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的偉大計劃是建立一個比漢武帝全盛時期還要強盛的大帝國，並在這片土地上實現各民族融合的目標。正如王猛所害怕的，他獨自步上了膨脹的理想主義之途。
【心懷治平之志】
讀中國歷史，總有幾個地方會令人眼眶發熱。
例如讀到司馬遷給任安少卿的信，以及孔明的<出師表>。此外，我讀到前秦苻堅一生的命運時，也會不知不覺流下眼淚。
苻堅（公元三三八︱三八五年）是氐族的首長。
氐族是一支藏系民族，居住在現今陝西省的西部到甘肅省南部一帶。比起同為藏人的羌族那種濃厚的遊牧性格，氐族較具農耕的性格。他們雖然過著半牧半農的生活，不過這卻表示他們已經相當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
司馬氏的晉朝，因皇族間的內戰（八王之亂）而疲敝，使中原陷入混亂。於是塞外各民族逐漸在華北伸張勢力。他們不一定是沿著長城長驅南下的集團。自後漢時開始歸順的南匈奴，被許可移居至長城以南，與漢族雜居。
從南匈奴人劉淵以漢為國號，稱為大單于的公元三○四年起，到北魏統一華北的公元四三九年止，這一百三十五年間被稱為五胡十六國的時代。
五胡就是五個塞外民族，也就是匈奴、羯、鮮卑、氐、羌。
羯族據說是匈奴的別支。鮮卑則是戰國時期降伏於匈奴的東胡族後裔。有人說匈奴這個名稱，不是人種或民族名，而是一個政權名。這樣說來，匈奴旗下的鮮卑或許也可以算得上是匈奴的一支。
晉王朝逃往南方，以南京為根據地，史家稱之為東晉。
北方進入五胡的勢力圈，南方的東晉與之對峙。
氐族的首長蒲氏原本臣屬於羯族的後趙政權，但蒲洪起來獨立，自稱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並把姓由蒲改為苻。
蒲洪也就是苻洪，一心想要占領長安，但是宿願未償便死了，其子苻健於公元三五○年完成亡父的遺志，進入長安。他稱帝是在二年以後。苻健的弟弟苻雄以丞相的身分輔佐他。
東晉的宿願是收復被蠻夷侵奪的北方領土，完成中國的統一。當時東晉有一個叫桓溫的實力派人物。他消滅了占據四川的氐族所建立的地方政權成漢，成為征西大將軍，掌握八州的軍權和財政。
對東晉的司馬氏而言，這種實力派人物的出現是令人憂心的，於是便以殷浩與之對抗，想要削弱桓溫的權力。但是殷浩的職銜還很低，如非建立什麼大功績，是無法與桓溫相抗衡的。東晉朝廷乃命殷浩北伐。
書聖王羲之寫了一封反對北伐的信，就是在這個時候，果然殷浩的北伐鎩羽而歸。殷浩引入羌族酋長姚襄的軍隊是很好，但他怕姚襄立功，而取其弟為人質。對於殷浩這種狹小的器量，姚襄非常生氣，因此起而叛變，這是東晉失敗的原因。
結果還是非桓溫出馬不可。桓溫率大軍北上，目標是關中之地、古都長安。因為苻健在此稱大秦皇帝，致力於富國強兵。為了把這個大秦政權與後來羌族用同樣的王朝名所建的政權區別開來，後世史家一般都稱這個政權為前秦。
關中父老看見東晉軍隊都流下了眼淚。
但桓溫在白鹿原與前秦丞相苻雄交戰，損失萬餘兵馬而敗退。前秦皇太子苻萇也受了傷，他後來因此而死。
這是公元三五四年的事。
前秦皇帝苻健於翌年故世。因為皇太子苻萇已戰死，所以由酒後狂暴、風評不佳的弟弟苻生即位。
這是一個個人領導力會左右國運的時代，像苻生這種酒精中毒而狂暴的人做皇帝，對政權和居民來說都很困擾。皇族與重臣商量後，決定廢掉苻生，讓先帝之弟苻雄的兒子苻堅即位。
苻生不但被廢，後來還被殺。據說他死前仍然貪杯狂飲，就這麼意識不清、爛醉如泥地踏上黃泉路。
