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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8622 2023-02-05
  葉翔躺在樹下的草地上。   草已枯黃,他儘量放鬆了四肢。   以前他從來不敢放鬆自己,一時刻也不敢放鬆,現在卻不同。   現在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失敗也有失敗的樂趣,至少成功的人永遠享受不到。   葉翔苦笑,這時草地上忽然有了腳步聲,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就像是貓。   葉翔沒有坐起來,也沒有抬頭去看,他已知道來的是誰了。   除了孟星魂外,沒有人的腳步能走得這麼輕。   直到腳步聲走得很近,他才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孟星魂道:剛才。   葉翔笑了笑,道:一回來就來找我?到底是我們交情不同。   孟星魂心裡湧起一陣羞慚之感。這兩年來,每個人都漸漸跟葉翔疏遠,現在他突然發覺連自己也不例外。

  葉翔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下來,先喝杯酒再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找我。   他似已知道,若沒有事,孟星魂絕不會找他。   孟星魂坐下來,接過他手裡的酒,他決定只要這件事能辦成,只要他還活著回來,他一定要好好的隨著葉翔喝幾天酒。   這些日子來他已日漸與葉翔疏遠,並不是勢利,更不是現實,他不願見到葉翔,因為他怕從葉翔身上看到他自己的結局。   葉翔道:好,現在告訴我,究竟什麼事?   孟星魂沉吟著,緩緩道:你常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殺人的,一種是被殺的。   葉翔笑道:每個人將人分類的法子都不同,我這種分類的法子並不正確。   孟星魂道:你將世上如此分類,因為你是殺人的。

  葉翔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多數殺人的,常常也就是被殺的。   孟星魂道:有沒有例外?   葉翔道:你是不是問,有沒有人能永遠殺人,而不被殺?   孟星魂道:是。   葉翔道:這種人很少,簡直太少了。   孟星魂道:你知道有幾個?   葉翔笑得更苦澀,道: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為現在別人已不屑殺我。   孟星魂道:除了你還有誰?   葉翔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個很可怕的殺人者?   孟星魂慢慢的點了點頭。   葉翔忽然坐起來,盯著他,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孟星魂思索著,道:他是個很普通的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葉翔道:你沒有看到他的臉?   孟星魂道:沒有。

  葉翔道:他殺人的時候,是不是穿著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孟星魂動容道:你知道他?   葉翔不回答,又問道:他殺人後,是不是立刻將死者的血,抹在自己臉上?   孟星魂一把拉著他的手,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葉翔的臉似已僵硬,緩緩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不過下次你再見到他時,最好走得遠些,越遠越好。   孟星魂道:為什麼?   葉翔道:幹這一行的行頭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也許比你想像中還要多。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這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職業,聶政、荊軻、專諸,就都是我們的同行。   他忽又笑了笑,道:這幾人雖然很有名,但卻不能算做這一行的好手。   孟星魂點點頭,道:你說過,幹我們這一行的就不能有名,有名就不是好手。

  葉翔道:不錯,要幹這行就得犧牲很多事:名聲、家庭、地位、子女、朋友,一樣都不能有。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想絕沒有人是自己願意幹這一行的,除非是瘋子。   孟星魂黯然嘆道:就算不是瘋子,慢慢也會變瘋的。   葉翔道:但這一行中也有人是天生的瘋子,只有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好手,因為只有他們殺人時才能完全不動心,所以他們永遠不會覺得厭倦,手也永遠不會軟。   他凝注著手裡的酒樽,緩緩道: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就是其中一個,也是最瘋的一個。   孟星魂動容道:所以,他也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葉翔道:一點也不錯,據我所知,這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他。   他抬起頭,凝注著孟星魂道:你比不上他,也許你比他冷靜,比他聰明,甚至比他快,但你也不行,因為你不瘋。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道:你看過他殺人?   葉翔點點頭,道:除了親眼見到之外,沒有人能形容他殺人的那種方法,他殺人時好像沒有將對方看成一個人。   孟星魂道:那時他自己也不是一個人了。   葉翔道:據說這人退休很久,你是在那裡見到他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的花園裡。   葉翔道:他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黃山三友。   