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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回 大師與琴僮

天涯明月刀 古龍 8227 2023-02-05
  大地更黑暗,這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入燈火中。   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幾乎就像傅紅雪一樣,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憂鬱。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要殺你,你還要來?   這人道:我非來不可。   大漢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也要殺他。   大漢道:也非殺不可?   這人點點頭,道: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幾件他不願做的事,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大漢看看他,又看看傅紅雪,顯得既驚訝,又迷惑。這種事本就是他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可是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氣,這小小麵攤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甚至比刑場上的殺氣更強烈,吏可怕。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目光轉向傅紅雪,眼色更憂鬱。   無情的人本不該有這種憂鬱。   蕭四無本是個無情的人。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來的。   傅紅雪依舊沉默。他彷彿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連他握刀的手都已失失了昔日那種磐石般的穩定,可是他手裡仍然握著刀,他的刀並沒有變。   蕭四無看著他的刀,道:我相信遲早總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紅雪早已說過:我等著你。   蕭四無道:我本來也想等到那一天再來找你。   傅紅雪忽然道:那麼你現在就不該來的。   蕭四無道:可是我已來了。   傅紅雪道:明知不該來,為什麼要來?   蕭四無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滿譏誚: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做過。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這些事本身就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只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蕭四無道:我已找過你三次,我都要殺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紅雪再次沉默。   蕭四無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我。   傅紅雪忽又問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殺你?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很久未遇對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紅雪承認。   縱橫無敵,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麼愉快的事,一個人到了沒有對手時,甚至比沒有朋友更寂寞。

  蕭四無道:可是我知道現在你已不會再等了,這一次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來就像是個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卻還是充滿譏誚:因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個傅紅雪了。   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的刀已飛出去,迅速,準確,致命!   他雖然明知這一刀必定會被傅紅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時,仍然使出全力。   因為他誠,至少對他的刀誠。   這誠字的意義,就是一種敬業的精確,鍥而不捨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絕望時決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決不放棄最後一分努力。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無論誰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做什麼事都必定會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機會了,因為他走的是條不該走的路。

  因為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頭顱落地。   鮮血霧一般迷漫在昏黃的燈光下。   燈光紅了,人的臉卻青了。   那大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凍結,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也用刀,他也殺人,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傅紅雪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殺過人。   燈光又昏黃!   他抬起頭,忽然發覺傅紅雪已不在燈光下。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來的確可以不殺他,為什麼還是殺了他?   傅紅雪看著手裡的刀,忽然明白蕭四無為什麼要來了!   因為他知道傅紅雪已無法控制自己,他認為他已有擊敗傅紅雪的機會。   他急著要試試,所以他已沒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畢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畢竟還很年輕。   傅紅雪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錯。   錯的是誰?   不管錯的是誰,他心裡的壓力和負擔都已無法減輕,因為他殺的人本是他以前絕不會殺的。   難道我真的已無法控制自己?   難道我真的已變成了個劊子手?   難道我遲早也總有一天會發瘋?   寬大的桌上一塵不染,寬大的屋子裡也沒有一點聲音,因為公子羽正在沉思。   蕭四無已去了?剛才他在問。   是。   你們用什麼法子要他去的?   我們讓他以為自己有了殺傅紅雪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傅紅雪殺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現在公子羽沉思著,思索的對象當然是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紅雪外,現在幾乎已全無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興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風中默默流動,他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在殺人,還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經快完了。   他又問:你知不知他為什麼快完了?   他看著的並不是在他面前的顧棋,而是站在他後面的一個人。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太沉默,太安靜,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影子的,可是公子羽這句話並不是在問顧棋,而是在問他。   難道顧棋不能解釋的事,他反而能解釋?難道他知道的比顧棋還多?   一個人若是到了已經快完了的時候,一定會有缺口露出來。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潰時的那種缺口。他用的詞句雖奇特,卻精簡正確。