苻堅在這種情況下，於公元三五七年成為前秦皇帝。
前秦的基礎已經由伯父苻健打下。苻健重儒學，設來賓館，歡迎遠來的人才。
薄賦卑宮，垂心政事，優禮耆老，修尚儒學。
史書上這樣讚揚苻健的業績。
但是，苻堅之父苻雄的輔佐，對此善政貢獻很大。苻雄比哥哥苻健更早過世。據說當時苻健慟哭嘔血。
上天不希望我平定四海嗎？為何如此迅速奪去元才？
元才就是苻雄的字。
也許是別人有意以這則軼事，對苻堅繼承皇統一事強調其正當性。但擊退東晉桓溫的人是苻雄，這在東晉的記載上也很清楚。
不過，關於被廢被殺的苻生，其酒後狂暴的記載，恐怕多少必須打個折扣來看。因為在當時的前秦內部，也許有著民族派與國際派的抗爭。
氐族是藏族中漢化最深的一支，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國際派的團體。苻堅有意更進一步推行此一方針。當然有人會對此不滿。
苻生暴虐的故事，也許表現了遊牧藏人的野性。但我們也可以這樣想，有個團體想把民族固有的韌性直率地反映在政治上，而苻生就是那個代表人物。
如果只是要蟠踞在中國西境上，那麼做個小型的軍事國可能也是方法之一。但在取得長安、成為關中之主的現今，若要展志於天下，則由中原國家降伏東晉，建設一個大帝國，已經不是夢想了。
受祖父苻洪疼愛、精讀儒書、被譽為博學多才的苻堅，懷有治國平天下之大志。
自此，他必須早日告別遊牧民族的野性與地域主義。
也許在施展大志之前，他必須抹殺對氐族固有的強悍抱著幻想的苻生吧！
及長，力舉千鈞，雄勇好殺，手格猛獸，走及奔馬，擊刺騎射，冠絕一時。桓溫之來伐也，（苻）生單馬入陣，搴旗斬將者前後十數。
《晉書》裡可以看到右述這樣的記載，這決不是一個酒精中毒的貴公子的模樣。我們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熱愛野性、固執於民族根源、為之而殉身的年輕人。在昏醉中被殺時，他才二十三歲。
【歲中五遷】
想要拋卻民族傳統、離開故土的苻堅，其拋卻及離開的方式也都洋溢著野性。
苻堅即帝位前被封為東海王，號稱龍驤將軍。字永固，別名文玉。自東海王時代起，即擁有王猛、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幕僚，而其么弟苻融也頗具才幹，經常輔佐兄長。
尤其是王猛，更獲得了苻堅絕對的信任。苻堅是經由呂婆樓的介紹而見到王猛的。當時，他高興地說：就像劉備遇到諸葛孔明。
苻堅一即帝位，王猛以三十六歲之齡，首開歲中五遷的晉升特例。
就是說，他在一年中晉升了五次。
苻堅在登基的同時，便任命王猛為中書侍郎。中書處理宮中書記的相關事項，而掌管機密文書的中樞官廳的次官，就是中書侍郎。
接著王猛轉任始平縣縣令。由中央要職被調為地方長官，這感覺好像被降職，但其實不然。
始平縣實際上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漢武帝陵墓所在的茂陵一帶，即現今的興平縣附近，就是前秦的始平縣。當時，該地的治安相當惡化。
自東方歸來的人很多。
前秦苻氏一如前述，在苻洪獨立以前一直都臣屬於羯族的後趙。當時，北方為了監視臣屬的部族，採取的方法就是將他們移居到自己看得見的地區內。
北方胡人雖然樹立了政權，但地方上的居民大多數是漢人，胡人居民為數有限。氐族臣屬於羯族後趙之後，後趙立刻把氐族的主幹民族遷往自己的根據地河南。
苻洪獨立之後，後趙滅亡，鮮卑族慕容氏的前燕取而代之。被遷往河南的氐族因而獲得解放，陸續西歸。