葉翔道:為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因為他們得罪了孫玉伯。   葉翔目中又出現沉思的表情道:我早就想到他背後必定還有個人主使,卻想不到是孫玉伯。   他忽然反握住孟星魂的手道:趕快將孫玉伯這個人忘記,最好忘得乾乾淨淨。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葉翔道:忘不了也要忘,否則你就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因為你就算能殺了孫玉伯,這人也一定會殺了你!孟星魂黯然。   葉翔道:別人當然不會知道是誰殺孫玉伯,更找不到你,但是他一定能。   孟星魂忽然盯著他,道:他也知道世上有你這麼樣一個人?   葉翔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終於點點頭,道:他知道,他第一眼看到我時,就已知道我這人是幹什麼的。   別人也許不會了解這種情況,孟星魂卻了解。   他們都是人,非但長得不比別人特別,甚至看來還更平凡,因為他們都懂得盡力不去引人注意。   但他們之間卻都有些與常人不同的特異氣質,別人也許感覺不到,但他們自己這圈子卻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葉翔道:他既然能看出我,當然也一定能看得出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讓他看到,只不過   葉翔道:不過怎樣?   孟星魂緩緩道:他既然知道你這麼樣一個人,孫玉伯死了後,他想必就能追到這裡來。   葉翔道:我忘不了。   這句話他說了兩次,兩次都說得同樣堅定。   葉翔道:你不信他能殺得死你?   孟星魂拒絕回答。   葉翔道:就算他殺不死你,但你若知道有這麼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在暗中窺視著你,等著你,你還能活得下去?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所以我只有先殺了他!   葉翔動容道:殺他?你想殺他?   孟星魂道:他也是個人。   葉翔道:你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都不知道,怎能殺得了他?   孟星魂凝注著他,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但你卻一定知道。

  葉翔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慢慢的躺了下去,道:我不知道。   孟星魂凝注著他,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轉身走開,他已發覺這人和葉翔之間,必定有種極神秘而特別的關係。   但是他不願勉強葉翔說出來。   他從不勉強任何人,他深知被人勉強去做一件事的痛苦。   葉翔忽然道:等一等。   孟星魂在等。   等了很久,葉翔才一字字道:他殺人,因為他不喜歡人,但是他喜歡血。   孟星魂道:血?   葉翔道:他不是喜歡吃魚,是喜歡養魚,養魚的人並不多。   孟星魂還想再問,但葉翔已又開始喝酒,用酒瓶塞住了自己的嘴。   夕陽往樹梢照下來,照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孟星魂瞧著他,滿心感激。

  因為他知道從來沒有任何人能令葉翔說出他不願說的話。   只有他能。   他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這種深厚的感情永遠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孟星魂回到木屋的時候,高老大已經在等著。   她神情顯得很興奮,但看到他時,臉卻沉了下來,道:你沒有在那裡等我。   孟星魂道:我也沒有走。   高老大道:你跟葉翔好像有很多話好說。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本來想說:我們本來也有很多話好說,但是近來你已忙得沒空跟我們說話了。   他當然不會將心裡想的說出來,近年來他已學會將心事埋藏在心底。   高老大慢慢的轉過身,忽又道:葉翔有沒有在你面前說起過我?   孟星魂道:沒有,從來沒有。

  又過了很久,高老大才轉回頭,面上又恢復了笑容,道:我已知道孫玉伯為什麼要派律香川去找萬鵬王了。   孟星魂道:哦?   高老大道:孫玉伯有個老朋友,叫武老刀,武老刀的兒子愛上了萬鵬王的家姬,萬鵬王不答應,所以孫玉伯要律香川去要人。   她雖是個女人但敘述一件事卻簡單而扼要。   孟星魂道:結果呢?   高老大道:萬鵬王已經將那小姑娘送給武老刀。而且還送了筆很厚的嫁妝。   孟星魂道:那麼這件事豈非已結束?高老大道:沒有結束,剛開始。她笑了笑,道:你想,萬鵬王會是這麼聽話的人?孟星魂沒有回答,他不了解萬鵬王,他從不對自己不了解的事表示任何意見。   高老大道:照我看,萬鵬王這麼做,只是要孫玉伯不再對他有警戒之心,然後他才好向孫玉伯下手!   她眼波流動,又笑道:只要他下手,就必定是重重的一擊!   孟星魂道:所以他要將屠大鵬調回去。   高老大道,據我所知,除了屠大鵬外,金鵬,怒鵬,這三壇的壇主也已經離開了自己分壇的所在地,走的正是往十二飛鵬堡去的那條路。   孟星魂道:你認為他們立刻就要對孫玉伯有所行動?   高老大道:不錯,只要他們一出手,你的機會就來了!   孟星魂沉思著,道:你是不是要我在暗中跟蹤屠大鵬?   高老大點頭道:不錯,你了解他們的行動後才能把握機會,但是你絕不能讓別人先下手,你一定要自己親手殺死孫玉伯。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   只有他親手殺死孫玉伯,高老大才能獲得殺人的報酬,才能維持她在這方面信用卓著的聲譽。   孟星魂道:屠城是幾個人來的?   高老大道:只有三個人,由此可見他們這次的行蹤很秘密。   孟星魂道:另外還有兩個人是誰?   高老大道:一個是屠城的貼身隨從,叫王二呆,但我卻知道他非但一點也不呆,而且還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呆相只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的。   