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尋歡作樂

第26章   二六

尋歡作樂 毛姆 9842 2023-02-05
  德里菲爾德太太非常親切地提出要用她的車子送我回黑馬廄鎮,但我還是情願走著回去。我答應第二天再去弗恩大宅吃飯,同時還答應把我當初經常見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那兩段時間中我還記得的一些事寫下來。我順著蜿蜒曲折的大路走去,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心裡琢磨著第二天我該講些什麼。我們不是經常聽到風格就是刪節的藝術嗎?如果當真如此,那我一定能把我要講的寫成一篇很美妙的文章,而羅伊卻只把這些內容用作素材,這看來似乎有些可惜。當我想到只要願意,我就可以拋出一個叫他們萬分震驚的消息時,我不禁格格地笑起來。凡是他們想知道的有關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和他前次婚姻的情況,有個人都能向他們介紹;不過這件事我還是打算保守祕密。他們以為羅西已經死了,他們錯了;羅西還好端端地活著。

  那次為了上演我的一個劇本,我到了紐約,我的經紀人的新聞代表特別賣力,把我到達紐約的消息大肆宣揚,弄得盡人皆知。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上面的筆跡很熟,可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字寫得又大又圓,剛勁有力,但可以看出來寫字的人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那種筆跡實在眼熟極了,我不禁對自己竟想不起是誰的字跡感到十分氣惱。其實馬上把信拆開看,那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但是我卻望著信封,一個勁兒地苦苦琢磨。有些筆跡我一看就嚇得打上一個寒噤,也有些信一看信封就覺得十分厭煩,擱了一個星期都懶得打開。可是等我最終撕開我手裡的這個信封的時候,裡面的內容卻使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信開始得很突兀:   我剛看到你在紐約的消息,很希望再見到你。我現在不住在紐約,但是我住的揚克斯【註:美國紐約州的一城市。】離紐約並不遠,如果你有一輛汽車的話,不出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我想你一定很忙,所以請你訂個日子。雖然我們已經分別多年,但是我希望你並沒有忘記你的老朋友。

   羅西.伊古爾登(原德里菲爾德)   我看了看地址,是阿爾百馬爾,顯然是一個旅館或是公寓大樓,後面才是街名和揚克斯的地名。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彷彿有人在我的墳頭上走動【註:英民間迷信認為無緣無故地發抖為將死的徵兆。】。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我有時也想到羅西,不過近來我心中暗想,她一定已不在人世,有那麼一會兒,我對她的姓氏感到困惑不解。怎麼是伊古爾登而不是肯普呢?後來我想起他們從英國逃跑的時候一定用了這個假姓,這也是肯特郡的一個姓氏。我最初很想找個藉口不去見她;對於那些很久不見的人,我總不大想要再去會面。可是我突然覺得十分好奇,想去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聽聽她後來的遭遇。我正要到多布渡口去過週末,路上得經過揚克斯,所以我回信告訴她星期六下午四點左右我去看她。

  阿爾百馬爾是一幢龐大的公寓大樓,外表顯得還比較新,住在那兒的好像都是一些境況寬裕的人。看門的是一個穿制服的黑人,他用電話通報了我的姓名,另一個黑人開電梯送我上樓,我感到異常緊張。給我開門的也是一個黑人女僕。   請進,她說,伊古爾登太太正在等你。   我給引進一間客廳兼飯廳的房間,一頭放了一張滿是雕刻的橡木方桌,一個碗櫃和四把大急流城【註:美國密西根州西南部格蘭德河岸城市。】的製造商一定會認為是英王詹姆士一世時代出品的椅子。可是另一頭卻擺著一套路易十五時代的家具,都鍍了金,套墊是一色淡藍色的錦緞;周圍有好多張小桌子,也鍍了金,雕刻得富麗堂皇,上面放著鍍金的塞夫勒【註:法國北部城市。】花瓶和一些裸體女子的銅像,銅像上的飾帶像給一陣狂風吹拂飄動似的巧妙地蓋住了出於體統應該遮掩的那些部位;每個銅像都歡樂活潑地伸出一隻胳膊,手裡舉著一盞電燈。房裡的那個唱機是我在店鋪櫥窗裡見到過的最豪華的,上面鍍滿了金,樣子猶如一頂轎子,外面畫了華托【註:法國畫家。】風格的朝臣和他們的夫人。

