。
我在這裡！三千子心裡喊著，抑制自己想跑過去的衝動，聳聳肩膀竊笑著，又躡手躡腳地躲在儲藏室後面。
三千子？這聲音傳著幾分意外的感覺，三千子悄悄地繞進院子裡。在這個空曠的院子裡，任何聲音都顯的特別清亮。
港口船隻的鳴笛即將消失，使這個荒宅憑添幾分寂寥。
雖然午後陽光刺目，樹木都投下濃蔭，是個悶熱的夏天，但總覺得如同處在真空中般。
夜和黑暗不同，白天也不見得代表明亮，有時候也可能在陽光下隱藏著幾分黑暗。
這種氣氛，洋子好像在那本書感覺過，隨即聯想一些可怕的事故，心裡更加著急，到處尋找三千子。
由於長久失去整理，院子裡草深木長，樹枝參差不齊，一片荒蕪，蜘蛛網網住洋子的帽子，樹枝割傷他的臉。
三千子！三千子？！妳怎麼啦？妳一向守時，一定發生事情了，我要找到妳！也許洋子受荒宅的淒涼氣氛感染，心中充滿害怕，猛然抬頭，看到紅色屋瓦因陽光而反射出的異樣光彩，更加恐懼。
一直躲在儲藏室後面，盯著洋子預備伺機而動的三千子，被洋子擔心的模樣嚇住了，既不敢開玩笑嚇她，也不敢出來，心中的恐懼比洋子更甚。
我要做個好孩子，這樣躺著怎麼能？這句原本想告訴洋子的詞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姐姐一定生氣了，我再不向她道歉，會挨罵的！三千子從後面走出來。
姐姐！對不起。
啊！呆立於草地上的洋子嚇一跳！
妳真調皮！話沒說完，她那蒼白的臉上稍微恢復血色，微笑著：來了就好！
三千子歉疚地低著頭。
一放心，就覺得肚子好餓，快來我家吧！
洋子的關心更使三千子後悔自己的惡作劇。
對不起！我本來想告訴妳一些好聽的話，可是妳一臉焦急，我不敢說，也不敢出來。三千子眨眨眼地向洋子道歉。
妳說什麼？
我故意躲起來。
那妳再躲一次吧！
不要。三千子天真地搖搖頭。
這樣躺著怎麼能，啊！啊！
妳怎麼了？妳說什麼？
我並不溫柔！
妳很溫柔啊！
哎呀！這是書上的話啦！
妳到底搞什麼把戲，我不懂妳的意思。
洋子笑著，旋即以威嚴的聲音說：
妳不可以再躲了！
好嘛！
以後不管怎樣，不可以再躲了，當我找不到妳的時候，心裡好難過。我怕那一天真的會來臨，那時候，即使焦急的找妳，也找不到了。
三千子不解地看著洋子。
難道不是嗎？妳今天只開玩笑地隱藏身體，如果妳也想把心藏起來，我到哪兒找？
不這。三千子緊握著洋子的手。
我雖然這麼說，但到時候，不管到多遠的地方，我都會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
三千子本來想痛訴自己的委屈，如今，看到洋子這般，便不忍心告訴她了。而默默地在心裡發誓我這輩子只要妳這個姐姐。
洋子的家處於學校及窪地鄰接的丘陵上。
在古老的石門及層層鐵門上，有綠色的藤葉環繞著。
這道門自從我奶奶舉行葬禮後，就一直關著！洋子寂然地抓著藤葉。
不開的門是不幸的象徵。
三千子想起自己家裡那道矮木門，終年開著。
這道終年緊閉的門，拒絕了人們。
是的，它不但拒絕我們，也拒絕幸福。所以我們只能由小門出入。
她們沿著圍牆，再彎進側面的小路，穿過花道，花道前有一道小門。
哇！好可愛的小門！好像城門一樣，姐姐！妳真討厭！故意讓我驚喜。
誰讓妳在紅屋故意嚇我，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洋子露出勝利的微笑，三千子不甘心，立即還以顏色。
薔薇活著！薔薇活著！
是啊！薔薇本來就是活著的啊！洋子抬頭看著薔薇花，三千子把書拿到她眼前。
就是這個！
哦！原來薔薇活著是書名。
我想把這本書送妳，故意擺在紅屋大門前的石頭上，妳卻沒拿走。
我專心地找妳，哪會注意！她伸手去拿。
謝謝妳！
這時候，來了一隻狐狸犬，牠那雪白而柔順的毛顯然經過整理。牠親熱的偎在洋子腳邊，洋子卻冷冷地看牠一眼，狗馬上縮回去。三千子心想，牠親切地歡迎她回來，而她對了！三千子猛然想起，在學校見面時，洋子看起來就有異樣，臉色蒼白，可能是這原因。
妳臉色好蒼白。她問了。
真的嗎？我沒事啊！洋子為了躲避三千子的眼光，低頭專心地踢著石頭。
只有那隻狐狸犬在大門和洋子間來回奔跑。
洋子今天為什麼心情不好？三千子百思不解。
是為了紅屋的事生氣呢？還是另有心事？
進入了濕氣很濃的大門後，有一個頭髮半白的老婦人跪著迎接她。
我回來了，吩咐妳的事做好了沒？
老婦人很照顧小姐，微笑地拿著洋子脫下的帽子。
請進！細心地招呼著三千子。
走過漫長的走廊後，又經過兩個轉角，洋子帶她走進一間明亮的臥房。
這是我以前做的！指著牆上的洋娃娃。
