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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色游泳衣

俠盜文怪──孫了紅 孫了紅 14755 2023-02-05
  【一】   記得,女太太們收藏起春裝大衣還沒有怎樣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脫掉襪子赤了腳滿街亂跑的時候。   一個適宜於游泳的季節又到了。   提起游泳,這使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海與海水浴。也許你不否認我的話:在書本上,在畫片裡,在你的記憶中,那裡真有不少理想的水之樂園,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個洋貨的愛好者,你會想到美國的Rio,你會想到法國的Normandy;或者你會想到熱帶上的Waikik海峽。而在國內的海水浴場,我們也會想到普陀;想到青島;以及想到其他許多名勝的地點。當然,各個的海水浴場,有著各種不同的線條與風格;各處的海水浴,也有著各種不同的情調與刺激。歸納起來說:每一處寥廓的海景,可以使你掃蕩一下眼底的塵囂;每一陣尖利的海風,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頭的煩惱;而每一片灝森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滌一下身上的污垢。上帝創造世界,知道人類涉世以後,將有太多的塵囂,煩惱,和污垢,因之,他創造海更多於陸地。

  較可憐的是上海人。上海,雖是一個海濱的大都市,實際上這大都市中的人卻並不親近海。上海人非但不親近海,而且也並不親近水。上海人所見到的水,除了黃浦江中的濁流與浴缸內的波濤以外,連噴水池也是奇蹟。上海人因為並不親近水,大都過著一種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愛好游泳的人們,每當游泳的季節,他們也只能踏進游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別處的人以海為游泳池,而上海人則以游泳池為海。   以下這個具有一點上海性的故事,就發生在一個上海人的海裡。   這是一個仲夏天氣的下午,兩點鐘左右,太陽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準備把強烈的光線,努力穿入於水底。但結果,卻把一方淪漪的水面,打擊成了一片片活動的碎玻璃片。在這綠得發藍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許多人,正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在活潑地游泳;很像一座龐大的魚箱,畜養著許多龐大的五彩熱帶魚。

  這游泳池的周圍,三面都環繞著木屋,成一馬蹄鐵形。馬蹄鐵的兩豎,分列於池子的左右,式樣像是兩艘船。這兩帶狹長的屋子,卻是兩座看臺。室內的布置,略如小規模的茶室,其中準備著茶點與飲料,可供參觀者與游泳者的憩坐。從這裡的窗子裡憑欄外望,可以把那片廣大的池面,整個吸收進視線之內,而欣賞那些熱帶魚。   這時候,左邊的看臺上,正有兩個青年,一男,一女,據坐著靠窗的一處座位,一面參觀游泳,一面在靜靜地談話。   男的一個,模樣似乎很瘦怯。頭髮梳得相當光亮,雖在盛夏季節,也不讓汗液破壞它的整潔。他的面貌,不失為國產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卻顯得疲憊而無神,尤其眼眶之間,隱隱露著兩圈黑暈,這表示他平時的私生活,許是不很嚴肅的一個。

  這男子的年齡,約摸在二十五歲以上。穿著翻領的襯衫。他的一件白嗶嘰的上裝,臨時掛在椅子背上。另有一個帶來的紙包,包著一件衣服還不知是什麼,放在座位的邊上。   那個女伴的年齡,好像比他更輕一點。身材很嬌小,但線條卻相當健美。她的臉上,不施一點脂粉,可是紅白分明,並不讓那些三花牌之類的化妝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脅。這女子的眼神很嫵媚,在水一般的晶瑩澄澈之中,不時透露沉思的樣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襲白色Sharkskin的翻領上衣。柔白的頸項間露出一段絕細的金鍊。她這女孩子似的裝束,完全顯示了一種樸素美。   這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粗粗看去,可能地被認為一對很美滿的情侶;只是二人之間,一個非常康健,而一個卻帶點病態,這是顯著的不同。

  這時女的一個,身子斜倚著窗檻,正以一種近乎惆悵的眼光,凝望著那片池水。她對於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興趣。那個男子,卻在向她說:   我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妳。   我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這女子帶點小孩學舌的口氣。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大華門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氣中顯示出興奮。   這就不對。女的笑笑說:我可以告訴你,除了在大華門口,你恐怕永遠無法遇到我。   妳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喜歡看電影。男的說。   那也不一定是喜歡看電影。女的皺皺眉:實在的說,一切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盡了,而看電影,卻是剩餘的可憐權利之一,於是乎這家大華,成了我的遯世的樂園。   妳為什麼只提到大華,而並不說起別家的電影院?

