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流星蝴蝶劍

第19章 第十九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0358 2023-02-05
  老伯雖已站不直,神情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威嚴中又帶著親切,只不過一雙棱棱有威的眸子,看來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邊扶著,身子還是在不停的發抖。   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來,快起來,你莫非己忘了我從來不願別人行大禮。   他語聲還是平穩有力。   他說的話還是命令。   馬方中站立,垂手而立。   老伯看著他的時候,目中帶著笑意,道:十餘年不見,你已胖了很多!   馬方中垂首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見你一定娶了個好老婆。   他看了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應該謝謝她,將你照顧得很好。   馬方中道:還不快來拜見老伯。   馬太太一向順從,怎奈此刻早已嚇得兩腿發軟,那裡還能站得起來?

  老伯道:用不著過來我   他突然握緊雙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馬方中目中露出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是誰?是誰下的毒手?   老伯沒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馬方中也不再問,突然轉身,奔向馬廄。   他以最快的速度為這兩匹快馬套上了車,牽到前面的院子裡。   老伯這才長長吐出氣道:你準備得很好,這兩匹都是好馬。   馬方中道:我從來就不敢忘記你老人家的吩咐。   馬太太看著她的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種花,為什麼喜歡養馬,原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這已受了重傷的老人。

  她只希望這老人快點坐上這馬車,快點走,從此永遠莫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   那巨人終於上了前面的車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那條路麼?   巨人點了點頭。   老伯道:外面有沒有人?   這句話本來應由馬方中回答的,但這巨人卻搶著又點了點頭。   因為他有雙靈敏的耳朵,外面無論有人有鬼,他都能聽得出,瞎子的耳朵總是比不瞎的人靈敏得多。   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他們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誰知老伯卻長長嘆了口氣,道:好,現在已可以走了。   他們的行動既然如此隱秘,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走?   馬太太正覺得奇怪,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在後頭。

  老伯竟沒有上車!   他為什麼不走?難道要留在這裡?   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不怕別人從地道中追到這裡來?   她雖然並不是個聰明的人,卻也不笨,當然也已看出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蹤。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們以前過的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已結束。   她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都趕走,走得愈遠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頭,連眼淚都不敢掉下來。   馬方中已開了大門,回頭望著那趕車的巨人。   這巨人一隻死魚般的眼睛茫然凝注著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銅般的臉上,這張臉本不會有任何表情,但現在卻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馬車,奔過去,緊緊擁抱住老伯。   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臉,看到兩滴眼淚從他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原來瞎子也會流淚的。   老伯沒有說話,沒有動,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走吧,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巨人點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往。   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悽慘之色,道:這兩匹馬認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將你載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裡他就會將你送到關外。   巨人突然跪下來,以首頓地,重重磕了三今頭,嘆聲道,這裡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馬方中也跪了下來,以首頓地,說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麼話也沒有再說,跳上馬車打馬而去。   大門立刻緊緊關上。   突然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從屋裡跑出來,拉往了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著臉道:爹爹,那個大妖怪怎麼把我們的馬搶走了?

  馬方中輕撫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馬是爹送給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麼?   馬方中長嘆道: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實,又講義氣,等你將來長大後,若是能學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個男子漢了。   說到這裡,他語音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女孩子卻問道:他到底有多講義氣?   老伯嘆了口氣,道:為了朋友,他可以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過十幾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講義氣的人。   女孩子眨眨眼,說道:他為什麼要講義氣,義氣又是什麼?   男孩子搶著道:義氣就是夠朋友,男人就要講義氣,否則就連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長大後也要和他一樣的講義氣,爹!你說好不好?

  馬方中點點頭,熱淚已將奪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這男孩子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兒子?有多大了?   馬方中道:十十歲還不到。   老伯說道:這孩子很聰明,你將他交給我如何?   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滿痛苦之色,黯然說道:只可惜,他還太小,若是再過十年,也許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去,去找你娘去!   馬太太早已張開手,等著孩子撲入她的懷抱裡。   老伯看著他們母子倆,神色也很悽慘,緩緩道:你有個好妻子,孩子也有個好母親她叫什麼名字?   馬方中道:她也姓馬,叫月雲。   老伯慢慢的點了點頭,喃喃道:馬月雲馬月雲   他將這名字反反覆覆唸了十幾次,彷彿要將它永遠牢記在心。

  然後他又長嘆了一聲,道:現在我也可以走了。   馬方中道:那邊,我已早就有準備,請隨我來。      後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轆轤上繫著個很大的吊桶。   馬方中將吊桶放下來,道:請。   老伯就慢慢的坐進了吊桶。   鳳鳳一直咬著脣,在旁邊看著,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為什麼要坐入這吊桶?難道想到井裡去。   井裡都是水,他難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發現老伯正盯著她的時候,她立刻又垂下頭。   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試探著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著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著,淡淡道:那就要看看她是不是還願意跟著我。

