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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25475 2023-02-05
  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裡,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一起,靜靜的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的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裡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彷彿也變成了游魚,正在無憂無慮的游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起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隻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僕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

  他認為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願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雖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像人一樣。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麼,他都認為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為什麼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願的到這裡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洩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裡,放在烈日下,看著它慢慢的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到,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還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並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後園裡,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這種人大多有點怪。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著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的坐在那裡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後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有機會,他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作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複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為高老大,也為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早已厭倦,他希望在殺了韓棠後,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為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裡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隻腳底長著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鉤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停下腳步。   韓棠並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裡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麼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話。   他說的話總是含著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才會這麼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瞭解他的意思。他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甚麼餌?   孟星魂道:用兩種!   韓棠道:那兩種?   孟星魂道:一種是魚最喜歡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道:兩種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在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他沒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大多數人都完全相同。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韓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餌。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過了很久,才道:我說過,最好不用餌。   韓棠道:你錯了,沒有餌,就沒有魚。   孟星魂緊握著魚竿,道:有魚無魚都無妨,反正我在釣魚。   韓棠慢慢的點了點頭,道:說得好。   他忽然轉頭,盯著孟星魂。   他的目光就好像釘子,一釘上孟星魂的臉,就似已釘入骨肉中。

  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韓棠道:是誰要你來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韓棠道:你自己想殺我?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為什麼?   孟星魂拒絕回答,他用不著回答。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   過了很久,韓棠又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   韓棠道:但你要殺我還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韓棠道:殺人的人很少聰明,你很聰明,對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聽著。   韓棠道:就因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殺人的不能想,也不能聰明。   孟星魂道:為什麼?   韓棠道:因為只有聰明人才會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會來了。   韓棠道:來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怕,怕什麼?   韓棠道:怕我!你來殺我,就因為怕我,就因為你知道我比你強。   他目光銳利,慢慢的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所以你才會做錯事。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我做錯甚麼?   韓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釣鉤上放餌,第二,你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   孟星魂緊握著鉤竿的手心裡,突然沁出了絲絲冷汗。   因為他已感覺到釣竿在震動,那就表示釣鉤上已有魚。

