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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看破生死

三少爺的劍 古龍 5627 2023-02-05
  他旁邊卻有個華服少年挺身而出,抗聲道:這絕不是一點輕傷,那位先生傷勢之重,學生至今還沒有看見過。   小弟瞪著他,道:你是什麼東西?   少年道:學生不是東西,學生是人,叫簡傳學。   小弟道:你就是簡復生的兒子?   簡傳學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簡傳學,想必已傳了他的醫學,學問想必也不小。   簡傳學道:學生雖然才疏學淺,有關刀圭金創這方面的醫理,倒也還知道一點。   他指著後面的人,又道,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箇中的斵輪老手,我等治不好的傷,別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麼知道別人也治不好?   簡傳學道:那位先生身上的傷,一共有五處,兩處是舊創,三處是這兩天才被人用利劍刺傷的,雖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劍都刺得很深,已傷及關節處的筋骨。

  他嘆了口氣,又接著道:病人受了傷之後,若是立刻求醫療養,也許還有救,可惜他受傷後又勞動過度,而且還喝了酒,喝的又太多,傷口已經開始在潰爛。   他說的話確實句句都切中要處,小弟也只有在旁聽著。   簡傳學道:可是嚴重的,還是那兩處舊創,就算我們能把新傷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臉變了:七天?   簡傳學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兩處舊創看起來豈非早已收了口?   簡傳學道:就因為創痕已經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簡傳學道:你當然不會懂,懂得這種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卻偏偏認得一個,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簡傳學道:他受傷之後,就恰巧遇見了這位朋友,這位朋友身上,恰巧帶著最好的金創藥,又恰巧帶著最毒的化骨散。   他嘆了口氣:金創藥生肌,化骨散蝕骨,劍痕收口時,創毒已入骨,七天之內,他的全身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將化為膿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沒有藥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小弟道:也沒有人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他的回答簡單、明確、肯定,令人不能懷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這種事,又是多麼痛苦,多麼殘酷。   只有他知道簡傳學說的這位朋友是誰,就因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沒有別的。因為他甚至連恨都不能去恨。

  應該愛的不能去愛,應該恨的不能去恨,對一個血還沒有冷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聽見謝曉峰在問:最多七天,最少幾天?   他不敢回頭面對謝曉峰,也不想聽簡傳學的答覆。   但是他已聽見!   三天。   簡傳學的回答雖然還是同樣明確肯定,聲音卻也有了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謝曉峰的反應很奇特。他笑了。   死,並不是件很可笑的事,絕不是。   他為什麼要笑?   是因為對生命的輕蔑和譏誚?還是因為那種已看破一切的灑脫?   小弟忽然轉身衝過來,大聲道:你為什麼還要笑?你怎麼還能笑得出?

  謝曉峰不回答,卻反問:大家遠路而來,主人難道連酒都不招待。   簡傳學的手一直在抖,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簡傳學的手才恢復穩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經鬆弛,情緒穩定。   可是終年執刀的外傷大夫,卻不該有一雙常常會顫抖的手。   謝曉峰一直在盯著他的手,忽然問:你常喝酒?   簡傳學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謝曉峰道:如果一個人常喝酒,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喝?   簡傳學道:大概是的。   謝曉峰道:既然喜歡喝,為什麼不多喝些?   簡傳學道:因為喝太多總是於身體有損,所以   謝曉峰道:所以你心裏雖然想喝,卻不得不勉強控制自己。

  簡傳學承認。   謝曉峰道:因為你還想活下去,還想多活幾年,活得越久越好。簡傳學更不能否認生命如此可貴,又有誰不珍惜。   謝曉峰舉杯,飲盡,道:每個人活著時,都一定有很多心裏很想去做,卻不敢去做的事,因為一個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難免會有很多拘束,很多顧忌。   簡傳學又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芸芸眾生中,又有誰無拘無束,隨心所欲!   謝曉峰道:有一種人!   簡傳學道:那種?   謝曉峰微笑道: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忍心笑?誰能笑得出?   在人類所有的悲劇,還有那種比死更悲哀?   一種永恆的悲哀。      酒已將足。

  仍未足。   謝曉峰忽然問: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在這幾天裏,你會做什麼?      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奇妙而有趣,卻又帶著種殘酷的譏誚。   也許有很多人曾經在夜深人靜,無法成眠時問過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這三天裏,我會去做些什麼事?   但是會拿這問題去問別人的一定不多。   他問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在座的每一個人。   座中忽然有個人站起來,大聲道:如果是我,我會殺人!      這個人叫施經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醫,傳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規守矩的惇惇君子。   他當然也是個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禮,現在居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認得他的人,當然都很吃驚。