  傅紅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問。   他本不想殺蕭四無。他已放過蕭四無三次,這次卻已無法控制自己。   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給他去殺?   還可以再送一個。   誰?   他自己。   影子用的詞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能殺他自己。   什麼事比殺人更殘酷?   逼人自殺比殺人更殘酷,因為,其間經歷的過程更長,更痛苦。   長夜,長得可怕。   長夜已將盡。   傅紅雪停下來,看著乳白色的晨霧在竹籬花樹間升起。   這漫長的一夜,他總算熬了過去。他還能熬多久?   疲倦,飢渴,頭疼如裂,嘴唇也乾得發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竹籬,誰家的花樹。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這裡停下來,只不過因為這裡有琴聲。   空靈的琴聲,就彷彿是和晨霧同時從虛無縹緲間散出來的。   他並不想在這裡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停了下來。   縹緲的琴聲,又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他沒有親人,可是他聽見這琴聲,心靈立刻就起了種奇妙的感應,然後他整個人都似已與琴聲融為一體,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   自從他殺了倪家兄妹後,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完全鬆弛。   突聽錚的一響,琴聲斷絕,小園中卻傳出了人聲:想不到門外竟有知音,為何不進來小坐?   傅紅雪想都沒有想,就推開柴扉,走了進去。   小園中花樹扶疏,有精舍三五,一個白髮蒼蒼的布衣老人,已在長揖迎賓。