  釣鉤上有魚,就表示鉤上的確有餌。   鉤上有餌,就表示他的確怕,因為他若不怕,就不會看不見餌。   韓棠道:要殺人的人,連一次都不能錯,何況已錯了兩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錯一次並不比錯兩次好多少,因為錯一次是死,錯兩次也是死。   韓棠道:死並不可笑。   孟星魂道:我笑,是因為你也錯了一次。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你本不必對我說那些話的,你說了,所以你錯了!   韓棠也忍不住問道:錯在那裡?   孟星魂道:你說這些話,就表示你並沒有把握殺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韓棠手裡的釣鉤也在震動,但他卻沒有將釣鉤舉起。   孟星魂道:我經驗當然沒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這些我都已仔細去想過了。   韓棠道:你想過,卻還是來了。   孟星魂道:因為我想到,有樣比你強的地方。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我比你年輕。   韓棠道:年輕並不是長處,是短處。   孟星魂道:但年輕人體力卻強些,體力強的人比較能持久。   韓棠道:持久?   孟星魂道:真正殺人的人,絕不肯做沒有把握的事。你沒有把握殺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韓棠冷笑。   他臉上一直不帶絲毫情感,沒有任何表情,卻是種冷笑表情。   能令沒表情的人臉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確,至少你說的話已擊中他的弱點。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著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時再出手,但我自然絕不會給你這機會,所以我們只有在這裡等著,那就要有體力,就要能持久。   韓棠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說道:你很有趣。   孟星魂道:有趣?   韓棠道:我還沒有殺過你這樣的人!   孟星魂道:你當然沒有殺過,因為,你殺不了。   韓棠沉思著,像是根本未聽到他在說什麼,又過了很久,才淡淡道:我雖未殺過,卻見過。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像你這樣的人實在不多,但我卻見過一個人幾乎和你完全一樣!   孟星魂一心動脫口道:誰?   韓棠道:葉翔。   韓棠果然認得葉翔。   這一點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卻始終猜不出他們是怎麼認得的?有什麼關係?韓棠淡淡說道:他冷靜、迅速、勇敢,無論要殺什麼人,一擊必中,在我所見到人之中,沒有第二個比他更懂得殺人。   孟星魂道:他的確是。   韓棠道:你認得他?   孟星魂點點頭。   他不想隱瞞,因為韓棠也不想隱瞞,韓棠現在已是他最大的敵人,但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居然可以說真話。   能讓他說真話的人,他並沒有遇見幾個。   韓棠道:你當然識得他,我早已看出你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   孟星魂道:你知道我們是從那裡來的?   韓棠搖搖頭,道:我沒有問,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說。   孟星魂道:你怎麼認得他的?   韓棠道:他是唯一的一個能活著從我的手下走開的人!   孟星魂道:我相信。   韓棠道:我沒有殺他,並非因為我不能,而是因為我不想。   孟星魂道:不想?   韓棠道: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這世上真正的刺客並不多,葉翔卻是其中一個。   孟星魂道:你讓他活著,難是因為想要他殺更多的人?   韓棠道:不錯。   孟星魂道:但你卻錯了。   韓棠道:錯了?   孟星魂道:他現在已不能殺人。   韓棠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已毀了他的信心。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真正了解葉翔為什麼突然崩潰的原因。   過了很久,韓棠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他的確已無法殺人,那時我本該殺他的!   他抬頭,盯著孟星魂,說道:所以,今天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為我也不想讓你活著   他突然閉上了嘴。   韓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緊。   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一種不祥的血腥氣。   魚池在山坳中。   暮色已籠罩群山。   他們同時看到兩個人從山坳外踉蹌衝了進來,兩個滿身浴血,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乾淨的地方,能支持到這裡,只因為那兩人還想活下去。   求生的慾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們本來絕對做不到的事。   兩個人衝到韓棠面前,才倒下去。   韓棠還是在凝視著自己手裡的釣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來,也不能令他動一動顏色。   孟星魂卻忍不住看了這兩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憐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著道:求求你,把我們藏起來,後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們都是老伯的人,一時大意被人暗算,連老伯的大公子孫劍都已被殺。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韓棠一眼,他以為韓棠聽到這消息至少應該回頭問問。   韓棠卻像是沒有聽見。   那人又道:我們並不是怕死貪生,但我們一定要將這消息帶回去報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幫我們這次忙,老伯必有重謝,你們總知道老伯是多麼喜歡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等著看韓棠的反應。   韓棠也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聽過老伯這人的名字。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卻又不免暗自心驚。   他已從韓棠身上將老伯這人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心驚,能令韓棠這種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剛發現這兩人目中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來三條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訴過你們,就算逃到天邊也逃不了的,快拿命來吧!   第二人道:我們既已來到這裡,至少也該跟這裡的主人打個招呼才是。   第三人道:那位是這裡的主人?   他眼睛盯住孟星魂。   孟星魂道:我是來釣魚的。   第一人道:無論誰是這裡的主人,只要將這兩個小子交出來的就沒事,否則   第二人說話總比較溫和,道:這兩人是孫玉伯的手下,殺了我們不少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來找的就只是他們。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掙扎著,似乎又想逃走。   韓棠忽然道:你們一定要這兩人?   他一說話,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這三個人,就絕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   第一人道:當然要,非要不可。   韓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誰也看不清他是怎樣出手的,只聽砰的一聲,正掙扎著爬起來的兩個人頭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閃了閃身子,避開飛濺的鮮血和碎裂的頭骨。   韓棠就好像根本未回頭道:你們既然要這二個人,為什麼還不過來拿去。那三個人目中也立刻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就好像己死了的這兩個人一樣,誰也不懂韓棠為什麼要殺死老伯的手下。孟星魂卻懂。就在這兩人掙扎著爬起的時候,他已發現他們傷勢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嚴重,已發現他們袖中都藏著弩筒一般的暗器。   這根本就是一齣戲。   這齣戲當然是演給韓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這兩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孟星魂只是奇怪韓棠是怎麼看出來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看。   對方三個人顯然更奇怪,孟星魂帶著好奇的目光瞧著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樣才能退下來。   第三人道:我們本來就只不過想要他們的命,現在他們既然已沒有命,我們也該告辭了。   他說話一直很溫和,像是早已準備來打圓場似的。   這句話說完,三個人已一齊向後躍身。   就在這時,突見刀光閃動。   