  我等了大約五分鐘,有一扇門開了,羅西輕快地走了出來。她把兩隻手都伸給我。   啊呀,真想不到,她說,我真不願去想我們有多少年不見了。請等一等。她走到門口,朝外面喊道:傑西,茶可以端來了。水可得好好燒開啊。隨後她走回來接著說:你真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教這姑娘怎麼泡茶。   羅西至少有七十歲了,滿身diamantee【註:法語,珠光寶氣。】,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綠色薄綢無袖連衣裙,領口是方的,下襬很短,穿在身上好似一隻緊繃繃的手套。從她的體形看,我猜她裡面穿著橡膠的緊身胸衣。她的指甲塗得鮮紅,眉毛也修過了。她身體發胖了,有了雙下巴;雖然她在袒露的胸口上撲了好多粉,但是皮膚仍泛出一片紅色,她的臉也顯得紅紅的。不過她看上去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她的頭髮仍然十分濃密,只是顏色差不多都變白了,剪得很短,經過電燙。她年輕的時候長著一頭柔軟的、自然捲曲的頭髮,而現在她頭上的這些呆板的電燙波浪使她顯得就像剛從理髮店裡出來似的,這似乎是她身上發生的最大變化。唯一沒有變的是她那仍然帶著從前那種孩子氣的調皮可愛的神氣的微笑。她的牙齒一直就不怎麼好,長得既不整齊,樣子也不好看,可是現在她卻裝了一口整整齊齊、雪白光亮的假牙。這顯然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最漂亮的假牙。

  那個黑人女僕端來精美豐盛的茶點,有肉末餅、三明治、甜餅乾、糖果以及小小的刀叉和餐巾。一切都安排得乾淨俐落。   吃茶點是我始終無法放棄的一種習慣。羅西拿起一個滾熱的黃油烤餅說,真的,這是我一天當中最好的一頓,不過我知道其實我不該吃。我的醫生老是對我說:伊古爾登太太,要是你每天喝茶的時候都吃上六七塊甜餅乾,你就沒法子減輕體重了。她朝我微微一笑,這時我突然隱隱地覺得,儘管羅西燙著波浪形的頭髮,搽了很多白粉,身體也發胖了,然而她和從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要我說的話:你享受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對你會有好處。   我一直覺得跟羅西是很容易交談的。不一會兒,我們就聊起天來,彷彿我們只有幾個星期沒有見面。

  你接到我的信覺得很意外吧?我加了德里菲爾德,好讓你知道是誰寫的。我們來美國的時候改了伊古爾登這個姓。喬治離開黑馬廄鎮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兒不愉快的事,可能你也聽說了。所以他覺得在一個新的國家,最好換一個新的姓從頭開始,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可憐的喬治,他十年前就去世了。   聽到這事我很難過。   哎,他也是上了年紀,過了七十,不過從外表看,你決猜不出他有那麼大歲數。他的去世給了我很大的打擊。他對我體貼得不得了,哪個女人都不會想要一個比他更好的丈夫。從我們結婚到他去世,我們倆從來沒有拌過嘴。另外值得快慰的是他留下的財產讓我可以生活過得很寬裕。   知道這一點我很高興。

  是啊,他在這兒幹得很不錯。他搞的是建築,這是他一直喜歡的行業,他和坦慕尼協會的人混得很熟。他總說他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早二十年上這兒來。他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天起就愛上了這個國家。他幹勁十足,而這兒需要的就是幹勁。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中能成功發展的人。   你們從來沒有回過英國嗎?   沒有,我從來就沒有想回去。那會兒喬治有時倒說起,你知道,就回去旅行一次,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當真著手準備。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也沒有這種意向。我想在紐約待慣了以後再回倫敦,一定會一方面覺得死氣沉沉,另一方面卻又有不少感觸。我們以前一直住在紐約。他去世後我才搬到這兒來的。   你為什麼挑揚克斯這個地方呢?