我們有很不幸的遭遇。
他們有這種受害意識，結果投射出的反動行徑，就是一回來便恣意掠奪。因為以前的不幸遭遇，想要求取補償，就為非做歹。
從河南枋頭歸來的氐族人，最多是在始平縣。因此當地縣令所被賦予的工作，就是取締枋頭來歸的暴徒。
王猛以峻刑管束他們，即使是地方上的有權有勢者也毫不容情。一經發現有人胡作非為，便將之鞭殺。因此王猛受到當地豪族的憎恨而被彈劾，並被逮捕訊問。苻堅親自審問。
為政必須依歸於德，這應該是優先的事。你才剛剛上任，就處死不少人，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對於這個問題，王猛回答：
宰寧國（和平的國家）以禮，治亂邦以法。陛下任命像我這樣的人到劇邑（問題很多的地方），就是為了要翦除惡黨。我殺一個奸惡的人，還有一萬人活著。如果不能根絕暴徒，我願依法服罪。但我沒有道理以酷政的理由受罰。
苻堅於是釋放了王猛。
後來，王猛轉任尚書左丞、京兆尹，也就是內閣秘書長兼京城首長的要職。不久，又成為吏部尚書，專司官吏的任免。
接著，他就任尚書左僕射、輔國將軍、司隸校尉，身兼宰相及具有逮捕、裁判權的司法長官等職。
這不能不算是破格拔擢。
皇族及舊臣們對此頗感不快，這是理所當然的。在前秦的獨立戰中，王猛不曾立有任何功績。因為他投效苻堅是在東晉桓溫北伐敗退後。
桓溫進入關中時，隱遁於華陰山的王猛曾著褐服（粗布衣服）去見他。王猛懷著佐世之志，等待優秀君主的出現。與桓溫會面時，據說王猛一面抓著蝨子，一面談論時局。面談之後，桓溫贈送車馬給王猛，意思是要他投效自己。但王猛留在山裡，沒有出來。因為在他的慧眼鑑識下，桓溫並未及格。
苻堅大概是因為這種佐世之志，而與王猛意氣投合的吧！苻堅一次又一次為王猛加官晉爵：當被任命為都督中外諸軍事，即一切軍權的掌管者時，王猛終於堅辭不受，但是苻堅不允許。
朕且欲從容於上，望卿勞心於下。弘濟之務，非卿而誰？
這是苻堅當時所說的話。他所謂的上，就是天下統一，為了能專心於此，下就偏勞你了。下應該就是指各種實務工作吧！
苻堅把理想與現實作了區分，表示：我急於想追求理想，現實就請你幫忙處理。為了要全權委託，不准推辭都督中外諸軍事的職務。
目的在於弘濟無所遺漏地全面救濟天下之人。所以，必須上下一起進行。我在上，你在下。苻堅就此展開了分工。
尚書（閣僚）仇騰毀謗王猛，苻堅立刻把仇騰貶黜為甘松護軍（甘松地區的司令官）。丞相長史席寶議論王猛之非，苻堅便摘除席寶的位階勳等，使其雖然仍有長史之職，卻成為無官位之人。
氐的遺族中被封為姑臧侯的樊世，在平定關中的時候，曾協助苻健立下大功。
你只會吃我輩勞苦耕稼的東西嗎？
他罵王猛。
只會耕稼還不夠，還得要會煮。
王猛這樣回答。樊世自然非常憤怒。
我要把你的頭懸在長安城門，如果做不到，我還是死了好。
這種你來我往的爭吵不斷，甚至鬧到皇帝苻堅的面前，樊世起身要攻擊王猛。
這時，苻堅很生氣，把樊世斬了。
於是群臣見猛皆屏息。
史書上可以看到這一段。屏息就是屏住氣息，戒懼小心。
【天下一其心】
苻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對想要展志於天下的他而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氐族自我中心的民族主義。
在前秦的領土內，大部分的人口都是漢人。苻堅嚴格規戒人數少的氐族不可以特權者的身分炫耀。雖然懸著高遠的理想，但也決不容許腳下被玷污。