三聲慘呼幾乎同時響起,同時斷絕,三顆頭顱就像是三個被一腳踢出去的球,沖天飛了起來。   好快的刀。   刀鋒仍然青碧如水,看不見一點血漬。   刀在一個錦衣華服的彪形大漢手上,這人手上就算沒有刀,也同樣能令人覺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時一定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只有手裡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威風和殺氣。   他只希望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聽這人沉聲道:這五個人都是十二飛鵬幫的屬下,故意演這齣戲來騙你上當,你本不該放他們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顯然是老伯的朋友,韓棠再加上這麼樣一個人,孟星魂已連一分機會都沒有了。   韓棠忽然道:你認得他們?   這人笑了笑,道:老伯幫過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機會回報,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飛鵬幫結怨之後,我一直在留意他們的舉動。   韓棠點點頭,道:多謝   聽到這謝字,孟星魂己發覺不對了。   韓棠絕不是個會說謝字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到韓棠手裡的釣竿揮出,釣絲如絞索般向這人的脖子上纏了過去。   韓棠真的喜歡殺人,別人幫了他的忙,他也要殺。   好像無論什麼人他都要殺。   絞索已套上這人的脖子,抽緊,繃直這釣絲也不知是什麼製成的,比牛筋還堅韌。   他的呼吸已停頓。   韓棠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給對方任何抵擋閃避的機會。   一擊必中。   這是韓棠出手的原則,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則。   但這次,韓棠卻犯了個無法挽救的錯誤。   他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看到這人手裡握著的是把怎麼樣的刀。   刀揮起,斬斷了絞索,發出崩的一響。   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外。   韓棠也知道自己錯了,他太信任這根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個人自信太強也同樣容易發生錯誤的,有時甚至比沒有自信更壞。   韓棠想起了老伯的話,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變了。   他和孟星魂同樣知道,這人不像他們,絕不敢相信自己一擊必中!所以他一擊不中必定還有第二擊。他手撫著咽喉,還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人箭一般竄過來。   這三人一現身,他立刻恢復了鎮定,忽然對韓棠笑了笑,道:你怎麼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才是真正來殺你的?   韓棠並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們都是十二飛鵬幫的人?   這人道:屠城屠大鵬。   另外三人也立刻報出了自己的名姓。   羅江羅金鵬。   蕭安蕭銀鵬。   原沖原怒鵬。   現在這齣戲已演完,他們已沒有隱瞞的必要,何況他們始終都沒有瞞過韓棠。韓棠瞳孔在收縮,他知道這四個人,知道這四個人的厲害。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人能單獨對付他們四個。   他已漸漸感覺到死亡降臨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來殺韓棠的,但現在屠大鵬他們卻必定已將他看成韓棠的朋友。   他們絕不會放過他。   韓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們陪自己一起死?   他唯一的生路也許就是先幫韓棠殺了這四個人再說,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絕不能在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面前洩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沒有把握將這四個人一起殺了滅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鵬他們一直在不停的說話。   韓棠,你該覺得驕傲才是,殺孫劍的時候,我們連手都沒有動,但殺你,我們卻動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你是孫玉伯的死黨,十二飛鵬幫現在已和孫玉伯勢不兩立。   你一定會奇怪我們怎麼知道你和孫玉伯的關係?這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們的,只可惜你這一輩子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當然是很得孫玉伯的信任,所以才會知道你們的關係。   孫玉伯一向認為他的屬下都對他極忠誠,但現在連他最信任的人也出賣了他,這就好像一棵樹的根已經爛了。   根若已爛了,這棵樹很快就會爛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孫玉伯一定很快就會到十八層地獄去陪你。   韓棠聽著,他的神情雖然還很鎮定,連一點表情也沒有,但那只不過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孟星魂本來一直在奇怪,屠大鵬他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現在才忽然明白,他們說這些話只不過是想分散韓棠的注意力,令韓棠緊張!   心情緊張不但令人肌肉僵硬,反應遲鈍,也能令一個人軟弱。   孟星魂已可想像到韓棠今日的命運。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呢?   他忽然發現屠大鵬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過去。   他走過去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他雖然沒有聽過老伯的那些名言,卻懂得如何讓敵人輕視他,低估他。   屠大鵬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著,過了很久才道:你是來釣魚的?孟星魂點點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韓棠?   孟星魂搖搖頭。   屠大鵬道:他不認得你,為什麼會讓你在他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因為我是個釣魚的人。   這句話非但解釋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   但屠大鵬卻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就因為你只不過是個釣魚的,他認為你對他全無危險,所以才會讓你在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我正是這意思。   屠大鵬道:只可惜你並不是個聾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聾子?我為什麼要是個聾子?   屠大鵬道:因為你若是個聾子,我們就會放你走,但現在你聽到的卻已太多了,我們已不能不將你殺了滅口,這實在抱歉得很。   他說話說的很溫和,很少有人能用這樣的態度說出這種話!   孟星魂已發覺他能在十二飛鵬幫中佔如此重要的地位且非偶然,也已發覺要從這種人手下活著走開並不容易。   屠大鵬忽又問道:你會不會武功?   孟星魂拼命搖頭。   屠大鵬道:你若會武功,也許還有機會,我們這四人,你可以隨便選一個,只要你能贏得一招半式,就可大搖大擺地走。   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誘惑。   他們這四人無論那一個都不是孟星魂的敵手。   要拒絕這種誘惑不但困難,而且痛苦。孟星魂卻知道自己若接受了這誘惑,就好像一條已吞下魚餌的魚。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閃動。   屠大鵬並沒有說謊,他們這次行動的確已動用了全力。   現在養魚的人自己也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網中的魚。   孟星魂不想吞上這魚餌,但他若拒絕,豈非又顯得太聰明?   屠大鵬的魚餌顯然也有兩種,而且兩種都是他自己喜歡的。   孟星魂只覺脖子僵硬,彷彿已被根絞索套住。   他艱澀地轉了轉頭,無意間觸及了屠大鵬的目光,他忽然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了一絲希望   屠大鵬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裡並沒有殺機。反而有種很明顯的輕蔑之意。   他垂下頭,忽然向屠大鵬衝過去。   