  噢,我一直喜歡這個地方。我常對喬治說,等我們退休了,就住到揚克斯去。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兒像英國。就像梅德斯通、吉爾福或者別的這一類地方。   我笑了笑,不過我明白她的意思。儘管揚克斯有噹噹響的電車和嘟嘟叫的汽車,到處都是電影院和燈光招牌,但是主要的街道彎彎曲曲,看上去微微有點兒像一個爵士音樂化了的英國鄉鎮。   當然,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黑馬廄鎮上所有那些人的情況,我想如今他們大部分都已去世。大概他們以為我也不在人世了。   我也有三十年沒到那兒去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羅西去世的傳聞已經傳到了黑馬廄鎮。大概有人把喬治.肯普去世的消息帶回去,誤傳成了羅西。   我想這兒沒有人知道你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頭一個太太吧?

  當然沒有。嗨,要是知道的話,那幫記者就會像一大群蜜蜂似的圍著我的公寓嗡嗡亂叫。你知道,有時候我到別人家裡去打橋牌,他們談到特德的書,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在美國,他們對他的書喜歡得不得了。我卻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書有那麼好。   你從來就不怎麼愛看小說,是嗎?   以前我比較喜歡歷史,不過現在我好像沒有多少時間看書;我最喜歡星期天了。我覺得這兒星期天的報紙很好看。英國就沒有這樣的報紙。另外當然囉,我經常打橋牌。我特別愛打定約橋牌。   我記得在我還是一個孩子剛剛認識羅西的時候,就對她打惠斯特的那種高超出眾的技巧印象深刻。我覺得她這種橋牌手我並不陌生,她速度快,膽子大,出牌準確;她是一個得力的夥伴,卻是一個危險的對手。