孟星魂點點頭,他知道高老大看人絕不會看錯,高老大道:還有個叫夜貓子,這人是個下五門的小賊,武功雖不值得重視,卻是個用薰香蒙汗藥的高手,屠城這次帶著回來顯得有特別的用處。   孟星魂道:他們什麼時候走?   高老大笑了笑,道:屠城這次行動雖匆忙,但還是捨不得立刻走,現在金釧兒正在陪他我想,金釧兒能留他一晚上。   孟星魂在思索。   高老大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淡淡道:我在想,能被金釧兒留住一晚的人,必定做不了十二飛鵬幫的第一號打手。   高老大又笑了,道:近來你好像已學會了很多,而且學得很快。   孟星魂道:我非學不可。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裡還是充滿了感激。   這天是他兒子成親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來喝他的喜酒,但卻也知道老伯當然不會來的。   他雖然有些失望,卻並不埋怨。   無論如何,他總算將律香川留了下來,一直留到散席後才走的。   現在客人都已散盡,下人們都還在後面廚房喝酒,他的佳兒佳婦當然早已入了洞房。   現在,大廳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望著那雙已將燃盡的紅燭,他心裡雖然覺得很欣慰,卻又有種曲終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兒子都已娶家成親,我還能不老麼?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噓感慨,決定過了今年之後,就將鏢局歇了,找個安靜的地方,平淡的度過晚年。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   一個人步履蹣跚,從院子裡走入了大廳。   這個人不但醉態可掏,而且呆頭呆腦,土裡土氣,武老刀的朋友中,絕對沒有一個這麼呆,這麼土的人   武老刀並不認得他,他卻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這人比我還醉得兇。   武老刀皺皺眉,心裡並沒有怪他。   喝酒的人總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們,他們都在外面廚房裡喝酒。   老宋是大師傅,他以為這人一定是傭人們的朋友。   這人卻搖了搖頭,打著酒噎,道:那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貴幹?   這人想說話,一句話未說出,人已倒了下去,人雖倒下去,還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話跟我說?   這人不停的點頭。   武老刀只好走過去,俯下半個身子,道:你說吧。   這人喘息著,道:我要   他聲音嘶啞,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有俯身更低,將耳朵湊過去,道:你要幹什麼?   這人喘息得更厲害,道:我要殺了你!   說到要字,武老刀已經發覺了不對了,要是開口音,這醉人嘴裡卻沒有一點酒氣。   但他發覺得已太遲了。   這人手裡忽然多了根絞索,說到殺字,絞索已套上武老刀的咽喉,他雙手一緊,尖刃般的絞索已進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頭。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頓,整個人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魚,弓著身子彈起半空。   然後身子慢慢挺直,啪的死魚般落了下來。   這人站起來,望著他的屍體,滿臉傻笑,道,我說要殺你就殺你,我從來不騙人的。      小武和黛黛互相擁抱,他們抱得這麼緊,就好像是第一次。   他們心裡真有這種感覺,都覺得從來沒有如此興奮,如此激動過。   但他們並不急於發洩,這一刻他們要留待慢慢受享。   他們以後的日子還長,長得一想起心裡就充滿了溫暖和甜蜜。   小武柔聲道:你永遠是我的了,是不是?   黛黛的聲音更溫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   小武閉起眼睛,準備全心全意來享受這生命中最大的歡愉。   他呼吸中充滿了她的甜香。   越來越香,香得令人暈暈欲睡。   小武已發覺不對,想跳起來,但四肢忽然發軟,所有的慾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間奇蹟般消失!   他拼命想睜開眼睛,卻已看不清。   朦朦朧朧中,他彷彿看到一張臉,一張惡鬼般的臉,帶著惡鬼般的獰笑,獰笑著道:你的新娘子現在是我的了!   小武呆呆地看著她,甚至於連怒氣都已不知發作。   然後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著對面的鏢局。   他看到王二呆痴痴呆呆,步履蹣跚地走進去。   過了片刻,他又看到夜貓子往旁邊掠入牆。   兩人進去時,雖是有先後,但卻幾乎是同時出來。   出來時王二呆還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樣子,肩上卻多了個死人。   夜貓子也用力扛著個包袱,包袱實在太大,他顯得很吃力。   就在這時,街角突然有輛馬車飛馳而來,駛近鏢局時才慢下來。   車門打開,王二呆和夜貓子立刻將身上扛著的東西拋入,自己的人也跟著飛身而上。   車馬絕塵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鏢局裡全沒有絲毫動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但孟星魂卻知道,他們已給孫玉伯重重的一擊!   他也知道孫玉伯的報復絕不會輕的!      老伯聽完了律香川的敘述,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沉重。   律香川不懂。   這一次任務他不但圓滿完成,而且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時的經驗,老伯本該對他大為誇讚。   