屠大鵬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手裡刀已揚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是選你!   他大叫著撲向屠大鵬手裡的刀鋒,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殺人的。   銳利的刀鋒刺入他的胸膛時,彷彿魚滑入水,平滑而順利。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著向後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轉抽動,跌下時,臉撲在地,叫聲中斷的時候,鮮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鋒又瑩如秋水。   好刀!   屠大鵬看著已死魚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的搖了搖頭嘆道:這孩子果只懂得釣魚。   原怒鵬也在搖著頭,道:我不懂這孩子為什麼要選你?   屠大鵬淡淡道:因為他想死!   說到死時,他身子突然竄出。   他身子竄出的時候,羅金鵬、蕭銀鵬、原怒鵬的身子也竄出。   四個人用的幾乎是完全同樣的身法,完全同樣的速度。   四個人就像是四枝箭,在同一剎那中射出。   箭跺是韓棠。      沒有人能避開這四枝箭,韓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變成了箭跺。   四枝箭同時射在箭跺上。   越燦爛的光芒,消逝得越快。   越激烈的戰役,也一定結束得越快。   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間迸發,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為這決定性的一剎那存在,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這一戰甚至並不激烈,更不精采。   屠大鵬他們四個人衝過去就已經將韓棠夾住。   韓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擠出。   四個人分開的時候,他就倒下。   戰鬥在一剎那間發動,幾乎也在同一剎那間結束。   簡單的戰鬥,簡單的動作。   簡單得就像是謀殺。但在孟星魂眼中看來卻不同,他比大多數人看得都清楚。   他將他們每個動作都看得清楚。他們的動作並不簡單,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極鋒利、極有效、極殘酷。      孟星魂並沒有死。   他懂得殺人,懂得什麼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麼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鵬的刀鋒。   他讓屠大鵬的刀鋒刺入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這地方距他這心臟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夠。   殺人最難的一點就是準確,要準確得連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鵬的武功也許很高,但殺人卻是另一回事,武功高的人並不一定就懂得殺人,如生過八個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愛情一樣。   他這一刀並不準確,但他以為這一刀已刺入了孟星魂的心臟。   孟星魂很快的倒下,因為他不願讓刀鋒刺入太深,他跌倒時面撲向地,因為他不願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鵬他們是用什麼法子殺死韓棠的。   他很想看看韓棠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韓棠這種人,世上也許很難找到第二個,這種人活著時特別,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別。   要殺死這種人,就必定要有一種更為特別的方法,這種事並不是時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險,也不願錯過。   這把刀實在太鋒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後,才感覺到痛苦,幸好他還可用手將創口壓住。   那時屠大鵬已向韓棠撲了過去。   孟星魂本該閉著眼睛裝死的,但他卻捨不得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鵬他們衝過去的時候,韓棠已改變了四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是針對著他們四個人其中之一發出的,他要他們四個人都認為他已決心要和自己同歸於盡。   韓棠若是不能活,他們四個人當中至少也得有一個人陪著他死!   只要他們都想到這一點,心裡多少都會產生些恐懼。   只要他們四個人少有兩個心中有了恐懼動作變得遲鈍,韓棠就有機會突圍,反擊!   屠大鵬的動作第一個遲鈍。   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已領教過韓棠的厲害。   第二個心生畏懼的是蕭銀鵬。   他手裡本來也握著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韓棠的動作又改變、決心先以全力來對付羅金鵬和原怒鵬。   只要能將這兩人擊倒,剩下兩人就不足為懼。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屠大鵬和蕭銀鵬的動作也已突然改變。   最遲鈍的反而最先撲過來。   韓棠知道自己判斷錯誤時,已來不及了。   他已沒有時間再補救,只有將錯就錯,突然出手抓住了羅金鵬的要害。   羅金鵬痛得彎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下,鮮血立刻自嘴角湧出。   他左手的動作雖較慢,但還是插入了原怒鵬的脅骨。   因為原怒鵬根本沒有閃避,他的脅骨雖斷,卻夾住了韓棠的手,然後他左右雙手反扣,鎖住了韓棠的手肘關節。   他雖已聽到韓棠關節被捏斷的聲音卻,還不肯放手。   這時蕭銀鵬已從後面將韓棠抱住,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腰,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鵬的刀已從前面刺入了他的小腹。   韓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部失去控制。眼淚、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齊湧出,甚至連眼珠子都已凸出,脫離眼眶。然後,羅金鵬,原怒鵬,蕭銀鵬才散開。   羅金鵬身子還是蝦米般彎曲著,臉上已痛得全無人色,眼淚沿著面頰流下,將嘴角的鮮血顏色沖成淡紅,他牙關緊咬,還咬著韓棠的一塊肉。   只有屠大鵬還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臉上也已全無人色。   那當然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恐懼。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韓棠的臉。   他雖然殺人無數,但看到這張臉時,還是不禁被嚇得魂飛魄散。   韓棠還沒有倒下,因為屠大鵬的刀鋒還留在他小腹中。   他們每一個動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撲在地,可以將胃壓住他此刻必定已在不停嘔吐。   他自己也殺過人,卻很少看到別人殺人。   他想不到殺人竟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他們的動作已不僅是殘酷,已有些卑鄙,已連野獸都不如。   過了很久很久。   屠大鵬才能發得出聲。   他的聲音抖得像繃緊了的弓弦,緊張而嘶啞。   我知道你死不暝目,死後一定變為厲鬼,但你的鬼魂卻不該來找我們,你應該去找那出賣你的人。   韓棠當然已聽不見,但屠大鵬還是往下說:出賣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賣你,還出賣了孫玉伯!   蕭銀鵬突然衝過來,將屠大鵬拖開。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嘎聲道:走,快走   韓棠屍體倒下時,他已將屠大鵬拖出很遠,就好像韓棠真的已變為厲鬼,在後面追趕著要報仇。   羅金鵬己不能舉步,只有在地上滾,滾出去很遠,才被原怒鵬抱起。   他突然張嘴嘔吐,吐出了嘴裡的血肉,吐在魚池裡。立刻有一群魚游來爭食這團血肉、   這是韓棠的血,韓棠的肉。   他活著的時候,又怎麼會想到魚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魚,現在魚吃他。他殺人,現在也死於人手,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死寂。   風中還剩留著血腥氣。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沒有死,除了因為他判斷正確外,實在還有點僥倖。   真的是僥倖?   不是!   不是因為僥倖,也不是因為他判斷正確!   