  傅紅雪居然以長揖答禮,道:不速之客,怎敢勞動老丈親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貴客易得,知音難求,若不親自相迎,豈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學琴?   傅紅雪道:是。   老人道:請。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來至少已是千載以上的古物,琴尾卻被燒焦了一處。   傅紅雪動容道:莫非這就是故老相傳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閣下好眼力。   傅紅雪道:那麼老丈就是鍾大師?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鍾。   傅紅雪再次長揖。這是他第一次對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他天下無雙的琴藝;高尚獨特的藝術,高尚獨立的人格,都同樣應該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塵不染,鍾大師脫履上榻,盤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紅雪沒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滌。   鍾大師道:老朽這斗室中雖然只有一琴一几,能進來的人卻不多。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請你進來?   傅紅雪搖頭。   鍾大師道:因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雖不整,心卻如明鏡,你自己又何必自慚形穢?   傅紅雪也坐下。   鍾大師微笑,手撫琴弦,叮咚一聲,空靈的琴聲,立刻又佔據了傅紅雪的心靈。   他手裡還是緊握著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覺得這柄刀是多餘的。這也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琴聲彷彿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種天地,那裡沒有刀,也沒有戾氣。   人為什麼要殺人?不但自己殺人,還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漸漸放鬆了。他本來的確已接近崩潰,可是在這琴聲中,他已得到解脫。   聲音雖遙遠,入耳卻清晰。就在這時,遠處忽然也傳來錚的一聲,彷彿也是琴聲。   鍾大師撫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響,五弦俱斷。   傅紅雪的臉色也變了。天地間忽然變得一片死寂。鍾大師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神情沮喪,若有所失,看來竟似忽然老了十歲。   傅紅雪忍不住問:大師莫非聽出了什麼凶兆?   鍾大師不聞不問。遠方又有琴聲一響,他額頭竟有冷汗滾滾而下。等到琴聲再響時,這高雅沉靜的老人,竟忽然從榻上一躍而起,只穿著一雙白襪,就衝了出去。   一陣風從門外吹來,琴上的斷弦迎風而舞,就像是這古琴的精靈已復活,也想跟著他出去,看一看遠處是誰在撫琴。   傅紅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斷了,人老了,就連這小園中的花樹,彷彿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憔悴了。   這究竟為了什麼?   長巷盡頭,是條長街,長街盡頭,是個市場。   現在正是早市的時候,市場中擁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   人都是俗人,聲音也是俗聲,這不俗的鍾大師,到這裡找尋什麼?他足上一雙點塵不染的白襪已沾滿泥垢,呆呆地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就像個失落了錢袋的小家主婦。   聞名天下的琴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本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卻忍不住問:大師究竟要找什麼?   鍾大師沉默著,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鍾大師道:一位絕世無雙的高人。   傅紅雪道:他高在何處?   鍾大師道:琴。   傅紅雪道:他的琴比大師更高?   鍾大師長長歎息,黯然道:他的弦聲一響,已足令我終身不敢言琴。   傅紅雪又不禁動容:大師已經知道這個人在哪裡?   鍾大師道:琴聲自此處傳出,他想必也在這裡。   傅紅雪道:這裡只不過是個市場。   鍾大師歎息道:就因為這裡是市場,才能顯出他的高絕。   傅紅雪道:為什麼?   鍾大師目光遙視遠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為他人雖在凡俗之中,一心卻遠在白雲之外,凡俗中的萬事萬物都已不足影響他心如止水。   傅紅雪沉默,慢慢地抬起頭,忽又大聲道:大師說的莫非就是他?   市場中有個肉案。   無論什麼樣的市場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無論什麼地方的屠夫都會顯得有點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比別的攤販高貴。   因為他能殺戮,因為他不怕流血。   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還有個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著一個人。   一個懶懶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濕又髒,有很多主婦都是穿著釘鞋來買菜的,這個人卻不在乎,就這樣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張琴。   他彷彿在撫琴,琴弦卻未響。   鍾大師已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這個人卻在看著自己的手,連頭都沒有抬。   鍾大師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稱弟子:弟子鍾離。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聖鍾大師?   鍾大師額上忽又冒出冷汗,囁嚅著道:君子琴弦一動,已妙絕天下,為何不復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鍾大師愕然,道:怕?怕什麼?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頭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鍾大師垂下頭,汗落如雨,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君子來自遠方?   白衣人道:來自遠方,卻不知去處。   鍾大師道:不敢請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請教,我只不過是個琴僮而已。   琴僮?像這樣的人會做別人的琴僮?誰配有這樣的琴僮?   鍾大師不能相信,這種事實在令他無法想像,他又忍不住問道:以君子之高才,為什麼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為我本來就不如他。   傅紅雪忽然問:他是誰?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他是誰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紅雪忽然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誰知鍾大師竟撲過來,用力抱住了傅紅雪的臂,大聲道:你千萬不能傷了這雙手,這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白衣人大笑,揮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紅雪頭頂砍下。   肉案旁的一個菜販,也用秤桿當作了點穴鐝,急點傅紅雪期門、將台、玄樣三處大穴。   提著籃子買菜的主婦,也將手裡的菜籃子向傅紅雪頭上罩了下去。   後面一個小販用扁擔挑著兩籠雞走過,竟抽出了扁擔,橫掃傅紅雪的腰。   忽然間,刀光一閃,卡嚓一響,扁擔斷了,菜籃碎了,一桿秤劈成兩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飛了出去,刀柄上還帶著隻血淋淋的手。   籠中的雞鴨飛出來,市場中亂得就像一鍋剛煮沸的熱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卻已蹤影不見。   人群擁過來,屠夫、菜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傅紅雪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了琴聲。   琴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他就往哪裡走。他走得並不快。這虛無縹緲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麼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鍾大師居然在後面跟著,雪白的襪子已破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著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伏,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脯,他們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彷彿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的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卻沒有人。   琴弦上彷彿還有餘韻,琴台下壓著張短箋:   刀缺琴斷,月落花凋,   公子如龍,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鍾大師面對著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裡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紅雪遠遠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鍾大師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準備走。   傅紅雪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鍾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著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他滿頭白髮,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傅紅雪初見他時彷彿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過三十五六。   傅紅雪看著他的倦容和白髮,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鍾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髮。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紅雪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裡,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鍾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麼樣?   傅紅雪沒有回答。   鍾大師歎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並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傅紅雪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過就是一把刀?又有誰知道這把刀對他的意義?他豈非也同樣和魔鬼做過了交易,豈非也同樣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麼?   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更明白這種事,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裡,連吐都吐不出。   鍾大師又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你我既能相見,總是有緣,我還要為你再奏一曲。   傅紅雪道:然後呢?   鍾大師道:然後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紅雪道:你不走?   鍾大師道:我?我還能到哪裡去?   傅紅雪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裡是個好地方,他已準備埋骨在這裡。對他說來,生命已不再是種榮耀,而是羞恥,他活著已全無意義。   叮咚一聲,琴聲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輕紗般灑下來,籠罩了山谷。   他的琴聲悲淒,彷彿一個久經離亂的白髮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只有悲傷才是永恆的。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難免一死。   人活著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掙扎奮鬥?為什麼要受難受苦?為什麼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恆的安息?   然後琴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琴聲才能表達。   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裡。   死神的手彷彿也在幫著他撥動琴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裡,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扎奮鬥。   在那裡,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紅雪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濕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緊。他是不是已準備拔刀?拔刀殺什麼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才能殺他自己。   琴聲更悲慼,山谷更黑暗。   沒有光明,沒有希望。   琴聲又彷彿在呼喚,他彷彿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燕南飛和明月心。   他們是不是已獲得安息?他們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傅紅雪終於拔出了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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