  這是我近來養成的一個習慣,走慣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家電影院,是距離我家最近的一家;二來,卻因為我最喜歡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著窗外的遠處。接著她又收回她的視線:並且,我還養成了一種奇怪的習性:每次換新片,我要揀中第一天的第一場上就出來看。如果趕不上這個指定的機會,無論是怎樣的好片,我也把它放棄了。你看,這個脾氣,不是也有點奇怪嗎?   固執,性急,這都是妳過去的性情。妳竟一點也沒有改變妳以前的作風。這男子搖搖頭而向他的女伴這樣批評。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飄落到了窗外的水面上,暫時沒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轉頭來說:   咦!你不是告訴我,這裡今天有個特別節目麼?

  這是一個朋友向我說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後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一個圈子,像在找尋什麼人。他說:他約著我,在這裡會面,但是他還沒有來。   這男子在說話的時候,不時把眼光送上他帶來的那個紙包。他好像有一句話想說出口,而又吞吞吐吐並沒有說出口。他有一種神情不屬的樣子,因之,他對他的女伴所提出的問句,有些答非所問。   女的卻並沒有注意他的神情,她只顧望著池子裡的那些活躍的魚,好像小孩看到櫥窗裡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戀。   如果這時有人,知道五年前最著名的女游泳家繆英小姐,今天正坐在這大陸游泳池的參觀席上,而默默然並無一點表現,他們將感到如何的驚奇呢?   請你不要再提那些話。女的猛然收回視線。她的眉毛皺得很緊。她似乎想盡力找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躲閃當前的話題。但是結果她說:宇宙的根本原則是變易。古代希臘的哲學家黑臘克里特曾這樣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的河流。你看這池子裡的水,放走了舊的一池,換上了新的一池。誰再憶戀那些已放走的水?這豈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一陣含有傷感性的沉默籠罩著他們的座位。卻讓檻外大片的歡笑聲和拍手聲,溜到了他們的耳邊。這時候,在池子裡的深的部分,有兩個人,在比賽一個短距離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個,姿勢活像一匹小青蛙。另有一個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邊,一面從池子裡舀起水來,嬉笑地揮灑著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暫時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極淺的部分,有一個初習者,正以冒險家航海的姿態,在舉行一種燭式游泳。所謂燭式,這是一個新穎的名詞,需要一點解釋:普通游泳的姿勢,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側。而在初學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燭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們,給它取了一個新的名目,叫做燭式或檢閱式的游泳。那位冒險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著那片汪洋的大海,腳底下,已浸到了好幾寸以上的水波。他準備從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腳步移向池之深處。他的神氣,像是一個初學步的小孩,搖伶伶從梯頂上面走到樓下來。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個據坐在一張特殊的高椅上的救護員,躲在一片遮太陽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

  一片輕輕控控的水響與許多歡笑聲合組成了一種別處所聽不到的交響。這繁雜的交響中飽含著春天的生氣與夏季的熱力。   池子裡的活躍的鏡頭,卻使看臺上的這位女游泳家,對於過去的一切,發生了很深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樣的回憶,晃盪於她的腦膜上;這是一張五年前的影片,片子雖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的確有些動人的場面。而眼前坐在她對面的這個同伴,也正是這張舊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個。   【二】   在五年前,眼前的這位繆英小姐,他是本市XX大學的一個高材生;同時她也是本市體育界中一位數得起的女游泳家。在當時,甚至有人誇張地說:她的游泳技術,或竟超過那位美人魚楊秀瓊小姐。但是,世間無論什麼東西,自一塊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於啦啦隊。過去的楊小姐,因為有人代她執鞭,因而一舉成名。至於我們這位繆英小姐,卻因八字之中,沒有生就高坐某種馬車的幸福,同樣一個女游泳家,就為這點差別,她的名氣,就比不上楊小姐。但雖如此,當然這一尾副牌的美人魚,在當時許多釣魚者的饞眼之下,也是一個臨流而羨的目標。而在大隊漁人之中,年輕漂亮而善於用軟線結網的余恢先生,就是眼前談話的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冊上,其次序也決不會落後。