看屠大鵬他們殺韓棠,就可以看出他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事先都經過很嚴格的訓練和很周密的計劃。   他們的動作不但卑鄙殘酷,而且還非常準確!   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鵬那一刀為什麼會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懷疑,現在突然明白。   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為屠大鵬根本就不想殺死他!   他所說的話,屠大鵬根本連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鵬顯然認定,他也是韓棠的同伴,孫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鵬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轉告孫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賣韓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飛鵬幫串通的奸細!所以律香川絕不是奸細!   萬鵬王要借孫玉伯的手將律香川除去。萬鵬王要孫玉伯自己除去他自己最得力的幹部!   因為在萬鵬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韓棠,而是律香川。   要殺孫玉伯就一定要先殺了律香川。   這計劃好毒辣。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個怎麼樣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現在孫劍和韓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他一人之力,他就能鬥得過萬鵬王的十二飛鵬幫?   孟星魂在思索,卻已無法思索。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閉起眼睛就會睡著。   冷得只要一睡著就會凍死。   他不敢閉起眼睛,卻又無力站起。   創口還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隨著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勉強翻個身。   翻過身後,他更疲倦,更無法支持。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葉翔。   屋子裡很陰暗,空氣潮濕得像是在條破船的底艙,木器都帶著霉味。   風吹不到這裡,陽光也照不到這裡。   這就是韓棠活著時住的地方。   屋角有張凳子,高而堅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韓棠卻時常坐在這張凳子上,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歡舒服,不喜歡享受。   他這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坐在凳子上的是葉翔。   他靜靜的坐著,眼睛裡一片空白,彷彿什麼也沒有看,什麼也沒有想。   韓棠坐在這裡時,神情也和他一樣。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對面的床上,已對他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現在正等著他下結論。   聽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卻已到了他說話的時候。   他慢慢的,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本來不必挨這一刀的。我早就應該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他們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   葉翔緩緩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辛澀,慢慢的又接著道: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剩下的東西已不多,絕沒有比血更珍貴的。   孟星魂眼睛望著屋頂。   屋頂上也發了霉,看來有些像鍋底的模樣,韓棠這一生,豈非就好像活在鍋底一樣麼,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   但他畢竟還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也許還有比血更珍貴的!   葉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樣。   葉翔道:你說的是淚?   孟星魂點點頭,道:不錯,有種人寧可流血,也不願流淚。   葉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屠大鵬他們今天本來也不必留下我活口的。   葉翔沉吟著,道:他的確不必。   孟星魂道:孫玉伯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是律香川了。   葉翔道: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困難和危險時,往往就會變得很多疑,對每個人都懷疑,覺得世上已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這才是他的致命傷,那困難和危險也許並不能傷害到他,但懷疑卻往往會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孫玉伯若真殺了律香川,就會變得完全孤立。   葉翔道:你錯了。   孟星魂道:錯了?   葉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被擊倒的人,但無論多大的樹,若已孤立無依,也都很容易會被風吹倒。   葉翔道:一棵樹若能長得那麼高大,就必定會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說   葉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樹的根長在地下,別人是看不見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難道還有別的部屬?藏在地下的部屬?   葉翔道:還有兩人。   孟星魂道:兩個人總比上十二個人。   葉翔道:但這兩個人也許比別的十二萬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這兩個人是誰?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說道:一個叫陸沖。   孟星魂皺了皺眉道:陸沖?你說的是不是陸漫天?   葉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會和孫玉伯有關係?   葉翔道:他不但和孫玉伯有關係,和律香川也有關係。   孟星魄道:哦?   葉翔道:他是律香川嫡親的外舅。   他接著又道:孫玉伯手下有兩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還有一人呢?   葉翔道:易潛龍,你當然也知道這個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潛龍的人很少。   長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陸上。   易潛龍就是這十三股匪的總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著道:這麼說來,那十三股流匪也歸孫玉伯指揮的了。   葉翔緩緩道:他並沒有直接指揮他們,因為他近來已極力的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關係,但他若有了危險,他們還是會為他賣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孫玉伯的根竟這麼深。   葉翔道:所以十二飛鵬幫現在就算佔了優勢,但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還未可知。孟星魂默然。   葉翔凝視著他,忽又道:我對你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葉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棄這件事。   葉翔道:我不勉強你,我只想勸你,好好的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滿感激,葉翔這一生已毀了,他已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對孫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葉翔突然沉默。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他沒有問,因他知葉翔不願說。