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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3561 2023-02-05
  深夜。   這條街本來是城裡最熱鬧的一條,但現在每家店鋪卻已熄燈打烊,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點燈光,也聽不到點聲音。   武老刀陪著律香川走到這裡來,卻不懂是要來幹什麼?   他也不敢問。   律香川雖年輕,態度雖斯文有禮,但像武老刀這種老江湖卻已看出這人有一種年輕人特別不同的氣質,雖沒有老伯年輕時那麼威棱四射,卻更深沉難測,將來的成就一定不會在老伯之下。   武老刀有心結交這位年輕人,所以對他特別尊敬。   街上最大的酒樓叫八仙樓,現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樓的伙計顯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律香川卻直接就走過去推門。門居然沒有上栓,樓上燈火通明,只不過每扇窗子都蒙著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點燈光。

  有四五十個人早已在這裡等著,從衣著上看來,這些人的身份複雜,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沉靜,一雙手都粗糙而有力,他們彼此間顯然互不相識,但看到律香川,每個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行禮。   在這一剎那間,武老刀忽然發覺老伯的勢力遠比他想像中還可怕得多。   他完全沒有看到律香川召集任何人,這些人卻全都來了,他在這城裡住了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那裡來的。   最妙的是,這八仙樓的老闆余百樂也在這人群之中,而且第一個走過來迎接律香川的就是他。   武老刀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居然始終不知道他與老伯有來往,而且顯然還是老伯的屬下。   律香川對他的態度謙和又帶著三分尊敬,就像是一個聰明的帝王對待他的功臣樣。

  余百樂躬身道:除了有事到外地去了的之外,人多已到,請吩咐!   律香川微笑著點了點頭,張開雙手,道:各位請坐下,老伯令我問各位的好。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屬下一直惦記著老伯,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健康?   律香川笑道:   他老人家就像是鐵打的,各位都是他的老朋友,當然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就算瘟神見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個人都笑了。   剛才大家心裡都是有點緊張不安,但現在卻已全都一掃而空。   律香川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見面,本該敬各位一杯,卻又怕余老闆心疼。大家又在笑。   等這陣笑過了,律香川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接著道:何況,不瞞各位,這次我到這裡來,肩上的擔子很重,這件事若是不能解決,我也沒面再回去見老伯了,各位想想,我怎麼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著道:律先生著有什麼困難,無論是要人還是要錢,但請吩咐。   律香川道:多謝。   他等到每個人的注意力集中之後,才接著道:現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十二飛鵬幫總舵的馬廄!      夜更深,武老刀和律香川走在歸途。   現在他對這少年人的尊敬比過去更深。律香川剛才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留意著,他發覺這少年人不但說話比老江湖更有技巧,而且還有種特殊的魅力,能夠使每個初次見到他的人就想跟他親近,而這種親切並無損他的威嚴。   由於多年親身的體驗,武老刀深知一個人要得人敬愛是多麼困難。   最令武老刀感動的是,律香川雖急於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聲望和地位,卻還是未忘記將老伯高置於他自己之上。

  律香川忽然回頭對他道:你是不是有些話要問我?   武老刀遲疑著,他在這少年人面前說話已更小心。   他終於問道:你真的要那匹馬?   律香川道:老伯一生中從未對人說過假話,我一心想追隨他老人家,別的事我雖然萬萬趕不上,這一點至少還能做到。   武老刀暗中伸出了大拇指,過了半晌,才試探著道:那飛鵬古堡戒備森嚴,要將一匹會叫會逃的馬活生生偷出來,只怕很不容易就算馬夫中有老伯的朋友,也不容易。   律香川道:非但不容易,而且簡直幾乎是完全不可能。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是,我並沒有說要將那匹馬活生生帶出來。   武老刀怔了怔,變色道:你是說,只要能帶出來,不論死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武老刀倒抽一口氣道:萬鵬王將那匹馬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若是殺了牠,只怕後果很嚴重。   