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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7400 2023-02-05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況,他剛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早點,而且還睡在一張並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現在他真能睡得著麼?   家裡還有油,還有米,臨走的時候,小蝶幾乎將所有的銀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簡陋的妝匣裡。   那數目並不多,卻已足夠讓小蝶和寶寶生活一段日子。   這一年來,他們的生活本就很簡樸。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小蝶的時候。   小蝶正從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裡走出來,一群年輕而又快樂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的圍繞著她。   她穿著件鮮紅的斗篷,坐上了輛嶄新的馬車。

  那時見過她的人,絕對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現在她已是個標準的漁家婦,一雙春蔥般的玉手已日漸粗糙。   她的確為他犧牲了很多。   孟星魂總希望有一天能補償她所有犧性的一切。   他能麼?   臨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懷裡,緊緊的擁抱著他。   這一夜他們誰也沒有闔眼。   他們彷彿已不再能忍受孤獨寂寞。   你一定要回來。   一定!   若沒有他!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那艱苦漫長的人生,她一個人怎能應付得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拋下她,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麼?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屋角,明亮的陽光透過昏黃的窗紙後,看來已溫柔得像是月光一樣。

  孟星魂還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瑩的淚珠卻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來,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靜,因為留宿在這家客棧的人,大多數是急著趕路的旅客,往往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上路。   那段時間才是這客棧裡最亂的時候,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搶著要茶要水,搶著將自己的騾馬先套上車。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亂的時候來的。   他確信那種時候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別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別人要走的地方,他來。   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這家小客棧外調查來往旅客的行蹤,仍在那段時候也會溜出去吃頓早點!   因為誰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來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許更沒有人會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那裡。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頂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流星充滿了神秘的幻想,那種幻想也許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早已在血液裡生了根。   人,本就很難真正完全改變。   也許只有女人能改變。   她們為愛情所作的犧牲,絕不是男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淚已乾了,孟星魂慢慢的轉了個身,他身子還沒有翻過去,突然停頓。   對面的窗子突然被推開。   只有一個人敢這麼樣推開孟星魂的窗子,絕沒有別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絕不是懦夫,絕不怕見到任何人,只有這個人是例外。   因為他一直對這人有歉疚在心。   但這人既已來了,他想不見也不行。   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   高老大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笑得還是那麼親切。   她看著孟星魂的時候,目光中還是充滿了情感和關切。      屋子只有一張凳,高老大已坐了下來。   孟星魂坐在她對面的床沿,兩個人互相凝視著,一時間彷彿都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來怎麼樣?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好像永遠都不會變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沒有看清楚,其實我已經老了很多。   她沒有說謊。   孟星魂已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已多了些,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來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彷彿已顯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一年來,我的日子並不大好過也許每個人的日子都不會很好過,所以每個人都會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過,也許有一大半是為了他。   他也想說幾句話來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說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會說這種話的。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聲道: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若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虧欠高老大的,自己這一生怕還也還不清了。   欠人債的,也許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問道:她對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羨慕之意道:那麼你日子就一定過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個真正對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這樣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認為女人是弱者,都認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運,卻不知大多數男人的命運卻是被女人捏在手裡的。   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艱苦如地獄。   