  特德去世的時候,你要是看到這兒的鬧哄哄的景象,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們覺得他很了不起,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報紙上滿是有關他的文章,刊登了他的照片和弗恩大宅的照片。以前特德老說總有一天他要住進這幢房子。他到底為什麼娶了那個醫院護士?我一直以為他會和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結婚。他們一直沒有孩子,是嗎?   沒有。   特德很想要幾個孩子。我生了頭一個孩子以後說不能再生了,這對他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我不知道你還生過孩子。我很詫異地說。   當然生過。所以特德才和我結婚的。可是我生這孩子的時候很困難,醫生說我不能再生了。要是她活著,可憐的小傢伙,我想我是不會和喬治一起私奔的。她死的時候已經六歲了,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   沒有,談到她我就受不了。她得了腦膜炎,我們把她送到醫院。他們把她安頓在一個單人病房裡,讓我們陪著她。我永遠忘不了她所受的痛苦。她一直尖聲叫啊叫的,誰都沒有辦法。   羅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是不是就是德里菲爾德在《生活的遭遇》裡所描寫的那個死亡的情景?   是的,就是那個情景。我一直覺得特德真是古怪。他跟我一樣都不忍心再提這件事,可是他卻全寫到了書裡;他什麼都沒有遺漏;甚至有些當時我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也寫了進去,我看了才想起來。你會覺得特德真是冷酷無情,但其實他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和我一樣心裡十分難受。我們晚上一起回家的時候,他會像個孩子一樣痛哭。真是一個怪人,對嗎?   正是《生活的遭遇》這本小說當時引起一片異常強烈的反對聲;而且正是那孩子死去以及隨後敘述的那個片段給德里菲爾德招來了特別凶狠惡毒的謾罵。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段描寫,那實在太悲慘了,其中並沒有絲毫感傷的成分;它不會引出讀者的眼淚,卻會激起讀者的憤怒,因為一個幼小的孩子竟遭到如此殘酷的痛苦。你覺得這樣的事只能由上帝在最後審判日作出解釋。那段文字非常有力。可是如果這個情節是從實際生活中得來的,那麼接著發生的情節也是真實的嗎?正是後面的那段描述使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公眾大為震驚,同時也受到評論家的譴責,他們認為那不僅有傷風化,而且也很不可信。在《生活的遭遇》中那對夫婦(他們的名姓我已忘了)在孩子死後從醫院回到家裡吃茶點;他們很窮,住在租來的房子裡,收入只夠糊口。那時天色已晚,大約七點左右。經過一個星期持續不斷的緊張焦慮,他們已疲乏不堪,而悲痛更徹底摧毀了他們的精神。他們彼此無話可說,黯然地默默相對而坐。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後來妻子突然站起身,走進臥室去戴帽子。   我想出去走走。她說。   好吧。   他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她沿著白金漢宮大街去,穿過公園。她到了皮卡迪大街又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廣場走去。一個男人看見她眼睛望著他,就站住腳,轉過身子。   晚上好。他說。   晚上好。她站住腳,笑了笑。   和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怎麼樣?他問道。   我去的話倒也可以。   他們走進皮卡迪利大街旁邊一條小街上的一家酒店,那兒聚集了很多妓女,男人都上這兒來和她們搭訕,他們一起喝了杯啤酒。她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說笑笑,編了一個關於自己的荒唐故事告訴他。後來他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回家;她說不行,他不能這麼做,不過他們可以訂家旅館。他們坐上輛馬車,前往布盧姆斯伯里,在那兒的一家旅館裡要了間房過夜。第二天早晨,她坐上公共汽車到特拉法爾加廣場,隨後穿過公園;等她到家的時候,她的丈夫正坐下來準備吃早飯。吃完早飯,他們回到醫院去安排孩子的葬禮。羅西,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我問道,書裡孩子死後發生的那些事那也是真的嗎?   她遲疑地看了我一會兒,接著嘴上又浮現出她那仍然妖媚動人的微笑。   唉,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講講也沒什麼關係。告訴你我也並不在意。他寫的並不完全真實。他只是猜測而已。不過,他居然猜到那麼多,我還是覺得很吃驚,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羅西拿起一支香菸,沉思地把香菸的一頭在桌上敲了敲,但是她並沒有把菸點著。   正如他在書裡說的那樣,我們從醫院回家。我們是走回去的;當時我覺得我沒法子一動不動地坐在出租馬車裡,我覺得我身體裡的一切都死去了。我早已哭得死去活來,再也哭不出來了,我累極了。特德想要安慰我,可是我說:天哪,你什麼都別說。後來他就什麼都不說了。那時候,我們在沃霍爾大橋路的一幢公寓的三層樓上租了一套房間,只有一間客廳和一間臥室,所以我們只好把那可憐的孩子送到醫院去;我們在寓所裡無法照料她,而且女房東說她不希望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房子裡,特德說她在醫院裡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女房東倒不是一個壞人,以前做過妓女,特德常常和她閒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那天她聽到我們回來了,就上樓來探問。   小姑娘今晚怎麼樣了?她問道。   她死了。特德說。