律香川淡淡笑道:就算不殺,後果也同樣嚴重。   武老刀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你知道,老伯從來不喜歡被人拒絕,這次更特別告訴我,只要能令萬鵬王放出令郎的心上人,不必考慮一切後果。   他拍了拍武老刀的肩,又道:老伯的朋友雖多,但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卻沒有幾個,他就算犧牲一切,也不能讓你傷心失望。   武老刀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意上湧,喉頭似已被塞住。勉強控制自己,道:難道老伯為了我,竟不惜和十二飛鵬幫一戰。   律香川淡淡道:我們早已有所準備。他說得雖輕鬆,但武老刀深知十二飛鵬幫的實力,當然知道這一戰所要犧牲的代價,如何慘烈。

  想到一個老朋友竟會為自己如此犧牲,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律香川道:當然我也不希望這一戰真的發生,所以才決心這麼做。   武老刀擦了擦鼻涕,想說話,卻說不出。   律香川道:我只希望這一舉可將萬鵬王嚇倒,乖乖的將那位姑娘送出來。   武老刀點點頭,心裡充滿了感激。   律香川道:我選擇那匹馬,只因為我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傷及人命,何況,我知道一個人發現自己最心愛之物被人毀滅時,除了憤怒悲哀外,還會覺得深深恐懼。   武老刀囁嚅著,道:可是,萬鵬王並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我早已說過,我們對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已早有準備。   武老刀垂下頭,心頭的重壓,使他連頭都抬不起來。

  他但願自己永遠未曾將這件事向老伯提起。   他當然永遠不會知道,就算沒有他這件事,這一戰還是遲早難免發生的!      萬鵬王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脾氣都特別暴躁,所以陪寢的少女早已找個機會溜了。   直到他吃完早點後,他的火氣才會慢慢消下去。   萬鵬王的食量也和他別的事同樣驚人,他的早點通常是一大鍋用冬菇和雲腿熬得爛爛的老母雞湯,另外還加上十個蛋,二十個煎包子。別人看到他的早點時,往往都會嚇一跳。   今天卻不同。萬鵬王掀開銀鍋的蓋子時,面色突然發青。   鍋子裡沒有冬菇,沒有火腿,也沒有雞。   鍋子裡只有一個馬頭,一個血淋淋的馬頭。   萬鵬王認得這隻馬頭。   他的胃立刻痙攣收縮,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然後就是一股足以將萬物燃燒的怒火,他幾乎忍不住要從床上跳起來,衝出去,將第一個見到的人扼死,將馬廄裡所有的人全都扼死,將送這鍋子來的人扼死十次!   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忍耐了下來。為了芝麻豆大的一點小事,他往往會暴跳如雷,怒氣沖天,甚至會殺人。   但遇著真正大事時,他反而能保持冷靜。   他知道唯有怒火才能毀滅他自己。   他也知道這件事是誰幹的。   老伯必將有所行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但卻未想到行動如此迅速。   律香川正是要讓他想不到。   你要打擊一個人,若不能把握第一個機會,就只有等到最後對方已鬆懈時,只不過要等那麼長久簡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律香川從未忘記。他把握了第一個機會,因為他知道對方這時還未及防備。

  萬鵬王吃早點的時候沒有人敢留在屋子裡。   他不喜歡別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房子裡沒有別人,所以他才靜靜思索。   老伯的確是個可怕的對手,比想像中還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律香川那樣的人還有多少?   萬鵬王惶惶地蓋好鍋蓋,走出去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只吩咐了句話,把黛黛立刻送到武老刀的鏢局去!   孟星魂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足足躺了七八個時辰。   他沒有吃,沒有動,也沒有睡著。   現在,距離高老大給他的期限還有九十一天。   他對老伯這個人所知道的,還是和二十九天之前同樣多。   他知道老伯是個很特別的人,別的事他幾乎完全不知道。   武功是什麼來歷?是深是淺?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老伯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那種非人能及的鎮靜,正是孟星魂覺得可怕的一點。   老伯屬下究竟有些什麼高手?有多少?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他所看到的,只是那全身都是暗器的斯文少年,和性烈如火,但卻義氣干雲的孫劍。   他知道這兩個人都已離開了本地,但老伯身旁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那灰衣人呢?   