三千子點點頭，好奇地掃視房間。
不只是洋娃娃，房間的裝飾呈現洋子的個性及嗜好，優美的風景畫、刺繡桌巾、各類文集、民間藝術都擺設於適當的地方。
這個房間好棒，難怪姐姐功課這麼好！
妳的意思如果我不住這種房間，就會變成傻瓜？
洋子笑著說，但口氣卻十分認真。
三千子有些驚訝：啊！姐姐！妳怎麼這麼說？我的意思是在這麼優雅的地方唸書，做任何事都可以感到精力泉湧呢！
洋子低著頭，撫摸《薔薇活著》的紅色晶亮封面，突然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笑著。
對了！今天為妳準備很多東西！她站起來，走到走廊，又很快地回來，輕摸著三千子的黑髮。
快吃飯了，妳知道有什麼菜嗎？
我不知道，不過，一定很好吃！
不！我都準備妳最討厭的菜！洋子故意地歪著頭說。
像泥鰍、鰻魚、冬瓜、熟魚
啊？
這些都是我討厭的菜，我想妳一定也不喜歡，我喜歡的菜，妳也一定喜歡！
嗯！
當三千子正感為難時，菜來了！
中間大盤是用竹葉捲的五目壽司，還有醃漬雞肉、小黃瓜、生魚片、香菜、蘆筍、冷盤、火腿芹菜湯。
舖著白色桌巾的餐桌上，滿是夏季風味的佳餚，洋子對老婦人說：
好了，有事再叫妳，由我為她服務吧！兩人開始用餐，三千子滿心歡喜，吃得津津有味。
壽司真好吃！
這是阿婆的拿手菜，如果妳喜歡，待會兒包一些回去給妳媽媽吃！
哇！三千子高興地笑著。
吃完後，洋子送三千子至門口，卻又依依不捨。
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吧！兩人一起走著。
公園位於中國人住宅區內，面積雖小，四季都開著充滿希望的花。公園周圍綠樹環繞，水銀色的紫陽花在樹上閃爍著，連樹也開起花來似乎要在這兒爭奇鬥豔。
三千子，妳剛才說，如果我不住在那種房間，就會變傻了。洋子坐在白色長椅上，臉頰斜靠著蔓藤。
就像這樣？
啊！
原諒我一直在意這句話，最近家裡的情況變了當我知道後，覺得自己突然成熟了。妳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一起回家時，外面下著大雨，我也說過令妳不解的話！不能完全理解的三千子只能默默地點著頭。
關於我母親的事，妳大概都已經透過班上同學知道了。其實，不管在我的父系或母系方面都不曾有過這種病例，但是媽媽生下我之後不久，突然變得痴傻，如同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我再也記不清她的臉孔。洋子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
她目前還在醫院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復原，家人已經答應我，等我畢業後，可以去看媽媽，我想如果我看到她，我會更加難過，可是又很渴望見面，恨不能馬上畢業！
三千子能了解洋子此時的心情，但是姐姐畢業後，學校對她而言，將失去一切吸引力，如果洋子能留在學校，直到她畢業，那該是多麼美的事。
三千子愈想愈孤寂！
我不要，我不要姐姐走，妳不是唸專修科嗎？
是的但。洋子看著遠方的海，吞吞吐吐地說：我爸爸雖然沒對我說什麼，但是奶奶覺得我是個可憐的孩子，告訴我，也教導我很多事例如牧場的事辦公室的職員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擴大營業，另一派主張提高品質，小規模經營，兩派競爭激烈，會計也不可靠。
真的？三千子不知該說什麼，一直看著洋子。
故事裡的王國，也有這種事嗎？
是！我也告訴過妳，我想留在牧場工作，這並不是我的嗜好，而是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重振牧場！這麼溫馴的洋子竟然有這種堅定的意志，使三千子驚訝不已！
但是，只怕在我畢業之前，牧場已經落入別人之手。
為什麼？
不只是牧場，我爸爸的事業最近一直不稱心，也許連住宅都有問題。當時奶奶發誓不離開這裡，畢竟這是她和爺爺辛苦建立的家。
真的嗎？姐姐！三千子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緊緊依偎著洋子。
妳不必擔心，我並不覺得難過，即使將來住破茅屋，我也不會變成傻瓜，相反地，會更堅強。
三千子彷彿受了洋子的責罵一般，覺得自己只是嚮往美的事物，而這畢竟只是如同一朵軟弱的花罷了。