誇讚別人是種很奇怪的經驗,你誇讚別人越多,就會發現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別的事能比這種經驗更有趣。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這次怎麼忘了自己所說過的話。   他當然不敢問。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著衣襟上的銅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隻臭蟲。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樣東西的時候,就表示他在沉思,而且憤怒,已準備用力去對付一個人。   他現在想對付的是誰?   過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來,對站在門外的守衛道:告訴鴿組的人,所有的人全都放棄輪休,一起出動去找孫劍,無論他在幹什麼,都叫他立刻快馬趕回來,片刻不得耽誤。   一人應聲道:是。   老伯又道:去將鷹組的人立刻帶來。   鴿組負責人傳訊,鷹組負責守衛,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平時在什麼地方。   不到必要時,老伯也絕不動用這兩組的人,若是動用了這兩組的人,就表示事情恐已十分嚴重了。   但現在有什麼嚴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   儘量想法子讓敵人低估你,但卻絕不要低估了你的敵人。   我難道低估了萬鵬王?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順利得有點不像是真的。   萬鵬王奮鬥數十年,出生入死數百次,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的地位,這次怎會如此輕易接受失敗?   想到這一點,律香川立刻覺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老伯正在凝視著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聲道:你懂了麼?   律香川點點頭,冷汗隨著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沒有再說一句責備的話,因為他知道律香川這種人用不著別人責備,下次也絕不會犯同樣錯誤。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慚,忽然站起來,哽聲道:我應該再去看武老刀,現在他說不定已有危險。   老伯道: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問道:為什麼?   老伯目中露出一絲哀痛之意,緩緩道:他現在必定已經死了!   律香川心頭一寒,道:也許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沒有也許,像萬鵬王這種人,絕不會令人感覺到危險,等那人感覺到危險的時候,必定已經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的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這次的錯誤,要怎樣才能贖罪。   這時已有人踉蹌自門外跌了進來。   這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現在鼻上的軟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條布帶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頭。   老伯近來已經漸漸不喜歡再用暴力,但這次看來卻又破了例,顯見這人必定犯了個不可寬恕的錯誤。   律香川忍不住問道:這人是誰?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這人看來並不像是條硬漢,但吃了這麼多苦頭後居然還能咬緊牙關忍住。   也許他是怕說出秘密後會吃更大的苦頭,他幕後必定有個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麼,又道:他不說,並不是怕別的,而是我們一對他用刑,他立刻會無緣無故暈過去。   要突然暈過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定有個奇妙的法子,這種法子不但讓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變穩。   教他這種法子的,當然更不簡單。   律香川沉吟著,道:他犯了什麼錯誤?   老伯道:他想殺我。   律香川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無論誰想來殺老伯,苦不是瘋了,就一定是真的膽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問問,看看是不是能問得出什麼?   律香川慢慢的站起來,從老伯的酒中選了瓶最烈的酒,捏開這人的下巴,將一瓶酒全都灌了上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說真話。   然後他看到這人蒼白的臉逐漸發紅,眼睛裡也出現了紅絲。   無論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間被灌入這瓶酒,想不醉都不行。   於是律香川問道: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是誰叫你來的?   這人道:我姓何。   無論律香川問什麼,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個字:我姓何!   除了這三個字,他腦中似乎已不再記得別的了。   老伯忽然道:這人必定受過極嚴格的訓練,能如此訓練下屬的人並不多。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人是   老伯點點頭。   