他把皇帝之下最高的位置給予漢人王猛，就是這個緣故。儘管王猛堅辭，仍然被迫接受此一安排。
雖是建國功臣，如果有人搬弄言辭，挑撥氐、漢對立，就會像樊世一樣被斬。好一副秋霜烈日的姿態。
東晉桓溫進軍前秦而敗退的二年後，再度向洛陽揮兵，自前燕奪回洛陽。
公元三六九年，桓溫三度興師北伐。當時是東晉太和四年，也就是前秦建元五年，北伐軍的目標是定都於鄴的前燕，前燕年號為建熙十年。各地的政權就這樣分別使用自己的年號。
中國北方分為東西二部，東為鮮卑慕容氏所建的前燕，西為氐族苻氏的前秦，桓溫將矛頭指向東。
前燕向前秦求援。前秦的重臣們反對出兵。先前桓溫攻打長安時，前燕連一個援兵也沒有派來。
但王猛主張應該積極援助，皇帝苻堅也贊成。二人都有佐世之志，因此至少必須支配半個天下。事實上中國當時已分裂為南北兩部分。南是東晉，而北方又分為二，前秦只不過是擁有天下四分之一的政權。
如果救援前燕，就可以把前燕納入勢力範圍中。前燕答應把虎牢關以西之地割讓給前秦，作為救援的報酬。
前秦派出了援軍，但桓溫的東晉軍在此之前即被前燕皇帝的叔父慕容垂攻破撤退。由於這個原因，前燕不願履行割讓領土的約定。
行人（外交官）失辭。
意思是說使者講錯了話。以這種欺騙孩子的藉口，打破雙方的約定。
事實上這恰好給予苻堅出兵的理由。他讓王猛擔任輔國將軍，率步騎三萬，直取洛陽。
翌年（公元三七○年），王猛再以六萬兵力包圍前燕國都鄴，皇帝苻堅也親率精銳十萬赴鄴。
前燕於是滅亡，前秦取得了想望已久的天下二分之一的政權。
前燕皇帝慕容暐一度脫逃，最後仍被擒獲。但苻堅放了他。於是，前秦把前燕的皇帝、皇后、王公、百官及鮮卑四萬多戶遷移至長安。
這並不是什麼特殊的事情。把消滅掉的敵方部族遷到自己能夠看見的範圍內，這一向是胡人政權的作風。前秦的氐族在臣服於後趙時，也曾被強制遷移到河南的枋頭。這也是一種人質。前面說過，從枋頭西歸的氐族，在始平縣胡作非為，遭到王猛毫不容情的鎮壓。
然而，苻堅在此卻採取了巧妙的措施。他把前燕的鮮卑族移到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同時也把原來居住於長安的氐族人陸續東遷。
就像把長安與洛陽的居民彼此來個大調動。
住就要在首都，誰都想安居於故土，不願離開。對氐族人來說，長安是花都，洛陽則猶如不可預知的邊境。前述西歸的氐族之所以為非作歹，也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在東方吃了不少苦。
輸了便沒話可說，但前秦是贏家。戰勝的前秦氐族要被遷到東方艱苦的土地上，而戰敗的前燕鮮卑人卻可以住在花都，這算什麼嘛！一般的氐人自然這麼想。
天下一其心。理想主義者苻堅認為天下統一不只是領土的統一，還包括心的統一。他相信他這個理想實現的前提，就是要消除人種、民族的差別。
讓氐、鮮卑、漢、匈奴都一同置於北中國的洪爐裡陶煉。苻堅以此為目標。既然要陶煉，理當會有各種不滿。他認為與自己同一種族的人們，應該在某些程度上有所忍耐。換言之，就是要勉強身邊的人犧牲。
從版圖來說，前燕比前秦更廣大，他們擁有山東及遼東兩個大半島。在慕容暐的祖父慕容皝的時代，曾討伐高句麗。前燕之所以輕易被前秦滅掉，是因為其內部的凝聚出現鬆散的情形。
在前秦的援軍到來之前便讓桓溫敗走的慕容垂，是皇帝的叔父，皇帝身邊的人唯恐他威名太高，想要殺他。結果慕容垂逃到前秦，接受苻堅的保護。
併掉前燕之後，前秦苻堅的版圖倍增。
宰相王猛逐漸對苻堅過度的理想主義感到不安。