原來洋子這幾天臉色蒼白全為這些事，心裡覺得很難過，自己竟然現在才發覺。
妳喜歡美麗的事物，如我的房間內沒有這些裝飾物了，妳還會像現在一樣嗎？
看見洋子誠懇而又哀傷的臉，三千子再也忍不住地紅著臉說：
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美麗的房間、裝飾品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我只是覺得以姐姐的美，應該由美的事物陪襯才適合。三千子婉轉而有力地說。
但是這些話並沒有使洋子緩和臉色，她更加著急地說：如果姐姐的牧場、房子賣了，我們就更親近了，因為我們的生活背景差距太遠！
謝謝妳！三千子！
洋子握著三千子的手坐在長椅上，看著外國小孩及褓姆遊玩的情形。
褓姆是位日本人，一絲不亂的髮髻，緊束的腰帶，一看便知道是一位能幹的工作者，給人精明的印象。她和氣地和洋子打招呼。
瑪麗，妳到這裡散步嗎？瑪麗是洋子家後面的外國小孩，這個金髮小女孩點點頭。
路旁開闢港口時便開始種植的喜馬拉雅杉樹已是粗枝大葉，蔚成涼爽的樹蔭。
那個小孩是我的美國人鄰居！洋子說著，三千子回頭細看，那孩子一個人在廣場上來回奔跑，褓姆則獨自坐在長椅上看書。此外，便無他人了，安靜地有如私人宅院。
姐姐明年畢業後，學校對我而言，將失去一切吸引力。三千子重複提出自己的感覺。
因為沒有妳的日子，我不知道該怎麼過？！
只要妳心裡別這麼想。
我會這麼想。
洋子低著頭。從樹葉間隙篩下的陽光，使她的影子在夏日下愈形孤單。
走過球場前，在那種特殊的景象中，令人有身處異國的感覺。
旁邊的小窪地上，養著幾隻羽毛未豐的雞，豎立了一個木牌寫著新鮮雞蛋，也有家庭裁縫的廣告招牌，有幾位似乎是在院內兼差的工人。
三千子心目中的夢想，似乎幻滅了般，好像開始感受什麼是人生。
兩人又走過山谷，爬上對面坡道，洋子附在三千子耳旁：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不要畏懼，要堅強地活下去！
三千子用力地點點頭。
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流入血液中，或許是洋子心裡那股堅定而激烈的情感如波浪般湧向三千子吧！
銀色的校門
洋子的煩惱經此一揭開後，反倒為三千子的小心靈中添了不少負擔。三千子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洋子的情況下，希望能求助於母親，得到一點支持的力量。
洗好澡，趁未入眠前的這一段寧謐，三千子走進了母親的起居室。
母親正聽著收音機，一邊裁剪一襲藍色色調的和服。
功課做完了嗎？
是的，都在姐姐家裡做完了，還預習了英文。
母親張開整塊布料，嘴裡唸著肩膀、臀部，一面用心地裁剪。
媽，先做我的衣服吧！
伯母送的竺仙和服布料，讓妳穿怕太素雅了，不適合妳的年齡和個性。
討厭！為什麼？媽！
妳還太小，不適合這種藍色調的和服，倒是紅梅織和服比較適合妳，竺仙布料顯得太高雅成熟了。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穿呢？三千子嘟著嘴巴問著。
母親仔細疊好裁過的布，放進置物箱內。
妳經常去打擾洋子，受她的照顧，她已經五年級了，這件倒挺適合她的。
啊！媽媽！三千子張開雙臂撲向媽媽。
只是一味認為媽媽吝嗇，不肯讓她穿，怎樣也沒料到是要送給姊姊的。
媽！您真好！
三千子對洋子可真熱情哪！
嗯！三千子為自己如此的表現感到靦覥。
姐姐穿什麼衣服都很好看！
送她這件衣服並不名貴，但竺仙這種布料並不多見，希望她會喜歡才好。
媽媽一面說，一面攤開從衣櫃裡取出的竹繪包裝紙。
伯母送給媽媽的時候，三千子並不太在意這件布料，現在要送姐姐了，就特別的關心起來了。
漂染的十分雅緻的藍色料子上，浮現出瞿麥的紋樣，好像會隨風飄逸似的，看起來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從來未曾體會過母愛的洋子，若知道三千子媽媽的這份關愛，不知會如何高興呢！
三千子滿心歡喜。
姐姐家裡雖然歷代祖先都很富有，但是遭遇卻一直很不幸。
正在整理衣服的媽媽不解的說：
她在學校裡的功課，不是一直都不錯的嗎？
媽，可以把它關掉嗎？三千子不等母親回答，就逕自關掉了收音機。這時候，遠處的狗吠聲清晰入耳，顯得有些淒然。