律香川並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老伯也沒有說,因為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心裡想著的是誰。   律番川壓低聲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搖搖頭沉聲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麼他必定已是個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的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著,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裡不禁又湧起一陣欽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雖然特別,但卻往往最有效。   孟星魂一向很少在老伯的菊花園外逡巡,他不願打草驚蛇。   但今天晚上卻不同。   他已想到老伯必定要有所行動。   菊花園斜對面有片濃密的樹林,孟星魂選了株枝葉最濃密的樹爬上去,然後就像個貓頭鷹般在枝葉中,瞪大了眼睛。   園中一點動靜都沒有,既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孟星魂漸漸開始覺得失望的時候。園中忽然竄出了條人影。   這人的身法並不慢,但腳下卻有點站不穩的樣子。而且一條手臂彷彿已被打斷,用根布帶吊在脖子上。他身上穿著件不藍不紫的衣服。現在已等於完全被撕爛。   孟星魂剛覺得這件衣服很眼熟,這人已抬起頭來,像是在看天色,辨方向。   月光照上他的臉。   孟星魂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小何!   小何不但沒有死,而且逃出來了。   他臉色雖顯得疲倦痛苦,但目中卻帶著種驕傲得意之色。   他像是很佩服自己。   看到他的臉色,孟星魂就知道他必定還沒有洩露出高老大的秘密。   孟星魂也知道以他的本事,絕對不可能從老伯掌握中逃出來,世上也許沒有任何人能從老伯的掌握中逃得出來,但他卻的的確確逃出來了。   孟星魂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老伯一定是隨意放他逃出來的,看他逃到那裡去,看看究竟誰是在幕後主使他的人。   想到這一點,孟星魂手心也捏起把冷汗。   他絕不能讓小何回去,又無法阻止,因為他知道此刻在暗中必定已有人窺伺,他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何已從星斗中辨出了方向,想也不想,立刻就往歸途飛奔。   看他跑得那麼快,像是恨不得一步就逃回快活林。   孟星魂忽然覺得說不出憤怒痛怨,幾乎忍不住要竄出去一拳打爛他的鼻子,打破他的頭,更想問問他怎麼變得如此愚蠢!   他本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孟星魂實在想不到他會變得如此愚蠢。   現在,要阻止他洩露高老大的秘密,看來已只有一個辦法。   殺了他!   孟星魂既不願這樣做,也不忍。   幸好他還有第二個法子,殺了在暗中跟蹤小何的人!   他繼續等下去。   果然片刻後就有三個人從黑暗中掠出來,朝小何奔跑的方向盯了下去。   這三人的輕功都不弱,而且先後都保持著一段不短的距離,顯見三個人都是跟蹤盯梢的好手。   這麼樣跟蹤,就算前面一個人被發現,後面的人還可繼續盯下去。   只可惜孟星魂先找的是最後一個。   最後這人輕功反而更高,一盞茶後孟星魂才追上他,在他身後輕輕彈了彈手指。   這人一驚,猝然回頭。   孟星魂笑嘻嘻的望著他,突然,一拳打在他咽喉上。   這人剛看到孟星魂的笑臉,就已被打倒,連聲音都發不出。   孟星魂這一拳簡直比閃電還快。   他對付前面兩個人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這法子實在太簡單,簡單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最簡單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   這正是老伯最喜歡用的法子,也是孟星魂最喜歡用的。   有經驗的人都用這種法子。   小何腳步不停,奔過安靜的黃石鎮。   黃石鎮上家小雜貨鋪裡,門板早已上得很緊,片刻卻突然竄出了兩個人。   人道:一定是他。   另一道:盯下去!   這兩人輕功也不弱,而且全都用盡全力。   他們都不怕力氣用盡,因為他們知道,到了前面鎮上,就另外有人接替。   老伯這次跟蹤小何,另外還用了很複雜的法子。   無論如何,兩種法子總比一種有效。   老伯要是決心做一件事,有時甚至會用出七八種法子,只要是他決心去做的事,到目前還沒有失敗過。      一覺醒來,孫劍還是很疲倦。   他畢竟不是個鐵打的人,何況他身旁睡著的這女人又特別叫人吃不消。   他決定在這裡多留個兩天,直到這個女人告饒為止。但就是這時,窗外忽然響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弄蛇者的吹笛聲,三短一長,之後是三長一短,響過兩次後才停止。   孫劍立刻分辨出,這是老伯緊急召集的訊號,聽到這訊號後若不立刻回去,他必定要終身後悔的。   誰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就連孫劍都沒有。   他立刻從床上躍起,先套起鞋子。他光著身都敢衝出去,但光著腳卻不行,要他赤著腳走路,簡直就像要他的命。   他全身都像是鐵打的,但一雙腳卻很嫩。床上的女人翻了個身,張開朦朦朧朧的睡眼一把拉住他,道:怎麼?你這就想走了?   孫劍道:嗯。   這女人道:你捨得去?就算你捨得走,我也不放你走。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孫劍不喜歡會纏住他的女人。   太陽升起時,孫劍已快馬奔出兩百里。   他滿心焦急,老伯已有多年未發出這種緊急的訊號,他猜不出這次是為什麼。   路旁有賣餅的,賣肉的,也有賣酒的。   他雖然又饑又渴,但卻絕不肯停下來。   世上幾乎沒有什麼能要他停下來。   老伯不但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朋友。   他隨時都肯為老伯死。   