  這位余恢先生,他是一個非癖好的游泳者。說起來,他和繆英小姐,卻還關點親,雖然這種親戚的距離,比之從上海到北平還要遠,可是藉這一點幌子,在追求的競賽上,卻可以縮短不少路程。當時的余先生,不但時時勉力奉陪著繆小姐作水上演習,同時他本身也用水一樣的溫柔,密密包圍這條活潑的魚,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樣的愉快。   有一個時期,余先生幾乎張起他的軟線條的巨網,把這第二條美人魚,從大海拖上海灘;又從海灘上拖進禮堂。可是,他們在將要踏進這個階段的時候,繆小姐在余先生的性情上,忽而發現了某種缺點,結果,繆小姐竟以閃電姿態,和另外一個男子結了婚。   這戈林式的打擊,於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的重大,似乎無須再加說明。從那時候起,他和這位女游泳家,不但斷絕了友誼,甚至也斷絕了親戚上的來往。

  繆英小姐的婚姻,從一般的眼光看來,好像相當美滿。她的丈夫郭大釗,比之現在這一位臨流悵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說得嘴響。他是一位剛從德國漢堡大學鍍金回來的留學生,樣子挺英偉,不談品貌,學識,單說雙方的性情,也比較的更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個有名的世家,家裡有著大量的財產,這可以使婚後的生活,格外裹上一重可口的糖衣。   論理,繆小姐的命運,該可以說是十全十美,毫無遺憾了。哪知事情並不盡然。實在的說來,世間所有裹有糖衣的東西,內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嚥!這婚姻在蜜月期間,就讓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後悔。為什麼呢?原來,她發現她的丈夫郭先生,雖是那樣一個思想簇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個空氣絕對腐朽的家庭。這舊家庭中的最高當局,她的五十多歲的婆婆,卻是一位寸半本的獨裁者。這位具體而微的統治階級,一把抓著家庭中的大權;包括經濟,行政,一切等等。這舊家庭中的規矩,尤其大得駭人;總之,就連一枚蒼蠅飛進這個舊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線,而不准越軌。至於我們這位活潑潑的繆英小姐,她在踏進這個高門檻以後,得到了何種的優待,只看以後所列的幾個條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這位獨裁的婆婆,已和繆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訂立如後的約法:一,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穿得規規矩矩;要穿奇形怪狀的衣服,那是第一個不行。二,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謹守閨門;獨自一個出外跑野馬,那是第二個不行。三,規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進電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索摸索,成何體統第三個不行。四,規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出外跳交際舞或其他什麼舞等等;理由,一個女子無端讓人擁抱,這成什麼話?那是絕對的不行。五,規矩人家的女人,不許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體,那還了得!那簡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話式的條約,不過是個大綱,其餘科目細則,卻還不及備載。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繆小姐所傾心愛好的事件。你要剝奪她這愛好,等於從活潑的魚兒身邊帶走了水,其難堪可想而知。可是魚兒已進了網,後悔,無及;抗爭,無效。在這不幸的時日中,婆媳之間,當然也曾經過許多不流血而較流血更難堪的戰爭,結果,徒使一個永久的中立國那位郭大釗先生頭顱被研成了泥醬。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於粗線條。從這時候起始,脾氣變得格外剛愎。夫婦間的情感,一時雖還沒有顯著的變異,但是,他們已像一隻瓷碗一樣,看看外表,雖然沒有裂痕,而彈彈聲音,卻已不像先前那樣清脆。