姐姐沒有媽媽。
母親以驚訝的眼神看著三千子。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她已不記得媽媽的長像了，想必是很小的時候吧！
唉！真可憐！媽媽的同情心洋溢在字裡行間。
沒有媽媽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了，何況還是那麼小的事，真是可憐。這親情乃是不容任何事物替代的。
可是媽！
三千子的表情如同即將說出可怕的秘密一般。
聽說得了精神病，還活著。
母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地看著三千子。
下次請她到家裡來玩玩吧！
三千子卻搖頭。
姐姐知道我有三個哥哥，不好意思，我一再邀請，她都不肯來。
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吧？三千子，妳應該多學學姐姐才好！母親想逗逗三千子開心。
但是，三千子卻滿臉正經樣兒地說：
若能像姐姐，一點像就很好了。
但是，千萬要盡量不要提及她的傷心事。
就是好好地安慰她嗎？
嗯！
希望媽媽也能安慰她，她。
三千子的話中已洋溢著一股悲傷。
如果不幸可以磨鍊一個人成長，那麼洋子在剛才分別時所說的那一席話，乃是一直在幸福之中的人所無法體會得到的。
三千子一直認為，若能長處於美麗光輝的姐姐身旁，自己也會發光起來。
媽媽也願意幫助姊姊，三千子覺得舒坦多了。
在學校附近的坡道上。
洋子，洋子，被喊叫的洋子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早，一個人嗎？妹妹呢？
昭子她性子急，我今天較晚出門，她就先走了。
平常兩人並不怎麼接觸，但道子的妹妹昭子正好與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姊妹常會談起洋子和三千子的事，對她們是善意的。
洋子乃是班上的模範生，成績優異，和成績幾乎名列最後的道子並沒有什麼交情。不過道子常有意無意地親近洋子，而洋子也不是個愛擺架子的人，所以兩人並肩走著的機會還是有的。
今天有英文作文及法文會話，都是我最害怕的科目。
對呀！我一看見課程表有這兩科目時，也是覺得好煩。
哦？連洋子都尚且如此，難怪我每天都覺得煩了。
道子開朗的笑著，隨著又忍不住地嘆氣。
好希望快點過沒有考試、沒有作業的悠哉生活，那我可以做我喜歡的洗衣、煮飯這些家事了。
耿直的道子一番話，使洋子也同感而發地說：
是啊！如果能夠愉快地學習，不必強迫記憶，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呀！但是現在，每天都為了考試而唸書，真沒意思。
其實自己也並非喜歡讀書，只是不願把第一名的寶座拱手讓人的這份好勝心，維持著自己不懈向前吧！
洋子發現這一點後，突然覺得害怕不是的，一定是太煩心家裡的事了，以致引起這樣的想法。
為了撥開心中的烏雲，洋子舉目上望。
銀色的校門就在前方。
小碎石子上面，有人掉落了一條鑲有蕾絲的白色手帕。
是誰的呢？
洋子順手拾起一看，在細緻的手帕當中，用藍色絲線清清楚楚繡著克子兩個字。
洋子突然呆立在那裡。
通常大家都只繡上Ｋ或Ｓ，以英文大寫來代替自己的全名，而她卻將克子兩字都繡上，可見她的理智與聰明。
是誰的呢？
道子將手帕接過來。
啊！是克子的，一向那麼小心的她，怎麼會把東西掉在路上呢？
洋子在道子之前上了玄關，換上拖鞋，來到走廊，正巧一群四年級學生好像正急忙著找東西，一看便知道是克子那一夥人。洋子走向前去。
是在找手帕嗎？掉在門口邊了。
既然妳看到了，為什麼不撿起來？
克子也走向前說。
我撿起來了，可是。
哦！是嗎？謝了，還我吧！
克子面無表情的伸出手。
怎樣？妳一看到是我的，又丟掉了嗎？太過分了吧！
洋子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氣的嘴唇發抖。道子正好即時來到。
克子，這是妳的。
克子在盛怒中接過手帕。
洋子不再理會她們，上樓走向教室。
今天早上心情本來就不好，又被克子這番無理取鬧，心情更加低落了。
為什麼克子老是對自己不假辭色呢？好像一切過失都是因洋子似的。
把教科書放在桌上之後，洋子在心裡暗暗的祈禱起來。
睜開眼睛，看到操場上一片陽光，朝氣蓬勃的學生們在上面奔馳著、大叫著。
洋子拿著橘紅色的法文課本走出了教室。