孟星魂自己也是殺人的專家,但對這人那種冷酷、準確、迅速的殺人方法,還是覺得心驚。   他也曾查詢過這人的行蹤。   可是,連律香川都查不出的事,他又怎能查得到?   老伯平日生活習慣是怎麼樣的?平時他到些甚麼地方去?   孟星魂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老伯確實在那裡住?園中至少有十七棟單獨的屋子,老伯住在那一棟?何況,老伯的花園並不止這花園一處,菊花園旁是梅花園,還有牡丹、薔薇、芍藥、茶花,甚至還有竹園。   所有的花園密密相接,誰也不知道究竟佔了多少地,只知道一個人就算走得很快也難在一天內繞著這片地走一圈。   最令孟星魂困擾的是,自從那天後,他就沒有再看到過老伯一眼。   這人就好像古代的帝王,永遠不會踏出他的領土一步。   花園中是不是有埋伏?有多少埋伏?孟星魂不知道。   他也不敢隨便踏入老伯的領地一步。   他不敢輕舉妄動。      入夜後孟星魂才起床,出去吃他今天的第一次飯,也是最後一頓飯。   他吃得很簡單,因為一個人若是吃得太飽,思想難免遲鈍。   近年來他這人已變成幾種動物的混合體,變得像蝙蝠般晝伏夜出,獵犬般善於追蹤,鷙鷹般的準,豹狼般的狠,兔子般善於奔跑,烏龜般忍辱負重,甚至還可以像駱駝和牛一般反芻。   他吃了一頓,往往就可以支持很久。   他選的這家店鋪不太大,也不太小,生意既不好,也不壞。   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採取中庸之道,因為他不想引人注目。   斜對面卻是家燈火輝煌的酒樓。   這時正有一群人嬉笑著從酒樓中走出來,有男有女,大多數都是很年輕,很快樂,看他們的衣著,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孟星魂很羨慕他們。   他和律香川不一樣,雖然羨慕別人,卻不妒嫉,對自己悲慘的過去也不會覺得悲哀憤怒。   笑聲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很響。   今天誰喝的酒最多?   當然是小蝶。   小蝶是個穿著大紅披風的女孩子,這時有個少年又衝入酒樓,提著個酒樽出來,送到小蝶面前。   小蝶,你若還能夠把這酒喝完,我才真的佩服。   小蝶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   她只是微微笑著,拿過酒樽,立刻就一飲而盡。   酒量這麼好的女孩子並不多,孟星魂也喝酒,未免多瞧了她兩眼。   他忽然發覺這女孩子很特別。   她長得很美,美極了,美麗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麼美。   而且隨時不會忘記提醒別人這一點。   這女孩子卻不同。   她好像對自己是美是醜都完全不在乎。她在人群中,也在笑,可是她笑得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雖然她身旁有那麼多人,但卻彷彿是完全孤立的,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個人站在寒冷荒涼的曠野中。   一匹匹馬牽了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過來。別的人都跟伴走了,只剩下小蝶和一個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少年身材很高,很英俊,佩劍的劍柄從披風裡露出來,閃閃發光。   這種少年正配做小蝶這種少女的護花使者。   還有輛最豪華的馬車停在路旁。   黑披風少年道:我們也上車吧。小蝶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道:你還想喝酒?   小蝶又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笑了。道:那麼你難道想在這裡站一夜?   小蝶還是搖頭,輕輕道:我只想走走。   黑披風少年道:好,我陪你走。他們的關係顯然很是親密,他還年輕,還不怕別人看不順眼。   他對別人的看法也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   小蝶並沒有要將他的手甩脫,還是輕輕道:我想一個人走走,好不好?   黑披風少年怔了怔,終於慢慢的放下她的手,道:明天我能不能再去找你?   小蝶嫣然道:只要你有空,我也有空,你為什麼不能來找我?   黑披風少年又笑了,道:明天我一早就去找你,你等我。   小蝶沒有再說話,一個人慢慢的往前走,她走得雖然慢,但,還是慢慢的,消失在黑暗中。夜很黑暗。   少女們都怕黑暗,而她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當然不認得小蝶,也不認得這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兩人的事本和他全無關係,他甚至也覺得這兩人是很配的一對。   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到小蝶要一個人走,看到她將那少年一個人丟夜路旁的時候,他心裡竟覺得很舒服。   那黑披風少年還一直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痴痴的瞧著,很久很久以後,他忽然又衝進了這飯鋪,大聲道:老闆,給我來壺酒,用大壺。   孟星魂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時候,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只覺得這少年很愚蠢,很可笑。   