不幸的事情,倒還不止於此。正當家庭裡面風波不息的時候,恰巧這個時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風波。有一天,距離婚後不過幾個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說了些捨身報國的話,竟自棄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個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半生所攝的照片,盡數帶走,不留一頁;甚至連黏在幾種出入證上的照相,也都特地加以銷毀。單單留著一個從德國帶回來的金製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著一個琺瑯做成的絕小絕精緻的小像,因為一直懸掛在繆小姐的胸口,使他無法把它帶走或銷毀。這方使郭先生在人間世上,留下了一個唯一的紀念。   從此,這一顆被金製的鍊子吊起來的心,便永遠懸宕在繆小姐胸腔之間。   依據一般人的想像,以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帶著一個慷慨赴義的姿態。但在繆小姐的心目中,卻認為她丈夫的不別而行,多分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面上進了某種極不堪的讒言,以致造成這個意外的局面。不幸!郭先生一去之後,從此音訊全無,正像銀幕上的人影隨著燈光的開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軌道上面,不停步的移動,四年多時光,一閃便已過去。外邊傳來關於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這四年多懸宕著一顆心的光陰中,繆小姐雖然並不曾被公開宣告,她已成為一個孀婦,可是在親戚們心目中,久已默認了她這孀婦的地位;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在度著孀婦式的生活。   更可遺憾的是,這個家庭中的劇變,在媳婦的心坎裡,以為其過失完全在於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裡,卻以為這過失完全在於媳婦。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婦的八字生得太壞;其二,也為媳婦的性情太過輕佻,以致一進門就造成這種家門的不幸。   雙方處於這種偏執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無須說得。最最不幸的,她們這種不愉快的程度,雖將達於飽和點,然而她們只為一種原因,卻還不得不把這種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維持下去。   以上便是繆小姐的過去的歷史。   【三】   五年來的慘黯的回憶,像銀幕上的一個淡入的鏡頭,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過。   繆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著那片池水。過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歡水而接近水;過去她所喜歡而接近的水,此刻卻又帶著一種象徵希望的蔚藍,展開在她眼前;加之過去她的水中的伴侶,無端又在蔚藍色的水邊,驀地重逢。但是,一切的過去,都像流水一樣的過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臘的哲人所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的河流。一種莫名的感傷,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淵。   沉默有時好像也有一點傳染性。由於繆小姐的沉默,卻使對方的余恢,被傳染了同樣的沉默。他的樣子,好像正在想著一件無可解決的心事。也許,他也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因而緊跟著他舊日的女侶,一同投進了回憶的淵海。但是,他見繆小姐癡癡地看著那些池子裡的魚,他以為她已引起了過去的興味。因之他努力製造出勉強的歡笑,首先打破這個沉寂。   喂!英!他的聲調帶著流水一樣的波紋。他仍以舊時的稱呼,低喚著他這像流水一樣逝去的舊時情侶,他說:妳真像一個小孩子,在呆望櫥窗裡的糖果。但是,與其這樣呆看,何不走進這糖果店裡去買一點?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勵他的女伴,跳進這游泳池中,去獻一下過去的好身手。   繆小姐的眼角,抹上一絲悽楚的微笑。她說:   我的情形,你是應該知道的。譬如看看電影,望望朋友,穿一點並不過於樸素的衣服,像諸如此類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夠抗爭過來,已經費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裡面,為我特定著最新式的五出之條。