一年級的學生正圍著圓圈，得意的唱著剛學會的英文歌曲。
洋子馬上受到快樂歌聲的感染，心情隨之開朗起來。她循著歌聲走去。
走到杉樹下一看，大家圍著圈的正中央，竟是正閉著眼睛站著的三千子。
她偶而睜開眼睛微笑。
終於大聲笑出來，跟著大家一起唱歌，獨自站在正中央，像柱子一般地畫著圓。 （她正模仿著五月的柱子）
這遊戲叫做五月祭，風行於西方國家，在盛開著花的樹下，選出最美麗的少女當作女王，讓她站在中間當美麗的花柱，周圍則由許多少年圍繞著唱歌，此已成為一種風俗。
在港口居留地的國際學校裡，每當五月，校園裡總有一些外國子女，沿襲著她們祖國的風俗。
一年級的學生正快樂的在陽光下模仿這種遊戲。
我的女王，三千子洋子在心裡輕聲叫著。好像一年級的同學選三千子當她們的女王，比選她自己當校園女王還高興。
方才克子那件不愉快的事，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隨著她們的歌聲，心中突然澄淨起來。
扶我起來吧！扶我起來吧！突然想起《薔薇活著》裡的句子。
對！不只是要從生病裡好起來。也要從家裡的不幸及同學們的惡意中傷裡，堅強的站起來。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暖流充塞在體內。
三千子。
洋子輕聲叫著小女王。
＊＊＊
高原
腳踏著那條險峻的路，
告訴來人吧！
山風的白雲細川、幽齋
越過楓紅的山林
又是一座深山塙 保己一
＊＊＊
這是奶奶告訴三千子的，從前旅人們所愛唱的歌。
在這般崎嶇的山路，三千子總覺得汽車跑的太慢，令她心煩。
順著S形的山路上去，通過了二十六個彎曲的小隧道，這些對她來說，似乎一點也不稀奇。
哇！好險峻！如牆壁一樣直立的山巖，三千子也感到害怕。
由於現在正是黃昏時刻，所以連綿的山色漸漸黝黑起來。
接著，又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片乳白，這乃是高原上的濃霧。
月臺上有很多來迎接的外國人，由於是港上基督教會學校的學生，三千子不免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
也有一眼就知道是神父的人。
這當中一定也有學校的老師。三千子喃喃自語，臉也跟著紅起來。
經常碰到外國人嗎？
嗯！有來自印度、菲律賓、中國、南洋，以及遙遠的歐洲人。奶奶向三千子說明著。
這裡大約有三千名外國人大致來自三十六個國家，這是奶奶從報紙上看來的。三千子，妳能說出這三十六個國名嗎？
三十六個？
三千子睜大眼睛，認真地數著。英國、法國、再怎麼樣也說不出三十六個。
真有那麼多國家嗎？三十六個，那不是和奶奶的年紀一樣大了嗎？
小鬼！奶奶看起來還年輕的很呢！奶奶笑了。
道路兩旁林立著唐松，只要筆直的穿過這條道路，便可到達燈光明亮的城市了。
在濃霧當中，隱約可見有華麗霓虹的店舖三千子有如置身於魔法王國一般的感覺。
啊！奶奶！辨天路的商店好多呀！
是呀！很多都是來自橫濱或神戶的商店。大都販賣女人的服飾，三千子妳一定會喜歡。
車子爬上了這個小鎮，進入一個樹木林立圍繞的別墅地區。
好暗！
這一帶叫水車路。妳仔細看看，從這裡以後，就有很多別墅。
哇！好想看看霧裡的小山屋！
在三千子的眼中，無論那條路、那間房子，似乎都蘊藏了無數個故事。
好棒！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到處走走看看了。
好！不過這裡的小姐大都騎腳踏車。這裡的路挺適合的。
這裡並沒有富麗堂皇的大門，雜木林也自然地成為奶奶別墅內的院子，椽木柱的陽臺上吊著中國風味的宮廷吊燈。藤椅似乎被棄置於濃霧中。
雖然看不到，但可以聽見鄰居小孩的歌聲，因為是很甜美的外國歌曲，使三千子聽來格外興奮。
奶奶，隔壁住的是德國人嗎？
啊！三千子妳也學德文嗎？
由於三千子就讀外國教會學校，奶奶認為她說的一定沒錯。
因為，那聽起來既不像英文，也不像法文，所以，我想大概是德文吧！
三千子，奶奶可服了妳！
她們簡單地吃了從東京帶來的午餐後，三千子再也按捺不住，吵著奶奶要出去玩。
經過門口時，有人會給妳一把小田原提燈，這也是山中才有的情景。
西洋人將張開的油紙，畫上紅色的櫻花，製成提燈，使整體感覺很美，亮度也比一般電筒強。
這是我有始以來第一次提燈籠哪！
三千子把燈籠提到眼前。
三千子，這樣不行，燈籠不是用來照臉的，而是要用來照明的。
我以為這只是好看而已。