博學而好兵書。
就像《晉書》所記載的一樣，王猛本來是兵法家。徹底講求實際是他的基本態度，佐世之志則是其遠景。
降伏前燕五年後（公元三七五年），王猛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一歲。據說他給皇帝苻堅的遺言如下：
（東）晉雖僻陋吳越（江南），乃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不以晉為國。鮮卑、西羌，我之仇也，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
但苻堅沒有遵照王猛的遺言去做。
【皆為之哀慟】
王猛死後的第二年，前秦送出十三萬騎的西征軍，降伏前涼。前涼位於甘肅西部所謂的河西地方，是漢族張氏所建的小政權。本來前涼臣屬於前秦與東晉，但公元三六六年與前秦絕交，只臣屬於東晉。而且，為了證明對東晉的忠誠，它還殺害前秦的使者。此番西征可謂師出有名。
地方上的小政權在前秦西征軍之前毫無可為。前涼王張天錫殺害使者，因而在一般的觀念裡，他就算投降也是沒命。然而苻堅不僅放了他，甚至還在西征軍出發前，就已在長安築好宅邸供張天錫住。
公元三七九年，苻堅攻陷襄陽。襄陽是東晉的前線基地，他在這裡抓到名僧道安。苻堅不只是醉心儒教，他也鍾情於佛教。
在襄陽之戰中，苻堅也發揮了他的理想主義。他釋放奮戰被俘的東晉梁州刺史朱序，並讓他擔任前秦的度支尚書此一重要職務。至於作內應的東晉襄陽都護李伯護，則以不忠的理由問斬。
苻堅的偉大計劃是以襄陽為前哨，遠征南方的東晉，同時要將西域納入版圖。
也就是說建立一個比漢武帝全盛時期還要強盛的大帝國，並在這片土地上實現各民族融合的目標。正如王猛所害怕的，他獨自步上了膨脹的理想主義之途。
公元三八三年正月，驍騎將軍呂光自長安出發前去征討西域。
龜茲（編註：音ㄑㄧㄡ ㄘ，西域國名）國有一位名僧叫鳩摩羅什，你務必要把他帶回來。
苻堅下令。鳩摩羅什的名字是苻堅由道安那裡聽來的。
同年五月，東晉為奪回襄陽而出兵十萬。
一時風雲告急。
八月，皇帝苻堅自長安起程，率戎卒六十餘萬、騎二十七萬，堪稱百萬大軍。據說旗鼓相望，前後千里。
對此，東晉自然也是大力動員。桓溫死後，率領東晉軍的是謝安。謝安的弟弟謝石擔任征虜將軍、征討大都督，謝玄則擔任前鋒都督出馬上陣。
兩軍在淝水對峙。
前秦百萬大軍並非同時抵達。他們在淝水岸邊等待後續軍隊。東晉軍必須於前秦大軍集結前將之擊破，因而需要渡河。
前秦軍打算在東晉軍渡河時，趁其隊伍凌亂之際加以攻擊。為此他們略微後退，想促使對方渡河，然後在對方半渡途中，再轉身攻擊之。但是，轉身的命令還沒下，就聽到有個聲音喊道：
輸了！輸了！快逃！
原來是在襄陽奮戰被俘，後來受苻堅重用、負責管理國家財政的朱序，他用這個方法使得前秦軍一片混亂。兵士們不知所措地奔逃。
渡河的東晉軍乘機追擊，給予前秦軍很大的打擊。皇帝苻堅也被流矢射中而負傷。
理想主義敗北了。這不能不說是苻堅一廂情願的結果。他以為把降將立為閣僚，對方應該會感泣而為前秦工作。
呼應朱序、擾亂前秦軍營的，是降伏後苻堅在長安為他建造宅邸的前涼王張天錫。朱序在此之前是東晉的地方長官，而張天錫則是臣服於東晉的一個地方政權之主。讓與東晉有很深關係的他們加入這場戰爭的指揮中樞，以一般的感覺來說是沒常識的。
苻堅缺乏一般的感覺。他是一個驚人的理想主義者。他在自己的旗幟下，完全不問民族為何，不問舊臣或新臣，一心想要建造曠古未有、各民族融合的大帝國。