  馬方中轉過頭,還沒有說話,鳳鳳忽然道:現在我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   老伯看著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溫暖之意,但等他轉向馬方中的時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黯然道:這一次,多虧了你。   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著記掛著我,我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嗯,也許只有一句話。   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說。   老伯的臉色很悲痛,也很嚴肅,緩緩說道:我這一生雖然看錯過幾個人,但總算交到幾個好朋友。      老伯和鳳鳳已從吊桶下去,消失在井中。   馬方中還站在井邊,呆呆的看著井水出神。   水上的漣漪已漸漸消失,馬方中終於慢慢的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牽著兩個孩子站在遠遠的等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裡,也不知道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關切。

  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她更多。   他知道她已將自己全部生命寄託在他和孩子們身上,無論吃什麼苦,受什麼罪,她絕不會埋怨。   現在他們雖已漸漸老了,但有時等孩子都睡著後,他們還是和新婚時同樣熱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就是娶到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諒。   孩子又奔過來,馬方中一手牽住了一個,柔聲道,你們餓不餓?   孩子們立刻搶著道:餓,好餓喲!   孩子們的胃好像久遠都填不滿的。   馬方中微笑著,抬頭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們難得吃宵夜,今天讓他們破例一次好不好?   馬月雲順從的點了點頭,道:好,晚上還有剩下的燻魚和鹵蛋,我去煮麵。