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後來女房東把茶點給我們端來。我什麼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點兒火腿。後來我就坐在窗旁。女房東上來收拾杯盤的時候,我也沒有回頭,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說話。特德在看一本書,至少是裝著在看,但他並沒有翻動頁數。我看見他的淚水滴在書上。我一直望著窗外。那是六月底,二十八號,白天已經很長。我們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轉角,我看著街上的人在酒店裡出出進進,電車來來往往。我覺得白天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後來突然我發現天黑了。所有的燈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我覺得累極了,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   你幹嘛不把燈點上?我對特德說。   你要點燈嗎?他說。   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裡沒什麼好處。我說。   他點上燈,開始抽起菸斗。我知道抽口菸對他會有好處。可是我還是坐在那兒,兩眼望著窗外的街道,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覺得要是我繼續在房間裡這麼坐下去,準會發瘋。我想到什麼有燈光和人群的地方去。我想離開特德。不,倒不是那麼強烈地想要離開他,而是想要離開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我們只有兩間房。我走進臥室,孩子的小床還擺在那兒,但是我並不想看它。我戴上帽子和面紗,換了衣服,隨後我回到特德跟前。   我想出去一下。我說。   特德抬頭看著我。我認為他一定發現我穿了一件新衣服,也許我說話的某種口氣使他明白我並不要他陪我。   好吧。他說。   在書裡他設想我穿過公園,其實我並沒有。我走到維多利亞車站,就叫了一輛馬車去查令十字架【註:倫敦一個不規則的廣場。】,只花了一個先令。接著我順著河濱街走去。出門前我就想定了要做什麼。你還記得哈里.雷特福德嗎?當時他正在阿德爾菲劇院演出,他是戲裡的二號喜劇角色。我走到劇場後門,把我的名字報進去。我一直很喜歡哈里.雷特福德。我認為他有點兒放蕩不羈,在金錢事務上也很會耍花招,可是他能逗你發笑;儘管他有缺點,但他卻是個難得的好人。你知道嗎?後來他在布爾戰爭【註:一八九九年到一九○二年英國人與南非布爾人的戰爭。】中給打死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後來他不見了,在演出海報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我還以為他去做買賣或改行了。   沒有,戰爭一開始他就去了。他是在萊迪史密斯給打死的。那天晚上我等了一會兒,他就下來了。我說:哈里,咱們今晚去喝個痛快吧。上羅馬諾飯店去吃點兒宵夜怎麼樣?太好了。他說,你在這兒等我,戲一完我卸了妝就下來。我一見他心裡就覺得好受了一些;那天他演一個出售賽馬情報的人,只要看一眼他在臺上穿著格子布衣服、戴著圓頂禮帽、露出一個紅鼻子的模樣,我就忍不住發笑。我一直等到戲演完,後來他下來了,我們就一起步行去羅馬諾飯店。   你餓嗎?他問我。   餓極了。我說。我是覺得餓極了。   咱們今兒去吃最好的飯菜,他說,管他花多少錢。我告訴比爾.特里斯我要請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去吃宵夜,向他借了幾鎊錢。   咱們喝香檳去。我說。   為死了丈夫的女人【註:原文是widow,在俚語中意為香檳酒。】三呼萬歲。他說。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去過羅馬諾飯店。那兒很有意思。你在那兒可以見到所有戲劇界的人士和賽馬的人,歡樂劇院的舞女也常去那兒。那真是個好地方。還有那個羅馬人老板。哈里認識他,我們一進去,他就到我們桌邊來;他常用滑稽的、不流利的英文和人說話。我猜他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別人聽了會發笑。要是他認識的哪個客人身上沒錢了,他總會拿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借給他。   孩子怎麼樣了?哈里問道。   好些了。我說。   我不想對他實說。你知道男人們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們並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憐的孩子已經躺在醫院裡死了,而我竟然跑出來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會覺得我這麼做實在不通情理。他會說他覺得非常難受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可這並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羅西這時點著了她一直拿在手裡擺弄的香菸。   你知道有時候在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她丈夫會變得再也無法忍受;於是跑出去找另一個女人。等妻子後來發現了,滑稽的是她總會發現的,她就會一個勁兒地吵鬧不休。她說她正在受苦受難,而她的男人卻去幹那種事,唉,這實在太過分了。我總勸這樣的女人不要犯傻。這種事並不表示她的丈夫不愛她,也不意味著她的丈夫就不是苦惱得要命,這種事一點說明不了什麼,這只是神經太緊張了。要是他不感到那麼苦惱,他根本就不會想到去幹這種事。我對這種心情很了解,因為當時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們吃完宵夜後哈里說,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說。   那時候還不流行跳舞,所以吃完宵夜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上我那兒去看看我的相冊吧,怎麼樣?