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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五

尋歡作樂 毛姆 3531 2023-02-05
  德里菲爾德太太把兩個朝聖者送走後回到客廳,她胳膊底下夾著一個文件夾。   多可愛的年輕人啊!她說,我希望英國的年輕人也像他們一樣對文學有濃厚的興趣。我送了他們一張愛德華的遺照,他們又要了一張我的照片,我為他們簽了名。接著她和藹可親地說,羅伊,你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說能見到你實在是莫大的榮幸。   那是因為我去美國作過好多次講學。羅伊謙虛地說。   噢,可是他們還看過你的作品。他們說你的作品充滿陽剛之氣,所以他們很喜歡。   文件夾裡有不少舊照片,有一張是一群小學生,要不是德里菲爾德太太給我指出,我根本認不出其中那個頭髮蓬亂的淘氣鬼就是德里菲爾德。還有一張是一個十五人的橄欖球隊,這時德里菲爾德已經長大了一點;另一張上是個年輕水手,穿著運動衫和厚呢短茄克,那是德里菲爾德離家出走去當水手時照的。

  這張是他頭一次結婚時的照片。德里菲爾德太太說。   在照片上他留著鬍子,穿一條黑白格子的褲子,紐扣孔裡插了一朵很大的襯著孔雀草的白玫瑰,身旁的桌子上放一頂高頂禮帽。   這個是新娘。德里菲爾德太太說,竭力想忍住笑。   可憐的羅西,四十多年前在一個鄉村攝影師的手下竟成了這麼一副怪樣子。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兒,背景是一個豪華的大廳,手裡拿著一大束花兒;她的衣衫精細地打了許多褶兒,腰間收得很緊,裡面有一個撐架。劉海一直垂到眼睛上。豐茂的頭髮上面高高地戴著一個香橙花的花環,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白紗。只有我知道她當時實際上會有多美。   她看上去真粗俗。羅伊說。   她是很粗俗。德里菲爾德太太嘟噥道。

  我們又看了愛德華的其他一些照片,有他成名後照的,有他只留八字鬚時照的,以及所有後來他臉刮得乾乾淨淨時照的。從這些照片上你可以看到他的臉越來越瘦削,皺紋越來越多。他早年照片上那種倔強、平凡的神情漸漸溶化成一種疲倦優雅的氣派。你可以看到經驗、思考和已經實現的抱負在他身上所引起的變化。我又看了看他還是個年輕水手時的照片,覺得好像那時他就已經露出一絲超然的神態,這種神態在他晚年的照片中非常明顯,而且多年以前,我從他本人的身上也隱約地感覺到這一點。你所見到的那張臉只是一個面具,他的行動也毫無意義。我有一種印象,好像德里菲爾德一直到死都是孤獨的,並不被人了解,真實的他猶如一個幽靈,無人察覺地默默地在作為作家的他和實際生活的他之間徘徊,望著被世人當做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這兩個木偶,露出了嘲諷的超然的微笑。我感到在我寫的有關他的這個故事中,我並沒有表現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他腳踏實地,形象豐滿,有著明確的動機和合乎邏輯的行動;我也沒有試圖這麼做:我很高興把這個任務留給阿爾羅伊.基爾那支更有才情的筆去完成。

  我在那些照片中看到那個當演員的哈里.雷特福德為羅西拍的幾張照片,隨後又看到一張萊昂內爾.希利爾為她畫的那幅畫像的照片,我心頭不禁感到一陣痛楚。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在這幅畫像上的模樣。儘管她穿著老式的衣衫,但看上去還是充滿生氣,胸中蘊藏的激情使她全身都顯得在微微地顫抖。她似乎準備迎接愛情的衝擊。   她給人的印象是個粗壯的鄉下女人。   可以說就是擠奶女工那種類型的女人。德里菲爾德太太答道,我一直覺得她看上去像個白皮膚的黑人。   這也是以前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喜歡用來稱呼羅西的詞兒。羅西的厚嘴唇和大鼻子也確實遺憾地使這種說法顯得有點兒事實根據。可是他們都不知道閃著銀光的金髮和泛出金光的銀白色皮膚多麼光彩照人;他們更不知道她那迷人的微笑。