     麵很燙!   孩子們將長長的麵條捲在筷子上,先吹涼了再吃下去,孩子們好像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能找到他們自己的樂趣。   只要看到孩子,馬方中臉上就不會沒有笑容,只不過今天他臉上的笑容看來彷彿有點特別,胃口也彷彿沒有平時那麼好。   馬月雲的手在為孩子剔著魚裡的刺,眼睛卻一直盯著丈夫的臉,終於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有個老伯?   馬方中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考慮很久,才緩緩道:他並不是我真的老伯!   馬月雲道:那麼他是誰?   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沒有他,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被人殺死了,根本見不到你,所以   馬月雲溫柔的笑了笑,道:所以我也應該感激他,因為他替我留下了個好丈夫。   馬方中慢慢的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來說話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說的話一定非常嚴重。   她早已有了準備。   馬方中道:你不但應該感激他,也應該和我一樣,不惜為他做任何事。   馬月雲道:我明白。   馬方中道:你現在已明白,我住在這裡,就是要為他守著那地道的出口。   他嘆息了一聲,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遠都用不著這條地道,本來已漸漸認為他絕不會有這麼樣一天,想不到畢竟還是來了。   馬月雲垂著頭,在聽著。   馬方中道:他既已到這地步,後面遲早總會有人追來的。   馬月雲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坐那輛馬車逃走呢?   馬方中道:因為追來的人一定是很厲害的角色,無論那兩匹馬有多快,總有被人追上的時候,他又受了很重的傷,怎麼還能受得了車馬顛簸之苦?   他慢慢的接著道:現在,就算有人追來,也一定認為他已坐著那輛馬車走了,絕對想不到他還能留在這裡,更不會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裡。   馬月雲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叫馬車走了。   他就是要讓別人去追。   馬方中養那兩匹馬,根本就不是為了準備要給他作逃亡的工具,而是為了轉移追蹤者的目標。   這計劃不但複雜,而且周密。   馬月雲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這些事都是你們早已計劃好了的。   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計劃好了,老伯無論走到那裡,都一定會先留下一條萬無一失的退路。   馬月雲臉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嘆道:看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馬方中道:他的確是!   馬月雲道:但那口井又是怎麼回事呢?他難道能象魚一樣躲在水裡?   馬方中道:他用不著躲在水裡,因為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馬月雲道:什麼樣的退路?   馬方中道:還沒有挖那口井的時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間屋子,每個月我趕集回來總會將一批新鮮的糧食換進去,就算是在我已認為老伯不會來的時候,還是從不中斷。   他接著又道:那些糧食不但都可以保存很久,而且還可以讓他吃上三四個月。   馬月雲道:水呢?   馬方中道:井裡本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   馬月雲道:可是井裡都是水,他怎麼能進得了那間屋子?   馬方中道:井壁上有鐵門,一按機鈕,這道門就會往旁邊滑開,滑進井壁。   馬月雲道:那麼樣一來,井水豈非跟著要湧了進去?   馬方中道:門後面本來就是個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一齊高,所以就算井水湧進去,池水也不會冒出來水絕不會往高處流的,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馬月雲長嘆道:這計劃真是天衣無縫,真虧你們怎麼想得出來的!   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來的。無論多複雜周密的計劃,在孩子們聽來還是很索然無味。   他們吃完了一碗麵,眼睛就睜不開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馬月雲瞟了孩子們一眼勉強笑道:現在,他既然躲在井裡,只怕天下間絕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確不會,除非我們說出來。   馬月雲的臉色已發青,還是勉強笑道:我們怎麼會說出來呢!不用說你,連我都一定守口如瓶的!   馬方中臉色越來越沉重,道:現在你當然不會說,但別人要殺我們的孩子時,你還能守口如瓶麼?   馬月雲手裡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開始發抖,顫聲道:那那我們也趕快逃走吧!   馬方中搖了搖頭,黯然道:逃不了的。   馬月雲道:為什麼為什麼?   馬方中長嘆道:能將老伯逼得這麼慘的人,還會追不到我們麼?   馬月雲全身都已發抖,道:那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呢7   馬方中沒有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已不必說出來。   他只是默默地凝注著他的妻子,目光中帶著無限溫柔也帶著無限悲痛。   馬月雲也在凝注著她的丈夫,彷彿有說不出的憐惜,又彷彿有說不出的驚畏,因為她已發現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偉大得多。過了很久,她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慢慢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聲道:我也跟你一樣,已經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所以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埋怨。   馬方中道:我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在此刻來說已是多餘的了,但是他喉頭已哽咽,熱淚已盈眶,除了這句話外,他還能說什麼。   馬月雲柔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一向都對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著,固然已心滿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樂。   她不讓馬方中說話,但很快接著又道:我跟了你十幾年,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   馬方中道:你說!   馬月雲的眼淚忽然流下。悽然道:這兩個孩子他們還小,還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一條活路?   馬方中扭過頭,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著道:我也知道孩子無辜,所以他們活著的時候,我總是儘量放縱他們,儘量想法子讓他們開心些。   馬月雲點點頭,道:我明白。   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她的丈夫為什麼要那樣溺愛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對一個做父親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   馬月雲流淚道:我現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   馬方中咬著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走上這條路,但現在,現在我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馬月雲嘶聲道:但我們還是可以打發孩子們走,讓他們去自尋生路,無論他們活得是好是壞,無論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們走,我就我就死而無怨了。   她忽然跪下來,跪在丈夫面前失聲哭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只求你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馬方中很久沒有說話,然後他目光才緩緩移向孩子面前那個碗,碗裡的麵已吃光!   馬月雲看著她丈夫的目光,臉色突又慘變,失聲道:你你已你在麵裡   馬方中悽然道:不錯,所以我現在就算想答應你,也已太遲了!      世上是不是還有比地獄更悲慘的地方?   有!   在那裡?   就在此時,就在這裡!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鳳鳳只有坐著。   椅子和床樣,都是石頭做的,非常不舒服,但鳳鳳坐的姿勢還是很優美,這是高老大教她的!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隨時隨地注意自己姿態,不但走路的樣子要好看,坐著,站著,吃飯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要儘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態,就算你只不過是個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覺得你很高貴,這樣,男人才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你。   這些話高老大也不知對她們說過多少次了。   可是我現在抓住了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呢一個老頭子,一個受了重傷的老頭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個男子,就有往上爬的機會。   可是我現在爬到什麼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間充滿發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幾乎忍不住要大聲笑出來。   屋子裡堆著各式各樣的食糧,看來就像是一條破船底下的貨艙。   角落裡掛著一大堆鹹魚鹹肉,使得這地方更臭得厲害。她眼睛盯在那些鹹魚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數數看一共有多少條鹹魚,因為她實在不想去看那老頭子。   