妳什麼都覺得好玩、有趣，又不是彌次喜多。或許彌次喜多也曾走過這裡吧？那條熱鬧的大路是舊古道。從前，大官們都坐著轎子經過那條路，稱為中仙道。
快走到中仙道的轉彎處時，有家店立刻引起三千子的注意。
哇！好可愛的帽子。她發現有一頂由麥草編成的笠形帽。
這是西方女性最流行的樣式。店裡的老闆娘說著。
除了輕井澤外，其他地方還沒有販賣，這是來自中國的古力型帽。
試戴時，發現麥桿塗成紅綠相間，猶如花冠一般可愛。
若戴在皮膚白皙的外國人頭上，必定更吸引人吧！
奶奶，這帽子可不可以作燈罩？
可以啊！這主意不錯。我們可以買回去裝飾在陽臺上。
或許洋子姐姐不一定會喜歡，但三千子仍為洋子買了一頂，總共三頂。
這家店賣著信州的民間藝術品和鄉土人偶及其他名產。
幸福信箱白樺木製成的信箱中可以裝信。
睦人偶白樺木臺，有兩個小和尚親愛的盤坐其上。
信鴿也是用白樺木製成的鴿子，展翅待翔，足邊有銀色信箱。
這些雖然都是玩具，信都附有信箋，只要貼上十元郵票，即可寄信。
如果在港邊的姊姊家郵筒裡，放著三千子寄的信，姊姊一定會很高興！至於信的內容，三千子已有腹稿。
想買東西的話，可以慢慢選，反正我們還住在這兒。
經奶奶這麼一說後，三千子才甘心的離開這家店。
這裡就像銀座一樣。
雖然這裡是避暑勝地，大家卻都穿著輕便的洋裝或盛裝的日本和服散步著。對首次來到輕井澤的三千子而言，這一切似乎充滿了新鮮。
這裡的外國人比港口還要多。
那些頭髮像毛線般編成辮子、穿著木屐的少女，也深深吸引著三千子。突然，她好像發現什麼似的！
濃霧？奶奶，霧跑到哪兒去了？
霧哪兒去了？奶奶怎會知道呢？
滿天星斗閃爍著，好個清涼的高原之夜！
剛才的霧瞬間消失，眼前變得澄淨起來，增加了城市的熱鬧氣氛。
正在鬧街好奇地流覽物品的三千子，突然停止腳步。
從一個穿著華麗的一群人中。
三千子！有人高聲叫著，很興奮地跑向她，原來是四年級Ｂ組的克子。
淺綠色的麻織服上，又套上一件藍夾克，這乃是到輕井澤來的遊客最標準的搭配。
妳什麼時候來的？克子熱情地拉著她的手。
自從入學接到克子的三色菫以來，三千子與克子之間似乎有著一層隔閡，在學校時，三千子總盡量在避著克子，因為她時常找洋子麻煩，三千子自然對她沒有好感。因此，這次的意外相逢，使三千子有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今天剛到，住在奶奶那邊。
真的？！希望有空到我家玩。
克子為了更表示自己的歡迎，用力握著三千子的手。
三千子被對方熱切邀請，也高興地點頭。
或許是旅行的關係，能遇到同學校的朋友，三千子自然很高興。
奶奶對克子也親切地打著招呼。
歡迎妳來，就在水車路盡頭轉彎的那棟房子。又回頭對三千子說：
妳好像認識了不少朋友，而且都很漂亮。
克子對這城市似乎非常熟悉，與五、六位美麗的小姐熱切地邊說話邊走。目送她們的背影，三千子突然覺得好羨慕，也希望自己能加入她們。
第二天早上，天氣十分晴朗，連淺間山都可以清楚地看到。
昨晚的煙是紅色的，妳看見了嗎？
沒有。
三千子特意模仿西洋人，將茶几及藤椅搬到自然林構成的庭院中，開始閱讀英文。
枝葉扶疏的樹木，晶瑩碧綠的樹葉，在耀眼的陽光照拂下，閃閃晶亮，使三千子情緒無法安定。
好想散步在這清晨的森林裡！
她希望知情的克子能來邀她。
平常自己都將她視為異己，為什麼在此地竟是如此渴望呢？
唉！三千子對自己這種想法感到驚訝。
姊姊，姊姊，她小聲地喊著。快步跑回房間，拿出睦人偶。
＊＊＊
姐姐：
妳好嗎？這是個美麗的城市，三千子好喜歡這裡。真希望姐姐也能一同在這條林蔭道上散步。
街上的商站裡，有好多喜歡的東西，我計畫吵著奶奶，央求她買禮物送給妳。
明天是禮拜天，我決定參加教會彌撒。教堂把彌撒分成二次舉行，首次以日本人為主，由於西方人起床較晚，第二次是十點開始。
我雖然不晚起，但我決定參加西方人的彌撒。因為我要用他們不懂的日文為姐姐祈禱，這樣非但不會難為情，反而覺得羅曼蒂克。這兒也有告解間，只要把頭伸入樹木的洞穴裡。
＊＊＊
當三千子寫到這裡的時候，聽到了腳踏車的鈴聲。
正在作功課嗎？克子已站在桌旁。
穿著粉紅色的木棉襯衫、短褲，就像個小男孩正要運動般的打扮。
三千子沒想到克子會在此時出現，趕緊蓋好信，臉卻變紅了。
正在寫信給姊姊的時候，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的。但是，木偶卻來不及收起來。
啊！睦人偶，要送給誰的呢？
克子用美麗而銳利的眼睛看著三千子，直接了當的說：