一壺酒很快就只剩下半壺。   這少年忽然向孟星魂招了招手,道:一個人喝酒真無聊,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我請你。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少年道:從來不喝?   孟星魂沒有回答,但他不想說謊,可也不想說實話。   少年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若遇見一個像那麼樣的女孩子,你也會喝酒的。   孟星魂道:哦?   少年道:我說的女孩子,就是剛才穿紅披風的那位,你看見了沒有?   孟星魂道:剛才的女孩子很多。   少年道:但她卻跟別人不同,有時她對我比火還熱,有時卻又冷得像冰。   他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遇見這麼樣一個女人,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孟星魂道:辦法多極了,最好就是另外去找一個。   他不想再談下去,卻知道自己若不走,這談話就不會結束。   他走了。走出門的時候,還聽到這少年在喃喃自語,道:小蝶小蝶,你對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你為什麼總是要我受不了?      前面一片黑暗。   小蝶就是往這條路走的,孟星魂不知不覺也走上了這條路。   雖然他自己絕不會承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彷彿有個秘密,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女孩子一面。   他沒有見到。   那女孩子就像幽靈般在黑暗中消失。   孟星魂回到他住的那家客棧時,夜已很深,小院中已寂無人聲。   他屋子裡當然也沒有燈火。   他根本從不燃燈,因為他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會覺得比較安全。   門是關著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走的時候本已將門窗全部關好。   但是,他還沒有走過去,他就忽然停下了腳步,彷彿是一頭久經訓練的獵犬,忽然聞出了前面的警訊。   他身形忽然掠起,掠到後院。   後面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輕輕彈了彈窗戶,忽又掠起,到前面的屋簷上,行動之迅速、輕靈,就像是鷹與蝙蝠。   就在這個時候,已有一條人影從前面的窗子裡掠出。   這人的行動也很迅速矯健,身形一掠,騰空而起,忽然覺得有個人緊貼在他身後的半尺外。   他往上躍,這人也往上躍,他下落,這人也跟著往下落。   一起落間,他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只聽身後這人淡淡道:你若不是小何,現在已經死了十次。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他已聽出這是孟星魂的聲音。   他沒有說話,用力推開孟星魂的房門,大步走了進去。   孟星魂站在門外,臉上毫無表情,直到房子裡燈光亮起,他才慢慢的走進去坐下。   就坐在小何對面。   他看著小何,小何卻故意不看他。   他認識小何已有二十年,卻從來不了解這個人,而他也不想了解。   他們的感情本該和兄弟一樣,但有時卻偏偏像個陌生人。   孟星魂、石群、葉翔、小何,都是孤兒,他們能夠在戰亂和飢荒中活下來,都靠高老大。   小何,是這四個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遇見高老大卻最早,他一直認為高老大是他一個人的老大。   所以高老大收容另外三個人的時候,他不但嫉妒,而且憤怒,不但排擠,而且挑撥。   他一直認為這三個人,不但從高老大手裡奪去了他的食物,也奪去了他的愛,若沒有這三個人,他就可以吃得飽些,過得舒服些。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用盡各種法子,想讓高老大要這三個人滾蛋。   那時他才六歲。   六歲時,他就已經是個攻於心計的人。   六歲時,他想的法子就壞絕。   有次,高老大叫他通知另外三個人,在西城外的長亭集合,他卻告訴他們,集合的地方在東城。   他們在東城外等候了兩天,幾乎餓死,若不是高老大一直不死心,一直在找尋,他們就活不到現在了。   還有一次,他告訴巡城捕快,說他們三個人是小偷,而且還故意將自己偷來的東西塞在他們的身上。   那時除了死囚外,無論罪多大的囚犯都已被放了出來,因為衙門裡也沒有那麼多糧食養犯人。   那次他們三個人就幾乎做了淹死鬼,若不是高老大也不知用什麼法子讓那捕快嚐著點甜頭,那他們三個人也絕活不到現在。   那時捕快對付小偷的法子,不是捉到官裡去,就是拋到河裡去。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事後高老大雖然罵了他幾句,卻並沒有趕他走,因為她總覺得他年紀還小,做這種事的動機也是為了她,所以值得原諒。   高老大做事本就只憑自己的好惡,對是非之間的觀念都很模糊,因為根本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是錯的,什麼才是對的。   所以她總認為,只要能活下去,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二十年來,小何一直不斷地在做這種事,用的手段當然越來越高明,越來越不露痕跡。   