但是她偏偏沒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邊,老伯站著的時候,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來是個很有威嚴的人,但他現在赤裸著躺在床上,看來就和別的老頭子沒有什麼不同。   他躺著的樣子,比別的老頭子還要笨拙可笑他兩條腿彎曲著,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個蛤蟆般地在運著氣。喉嚨裡,偶而還會發出格格格的聲音。   鳳鳳若不是肚子很餓,只怕已吐了出來。   過了很久,老伯才吐出口氣,軟癱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滲透,肚子上下的肉也鬆了。   那樣子實在比鹹魚還難看。鳳鳳突然間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還是省點力氣吧,莫忘了你自己說過,七星針的毒根本無藥可救。   老伯慢慢的坐起來,凝視著她,緩緩地說道:你希望我死?   鳳鳳翻起眼,看著屋頂。   老伯慢慢望著她道:你最好希望你我還能活著,否則你也得陪我死在這裡。   鳳鳳開始有點不安,她還年輕,還沒有活夠。   她忍不住問道:中了七星針的毒是不是真的無藥可救?   老伯點點頭,道:我從不說假話。   鳳鳳的臉有點發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費這麼多力氣逃出來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說過無藥可救,並沒有說過無人可救,人能做的事遠比幾棵藥草多得多。   鳳鳳的眼睛亮了,道:你難道真能將七星針的毒逼出來?   老伯忽又嘆了口氣,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兩個月的工夫!   鳳鳳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道:這意思就是說你最少要在這地方待一兩個月。   老伯笑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好?有魚、有肉,出去的時候,我保證把你養得又白又胖。   鳳鳳用眼角瞟著他,覺得他笑得可惡極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別人找到這裡來?   老伯道:沒有人能找得到。   鳳鳳道:那姓馬的不會告訴別人?   老伯道:絕不會。   鳳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這麼有把握。看來你現在信任那姓馬的,就好像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樣。   老伯沒有說話,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鳳鳳道:何況,這世上除了死人外,沒有一個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馬方中像不像是個會為朋友而死的人?   鳳鳳道:他也許會,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負,一時衝動起來也許會為你而死,但現在他並沒有衝動。   她接著又道:何況你已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賣命,現在也許早已冷靜了下來。   老伯接道:也許就因為他冷靜下來,所以他才會這麼樣做。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他一直都認為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一直都在準備這件事發生,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份,所以等到事情發生時,他根本連想都不用去想,他就會這樣子做出來了。   鳳鳳冷笑:那當然也是你教他這麼想。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兩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惡的,有些人總能保持善的一面,馬方中就是這種人,所以只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無論在什麼情形下,他都一定會去做!他接著道:就因為你生長的地方只能看到惡的一面,所以你永遠不會了解馬方中這種人,更無法了解他做的事。   鳳鳳扭過頭,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認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無法了解,因為她所能接觸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單方面的,也許正是最壞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終認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為那本是她的職業,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無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種,無論最高貴和最貧賤的都一樣,你只消懂得控制他們的法子,他們就是你的奴隸。   控制男人的法子卻有兩種。   一種是儘量讓他們覺得你柔弱,讓他們來照顧你,保護你,而且還要他們以此為榮。   還有一種就是儘量打擊他們,儘量摧毀他們的尊嚴,要他們在你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   那麼你只要對他們略加青睞,甚至只要他們笑一笑,他們都會覺得很光榮,很感激。   你若真的讓男人有這種感覺,他們就不惜為你做任何事了。   這兩種法子她都已漸漸運用得很純熟。所以無論在那種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覺得侷促、畏懼。   因為她已能將局面控制自如。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這兩種法子對老伯都沒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過是個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沒有將她當做人。老伯在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堆木頭。   這種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們寧要男人打她、罵她,但這種態度,簡直可以令她們發瘋。   鳳鳳突然笑了。   她也已學會用笑來掩飾恐懼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別迷人。她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確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寧可被恨,也不願被人如此輕蔑。   老伯卻只是淡淡道:我為什麼要恨你?   鳳鳳道,因為你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錯了。   鳳鳳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這件事開始計劃時,你只不過還是個孩子,所以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無關係。   鳳鳳道:但若沒有   老伯打斷了她的話道:若沒有你,還是有別人,你只不過是這計劃中,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計劃既已成熟,無論用誰來做這工具都一樣。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點可憐你。   鳳鳳的臉已漲得通紅,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可憐我,你為什麼不可憐可憐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的!   鳳鳳道:你不會,像你這種人絕不會可憐自己,因為像總覺得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鳳鳳道:一個人若懂得利用別人惡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嫉妒、仇恨,他已經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確如此。   鳳鳳道:但你卻比那些人更高一著,你還懂得利用別人善的一面,還懂得利用別人的感激、同情和義氣。   老伯全無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鳳鳳咬著牙,冷笑道:但結果呢?   老伯道,結果怎麼樣,現在誰都不知。   鳳鳳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鳳鳳道:現在就算馬方中已死了,就算沒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把七星針的毒連根拔出,你又能怎麼樣?   她冷笑著,又道:現在你的家已被別人佔據,你的朋友也已變成了別人的朋友,你不但已眾叛親離,而且已將近風燭殘年,憑你孤孤單單一個老頭子,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麼?   這些話毒得就像是惡毒的響尾蛇。   女人若想傷害一個人的時候,好像總能攏出最惡毒的話來,這好像是她們天生的本事,正如響尾蛇生出來就是有毒的。   老伯卻還是靜靜的看著她!   那眼色還是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塊木頭。   鳳鳳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了你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鳳鳳道:那麼你現在有何感覺呢?是在可憐我?還是在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可憐你,因為你比我更可憐!   他聲音還是平靜而緩慢,接著道:我的確已是個老頭子,所以我已活夠了,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鳳鳳忽然衝過來,衝到他面前,全身不停的顫抖,她本來簡直想殺了他,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卻突然倒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畢竟是她第一個男人。   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們的生命已有了種神秘的關係,她雖不承認,卻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事實本來就是誰都改變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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