在這許多條款之中,我已違犯了許多。現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還能負擔得了嗎?   我想,偶而游泳一次,妳們的專制魔王,未必就有祕密警察,守候在這游泳池邊吧!   在舊禮教中有句成語,叫作人言可畏,你應該聽到這句話。   妳竟變得這樣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   你曾參觀過動物院嗎?一匹雄獅,在鐵檻中關了幾年,也會變成一匹馴良的貓。一絲不成為笑的笑,再度浮上於這位女游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匹真的獅子,難道牠竟永遠這樣馴良,而不想反抗嗎?余恢抓住這個話機,他預備用這有力的口氣,在一片平靜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皺紋來。   反抗?繆小姐把有鋒稜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臉:請你指教辦法。   難道妳不可以跳出妳的鐵檻而另找一個新的天地?   路呢?   憑妳這樣一個人,不信就不能夠在社會上找到一個求自立的職業?余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後,方始提出他這平凡的建議。   找職業?她說:我先要請問,在眼前的社會,何種的事情,可以算是婦女們的正當職業呢?你當然不願意我,接近或踏進一個泥溝。至於我自己,我倒也還不願意把我輕輕高供到紅木架子上去!   這是一個偏見。妳以為眼前的社會上,除了泥溝與紅木架子以外,就沒有較正當的婦女職業嗎?   你的話也許不錯。但是我要請你張開眼來看看事實:你不能否認,在眼前的社會上,固然像有許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實際卻正有許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無數的青年,正在高喊畢業就是失業。這還偏重於你們男子一方面而說,至於女子方面,阻礙既然較多,其困難的情形,自然也更進一步。   以上的話題,像是一個魚鈎,已經撥開了這美人魚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說:   我也知道,職業界上正有不少較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據我所知,那些具有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們就不很喜歡雇用女子。他們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們不喜歡雇用未婚的女子,因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發生糾葛;其二,他們也不喜歡雇用已婚的女子,因為已婚的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變化。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不得不給她充分的假期,這是一種損失。其三,他們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麼不滿,可以隨便加以指斥。至於對待女子,就不能這樣隨便。他們以為一個較重的聲音,或是一個稍微兩樣的臉子,那就可以製造許多潮溼的手帕。我承認這是真的。這種情形,也使他們感到麻煩。你不要笑。這並不是笑話,這是事實。   她在對方沒有找到適當的話句之前,自管自說下去:   有一種情形是很希奇的:有一些人在唱著提倡女子職業的高調,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職業就是嫁人;可異的是,後一種的論調,同樣也會發現於前者的口內。還有更希奇的情形哪:一部分的女子,已經找到了所謂較理想的職業,但,只要這個女子平頭整臉,長得還不算壞,於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種男子,會想盡方法,另外要把她們介紹到安放著十一件噴漆摩登家具的辦公處去服務。這種事情,也隨處可以遇到。基於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結論也只能隨眾而說: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壞呀!余恢急忙把這個題目搶到手內。他舐舐嘴唇,費力地說:像妳這樣的人,總不至於羨慕一座貞節坊吧?   然而問題也決不會像你所說的那樣簡單。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對於再醮的婦女,尤其是孀婦,他們會有怎樣的歧視?你儘容易在人群裡面,找出許多帶著簇新的嘴臉而高唱打倒什麼什麼或提倡什麼什麼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個帶著簇新的頭腦而並不歧視再醮婦與孀婦的人。即使有這種人,他們也不過巧妙地掩飾著這種心理,不讓它們顯露,而並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心理。