尤其是對孟星魂,他妒嫉得更厲害,他們是同時開始練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卻比他強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漸漸地重要。   這使他越來越無法忍受。      孟星魂凝視著小何漂亮的臉。   他漂亮得幾乎已不像是個男人。   高老大常說:小何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將頭髮披下來,大多數男人都必定會被他勾去魂魄。尤其是他的皮膚,簡直比女人還細還白,很多人都不懂,像他這種在烈日風沙中長大的人,怎麼會有這麼白的皮膚。   但現在他臉色卻已因憤怒而變成鐵青,一雙幼細柔滑的手也在不停的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脾氣發作。   孟星魂心裡忽然升出一陣歉疚之意。   無論如何,小何畢竟是他多年的伙伴,年紀畢竟比他小兩歲。   他本該將他當作自己的兄弟。他勉強自己笑了笑,道:想不到你會來,你應該先通知我的。   小何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屋子裡的人是誰?   孟星魂道:什麼人都有可能,做我們這種事的人,對什麼事都不能不特別小心。   小何板著臉,道:什麼人都有可能?難道除了高老大之外,還有別人知道你在這裡?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道:是高老大叫你來的?   小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意思就是說他已經承認了。   孟星魂面上雖也全無表情,但目中已掠過了一片陰影。   他出來做事的時候,高老大從未干涉過他的行動,甚至連問都不問。   她盡力要他知道,她對他是多麼信任。但現在,卻好像不同了。   孟星魂不得不想起那次高老大要他在暗中跟蹤葉翔的情形。   那次她要他去,就表示她對葉翔已不再信任,認為葉翔已無力再完滿完成任務。   小何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睛裡,忽然有了光。   他似乎已猜出孟星魂心裡在想什麼,故意笑了笑,淡淡道:你當然知道高老大並不是不信任你,只不過要我來告訴你幾句話。   他笑得很神秘,很曖昧,任何人都可看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有點幸災樂禍。他正是故意要孟星魂有這種感覺。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她要你告訴我什麼?   小何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孫老伯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都出去辦事了?   孟星魂道:你說的是孫劍和律香川?   小何點點頭,帶著笑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但高老大卻怕你不知道。   怕你不知道,這意思就是對你已有點不信任。   孟星魂當然不會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小何也知道他已聽出,接著道:這兩個人一走,孫玉伯無異失了兩條手臂,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左右手,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翹起腿,悠然道:所以現在正是你下手最好的時候,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下手?   孟星魂望著他高高翹起的兩條腿,怒氣忽然上湧,道:這件事是你做?還是我做?   小何道:當然是你。   孟星魂道:是我做,就得由我作主。   小何道:當然是你作主,我只不過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高老大常說你最冷靜,想不到你這麼容易發脾氣。   孟星魂覺得自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他的確不該動怒的,怒氣對他這種人來說,簡直比毒藥還可怕。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漸漸變冷。   小何看著他,皺眉道:你怎麼樣了?是不是不舒服?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我累了。   小何沉吟著,顯得很關心,道: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顯得更開心,忽又搖了搖頭,道: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這才嘆了口氣,道:這兩年來你的確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陣子,這件事你若已覺得不想去做,我可以替你去。   孟星魂緩緩站起來,瞪視著他,緩緩道:你知道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嗎?   小何不回答,忽又冷笑,反問道:你以為我殺不了他?   孟星魂道:也許我也殺不了他。   小何冷笑道:你殺不了的人,難道我就更殺不了?他臉色又發青,接著道:就算你武功比我強,但殺人並不是全靠武功的,主要的是看你下不下得了手,若論武功,葉翔難道比你差?