我知道了，妳正忙著給洋子寫信，沒錯吧？
這話是如此露骨，以致使三千子不知如何回答。
克子將手搭在三千子的背上，盯著桌上繼續說：
旅行時候寫信，應該選擇趣事，末段就請由我來說，只要一句話。既然是旅行，熱鬧些不是很好嗎？
三千子心裡有點不願意，卻沒有勇氣拒絕說的輕鬆自如的克子。
雖說是一次外出旅行，但以洋子、克子和三千子之間的關係來說，無論如何，信末留言都是不適合的，可是克子的一再堅持，緩和了三千子的堅定。
可以吧！
克子的壓力終於使三千子低頭了。
謝謝妳答應我這種無理的要求。自此以後，我們之間的感情會更好。
趁著這個機會，克子進一步掌握了心地不堅的三千子。
靠近一看，克子健美的身材如高原少女一樣的美麗。在紫外線的照射下，也不戴帽子、著長褲，所以頸部、腿部都變成古銅色，發亮著。
她具有強烈麻藥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三千子終於低下頭，久久不敢直視她。
彷彿在她身邊，自己便要渺小的消失了一般。
寫什麼好呢？盡量簡單好了，反正我寫的就像附錄一樣，不具特別意思。克子邊說邊看三千子寫的信。
因為我要用她們聽不懂的日文為妳祈禱，這樣非但不會難為情，反而覺得羅曼蒂克！
真令人羨慕！
討厭，妳看我的信！三千子臉紅到耳根。
我並非取笑妳哦！也有告解所，將頭伸入樹洞中妳在下面先簽名吧！然後我再寫。
在誠摯的句子下，三千子以緊張的心情及稍微顫抖的手寫著小小的三千子，猶豫地交給克子。
將頭伸進樹洞？這大概即可明瞭是告解所了吧？
克子稍微考慮了一下，繼續寫道。
＊＊＊
（將頭伸入樹洞三千子）這是告解罪的方式，三千子並沒有做錯事，所以也不須向神認錯。我在此意外的碰到三千子，請妳不要生氣。
我所住的地方是北幸谷，叫做Ｈａｐｐｙ Ｖａｌｌａｙ Ｎｏｒｔｈ。很高興在此碰見三千子。
克子
＊＊＊
如何？
克子讓三千子看了一下，再觀察三千子的臉色如何，隨即將睦人偶放進自己的口袋。
我回去的時候，經過郵局再寄信。
這時候，奶奶端著檸檬汁來了。
從奶奶特地端來檸檬汁的舉動可以證明，她對昨晚才認識的克子抱著不錯的印象。加上克子現在又有禮地和她打招呼，感覺上，克子似乎已完全得到奶奶的信任和喜歡了。
我很替三千子高興。能夠和妳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我也就安心將三千子交給妳了。奶奶微笑地說著。
啊！我很調皮，以後三千子要常挨罵了，真擔心呢！
哪裡！希望妳多教教她，因為三千子有些內向。若能和輕快活潑的小姐學學，那該多好！
聽著兩人的對話，三千子心裡想著姐姐，我對不起妳。心裡不斷暗自道歉。
三千子做錯事了，必須接近神。這世上，若只遇見克子，而沒有姐姐，我絕對不會覺得快樂。克子所寫的信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但是，這天下午，克子又來接三千子了，兩人一起上街。
三千子穿著藍色的牛津服，手上拿著白背心，戴著長緞帶的麥草帽。
克子則穿著深藍色，上有白色刺繡的流行服飾。
想去看看高爾夫球場嗎？有條路比較好走。
在唐松兩旁林立的平直道上，有些外國人騎著馬。
少年、少女們大都騎著腳踏車。
從明天起，妳想學腳踏車嗎？我可以教妳。
嗯！
學會後，我們兩個就可以騎到更遠的地方去玩了。這條路也是特別為騎腳踏車設計的！
嗯！
我住在山的另一邊。附近都是外國人，只有我們一家日本人，我想明天請他們到家裡喝茶，妳也來吧！
不管克子說什麼，三千子總只是點頭。
有些外國人穿著夏天豔麗的衣服，手挽著手散步，猶如電影上美麗的畫面。
右邊可以看到高爾夫球場場地，下坡的地面上，有清泉湧出。
這裡是水源地。明治天皇來此巡視時，當地人把這些泉水獻給他，因此又稱作膳水。
好冰涼的樣子，真想喝一口。
湧出的泉水形成一條小河流。
沿著河流旁有一條小路。與通往高爾夫球場那條又直又寬的路截然不同，它是樹林內最幽靜的小路。
小河流邊長著十分茂盛的野生山菫，如果採回去作成沙拉，味道一定很可口。
樹根也很漂亮，長著青苔。小鳥的叫聲非常清脆，樹葉正隨風搖曳生姿。
這條路真不錯！
三千子靜靜地聆聽鳥聲，有種心曠神怡之感。
走在這條路上也不會碰著別人，在樹縫瀉下的陽光中，踩著草地的腳步聲如同輕輕說著悄悄話一般。
這條路真不錯！
這條路真不錯吧！最適合和好朋友並肩而行我從沒想過會和三千子走在這條路上。這感覺像夢一般。
克子坐在一棵樹下，望著林蔭說著。