況且,你之所以勸我脫離這個家庭,無非要讓我逃避這個家庭中的專制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個家庭裡,就沒有同樣的專制者呢?總而言之,在眼前這個尷尬的時代上,新舊兩種思想之間,好像隔著一塊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經通明無阻,可是你要漫不經意的走過去,那你就會碰痛額角,甚至是頭破血流!   照你這樣說法,為了怕碰破頭,那末,只能眼望當前的那塊玻璃,永遠攔阻著你了!是不是呢!那一個的聲吻已變得非常頹喪:不過,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決不能永遠依照著你的看電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這些不好聽的名詞之外,另有一大堆較動聽的話頭,如勇敢,前進,衝鋒之類。這都是唱高調的人們,喜歡隨便拉扯出來的調子。這一個從輕褻的聲音中帶出了一個苦笑:不過我也有個淺薄的願望:我祇想請求那些隨便拉調子的英雄們,先把別人所挑的擔子,自己試挑一下,然後,再向那個挑擔子的人下批評,那是功德無量的。否則我可厭惡這種高調!   那個暫時默然。   這位過去的女游泳家,流水似的發表著她的議論,因為講得太興奮,她的語聲,也不自知地開始有些激昂,卻把近邊幾個座位上的視線,有意無意吸引了過來。這裡余恢剛要開口,恰好外邊又有一片喧鬧的人浪,鬨然雜作而打斷了他們的對白。接連池子裡又來了一個控通的巨響,水聲立刻把繆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檻外。   在談話間歇的瞬間,余恢下意識地伸手撫弄著他所帶來的那個紙包,一雙疲倦無神的眼珠,卻正透露著嚴重的心事。   【四】   當余恢和繆小姐在進行談話的時候,另外一個座位上有一個人,正在用心地竊聽他們的對白。這個人的位子,距離他們並不很遠。地位是在繆小姐的背後而面對著余恢。這個坐在他們背後的人,走進這所看臺,是在他們之前,抑或是在他們之後,這卻並沒有人知道。所可知的,這人對這談話的一對,顯得十分的注意一種非偶然而近於鬼祟的注意。   此人也穿著白色的夏季西裝。疊起了一個德國式的啤酒大肚子;那件襯衫,包在他的肚子上面,像是一張包水果的包皮紙。他有一個近五十歲的禿頂,圓圓的臉,眼睛像是兩條縫。他的全身的線條,完全像是漫畫上的線條。   此人不時撐起他的狹縫般的眼皮,在向余恢凝視。這裡余恢每次被他看著,便來不及地把視線逃開,而臉上也格外增加了不安的樣子。   繆小姐正把眼光送到那片水波上,她忽旋轉臉來重新再向余恢問:   你說今天有個特別節目呀?   奇怪!看這樣子,不像有什麼特別節目。而且,我的朋友也沒有來。他把眼光停留在身旁的紙包上,想了想,他又說:如果妳肯走下池子,那末,全場的人,將有一個臨時的特別節目可看了。怎麼樣?英!   繆小姐微笑搖頭。她的水波那樣的眼珠,重新溶化在那片水波上。   這裡問答的時候,那個圓臉的傢伙,正從一支砲臺的紙煙殼上,撕下一點紙來,取出一支鉛筆,寫了幾個什麼字。寫好之後,他向一個侍者招招手,等那侍者走到他的身前時,他把紙片交給他而輕輕向他說了幾句話。   這傢伙的狹縫似的眼睛,隨著這侍者的身子移動到余恢的桌子上神情越弄越詭異。   那個侍者把一杯冷飲托在一個盤子裡,送到了余恢的座位上。余恢因為並沒有喚這冷飲,正感到訝異而想發問,一眼看到這盤子裡面,放著一塊碎紙片,紙片上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他猛然擡起頭來,向那個圓臉的傢伙看了一看,立刻他的臉上泛出了一種死灰似的顏色。   可是憑欄外望的那位繆小姐,卻並沒有注意這個短鏡頭中的變化。   這時池子邊上又有年輕女子,用一個鯉魚打挺似的姿勢,輕捷地滑進水內,控通!水面開了一朵花。四周的掌聲與水響交織成了混合的一片!對方池邊有三個學童擠坐在一處,他們的身子雖已被水浸軟,可是狎水的興趣還沒有盡。看見有人下水,他們不及拍手,六條腿在這大盆子裡輕控,輕控,輕控,像幼孩洗腳似的亂踢著這水波而讓水花飛濺起來。只見那一大攤閃耀於陽光下的藍色碎玻璃,也讓這些池子裡的魚兒越弄越碎。   檻以外的水之音樂與圖畫,在這女游泳家的臉上引逗起一重興奮的薄紅。她在太陽光中,閃動著她的長睫毛。看樣子,像一個被阻弄水的幼孩在眼看別的孩子自由弄水。她幾乎要向池子裡拍一陣手,以顯示她的羨慕。余恢乘機向她說道:   看妳這樣高興,何不也去試一試?語聲把水面上的靈魂喚回。她的臉色又變為沉鬱。但,對方不等她搖頭,馬上又懇切地說:從今以後,我們恐怕很不容易再見面。也許,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再看到妳像從前一樣的游泳,妳能不能答應這個末次的請求,讓妳的朋友,得到一點快慰?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角,顯然已裝滿了傷感的情調。最後他又補充:   我想:這難得的一次未必就會發生問題吧?   繆小姐向他看看,雙方的眼珠,在經過一個短而難堪的接觸之後,於是她說:   但是我沒有游泳衣;你知道我的脾氣,從來不喜歡使用租借來的東西。她這口氣,較之最初的嚴詞拒絕,顯然已經活動了許多。   游泳衣麼?有,有我這裡有!余恢慌忙指指那個身旁的紙包:而且這還是新的,一次也沒有試用過。和妳的身材,大約也很相配。   你帶著女式的游泳衣?繆小姐顯然有點訝異了。   我告訴過妳,我在這裡等一個朋友。一個女朋友。余恢低低地說。他的眼光看著桌子。   