新鮮的陽光照在滾燙的道路上,一顆碎石子就像剛從火爐裡撈出來的。   秋天的太陽有時比夏天更毒。   孫劍揭下帽子,擦了擦汗,他雖然還能支持,但馬卻已慢了下來。   馬沒有他這麼強健,他也沒有不停的奔跑兩三個時辰,更沒有人在身上用鞭子抽他。   他正想找個地方換匹馬,路旁忽然有個人拋了樣東西過來,是塊石頭,用紙包著的石頭。   紙上有字!   你想不想知道誰想殺老伯?   孫劍勒馬,同時自馬上掠起,凌空一個翻身。   他發現道旁樹下有很多人,每個人都張大了眼睛,吃驚的望著他。   他也不知道那塊石頭是誰拋來的,正想問,忽又發現一張很熟悉的臉。   他立刻辨出這人是屬於犬組的。   犬組的人最少,但每個人輕功都不太弱,而且都善於追蹤。   孫劍招招手,將這人叫過來。   這人當然也認得孫劍。   孫劍沉聲道:你盯的是誰?   這人雖不願洩露自己的任務,卻也深知孫劍暴躁的脾氣。   何況他並不是別人,是老伯的兒子。   這人只好向斜對面的樹下看了一眼。   孫劍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看到了小何。   小何坐在那棵樹下,慢慢的嚼著一張捲著牛肉的油餅,這麼樣吃雖然是不容易咬,但他只有一隻手。   無論他多麼急著回去,也總不可能光天化日在大路上施展輕功。   何況他又太渴、太餓、太疲倦。   幸好袋裡的銀子還沒有被搜走,正想僱輛空車,在車上好好的睡一覺,一覺醒來時,已到快活林。   他並不怕被人跟蹤,因為他是憑著本事逃出來的,老伯就算已發覺他逃走,就算立刻派追趕,也絕沒有這麼快。   他覺得這次的逃亡實在精彩極了。   他們居然以為我被灌醉了,居然一點也不防備就將我留在房子裡,現在他們總該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工於心計的人,往往也會很幼稚。   狡猾和成熟本就是兩回事。   小何得意的幾乎笑了。   還沒有笑出,就看到一個人向他走過來。   他從未見過如此壯大,如此精力充沛的人,連道路都像是幾乎要被他踩碎,尤其是他的一雙眼睛,就像是兩團燃燒的火焰。   無論誰被這雙眼瞧著,都定會覺得很不安。   小何嘴裡咬下一塊牛肉餅,卻已忘了嚼。這人竟筆直走到他面前,瞪著他,一字字道:我姓孫,叫孫劍!   小何的臉色立刻變了,手裡的肉和餅也掉了下來。   他已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若非對老伯心懷惡意,聽到他的名字怎麼驚慌失色?   誰對老伯無禮,誰就得死!   孫劍嘴角露出了獰笑。   小何已看出他目中的兇光,忽然跳起來,一隻手反切孫劍的咽喉。   他武功本和孟星魂是同一路的,又狠、又準、又快。   這種武功一擊之下,很少給別人留下還手的餘地。   只可惜他還不夠快。   要準容易,要狠也容易,但這快字卻很難,很微妙,其相差幾乎只是一瞬間,但這一瞬卻往往可以決定生死。   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誰也不敢認為自己是最快的,快,本無止境,你快,還有人比你更快,你就算現在最快,將來也必定還有人比你更快。   小何從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現在他知道了。   孫劍沒有閃避,揮拳就迎了上去,恰巧迎上了小何的手。   小何立刻聽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但卻沒有叫出聲來,因為孫劍的另一隻手已迎面痛擊,封住他的嘴。   他滿嘴牙立刻被打碎,鮮血卻是從鼻子裡標出來的,就像兩根血箭。      路旁每個人都已被嚇得呆如木雞,面無人色。   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強,這麼狠的角色,更沒有見過如此剛猛威烈,卻又如此直接簡單的拳法。   大家都看得心神飛越,只有一個人心裡卻在偷偷的笑。   高老大想必也在偷偷地笑。   這裡發生的每件事,都早已在她計算之中,她甚至不能不對自己佩服。   想到小何的遭遇,她雖也未免覺得有點遺憾。   但這種男人既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愛。   她決定儘快將他忘記,越快越好。   她本來心腸並沒有這麼硬的,但現在卻發現,一個人要做事,要活得比別人強,就不能不將心腸硬下來,越硬越好。   慾望和財富對個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對水一樣,加了醋的水定會變酸,有了慾望和財富,一個人也就很快就會變了。   孫劍將小何重重摔在地上,就好像苦力摔下他身上的麻袋。   麻袋是立的,小何的脊椎已斷成七截,整個人軟得就像一隻空麻袋。   老伯靜靜的瞧了瞧他的兒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律香川已不禁暗暗為孫劍擔心,他知道老伯沒有表情的時候,往往就是憤怒的時候。   孫劍面上卻帶著得意之色,道:我已將這人抓回來了。   老伯道:你在那裡找到他的?   孫劍道:路上。   老伯道:路上有很多人,你為什麼不一個個全都抓回來?   孫劍怔了怔,道,我知道這人想害你,而且是從這裡逃出去的。   老伯道:你怎麼知道?   孫劍道:有人告訴我。   老伯道:誰?   孫劍將那張包著石頭的紙遞過去。   老伯看完了,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緩緩道:我只問你,有誰從這裡逃出去過沒有?   孫劍道:沒有。   老伯道:假如真有人從這裡逃出去,會是個怎樣的人?   孫劍道:當然是個極厲害的角色。   老伯道:像那樣厲害的角色,你有本事一拳將他擊倒?   孫劍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小何實在不像是那麼樣厲害的角色。他忽然也發現自己受了別人利用。他只希望老伯痛罵他一頓,痛打他一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這麼他心裡就會覺得舒服些。   但老伯卻不再理他。   不理他,也是種懲罰,對他來說,這種懲罰比什麼都難受。   老伯轉向律香川,道:他這件事做得雖愚蠢,但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用。   律香川閉著嘴。   