葉翔不願說,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歲時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他了解並不深,知道得也並不太多。   一個人若想了解另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現在還不想放棄。   葉翔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著道:孫玉伯和萬鵬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兩敗俱傷,這就是機會,而且機會很好,所以我不能放棄。   葉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殺了孫玉伯,又怎麼樣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車軛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時他的確覺得自己像是匹拉車的馬,也許更像是條推磨的驢子,被人蒙上了眼,不停的走,以為已走了很遠,其實卻還在原地不動。   走到什麼時候?   他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葉翔慢慢道:所以,你就想在這裡等著。   孟星魂的笑容比魚膽還苦,點頭道:等的滋味雖不好受,但我卻已習慣。   等什麼?   等殺人?還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訴老大,就說我也許不能在限期內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絕不回去。   葉翔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一生已準備為高老大活著我明白,因為我以前也一樣。   孟星魂道:現在呢?   葉翔道:現在?現在我還活著麼?他忽然覺得滿嘴苦澀,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   他已很久沒有喝過茶,想不到這茶壺裡裝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葉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韓棠原來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麼能活到現在,像他這種人,若沒有酒,活得豈非太艱苦。   孟星魂忍不住說道:你對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為葉翔必定不會回答這句話,誰知葉翔卻點點頭,黯然道:我的確知道他,因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葉翔苦笑,道:有什麼不同,我和他豈非全都是為別人活著的?我不希望你和我們一樣。   他抬起頭,望著發霉的屋頂,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得為自己活些時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時常都覺得我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真正活過。   孟星魂試探著,問:連一天都沒有?   葉翔灰黯的眸子裡,忽然閃出了一線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卻燦爛。   他知道自己的確活過一天,那真是光輝燦爛的一天。   因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燒。   他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愉,他要求永遠保持秘密,獨自享受。   因為除了這一天的回憶外,他已沒有別的。   葉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卻還在想著他,想著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孫玉伯和韓棠之間,必定有種奇特的關係!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已想到了這一點。   他到這裡來,為的也許並不是孟星魂,而是韓棠。   孟星魂想問,卻沒有問。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保留些秘密,誰都無權刺探。   他嘆了口氣,決定先好好的睡一覺再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孫玉伯必已知道韓棠的死訊,必已有所行動。   他希望孫玉伯不要做得太錯,錯得一敗塗地。   但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孫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葉翔並不在意,這段路他似乎閉著眼睛都能走。他曾經一次又一次躑躅在這條路上,一天又一天的等。   他等的是一個人,一個曾將他生命完全燃燒起來的人。   那時他寧可不惜犧牲一切來見這個人,只要能再看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再看到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已不配。   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好好的活著,為自己活著。   路很黑,因為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   路的盡頭就是孫玉伯的花園。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為他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在園外窺探。   他始終沒有看見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在如此靜夜中,蹄聲聽來分外明顯。   葉翔停下腳,閃入道路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應不算太遲鈍。   來的是三匹馬。   馬奔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誰也看不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   但葉翔卻知道。   馬蹄聲中,還夾雜著一聲鐵器相擊所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   那是鐵膽。   只要有陸漫天在的地方,就能聽到鐵膽相擊的聲音。   陸漫天果然來了!   孫玉伯顯然也已準備動用全力。   陸漫天做事本來一向光明正大,無論走到那裡都願意讓別人先知道:陸漫天來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動卻顯然不同。   他們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條路,選擇的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晚上。   這麼樣做可能有兩種意思:   孫玉伯的召喚很急,所以他不得不連夜趕來。   他們之間的秘密關係還不願公開,他們要萬鵬王認為孫玉伯已孤立無助,這樣他們才能找出機會反擊。   因為你若低估了敵人,自己就必定難免有所疏忽。   他們的反擊必定比萬鵬王對他們打擊加倍殘酷。   三匹馬都已遠去了,葉翔還靜靜的站在榕樹後面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變得很冷靜。   他想將這件事冷靜地分析一遍,看看孫玉伯能有幾分勝算。   他不能。   他腦筋一片混亂,剛開始去想一件事時,思路就已中斷。   他忽然覺得頭痛如裂,忽然雙腿彎曲著,貼著樹幹跪下。   現在他已無力思考,只能祈禱。   他全心全意的祈禱上蒼,莫要對他喜歡的人加以傷害。   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樹皮,磨擦著他的臉,他眼淚慢慢流下,因為他已無力去幫助他所喜歡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這條路上來,本是要去見孫玉伯的,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跪在這裡流淚。   鐵膽被捏在陸漫天手裡,竟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實在捏得太緊。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擺著盛滿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著看來已顯得有些蒼老的孫玉伯。   他本想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但是他已沒有這種心情,他心情沉重得像是吊著個鉛錘。   