這個情形,假使發生於四年之前,也許這故事中的對白,決不能如此簡單,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因之,雖然繆小姐的心裡,或許有點懷疑,或許竟有點不快。可是她也不再追問,實在她已無法再追問。她自管自打開紙包,取出了這紙包中的一件紫色毛織品的游泳衣褲,在她身上比了一比。這表示她的心坎裡,已被對方的話所打動,因之,她對余恢的請求,已在無言之中表示接受。但,她是一個五年前的女游泳家,對於這裡的情形,似乎已不很熟悉。於是,她向一個侍者招招手,把他喚過來,問了幾句話。   當繆小姐向侍者說話的時候,她背後那個圓臉而帶漫畫線條的傢伙,卻把一種獰惡的神氣看著余恢。他像在發怒,像在冷笑,又像在期待著什麼。   這裡繆小姐向余恢問:你呢?意思問他是否下池?   我,我嗎?余恢伸手撫著頭,皺皺眉。   繆小姐不知想到了什麼,她沒有再問。   那邊的圓臉傢伙在輕輕咳嗽。   余恢盡力躲閃著這胖人的注視,一面心神不屬似的向繆小姐說:   妳可以把妳的衣服,鎖在衣帽間裡。還有他的眼光落在對方的皮包上。   我把這皮包交給你吧。她從皮包裡面隨手取些錢,交給那個侍者,讓他代她去補購游泳券。想了想,她從坦開著的衣領之中,把懸掛在頸項裡的一根外國金鍊取下來。這鍊子比一根棉線粗不了許多,上面綰著一個心形的照相盒。   她把皮包重新打開,放入了這一根鍊子。她苦笑著說:我還不能把這個東西隨便失落哩!   說完,余恢目送著她的背影,跟著那個侍者從這看臺的入口處兜向外邊去。   【五】   不多片刻,那個換上了紫色游泳衣褲的影子,已從水淋浴室那邊兜繞過來,讓水邊的驕陽直射著她。她用一方紫色的薄綢帕裹住她秀髮。她的赤裸的腿臂,像用乳色透明的石質所雕刻。線條充分健美,雖還沒有踏進水內,已讓許多條視線在這藍澄澄的一片水波之上結起一口網來。   繆小姐站在池子邊上,彷彿一個久未登臺的角色,一旦重新踏上舞臺,有點怯場的樣子。她並沒有走上那個高高的跳水臺,表演她往昔得意的跳水。她祇在池邊伸直了潔白的手臂,一縱身就鑽進了碧波深處。控通!一條紫痕劃開了藍玻璃。剛入水的時候,她的姿態並不活潑,這並不能使人相信她就是五年前與楊秀瓊齊名的女游泳家。但是不久,這一條紫色的小魚,已狎習了這彈性的水波而充分顯示她的活躍。不多一會,她讓全場那些游泳健將,獲得了一個不平凡的印象。許多目光從不同的角度裡集中到一個旋轉著的水暈上。有的在議論她的姿勢美;有的在向同伴悄悄打聽:她是什麼人,木板上面坐著幾個人,本來已經游泳得夠了。看這紫白的浪花推過來時,他們重新又跳進了水內。   先前的那位燭式游泳者,在池的那一端,在悵望這太深的水。   那片經過濾水器濾過的藍色水波,假使沒有人造的浪花加以激動,簡直連最深處也清可見底。這時,在這大半個較深的池子裡面,完全顯示了桃樂姍拉摩所攝製的一個最動人的鏡頭。她有時把全身完全做成一支箭,潑剌地前進,像一枚魚雷在攻擊一艘兵艦。有時她的身子彎成一張弓,在水內繞出一個豎直的環子。她稍感疲乏的時候,卻沿著池邊透出半個身子,讓池邊上的細瀑似的噴水,淋著她的臂背。同時她也時時擡頭,舉起得意的眼光,飄送到看臺邊上,她似乎在向她的同伴發問:喂!你看,我還沒有完全落伍哩!是嗎?   當繆小姐在注視余恢的時候,當然,余恢也在全神貫注著這一團紫色的水花。但是,池子裡的繆小姐,在游泳了片晌之後,她在余恢的臉上,忽然發現了一種可異的神情。   第一次,她看到余恢的臉色有點慘白,兩眼有點失神,樣子好像就要睡下來。但是,她以為這是錯覺。她沒有在意。   在另一次兜到池邊上時,她發現余恢的兩眼,已成為半開半閉;好像他的眼皮上正有什麼分量的東西在壓下來,使他無法睜開。繆小姐一面用手臂緩緩撥開水面,一面心裡在感到奇怪。她想:他為什麼要露出這種疲倦的樣子呢?由於她的同伴的態度並不興奮,這使她的游泳也減低了活躍的姿態。但是她在這個難得獲到的機會中,還不願在興致未盡的時候就辭別這片心愛的水波,因而她還沒有從池子裡走出來。   這時,池子四周的觀眾,包括著那個坐得很高的救護員,都在熱烈地注望著她,似乎在給她一種無聲的鼓勵。讓她多逗留一會。   可是她在第三次把眼光送到她這同伴的臉上時,她竟看到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形,那個憑檻下望的余恢,坐著的樣子改變了原狀,而完全呈露一種不習見的姿勢。他的兩眼完全緊閉,分明已經踏進了睡鄉的深處。他的嘴張得很大,遠遠看過去,還看到他的口角間,像有一些口沫在流下來。   這一個奇怪的畫像實在太奇怪了!繆小姐的心頭有點怦怦然。她情知這裡面已發生了什麼不很高妙的事情。她慌忙跨出池子。就在池子邊上把身子輕輕跳躍了幾下,讓溼淋淋的水液淌掉一點。一面她不再假道於先前所經過的更衣室,卻就在木板上面拾級而上,慌慌張張走上那座看臺。   池子四周的觀眾,不知道她這慌張的態度是為什麼理由,好多條視線被她的溼淋淋的身子帶上了看臺。同時看臺上的座客,也把眼光集中到了一處。   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平凡的喜劇;但是,他們不會知道,在這平凡的喜劇的幕後,隱藏著一個不很平凡的劇情。   繆小姐走到余恢的身前,她發覺她這可異的同伴,已入於深睡眠的狀態,甚至推了他幾下也並不醒覺。最後她簡直費了一點相當的氣力,方始把他弄醒。可是,正當余恢努力抹拭著他的矇矓的睡眼之際,繆小姐忽然發現她的那隻皮包,已跌落在余恢的腳邊,而那皮包口上的拉鍊,卻已拉開了一半。   這使繆小姐的游泳方畢的肺葉,格外加緊了不規則的搧動。在這片瞬之間,她好像已經預感到一種不幸的事件,將要降臨到她的頭上。