苻堅單騎脫身，一路上召集千餘人投到慕容垂的軍陣中。慕容垂的軍隊原本準備攻擊鄖城，因而並未參加淝水之役。於是三萬軍隊毫髮無傷。慕容垂的世子慕容寶建議殺了苻堅。
這是上天給予燕復興的機會，不要放過。
但是慕容垂以曾受恩於苻堅而拒絕了。他不能忘記皇帝慕容暐身邊的人要殺他時，是苻堅救了他。兒子慕容寶說這不過是微恩。
但是慕容垂仍然保護苻堅抵達洛陽，並要再往長安。就在他們來到函谷關之前，由於北方各族動搖，慕容垂因而自願奉詔書前去宣撫。
苻堅答應了這個要求。宰相權翼說：他不會再回來了。果然如其所料。儘管如此，把敗逃的苻堅送至函谷關的慕容垂可以說是一位非常磊落的人。他東歸之後便復興慕容氏的燕，此為後燕。
回到關中一看，由於苻堅的居民大遷徙政策，移居當地的鮮卑人比氐人還多。前燕的廢帝慕容暐起而造反，苻堅終於把他殺了。但是慕容暐的弟弟慕容沖卻召集鮮卑族的群眾攻打長安。
慕容沖其實是苻堅同性戀的對象。他的姊姊也受到苻堅的寵愛。在長安攻打苻堅的不只慕容沖。羌族的首長、被苻堅封為益都侯的揚武將軍姚萇也同時攻打長安。
苻堅逃到五將山，而包圍他的人是姚萇。姚萇已自稱為大將軍單于萬年秦王。姚萇脅迫他禪讓，但苻堅認為禪讓是聖賢之事，叛賊也講禪讓實在是狂妄至極，因而不屑一顧。姚萇便派人在新平佛寺縊殺苻堅。
前秦皇帝苻堅，享年四十八。死前殺了兩名女兒。夫人張氏與太子苻詵自盡身亡。
姚萇希望藉頗負人望的苻堅為自己營造接班人的形勢，因而追諡苻堅為壯烈天王。政權名稱與秦相同，但後世史家稱姚氏所建之秦為後秦。
史書上記載，後秦、即姚萇麾下的將士知道苻堅死了，反應是：
皆為之哀慟。
在《資治通鑑》裡，北宋史家司馬光論曰：
論者皆以為秦王堅之亡，由不殺慕容垂、姚萇故也。臣獨以為不然。許劭（東漢人）謂魏武帝（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使堅治國無失其道，則垂、萇皆秦之能臣也，烏能為亂哉！堅之所以亡，由驟勝（屢屢獲勝）而驕故也。
接著司馬光引用了李克答魏文侯的話：
數戰則民疲，數勝則主驕。以驕主御疲民，未有不亡者也。
驕就是過度自信，而苻堅的情況則是過度的理想化。果然被王猛料中。王猛如果活得再久一點，也許淝水之戰便不會失敗。
攻取長安的慕容沖被想要東歸的部下所殺。他的政權史家稱為西燕，但為時過於短暫，因而未被列入五胡十六國之中。
公元三八六年四月，姚萇在長安即帝位。與群臣開宴時，他說：諸卿皆與朕北面事前秦，今朕為天子，諸卿為臣，不以為恥乎？有一個叫趙遷的人答道：天不恥以陛下為子，臣等何恥為臣？
姚萇只是大笑，而趙遷的話真是沉痛的諷刺。
出征西域的呂光，是氐族中很有實力的家族，父親呂婆樓曾將王猛介紹給苻堅。他在龜茲國聽說淝水之戰失敗，便引兵東返。他依苻堅所說，帶著名僧鳩摩羅什同行。
呂光與在淝水背叛苻堅的前涼王張天錫之子張大豫交戰，結果平定了河西地方。史家把呂光的政權稱為後涼，並列入五胡十六國中。
鳩摩羅什在呂光的宮裡待了十八年，他對中國相當熟悉並精通漢文，後來被後秦迎去，在那裡從事譯經工作。這是姚萇之子姚興時候的事。到他過世（公元四○九年）前有八年的時間，完成了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的經文翻譯。姚興把支援鳩摩羅什的工作當作國家事業來看待。《法華經》也有竺法護的譯文，但在日本所說的《法華經》則是指鳩摩羅什的譯本。這是非常有名的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