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最好莫要插在他父子間說話。   何況他已明瞭老伯的用意。   老伯本就是在故意激怒孫劍。   孫劍在激怒時雖然喪失理智,但那種憤怒的力量就連老伯見了都不免暗自心驚,世上幾乎很少有人能夠抵抗那一種力量。   老伯這麼做,定然是因為今天早上所發生的事   早上萬鵬王送來了四口箱子。   四口箱子裡裝著一個活人,四個死人。   每一具屍體都已被毀得面目全非,但律香川還可認出他們是文虎、文豹、武老刀和完全赤裸,滿身烏青的黛黛。   小武被裝在黛黛的同一口箱子裡,他雖然還活著,他身上每一處關節都已被捏碎。   他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死,要眼睜睜瞧著他的妻子被摧殘侮辱。   打開箱子的時候,老伯就看到他的一雙眼睛。   他眼珠子幾乎都已完全凸出來,死魚般瞪著老伯。   沒有人能形容這雙眼裡所包含的悲痛與憤怒。   老伯一生中雖見過無數死人,但此刻還是覺得有一般寒意自足下升起,掌心也泌出了冷汗。   律香川更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不能不佩服老伯,因為老伯居然還能直視小武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一定替你報仇。   聽到這六個字,小武的眼睛突然闔起。   他知道,老伯說出了的話,永遠不會不算數的。      現在,律香川想起那五張臉,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老伯道:他至少能證明這姓何的絕不是萬鵬王派來的。   律香川點點頭。   老伯道:萬鵬王現在已指著我的鼻子叫陣,這人若是他派來的,他用不著殺人滅口。   律香川早已覺得驚異懷疑,這人若不是萬鵬王派來行刺的,是誰派來的呢?   他想不出老伯另外還有個如此兇狂膽大的仇敵。   老伯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可以查出那人的,只可惜   他冷冷的瞅了孫劍一眼,慢慢的接著道:只可惜有人自作聰明,誤了大事。   孫劍額上青筋己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沉吟道:我們慢慢還是可以查出那個人是誰的。   老伯道: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要將全部力量都用來對付萬鵬王!   孫劍忍不住大聲道:我去!   老伯冷笑道:去幹什麼?他正坐在家裡等你去送死!   孫劍垂下頭,握緊拳,門外的人都可聽出他全身骨節在發響。   老伯道:他要我們去,我們就偏不去,他能等,我們就得比他更能等,他若想再激怒我們,就必定還會有所行動。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你想他下次行動是什麼?   律香川似在沉思。   他懂得什麼時候,應該聰明,什麼時候應該笨些。   老伯道:明天,是鐵成鋼為他的兄弟大祭之日,萬鵬王認為我們必定有人到山上去祭奠,必定準備在那裡有所行動,可是我們就一定要他撲個空。   他話未說完,孫劍已扭頭走了出去。   老伯還是不理他,律香川還是在沉思。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你在山上已完全布置好了麼?   律香川道:抬棺的、挖墳的、吹鼓手、唸經的道士,都完全換上我們的人,現在我們別的不怕,就怕萬鵬王不動。   老伯道:孫劍一定會有辦法要他動的。   律香川道:他們看到孫劍在那裡,也非動不可。   老伯道:這次萬鵬王還不至於親自出手,所以我也準備不露面。   律香川道:我想去看看。   老伯斷然道:你不能去,他們只要看到你,就必定會猜出我們已有預防,何況   他目光慢慢的轉向還在昏迷的小何,道:你還有別的事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萬鵬王由我來對付,你全力追查誰是主使他的人,無論你用什麼法子,卻千萬不可被第三個人知道。   律香川在凝視著小何,緩緩道:只要這人不死,我就有法子。   他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接著道:我當然絕不會讓他死的。      鐵成鋼麻衣赤足,穿著重孝。   他傷勢還沒有痊癒,但精神卻很旺盛,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看來並沒有什麼悲傷沉痛的表情   面前就是他生死兄弟的屍體和棺木,他一直在靜靜的瞧著,眼睛卻沒有一滴淚,反而顯得分外沉著堅定。   來祭奠的人並不多,七勇士得罪過的人本就不少,但來的人是多是少,鐵成鋼沒有注意,也不在乎。   他目光始終沒有從棺木移開過。   日正當中,秋風卻帶著種令人個寒而慄的肅殺之意。   鐵成鋼忽然轉過身,面對大眾,緩緩道:我的兄弟慘遭殺害,而且還蒙冤名,我卻逃了,就像是一條狗似就逃了。   他沒有半句感激或哀慟的話,一開始就切入正題,但他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卻沒有人知道,所以每個人都靜靜的聽著。   鐵成鋼接著道:我逃,並不是怕死,而是要等到今天,今天他們的冤名洗刷,我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就已抽出柄刀。   薄而鋒利的刀割斷了他自己的咽喉!   這轉變實在太快,快得令人出乎意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鮮血飛濺,他的屍身還直挺挺地站著,過了很久才倒下,倒在他兄弟的棺木上。   他倒下去的時候,大家才驚呼出聲。   有的人往後退縮,有的衝上去。   只有孫劍,他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人群之中。   他看到四個人被摔得向他身上撞了過來,卻還是沒有動。   四個人忽然同時抽出了刀。   四把刀分別從四個方向往孫劍身上刺了過去。   他們本來就和孫劍距離很近,現在刀鋒幾乎已觸及孫劍的衣服。   孫劍突然揮拳!   他拳頭打上一個人的臉時,手肘已同時撞上另一人的臉。   他一揮拳,四個人全都倒下。   還有二十幾個人的麻布也在右臂。   四張腦血肉模糊,已完全分辨不出面目。   人群中,有人高聲呼叫道:注意右臂的麻布。   