  她一點也不像白皮膚的黑人。我說,她如同黎明一樣純潔。她像青春女神【註:在奧林匹斯山替眾神斟酒的女神,相傳為宙斯和赫拉的女兒。】,又像一朵白玫瑰。   德里菲爾德太太笑了笑,她和羅伊意味深長地彼此看了一眼。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和我說了許多有關她的事。我並不想顯得好像對她懷有惡意,但是恐怕她不會是一個很好的女人。   你正是在這一點上弄錯了。我回答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我從來沒有見她發過脾氣。你想要她把什麼東西給你,只要開口就行了。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一句對別人不友好的話,她的心地非常善良。   她懶散得要命,家裡總是亂七八糟的。你根本不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因為那上面滿是灰塵;你更不敢正眼瞧一下房間的角落。她本人也是這樣。她從來不知道怎麼束好裙子,你總可以看到她的襯裙從裙子的一邊拖出來兩英吋。

  她對這類事並不在意。這些事並不減少一分她的美,她人既長得漂亮,心又好。   羅伊放聲大笑,德里菲爾德太太也用手捂住嘴來掩蓋她的微笑。   哦,得了,阿申登先生,你說得的確太過分了。別忘了我們就應該面對現實,她是個色情狂。   我認為這是一個荒謬的詞兒。我說。   那麼讓我這麼說吧,她那樣對待可憐的愛德華,至少算不得是個很好的女人,當然這件事應該說是因禍得福。如果她沒有和別人私奔的話,他可能一輩子都得背著這個包袱,而有了這樣一個障礙,他絕不可能達到後來他取得的那種地位。可是她出名地對他不忠實,這一點仍然是事實。從我聽到的情況看,她真是個蕩婦。   你不明白,我說,她是一個很淳樸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率的。她願意讓別人感到快樂。她願意去愛。

  你把這稱作愛嗎?   那麼就叫愛的行為好了。她生來是一個有愛心的人。當她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覺得和他同枕共衾是很自然的事。她對這種事從不猶豫不決。這並不是道德敗壞,也不是生性淫蕩;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別人,好似太陽發出熱量、鮮花發出芳香一樣的自然。她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而她也願意把快樂帶給別人。這絲毫無損於她的品格,她仍然那麼真誠、淳樸、天真。   德里菲爾德太太那時的神情就像是吃了一勺蓖麻油,正在吮吸一個檸檬以便去掉嘴裡的味道。   我真不明白。她說,可是我得承認我始終不理解愛德華看中她什麼。   他知道她跟各式各樣的人勾搭嗎?羅伊問道。   他當然不知道。她迅速地答道。

  我並不像你那樣認為他這麼傻,德里菲爾德太太。我說。   那麼他幹嘛容忍呢?   我想我可以給你解釋一下。你知道羅西不是那種會在他人心中激起愛情的女人,她引起的只是一種親情。對她心懷妒忌是很可笑的。她就好像林中空地上的一個池塘,既清澈又深邃,跳到裡面去會覺得很暢快,即使一個流浪漢、一個吉普賽人和一個獵場看守人在你之前曾跳進去浸泡,這一池清水仍然會同樣地清涼,同樣地晶瑩澄澈。   羅伊又大笑起來,這一次德里菲爾德太太也沒有掩飾的微笑。   聽你這樣用詩一般的語言口氣熱烈地說話實在滑稽。羅伊說。   我忍住自己的一聲嘆息。我早就發現在我最嚴肅的時候,人們卻總要發笑。實際上等我過了一段時間重讀自己當初用真誠的感情所寫的那些話時,我也忍不住想要笑我自己。這一定是因為真誠的感情本身有著某種荒唐可笑的地方,不過我也想不出為什麼會如此,莫非因為人本來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行星上的短暫居民,因此對於永恆的心靈而言,一個人一生的痛苦和奮鬥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我看出德里菲爾德太太有什麼事情想要問我,她顯得有點兒侷促不安。   你覺得如果她願意回來的話,他會要她嗎?   你要比我更了解他。我認為他不會。我想等他的某種激情枯竭的時候,他對當初引起這種激情的人也就不再發生興趣了。我覺得他是一個身上奇特地混合著強烈的感情和極端冷漠的人。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這麼說,羅伊嚷道,他是我見到的最和藹可親的人。   德里菲爾德太太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睛。   不知道她去美國後怎麼樣了。羅伊問道。   她大概和肯普結了婚,德里菲爾德太太說,聽說他們改了姓名。當然他們不能再在這兒露面。   她什麼時候死的?   嘿,大概十年前吧。   你怎麼聽說的?我問道。

  是哈羅德.肯普,就是肯普的兒子說的。他在梅德斯通做什麼買賣。我一直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愛德華。對他來說她早就死了很多年。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再去提醒他那些往事。我覺得遇事如果都把自己放在別人的地位,總會有所幫助。我暗自想道,我要是愛德華的話,就不希望別人提起我青年時代的一段不幸遭遇。你覺得我的想法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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