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緩緩的坐下,道:你若一定要替我去,就去吧!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爭辯,疲倦得什麼事都不想做。   可是有句話他卻還是不能不說。   他慢慢的接著道:但你去之前,最好先了解做這件事多麼危險。   小何立刻道:我了解得很,我不怕。   危險的確嚇不倒他。他等待這機會已有很久了,無論什麼事都不能要他放棄。   只要他能夠做成這件事,就能夠取代孟星魂的地位。   孟星魂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卻完全不在乎。   他只想躺下來好好的睡一覺。      他睡不著,一直到天亮都睡不著。   曙色已臨,他站起來,走出去,晨霧濃得像老人嘴裡噴出的煙。   他走出市鎮,晨霧還未消失。   走到什麼時候?走到那裡去?   他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去想。   他想得太多,太亂,現在已變成一片空白。   微風中傳來泉水流動的聲音,他不知不覺走過去,在流水旁坐下來。   他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喜歡流水。   流水也會乾枯,卻永遠不會停下來,彷彿永遠不知道厭倦。它那種活潑的生機永恆不變。   世上也許只有人才會覺得厭倦吧!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幾乎忍不住立刻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與流水融為一體。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      霧已漸漸淡了。   他忽然發覺有個人就在他身旁不遠處,他一直沒有發現這人存在,因為這人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裡,安靜得就像是河岸邊的泥土。   現在這人卻向他走了過來。   他穿著一件鮮紅色的斗篷,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她眼睛縱然在薄霧中看來還是那麼明亮。   她走過來,凝視著他。   鮮紅的斗篷,如流水般波動,漆黑的頭髮在風中飛散,明亮的眼睛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憐憫和同情。   她憐憫世人的愚昧,同情世人的無知。因為她不是人,是神。   她美麗得彷彿是自河水中升起的洛神。孟星魂的咽喉忽然堵塞,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看到她,立刻就覺得有一股新鮮的熱血自胸膛中湧起,湧上咽喉。   他認得她,知道她不是神,也許她比神更美麗,更神秘,但卻的的確確是個人。   她就是小蝶。小蝶還在凝視著他。忽然道:你想死?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對他說話,她的聲音比春天的流水更動聽。   他也想說話,卻說不出。   小蝶道:你想死,我並不勸你,我只問你一句話。   孟星魂點點頭。   小蝶的目光忽然移向遠方,遠方煙霧朦朧,迷漫了她的眼睛。   她輕輕問道:我只問你,你活過沒有?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我活過沒有?我這樣能算是活著麼?   孟星魂扭轉頭,他生怕眼淚會流下。   小蝶的聲音似乎也已在遠方,道:一個人若連活都沒有活過,就想死,豈非太愚蠢了些?孟星魂幾乎想問:你活過嗎?   他沒有問,不必問。   她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她當然活過。   可是她為什麼偏偏也要到這淒涼的河水旁來,她是寧可忍受寂寞?還是來獨自享受寂寞?   寂寞本也有一種清淡的樂趣。   過了很久,孟星魂終於慢慢的回過頭,卻已看不到她了。   她像霧一般的來,又像霧一般的消失。他與她相見總是如此短促。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在他心底深處,總覺得彷彿已認得她很久,彷彿在還沒有生下來之前,就已經認得她了。而她也早就在等著他。   他活著,彷彿就是為了要等著看見她一面。   但這是不是最後一面呢?   孟星魂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她從那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往那裡去。   她既不可捉摸,也無處追尋。   孟星魂凝注著遠方,心裡忽然湧起一陣說不出的黯然銷魂之意。   遠方的霧更淡了。      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小何的消息。   這個人就像是忽然間從世上消失。   菊花園裡也沒有絲毫動靜。   小蝶呢?   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到這世界上來過。   孟星魂決定先回快活林去。   快活林中的人,永遠都是快活的。   高老大臉上永遠都帶著甜蜜動人的笑。看到孟星魂回來的時候,她的笑容更開朗。   但是她始終沒有仔細看過孟星魂一眼,她顯然也和孟星魂一樣。   雖然決心要忘記那天在木屋中發生的事,都很難真的忘記。   孟星魂垂著頭。   