來吊祭的人臂上大多裹著白麻布,大多數人通常的習慣都將麻布繫在左臂。這四人的麻布在右臂。   呼聲一起,人群忽然散開,只留下二十幾人站在中央。   孫劍卻站在這二十幾人中央。   呼聲停止時,抬棺的、挖墳的、吹鼓手、唸經的道士,已同時向這二十幾人衝了過來,每個人手中也都多了柄刀。   這二十幾人的慘呼聲幾乎是同時發出的,你若沒有親耳聽到,就永遠想像不出二十餘人同時發出慘叫時,那聲音是多麼的可怕。   你若親耳聽見,就永生再難忘記。   只剩下三個人,還沒有倒下,這三人距離孫劍最近,別人沒有向他們下手,顯然是準備留給孫劍的。   孫劍盯著他們。   這三人的衣服在一剎那間就已被冷汗濕透,就像是剛從水裡撈起。   其中一個人突然彎下腰,風中立刻散發出一陣撲鼻的臭氣。   他褲子已濕,索性跪了下去,痛哭流涕,道:我不是,我不是他們一伙的   他話未說完,身旁的一人忽然揮刀向他頸子砍下,直到他的頭顱滾出很遠時,目中還有眼淚流下!   另一人已完全嚇呆了。   揮刀的人厲聲叱喝道:死就死,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反手一刀,刀轉向自己的脖子。   孫劍突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腕骨立即被捏碎,刀落地,他眼淚也痛得流下,嘶聲道:我想死都不行!   孫劍道:不行。   這人的臉已因恐懼和痛苦而變形,掙扎著道:你想怎麼樣?   孫劍的嘴沒有回答,他的手卻已回答。   他的手不停,瞬息間已將這人每一處關節全都捏碎。   然後他轉向那已嚇得呆如木頭的人,一字一句道:帶這人回去,告訴萬鵬王,他怎樣對付我們,我們必將加十倍還給他!      這一戰雖然大獲全勝,但孫劍胸中的怒火並未因之稍減。   他奇怪,這一戰本極重要,萬鵬王卻不知道為什麼並未派出主力。   鮮血已滲入泥土,屍體己逐漸僵硬。   老伯派來的人正在清理戰場。孫劍慢慢的走向鐵成鋼。   鐵成鋼雖已倒在棺木上,但在他感覺中,卻彷彿永遠是站著的,而且站得很直。   這是他的朋友,也不愧是他的朋友。   鐵成鋼的人雖然已死,但壯烈卻必將長存在武林。   孫劍忽然覺得熱淚盈眶,慢慢的跪了下來。他平生從不肯向人屈膝,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不能令他屈膝,   但現在他卻心甘情願的跪下,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表示出他的尊敬。   風在吹,不停的吹。   一片烏雲掩去了月色,天地間立刻變得肅殺清冷。   孫劍閉上眼睛,靜默哀思。   他剛剛閉上眼睛,鼻端突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   香氣赫然竟是從鐵成鋼伏著的那口棺材裡發出來的。   孫劍額上青筋忽又暴起,揮拳痛擊,棺木粉碎,棺木中發出一聲驚呼。   一柄劍隨著驚呼,從破碎的棺木中刺出來。   孫劍想閃避,但全身頓然無力,身體四肢都已不聽他指揮。   劍光一閃,從他胸膛前刺入,背後穿出。   鮮血隨著劍尖濺出。   他的血也和別人一樣,是鮮紅的。   他眼睛憤怒凸,還在瞪著這握劍的人,鮮血又隨著他崩裂的眼角流下,沿著他扭曲的面頰流下。   握劍的人一擊得手,若是立刻逃,還來得及,但眼角忽然瞥見孫劍的臉,立刻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手發軟,鬆開。   等他驚魂初定,就看到滿天刀光飛舞。   亂刀將他斬成了肉醬。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   甚至連呼吸都已完全停頓。   大家眼睜睜的瞧著孫劍的屍體,只覺得指尖冰冷,腳趾冰冷,只覺得冷汗慢慢的沿著背脊流下,就好像有條蛇在背上爬   孫劍竟真的死了!這麼樣的一個強人,竟也和別人一樣也會死。   誰都不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   沒有人敢將他的屍身抬回去見老伯。   棺材裡那人是從那裡來的?怎麼會躲到棺材裡去的?   這本無可能。   這喪車上上下下本都已換了老伯的人。   其中有個人的目光忽然從孫劍的屍體上抬起,盯著對面的兩個人。   這兩人就是抬著這口棺木來的。   所有的人的目光立刻全都跟著盯著他們,每一雙眼睛中都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這兩個人的身子已抖得連骨節都似也將鬆散,忽然同時大叫:   這不是我們的主意,是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又響亮的聲音發出了聲大喝:殺!   老伯石像般站著。   他面前有口木箱,箱子裡躺著的就是他愛子的屍身。   劍還留在胸膛上。   他很了解他的兒子,他絕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迎面將劍刺入他胸膛。   這一劍究竟是誰刺的?   誰有這麼大本事?   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到山上去的人,已沒有一個還是活著的。   老伯靜靜的站著,面上還是毫無表情。   忽然間,他淚已流下。   律香川垂下了頭。   以前他從未看過老伯,現在,他是不敢看。一個像老伯這樣的人,居然會流淚,那景象不但悲慘,並且可怕。   老伯的心幾乎已被撕成碎片,多年來從未判斷錯誤。   多年來他只錯了一次。   這唯一的錯誤竟害死了他唯一的兒子,但他直到此刻,還不知道錯誤究竟發生在那裡!   所以同樣的錯誤以後也許還可能發生。   想到這一點,他全身都已僵硬。   他的組織本來極完密,完密得就像是一隻蛋,但現在這組織卻已有了個缺口,就算是針孔般大的缺口,也能令蛋白蛋黃流盡,等到那時,這只蛋就是空的,就算不碎,也變得全無價值。   他寧願犧牲一切來找出這缺口在那裡,可是卻找不到。   暮色漸臨,沒有人燃燈,每個人都已被溶入黑暗的陰影裡,每個人都可能是造成那缺口的人。   幾乎只有一個人才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   他驟然轉身,發出簡短的命令。   去找韓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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