果然,在她打開這皮包,匆匆忙忙加以檢點時,她發現這皮包中的東西,錢,手表,墨水筆,以及其他一切零星物件,一件也沒有少,卻單單缺少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   那個藏有她丈夫的照相的心形照相盒不見了!   一顆心在水邊不見了;另一顆心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在繆小姐不見她這重要物件的時候,這游泳池的看臺上,那個帶有漫畫線條的圓臉傢伙也不見了。   但是著急中的繆小姐,卻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並且,她根本也不知道,這裡曾經來過這樣一個形迹極詭祕的人。   【六】   這小小的事變,當時並不曾在這游泳場的群眾之前,引起什麼糾紛。繆小姐雖因失落了這一件相當重要的東西而感到相當著急,但是,她盡力阻止余恢把這事情聲張出來。因為,假使當眾查究這事,那會使全場的群眾,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中,全都知道她的名姓;如果因之而傳進那位家庭獨裁者的耳內,卻是一個不了的問題。為此,當時她悄悄而來,也悄悄而去。她並沒有讓這游泳場中的任何一人,知道她就是五年前活躍於水波中的繆英小姐;她也沒有讓任何一人,知道她在這個藍澄澄的水邊,已遭遇到了一個相當離奇而又煩麻的事件。   一頂小傘抹上夏季斜陽的餘暉,遮著她的苗條的身影,踏上了焦灼的歸途。   一路上,她不但拖著灌鉛一樣沉重的步子,同時她也拖著灌鉛一樣沉重的心。切實地說來,她失落這個心形的飾物,較之失落了她的腔子裡的血肉的心,還要難堪。因為,這裡面是有些問題的。   第一:這顆心,是他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論理,她是萬萬不能遺失的,而現在,她竟把它遺失了。至少,這是心坎間的一種遺憾。   第二:她的獨裁的婆婆,三天二天,常要查看這個東西。如果查問起來,怎麼辦?   第三:假如說明這個東西已經失落,那末,問的人當然要說,一件藏放在貼肉的東西,怎會無端失落呢?她能把游泳場中的情形,照實說出來嗎?   第四:一個被束縛於舊式家庭中的女子,在一種無法說明的情形之下,失落了一件藏在貼肉的東西,這事情鑽進了戚友們的十八世紀的耳內,將會產生如何的後果?   第五:   失落了那麼小的一件東西,引起的問題,竟有這麼多!   歷亂的思想,像暴風一樣在她腦內打著轉。   而且,想起這東西的失落的情形,的確非常奇怪,據余恢說:在她走進池子未久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氣味,從身後飄拂過來,一陣陣送進他的鼻子。那是一種類似劣質紙煙灰夾雜著在香水裡面一樣的氣味。當時他也曾回過頭去,尋找這氣味的來源。因為不很經意,他並沒有發現身後有什麼可異的事物。但,從這時起,就覺得眼皮漸漸沉重,全身異常疲乏,簡直無法再作一分鐘的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在霎時之間,為什麼會這樣疲倦?雖然心裡也曾覺得可異,但是,在他努力振作精神而準備驅走睡魔時,接著他就覺得腦子裡面開始劇烈的晃盪,比之暈船還要厲害。他還清楚記得這個時候,眼看池子裡的那片水波,像一大片海水在翻倒過來。以後,他就完全入於睡眠狀態而絕無所知,直等到她把他喚醒為止。依據余恢這種說法,可見那顆心的失落,非但並不偶然;顯見這事情的背後,藏有一個曖昧的內幕,一定是有什麼人,用了有計畫的手段,劫奪去了那顆心。但是,誰要劫奪這顆心呢?雖然這是一種從異國帶回來的式樣新奇的飾物,而實際卻並不能值多大的錢。如果劫掠的目的是在於錢,那末在包中的現鈔和其他較易換錢的東西,為什麼客氣地留下?如果劫掠這顆心,目的並不在錢,那末,其他的目的又何在呢?   因為事情太離奇,使她不得不從較深的地方推想下去假定奪這顆心的目的,真的並不在錢,那末,除非有什麼人,要藉這個東西陷害自己吧?但是,有什麼人要陷害自己呢?   當時她心頭的一片暗影,曾輕輕落到那位家庭獨裁者的身上。但是,這並不可能。因為自己踏進那家游泳場,是由於一種偶然的機會,那個獨裁者,如何會在這種偶然的機會中,設下預定的機檻來陷害自己呢?   連著,她腦子裡的黑影,又曾一度恍恍惚惚籠罩到了余恢的身上。但是,想起她和余恢的過去情感,再想起余恢的優柔的性情,他會做出這種事來嗎?他憑什麼理由,要拿走這顆心呢?即使他要這樣做,有許多地方,卻也絕對不可能呀!   她立刻阻止自己,趕快不要再從這一方面想。   可是不從這方面想,事情也就越想越不可解釋。   正為事情不可解釋,她越想越感覺這事情萬不能使她放心。雖然余恢在臨別的時候,曾以非常焦急而又抱歉的態度,向她擔保:在最短時日之內,他將傾其全力代她找回這個東西。但是,他這擔保是否可以信任呢?   整個的歸途消逝於腦細胞的紛亂的活動上,直到她的身子接近家門,依舊沒有在亂絲之中抽出一絲頭緒。尤其進門的時候,她的失去了一顆心的心坎裡面,感到一種空洞的重壓。由於這意外事變,她在外面逗留,不知不覺已超過了被許可的時間。她惴惴然,簡直不敢正視她婆婆的冷酷的臉。   還好,那位家庭中的獨裁者,並沒有向她提起時間早晚的話。   但是,她偷眼看到那位婆婆的臉上,露著一種奇怪的冷笑,她好像在說:嘿!我已經知道了游泳場內的事啦!   她是不是真的已經知道了那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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