高老大道:你回來了?   孟星魂當然回來了,卻搖搖頭。   他知道高老大的意思並不是真的問他是否回來了,而是問他是否已完成任務,因為他以前在任務還未完成時絕不回來。   高老大皺了皺眉,道:為什麼?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小何呢?   高老大道:小何?誰知道他瘋到那裡去了,這一陣他沒事做。   她笑了笑,接著道:咱們都一樣,沒事做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   孟星魂的心往下沉,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見過他。   高老大道:你見過他?在那裡?   孟星魂道:他去找過我。   高老大動容道:他為什麼去找你?孟星魂閉上了嘴!高老大道:你知道他到那裡去了?   孟星魂還是閉著嘴。   高老大臉色卻已變了,變得很難看。   她也很了解小何,也知道,他如何急於表現自己。   孟星魂轉過頭,想走出去。他已不必再問。小何無意中知道他的去處,故意去找他,為的就是要打擊他的信心,好替他去執行那件任務。   這種事小何已做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做錯了,錯得可怕。   他沒有想到老伯是個多麼危險的人物。高老大忽然道:等等走我問你,他是不是想替你去找孫玉伯呢?   孟星魂終於點點頭。   高老大道:你就讓他去了?   孟星魂道:他已經去了。   高老大面上現出怒容,道:你明知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去最多也不過只有六七成把握,他去簡直是送死,你為什麼讓他去?   孟星魂猝然轉過身,目中也有了怒意,道,他怎麼知道我住在那裡的?   高老大的嘴好像忽然被塞住。   孟星魂執行的一向是最秘密的任務,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知道。   小何怎麼會知道的?   過了很久,高老大才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是怪你,只不過是為他擔心而已,你們無論誰有了危險,我都同樣擔心。   孟星魂又垂下頭。   他在別人面前從不低頭,但是她卻不同。   他忘不了她對他們的恩情。   高老大道:你想到那裡去?   孟星魂道:去該去的地方!   高老大搖搖頭道:現在你已經不能去了。   孟星魂道:不能去?   高老大道:小何若已去找過孫玉伯,不論他是死是活,孫玉伯必然已經有了警覺,你再去就太危險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去的地方,那次不危險?   高老大道:但這次卻不同。   孟星魂道:沒有什麼不同,只要是我該做的事,我就要做好它。   只要一開始,就絕不半途放手。   高老大沉吟著道:就算你要去,也得等到這件事冷下來再說。   孟星魂道:那時小何也已冷了。   高老大又嘆了口氣,道:現在他也已經冷了。   孟星魂道:我至少應該去瞧瞧。   高老大道:不行,你不能冒險,我不能為了任何人讓你去冒險。   孟星魂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道:連他也不行?   高老大斷然道:他也不行,更不行,我不能為了一個死人將活人犧牲。   孟星魂道:但他是我們的兄弟。   高老大道:兄弟是一回事,任務是一事,我們若不能將這兩件事分開,明天死的就是我們。   她美麗的眼睛變得很深沉,慢慢的接著道:我們若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孟星魂不再說話。   他發現,高老大漸漸在變,變得更無情,更冷酷。   自從葉翔那次事件之後,他已有了這種感覺。   但她為什麼不怕小何洩露秘密?   有人在敲門。這是高老大的私門,若沒有重要的事,誰也不敢來敲門。   高老大打開門上的小窗,道:什麼事?   門外應聲道:屠二爺想請你去喝酒。   高老大道:屠城?   門外人道:是。   高老大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我就去。   她忽然轉身凝視著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屠城是什麼人?孟星魂搖搖頭。   高老大雖然瞧著他,目中卻帶著深思的表情,道:屠城表面上是個大商人,其實卻是十二飛鵬幫的壇主,也是萬鵬王手下的第一號打手。   孟星魂道:他就是屠大鵬?   高老大道:他就是。   他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孫玉伯曾經派律香川去找過萬鵬王?   孟星魂道:我知道律香川走了,卻不知道他去找誰,也沒有打聽。   和他任務沒有直接關係的事,他從不打聽。   高老大道:律香川是孫玉伯最重要的人,若不是為了重要的事,他絕不會輕易派他出去。   孟星魂點點頭。   他也感覺到律香川的確不可輕視。   高老大面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孫玉伯若和萬鵬王有了爭執,我們的事就有希望,屠城這次離開大鵬壇,說不定就是衝著孫玉伯來的。   她拉開門,匆匆走了出去,道:我們再去打聽打聽,你最好在這裡等著。   她的消息永遠最靈通,因為她打聽消息的法子的確很有效。   孟星魂卻沒有在這裡等著。他也有事要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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