  謝曉峰卻笑了:你要去殺人?殺多少人?   施經墨好像被這問題嚇了一跳,喃喃道: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   謝曉峰道:你想殺多少?   施經墨道:我本來只想殺一個的,現在想想,還有兩個也一樣該死!   謝曉峰道:他們都很對不起你?   施經墨咬著牙,目中現出怒火,就好像仇人已經在他眼前,他隨時都可以將他們的頭顱砍下。   謝曉峰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還有許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著他們逍遙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還快活。   施經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緊的雙拳漸漸放鬆,目中的怒火也漸漸消失,黯然道:不錯,就因為我還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讓他們活下去。   他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一個人要繼續活下去,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謝曉峰忽然轉過臉,盯著簡傳學,道:你呢?   簡傳學本來一直在沉思,顯然也被這問題嚇了一跳:我?   謝曉峰道:你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學問好,而且剛強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當然也不敢做出一點踰越規矩禮教的事。   簡傳學不能否認。   謝曉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會去幹什麼?   簡傳學道:我我會去好好的安排後事,然後靜靜的等死。   謝曉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刄,彷彿已刺入他心裏:你說的全是真話?   簡傳學點下頭,忽又抬起,大聲道:不是真話,完全不是。   他一口氣喝了三杯酒,可大聲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會去大吃大喝,狂嫖爛賭,把全城的婊子都找來,脫光了跟她們捉迷藏。

  他父親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怎麼會想到要做這種事?   謝曉峰道:這種事本來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說不定也會去做的!   簡傳學道:我我   謝曉峰道:只可惜你們都還要活很久,所以你們心裏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裏想想而已。   簡傳學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老實說,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俏娘姨,正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燜鴨子走進來。   謝曉峰忽然問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幹什麼?   這娘姨也被問得吃了一驚,遲遲的說不出話。   小弟沉著臉,道:謝先生既然在問你,你就要說老實話。   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終於紅著臉道:我想嫁人。

  謝曉峰道:你一直都沒有嫁?   這娘姨道:沒有。   謝曉峰道:為什麼不嫁?   這娘姨道:我從小就被賣給人家做丫環,能嫁給什麼樣的男人,有什麼樣的男人肯娶我?   謝曉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麼樣的人都要嫁!   這娘姨道:只要是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臉上因此已發興奮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後我就殺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並不奇怪,後面這句話,卻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吃了一驚:你既然已經嫁給了他,為什麼又要殺了他?   這娘姨道:因為我沒有做過寡婦,我還想當當做寡婦是什麼滋味!   大家面面相覷,想笑,又不能笑,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會有這麼荒唐,這麼絕的想法。   這娘姨道:只可惜我還不會死,所以我非但做不了寡婦,很可能連嫁都嫁不出去。   她低著頭,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飯,低著頭走出了門。   過了很久,座上忽然有個人在喃喃自語: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這個人叫于俊才,也是位名醫,卻偏偏生得奇形怪狀,不但駝背瘤腿,而且滿臉麻子。   就因為他有名氣不但有才名,還有醜名,所以做媒的雖然想盡千方百計去為他提親,對方只有一聽見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個媒婆甚至還被人用掃帚趕了出去。   謝曉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這女人又乾淨,又標緻,能娶到這樣的老婆,已經算是福氣,只可惜   謝曉峰道:只可惜你既然還不會死,就得顧全你們家的面子,總不能把個丫頭用八人大轎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點頭、嘆氣、苦惱、喝酒。   謝曉峰又大笑。大家就看著他笑。   謝曉峰道:剛才你們都想問我,一個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麼還能笑得出?現在你們為什麼不問了?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謝曉峰自己替他們回答:因為現在你們心裏都在偷偷的羨慕我,因為你們心裏想做,卻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個人若能痛痛快快,隨心所欲的幾天,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會在心裏偷偷的羨慕。   于俊才已經喝了兩杯酒,忽然問:你呢?在這三天裏,你想幹什麼?   謝曉峰道:我要你娶她。   于俊才又一驚:娶誰?   謝曉峰:我義妹。   于俊才道:你義妹?誰是你義妹?   謝曉峰忽然衝出去,將一直躲在門外偷聽的俏娘姨拉了進來。   我的義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俏娘姨也怔住。   謝曉峰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這娘姨低下頭,道:做丫頭的還有什麼姓,主人替我取了個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有了姓,姓謝!   芳梅道:姓謝?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是我的義妹,我姓謝,你不姓謝姓什麼!   芳梅道:可是你你   謝曉峰道:我就是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芳梅彷彿聽過這名字: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謝曉峰道:不管誰做了謝家的三少爺的義妹,都絕對不是件丟人的事!   他指著于俊才:這個人雖然不是個美男人,卻一定是個好丈夫。   芳梅的頭垂得更低。   謝曉峰拉起她的手,放在于俊才手裏:現在我宣佈你們已經成夫婦,有沒有人反對?   沒有,當然沒有。      這是喜事,很不尋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規矩,甚至已有點荒唐。   可是無論什麼樣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奮些,只有施經墨,還是顯得很沮喪。   謝曉峰慢慢的走過去,忽然問:那個人是你的朋友?   施經墨道:那個人?   謝曉峰道:對不起你的人?   施經墨握緊雙拳:我我一直都拿他當朋友,可是他   謝曉峰道: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施經墨閉緊了嘴,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眼睛裏卻已有淚將流。   這件事他既不忍說,也不能說。   無論多麼大的仇恨,多麼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著牙忍受,卻無法忍受這件事帶給他的羞辱。   謝曉峰看著他,目中充滿同情:我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   施經墨垂下頭:我只不過是個沒有用的人。   老實人的意思,本來就通常都是沒有用的人。   謝曉峰道:可是你至少讀過書。   施經墨道:也許就因為我讀過書,所以才會變得如此無用!   謝曉峰道:有用。   施經墨笑了,笑容中充滿自嘲與譏誚:有用?有什麼用?   謝曉峰譏道:有時用筆也一樣能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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