學校開學後，希望妳也別忘了這條小路的事。妳一直沒有給我回信，三色菫的信。
對不起！三千子低著頭喃喃地說。
此刻，三千子心裡正被遠方洋子的影子及濃郁的感情充塞著。
她覺得不該和克子在一起。
克子一個人快樂地吹著口哨，突然以細小的聲音好像很難說出口似地
洋子這個暑假，哪兒也沒有去嗎？
是的，這個夏天她可能都留在家裡。不過，洋子家的牧場非常棒，在那兒會令人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是嗎？我覺得她好可憐！
為什麼？
三千子突然有個想問清楚的想法，認為克子不該用這種眼光來看我的姐姐。
但是，克子卻平心靜氣地說：
別生氣。洋子家發生很多事情，根本沒有閒暇也沒有心情避暑。
為什麼克子會知道這些事呢？姐姐只告訴我這個秘密呀！三千子感到納悶。
我們不要在背後談論別人，沒意思！三千子撥開裙邊的草站起來。
我累了，想回家。
克子有些驚訝，眉頭稍皺。但仍恢復原有的和氣向她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說人壞話的人。只是突然想到姐姐的事罷了。我也可以了解三千子的心情。但是妳奶奶也說過她放心妳和我一起在輕井澤。像三千子這樣可愛的人，一直悶在家，不覺得難過嗎？
克子在樹蔭下，像花一般的笑著。那種經由運動鍛鍊成的健美身材，深深吸引著三千子。
出了水源地就是雲場之池，池塘內停泊著以新格蘭大飯店為背景的小船。
再稍走進去，則可發現一個夾在森林及草坪中的游泳池，許多外國少女和日本小姐正快樂的在其中戲水。
看著看著，三千子的憂慮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也終於被屬於克子地盤上的空氣所融化了。
收到洋子的回信了。
三千子心中因為內疚，而致使打開信封的手有些發抖。
＊＊＊
三千子小姐：
謝謝妳的來函。知道妳在那兒過的很快樂，我也相當開心。
妳正好遇見克子。異地逢友，那妳這個暑假就不致於太寂寞了。希望妳能和她好好玩。但不可對克子也像和我說話時一樣任性喔！
此外，千萬不要吵著奶奶買禮物給我。若真要送我禮物，那麼就給我高原上的野花押卉好了。我現在很好，也不再刻意想著悲傷的事。命運之於我，只好逆來順受。妳千萬不要為我操心。
有空多來信。
洋子
＊＊＊
不對！不對！這和姐姐平常寫信的口吻不同。三千子一邊說著時，眼淚已經盈眶。
她沒有稱我的妹妹，卻見外地叫我三千子小姐。信上一點怨言也沒有，也同意我和克子交往。洋子這般寬宏的心胸、偉大的友情，更令三千子感到內疚。
三千子立刻回信。但沒有提到在水源地散步的事。只故意讓姐姐知道，她和克子並不十分接近。
這是她第一次向姐姐說謊。
三千子心裡十分難過。
奶奶正在陽臺上，聚精會神地織著毛線。
奶奶，我要到郵局寄信。
她拿著帽子走出門，卻在聖路加醫院前碰見了克子。
哦！妳上哪兒去？我正要去接妳，教妳騎腳踏車。
三千子連忙將信塞進口袋裡。
這裡是一個以茅草為屋頂的古老寺院，垂下的櫻花枝幹形成了一片寬大的樹蔭，是個適合練習腳踏車的空地。
許多西方人小孩及日本太太，也正在學騎腳踏車，不時傳來跌倒的疼痛叫聲。
我來幫妳扶著腳踏車，快上去吧！腳要踩動，別怕！手力量放鬆。克子扶著腳踏車，不斷地指導著。
三千子以要爬上高山的心情踩著踏板。一會右邊倒、一會兒左邊倒，但在跌倒爬起的驚喜中逐漸產生樂趣，反而一再催促克子。
我們到比較寬廣的地方去吧！妳已經可以在馬路上騎了。經克子這麼一說，三千子也得意的往高爾夫球場方向騎去，正熱中忘我的騎著，東倒西歪，而致使信從口袋裡掉出也沒發現。
三千子，這是妳掉的嗎？
克子拾起交給三千子，才寫好的信已染上一層污泥。
三千子如同突然清醒般，紅著臉。
三千子不斷責怪自己為什麼忘了姐姐的事，自己好像中了邪一樣，心裡氣憤著，幾乎不能原諒自己！
克子的嘴邊露出勝利的微笑，定定地看著三千子。
這時，天刷過一道閃光，一聲巨響。
三千子受到驚嚇，臉色蒼白，緊緊靠著克子。不久，斗大的雨滴開始落在她們的身上。
這是雷雨，也是輕井澤的特色之一。快坐在腳踏車後面，我們回去吧！
克子等她坐好後，急速地在雨中穿梭。
每一聲雷響都會使三千子的身子為之緊縮，抱著克子的肩膀，很想把身心都托予在雷雨中依然堅強的克子，但是
姐姐！
三千子很想把聲音傳給遠在港口的洋子姐姐。洋子靜如湖水一般的樣子，又不斷地在她心裡擴大、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