哈里問道。   去的話倒也可以。我說。   那時哈里在查令十字街有一套很小的公寓房,只有兩個房間、一個浴室和一個小廚房,我們坐馬車到他那兒,我在他的公寓裡過了一夜。   等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時候,早飯已經放在桌上。特德剛開始吃。我拿定主意要是他說什麼,我就要衝他發火。我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以前我掙錢養活自己,我準備再這麼開始。我巴不得能立刻收拾行李離開他。可我進屋的時候,他只抬頭看了看我。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說,我正想把你的那份香腸也吃了。   我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茶。他繼續看他的報吃完早飯,我們一起去醫院。他從來沒有問起那天晚上我上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段時間他對我體貼極了。我心裡很難受。不知怎麼我覺得我就是不能把這事給忘了。特德竭盡全力地想要讓我覺得好受一點。   你看了他寫的書後怎麼想呢?我問道。   噢,我看到他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得那麼清楚,我的確嚇了一跳。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把這些都寫出來。誰都會認為這是他最不願意寫進書裡去的事情。你們這些作家,真是一些怪人。   這時電話鈴響了,羅西拿起聽筒聽著。   喲,瓦尼齊先生,謝謝你給我來電話!哦,我身體很好,謝謝你。唔,要是你愛這麼說也成,又美又好。等你到了我的年紀,就什麼恭維話都愛聽了。   接著她就和對方聊起來,我覺得她的聲調有一種輕浮的賣弄風情的味道。我並沒有留神去聽他們談話,這個電話似乎拖得很長,所以我就思考起一個作家的生活來。那真是飽經憂患。開始的時候,他必須忍受貧困和世人的冷漠;等到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必須神色欣然地應付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形。他的成敗有賴於喜怒無常的公眾。他得聽憑所有下面這些人的擺佈:記者們採訪他,攝影師要為他照相,編輯催他交稿,稅務官催他交所得稅,身分高貴的請他去吃午飯,協會祕書請他去演講;有的女人想嫁給他,有的女人要和他離婚;年輕人要他的親筆簽名,演員要求在他的戲裡扮演角色,素不相識的人問他借錢,感情衝動的女士徵求他關於婚姻方面的意見,態度認真的年輕人要他指點他們寫作,還有經紀人、出版商、經理、令他厭煩的人、仰慕他的人、評論家以及他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可以得到一種補償。無論何時,只要他心裡有什麼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種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回應的相思,受到傷害的自尊心,還是對一個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棄義的憤怒,總之,只要心中產生一種激情或一種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要把它寫成白紙黑字,用它作為一個故事的主題,或是一篇散文的點綴,好最終把它徹底忘卻。他是唯一自由的人。   羅西放下電話聽筒,向我轉過身來說:   這是我的一個男朋友。今天晚上我要去打橋牌,他打電話來說他開車來接我。當然他是一個義大利佬,不過他人不錯。他以前在紐約市中心開一家很大的食品雜貨店,可是現在他退休了。   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再結婚嗎,羅西?   沒有。她笑了笑,倒並不是沒有人向我求婚。可是我現在這樣子過得很愉快。這個問題我是這麼想的:我不願嫁個老頭兒,可是在我這個年紀再去和一個年輕人結婚,那也太荒唐了。我這輩子曾經度過快樂的時光,打算就這麼收場。   你怎麼會和喬治.肯普一起私奔的?   哦,我一直很喜歡他。你知道,我還不認識特德的時候就認識他了。當然那時我從沒想到會有機會和他結婚。首先因為他已經結了婚,其次他還得考慮他的地位。可是後來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一切都搞砸了,他破產了,幾天內就會發出逮捕他的拘票,他要到美國去,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走。這時候我怎麼辦呢?他這個人一向顯得氣派十足,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坐的是自己的馬車,那會兒身上卻可能什麼錢都沒有,我不能讓他一個人這樣到美國去。我又不怕幹活。   有時候我覺得他才是你唯一真正喜歡的人。我說。   你的話我看有點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中他什麼地方?   羅西的目光轉向牆上的一張照片,不知怎麼,先前我竟沒有看到。那是一張放大的喬治勳爵的照片,放在一個雕刻鍍金的鏡框裡。看上去好像是他剛到美國以後不久照的,也許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那是一張大半身像。他穿著長達膝蓋的大禮服,扣子緊緊地扣著,頭上瀟灑地歪戴著一頂很高的緞面禮帽,扣子孔裡插了一朵很大的玫瑰花,左邊胳膊底下夾著一根銀頭手杖,右手拿著一支冒出一縷青煙的大雪茄。他嘴上留著濃密的八字鬚,鬍鬚尖上塗了蠟,眼睛裡流露出魯莽冒失的神情,擺著一副傲慢自大、神氣活現的架勢,領帶上還別一個馬蹄形的鑽石別針。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酒店老板,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準備去參加德比賽馬大會【註:英每年六月舉行。】。   我可以告訴你,羅西說,因為他始終是那麼一個十全十美的紳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