曙色已將染白窗紙,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甚至連平日寸步不離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這表示他們談的事,不但嚴重而且機密。   陸漫天忽然道:你能證實韓棠和孫劍都是被十二飛鵬幫害死的?   老伯點點頭,波的一聲,他手裡拿著的酒杯突然碎裂。   陸漫天道:你沒有找易潛龍?   老伯道:明後天他也許就能趕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為   他神色看來更疲倦,望著碎裂的酒杯,緩緩接著道:我必須先跟你談談。   陸漫天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應該負責。   老伯疲倦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都信任,但現在我卻不能不懷疑他,因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沒有別人能做到。   你若懷疑一個自己所最親近信賴的人時,那實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陸漫天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讓你對他不再懷疑。   他語氣平淡而輕鬆,所以很少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卻突然抽緊,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懷疑。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他母親是你嫡親的妹妹。   陸漫天道:我只知道組織裡絕不能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裡容不下半粒砂子。   老伯站起,慢慢的踱著方步。   他心裡一有不能解決的煩惱痛苦,就會站起來踱方步。   陸漫天和他本是創業的戰友,相處極久,當然知道他這種習慣,也知道他思考時不願被人打擾,更不願有人影響他的決定和判斷。   很久很久之後,老伯才停下腳步,問道:你認為他有幾分可疑?   這句話雖問得輕描淡寫,但陸漫天卻知道自己絕不能答錯一個字。   答錯一個字的代價,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   陸漫天也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所有的人都歸他直接指揮?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揮。   陸漫天道:首先和萬鵬王談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這一戰是否他造成的?   老伯沒有回答。   陸漫天也知道那句話問得並不高明,立刻又問道:他若安排得好些,萬鵬王是否就不會這麼快就發動攻勢?   老伯道:不錯,這一戰雖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們主動攻擊,損失當然不會如此慘重。   陸漫天突然不說話了。   老伯凝視著他道:我在等著聽你的結論。   對這種事下結論雖然困難而痛苦,但陸漫天已經別無選擇!   他站起來,垂首望著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的。   這句話已無異宣布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能,絕不能。   陸漫天道:什麼事不能?   老伯道:我絕不能要你親手殺他。   陸漫天沉吟著,試探道:你想自己動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陸漫天道:能殺得了他的人並不多,易潛龍也許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潛龍至少已有十五年沒有自己動過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對陸漫天和易潛龍之間的關係覺得好笑,卻從來沒有設法讓他們協調。   一個人若想指揮別人就得學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陸漫天又道:他現在知不知道你已對他有了懷疑?   老伯道:也許還不知道。   陸漫天道:那麼我們就得趕快下手,若等他有了警覺,就更難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的搖了搖頭,道:現在我還不想動手。   陸漫天道:為什麼?   老伯道:我還想再試試他。   陸漫天道:怎麼試?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   他重新找個酒杯,為自己倒了酒。這動作表示他情緒已逐漸穩定,對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了這杯酒,才緩緩道:派人找韓棠的人是馮浩,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陸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從關外帶回來的十個人其中之一。   老伯點點頭,笑笑道:看來這些年你對酒和女人都還有控制,所以你的記性還沒有衰退。   陸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並不想喝酒,只不過想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因為他生怕自己的臉會紅。   這些年來他對酒和女人的興趣並不比年輕時減退,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機會卻比年輕時多了幾倍。   艱苦奮鬥的日子已過去,現在已到了享受的時候。   他已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漸鬆弛,記憶也逐漸衰退,但馮浩這個人卻是他很難忘記的。   老伯手下最基本的幹部全來自關外,都是他的鄉親子弟!   這些人的能力也許並不強,但忠實卻絕無疑問。   馮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實的一個。   陸漫天乾咳了兩聲,道:難道馮浩現在也已歸律香川指揮?   老伯嘆了口氣,道:近來我已將很多事都交給他做,他也的確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馮浩到底還是馮浩,他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立刻就直接回來報告給我,現在還在外面等著。   陸漫天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韓棠的死訊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老伯點點頭,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殺他的人當然也知道!   陸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沒有和十二飛鵬幫串通,也絕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一杯酒,才接著說道:所以我現在就要去找韓棠。   陸漫天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試探著道:到那裡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剛這個人?   陸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飛鵬幫中的鐵鵬?聽說他前幾天已離開本壇,但行蹤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個人都能和陸漫天一樣消息靈通。   他替陸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壇動身的,預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棧,因為那時萬鵬王會派人去跟他連絡。   陸漫天道:這消息是否正確?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飛鵬幫潛伏,其中有個人已成為方剛的親信。陸漫天露出欽佩之色,老伯永遠不會等到要吃梨的時候才種樹,他早已撒下種子。每粒種子都隨時可能開花結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是否已明白?   陸漫天說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棧去找韓棠?   老伯道:不錯,律香川若沒有和萬鵬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韓棠的死訊,也不可能知道方剛的行蹤,他一定會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著道:但卻不是找韓棠,而是去殺韓棠。      律香川的表情顯得很驚詫,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殺韓棠?   