無論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愛上一個可怕的女人,那麼他這一生永遠都要做這女人的奴隸。   他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過得很好,為什麼要回來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嘆了口氣,道:你若是回來替老伯拜壽,只怕已遲了一步。   孟星魂動容道:遲了一步?難道老伯他出了什麼事?   高老大道:誰也不知道他出了事,誰也不敢到他那花園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這地方忽然變得很亂,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來來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許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們的關係畢竟和別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來,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著顧慮我,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隨時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之外,我還有什麼地方好去的?   孟星魂垂下頭,終於忍不住問道:家裡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高老大道:怎麼會還是老樣子!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的接著道:自從你走了之後,葉翔也走了,據說他已死在老伯手裡,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小何雖然沒有走,但已被人打得變成了白痴,連吃飯都要人餵他。

  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幸好還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聲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自從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   孟星魂駭然道:他怎麼會出事?據我所知,西北那邊也沒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嘆道:誰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變化,何況一年?   她笑得很淒清,接著又道:何況他也許根本沒有出事,只不過不願意回來而已,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頭,心裡像是被針刺著。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個個走了,我一人有時也會覺得很寂寞的,所以所以在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回來看看我。

  她忽又展顏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帶著她回來,我更歡迎。   孟星魂握緊雙拳,道: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帶她回去!   他忽然覺得高老大還不像以前想得形麼堅強,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保護她的責任,不該論她如此孤獨,如此寂寞。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對付男人有種最好的戰略,那就是讓男人覺得她軟弱。   所以看來最軟弱的女人,其實也許比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得多。   花園裡很靜,沒有人,沒有聲音。   老伯的花園一向都是這樣子的,但你只要一走進去,立刻就會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個人。   每個角落裡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現,每個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孟星魂已走進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開得正好,在陽光下燦爛如金。   他走了很久,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   這就令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叢,花叢中該有埋伏的,但現在卻只有花香和泥土。   人呢?所有的人好像都已不見了。   孟星魂緊握著雙拳,越看不見人,他反應越覺緊張。   這裡必定發生了很驚人的變化。   但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將這裡的人全部趕走呢?   他簡直無法想像。   就算這裡的人全都已走得一個不剩,老伯至少還應該留在這裡。   世上絕沒有人能夠趕走他,更沒有人能夠殺死他!   這一點孟星魂從未懷疑過,但現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川。   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麼律香川至少就應該還在這裡,但是,怎麼連他都不見了。   花叢深處有幾間精緻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這屋子就是老伯的住處,他曾經進去陪過老伯吃過飯。   吃飯的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樣,但裡面有扇門卻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進去就看到了那張被擊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秘道。   他還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已想到這扇門,和這張床都是律香川擊碎的,但他卻永遠想不到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找到老伯,這人就是孟星魂!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種獵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這種人!   任何人逃亡時都難免會留下一些線索,因為最鎮定的人逃亡時也會變得有些心慌意亂,只要你留下一些線索,他就絕不會錯過!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子知道。      小船精緻而輕便,船頭還有盞孔明燈。   燈光照耀下,水道顯得更曲折深邃,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機。   前面隨時隨地都可能有樣令你們不能預測的事出現,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這裡,又怎麼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緊握著木槳,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著走出這條水道?   水道的盡頭在那裡?   在地獄?      馬家繹本是個驛站,距離老伯的花園只有七八十里路,自從驛差改道,驛站被廢置,這地方就日漸荒涼。   但無論多荒涼的地方都有人住的。   現在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戶人家,其中有個叫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驛站的官衙裡。   馬方中這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令人覺得驚奇意外的事。   