老伯臉沉著,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你難道沒有聽清楚?   律香川垂下了頭,不敢再開口。老伯的命令從沒有人懷疑過。   過了半晌,老伯的臉色才緩和,道:我要你去殺韓棠,因為我知道他近年對我很不滿,認為我已對他冷落,所以就想另謀發展。這解釋合情而合理,無論誰都會覺得滿意。   律香川動容說道:難道他敢到十二飛鵬幫去謀發展?   老伯道:不錯,他已約好要和方鐵鵬商談,他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棧,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還能帶別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們的內部已有奸細,這次行動絕不能再讓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發問,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動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開出,就必需徹底執行,至於這件事是難是易?他是否能獨力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慮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獨力去將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鋤頭。   陸漫天一直在旁邊靜靜的瞧著,自從律香川走進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觀察著老伯的表情和動作。   現在他不但對老伯更為佩服,而且更幸慶老伯沒有對他懷疑,幸慶自己沒做出對不起老伯的事。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尋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沒有那麼愚笨,這次能提著方鐵鵬的人頭回來見老伯,能證明自己忠實。因為律香川畢竟是他的外甥,無論那個做舅父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外甥死無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開門,就看到林秀。   隨便什麼時候,他只要一推開門,都會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們已成親多年,多年來感情始終如一日。   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忠實,他無論出門多久,她都從不埋怨,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執行任務,夫妻間相聚的時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們的家庭更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他們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園中,因為老伯隨時都可能需要他,有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時將他從他妻子的身邊叫走。   對於這一點,林秀也從不埋怨,她對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樣,雖然老伯以前並不十分贊成他們的婚事。因為她是江南人,老伯卻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鄉。   林秀站了起來,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聲說道: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回來,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點了,今天我替你準備了一隻雞用早點,一隻剛好兩斤重的雞,而且是用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她說完已轉過身去準備,似乎沒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著道:我母親告訴我,早點若是吃得飽,整天的精神都會好。   律香川呆呆的看著她的腰,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的腰雖已不如以前那樣標緻苗條,但對一個結婚已多年的婦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律香川突然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開,我去看看雞湯是不是已涼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雞,我要吃你。   林秀心裡忽然湧起一陣熱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懷裡,咬著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關好門。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輕輕放在床上。   在別人眼中看來律香川是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麼的熱情。   她慶幸他的熱情經過多年都未曾減退。   但今天她忽然發覺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他們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他才會如此。   林秀張開眼,就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著的,而且果然帶著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熱潮立刻減退,低聲問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律香川苦笑,她對他實在瞭解得太深。   林秀的熱情雖已消失,心中卻更充滿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盡力使她歡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必這樣做的,不必勉強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來   律香川輕撫著她光滑的肩,慢慢的從她身上翻下,他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卻很明顯。   林秀溫柔的凝視著他。   她已發覺他心裡有所恐懼,這次的任務一定困難而危險。   她雖然同樣感到恐懼,卻沒有問,因為她知道他自己會說。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說出心裡的秘密。   這次她等得比較長,過了很久,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你還記不記得杭州大方客棧?   林秀當然記得。   他們新婚時曾經在大方客棧流連忘返,因為從大方客棧的後門走出去,用不了走很遠,就可以看到風光如畫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裡去,去殺一個人,他叫韓棠。   林秀皺皺眉,道:韓棠?他值得你親自去動手麼?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律香川道:他並不有名,可怕的人並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我們見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個。   林秀已發現他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願去,她也不願讓他去,但是她並不阻攔。   因為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你能不能喝點雞湯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轉出門,他已不忍再看她的妻子那種關心的眼色。   這種眼色最容易令男人喪失勇氣。   等他走出門,她忽然衝出去,只披件上衣就衝過去道:你能不能在後天趕回來?後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沒有回答,卻突又轉身緊緊擁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麼緊,就彷彿這已是最後的一次擁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卻還是勉強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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