別人覺得應該成親的時候,他就成了親,別人覺得應該生兒育女的時候,他就不多不少生了兩個。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他的太太很賢慧,菜燒得很好,所以馬方中一天比一天發福,到了中年後,已是個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緣通常都很好,尤其是有個賢慧的妻子的胖子。   所以馬家的客人經常都不少。   客人們吃過馬太太親手做的紅燒獅子頭,陪馬方中下過幾盤棋後,走出院子的時候,都忘不了對馬方中院子裡種的花讚美幾句。   因為你若讚美他種的花,甚至比讚美他的兒女還要令他高興。   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會說幾句打趣他的話,說他請客人到家裡來吃飯,為的就是要聽這幾句讚美的話。   馬方中總是嘻嘻的笑著,也不否認。   因為種花的確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種花外,他最喜歡的就是馬。   驛站的官衙裡本有個馬廄,馬方中搬進來後,將馬廄修建得更好。   雖然他一共只養了兩匹馬,但兩匹馬都是蒙古的快馬。   馬方中看待這些馬,簡直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兒女一樣。   除了在風和日麗的春秋佳日,他偶然會替這兩匹馬套上車,帶著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風之外,就連他自己到外地去趕集的時候,也因捨不得騎這兩匹馬,寧可另外花錢去僱驛車。   但這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兒女不好。   大家都知道,馬家中唯一被人批評的地方就是對兒女太溺愛,連馬太太都認為他溺愛得過了份。   兒子女兒無論要什麼,幾乎全都有求必應,他們就算做錯事,馬方中也沒有責備過他們一句。   現在兒女都已有八、九歲了,都已漸漸懂事,馬太太有時想將他們送到城裡的私塾去念念書,馬方中總是堅決反對。   因為他簡直連一天都捨不得離開他們,只要一空下來,就陪他們到處去玩,無論他們要怎麼玩,他都沒有說過一次不肯。   馬太太有時也會埋怨   女兒還沒關係,兒子若是目不識丁,長大了怎麼得了,你就算捨不得他們到外面去唸書,自己也該教教他,怎麼能整天陪著他玩呢?   馬方中總是笑嘻嘻的答應,但下次拿起書本時,只要兒子說想去釣魚,他還是立刻就會放下書本,陪兒子去釣魚。   馬太太也拿這父子兩人沒法子。   但除了這樣之外,馬太太無論說什麼,馬方中卻千依百順。   村子裡的老太太、小媳婦們,都在羨慕馬太太。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德,所以才嫁到這樣一位好丈夫。   馬太太自己當然也很滿意。   因為馬方中不但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丈夫、好朋友。   這一點無論誰都不會否認,像馬方中這麼一位好好先生,誰都想不到他也會有什麼秘密。   就是馬太太,連做夢也都不會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會有秘密。   只有一個秘密。   一個可怕的秘密。      這天天氣特別好,馬方中的心情也特別好。   所以馬太太特別做了幾樣他最喜歡吃的菜,請了兩個他最歡迎的客人,吃了頓非常愉快的晚飯。   晚飯後下了幾盤棋,客人就告退了,臨走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特別讚美了幾句院子裡的花。   現在開的是菊花,開得正好。   客人走了後,馬方中還在院子裡流連著,捨不得回房睡覺。   天高氣爽,風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熱。   馬太太就將夏天用的藤椅搬出來,沏了壺茶,陪著丈夫在院子裡聊天。   聊來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話。   小中已經快十歲了,連本三字經還沒有唸完,你究竟想讓他玩到什麼時候?   馬方中沉默著,過了許久,才笑了笑,道:也許我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教他唸書了。   馬太太鬆了口氣,笑道:其實你早就該開始了,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馬方中微笑著,搖著頭,喃喃道:有些事你還是不懂的好。   馬太太道:還有些什麼事?   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連問都不要問,時候到了,就自然會讓你知道。   他畢竟是不大了解女人。   你越是要女人不要問,她越要問。   馬太太道:什麼時候,究竟是什麼事?   馬方中微笑道:照現在這情況看來,那時候永遠都不會到了。   他慢慢的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別,又道:茶不錯,喝了這杯茶,你先去睡吧!   這表示他的話已結束。   馬太太順從的端起了茶,剛喝了一口忽然發現院子裡有幾株菊花在動,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誰知菊花卻動得更厲害。   突然間,這幾株菊花竟憑空跳了起來,下面的泥土也飛濺而出,地上竟駭然裂開了一個洞。   洞裡竟駭然有個人頭探了出來。      一顆巴斗般大的頭顱,頂上光禿禿的,連一根頭髮都沒有,一張臉白裡透青,青裡發白,活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但卻絕不是面具,因為他的鼻子在動,正在長長的吸著氣。   看他吸氣的樣子,就像是已有很久都沒有呼吸過了,這難道不是人?難道是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惡鬼。   噹,茶碗掉在地上,摔成粉碎。   馬太太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個這麼樣的人鑽出來,就連比馬太太膽子大十倍的人,也難免要被嚇得魂飛魄散。奇怪的是,馬方中卻連一點驚嚇的樣子都沒有,就好像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似的。   他非但沒有逃,反而很快的迎了上去,看他這時的行動,已完全不像是個飽食終日,四肢不動的胖子。   連馬太太都從未看過她丈夫行動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鑽了出來。   馬方中並不矮,這人卻比他整整高了兩尺,在這麼涼的天氣裡,還是精赤著上身,看來又像是個巨靈神。   馬方中一竄過去,立刻沉聲道:老伯呢?   這巨人並沒有回答,沉聲反問道:你就是馬方中?   他說話的口氣顯得很生澀,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沒有跟別人說過話,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看著馬方中。   馬太太這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瞎子。   馬方中道:我不是馬方中,是馬中駒。   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己是馬方中。   巨人卻點了點頭,像是對這回答覺得很滿意。   然後他才轉過身,從地洞中拉起一個人來。   一個女人,年輕美麗的女人,只不過滿臉帶著驚駭恐懼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的發抖。她上身裹著條薄被,但馬太太卻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著的!   女人看女人,總是看得特別清楚些。   這麼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怎麼跟這惡鬼的巨人在一起?又怎會從地下鑽出來?   馬太太想不通!   誰都想不通。   沒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道的出口,就在馬方中院子裡的花壇下。   也沒有人能想到馬方中這麼樣一個人,竟也會和老伯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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