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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八 精采的巷戰】

俠盜文怪──孫了紅 孫了紅 24935 2023-02-05
  你家裡怎麼樣?魯平向她建議:海蓬路二十四號。   好吧,這女子迅捷地擡了擡睫毛,語聲帶著點遲疑。   遲疑,這是表示不大好,於她不大好,於自己當然是有利的。魯平這樣想。他又問:   你的車子呢?   我的車子?   你的自備汽車。   這女子是的確有著她的自備汽車的。但是今晚恰巧沒有使用。她順口說:先生,你弄錯了,我還夠不上這樣闊。   那末,魯平乘機追問一句:昨夜裡停在公園路三十二號門口的,那是誰的車子呀?簇新的!   這女子猛然仰臉,神氣像詫異,又像驚佩,她的眼角間好像含藏著一句話:你知道得真多呀!她只嗯了一聲,並不曾作答。   這是魯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張牌。   當這二人低聲密語時,他們的步子留滯在原地位上沒有移動。兩個腦子在活動,四個眼珠在旋轉。站在左邊的,眼光傾向左邊,站在右邊的,眼光傾向右邊。他們各自在盼望自己的援軍,以便進行那種必要的戰爭。

  魯平偷眼看到這女子的眼角,透露著失望的神氣。料想她的後援者,也許誤了事,還沒有來。   自己舉目四顧,也沒有發現那隻老鴨,跟那隻黑鳥的影子。   看來比武的局面,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顧盼之頃,魯平忽見兩三碼外一架玻璃櫃子的紙煙攤邊,站著一個嬌小的人物,樣子很悠然。   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輕的部下,小毛毛郭澤民。   那個小傢伙,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臉。平時,活潑得像猴子,頑皮得像猴子,嘴饞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著一件有拉鏈的黃色傑克脫,下面,藍色西裝褲,黑跑鞋。皮褲帶上吊著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球香蕉,十來個。他一面閒眺,一面大吃香蕉。拉下一個,剝一個,吃一個,兩口一個。

  吃完第四個,不吃了。歪著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領,等待命令。   魯平一看到這個猴子型的小傢伙,就知道那隻黑鳥,距此必已不遠。   魯平輕挽著那個女子跨下階石,踏上行人道。他鬆下了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支煙,又掏出他的打火機。他把那支煙在打火機上舂了幾下。然後,捺著打火機取火燃煙。那隻打火機似缺少了戤司令,廓塔,廓塔,廓塔,一連三下,方始打出火來。他燃上了煙,微微仰臉,噴了一口。   這是一種固定的暗號。   舂紙煙,代表著注意二字;廓塔廓塔,這是說明,需要注意一個帶手槍的人;仰面噴煙,暗示個子很高。   那隻小猴子被教得很靈,遠遠裡在頷首示意:OK,首領。他開始游目四矚。   就在這個燃紙煙發暗號的瞬間,魯平陡覺劈面有個人,像陣颶風那樣向他懷裡直撞過來!那人來勢太猛,一腳幾乎踹著了魯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魯平原是隨時留意的,覺得那個人來意不善,趕快略退一步,沒有讓他踹上腳背。順勢伸出那隻夾紙煙的手,在那人的肩尖賞一掌,輕輕的。

  那人領受了這輕輕的一掌,身子向後一晃,兩晃,三晃,直晃了三四晃後方始努力黏住了腳跟。魯平一看,那個傢伙穿著一套咖啡色西裝,個子不太高,模樣倒還像個上等人。看在像個上等人的分上,魯平輕輕地向他說:   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豎起了眉毛,正想開口還價。價還沒有還,冷不防從他身後伸過了一隻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扳,把它扳得像扇旋轉門那樣飛旋了過去。穿咖啡色西裝的傢伙擡眼一望,哎呀!那個把他當作旋轉門的人,樣子真可怕:黑臉,黑上裝,煤炭似的一大堆!眼珠,灰黃的,那是電影中的猩猩王金剛的眼珠;身胚,那是一個次號喬路易的身胚。   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傢伙,一看就有三分懼怯,不禁囁囁地說:

  做什麼?   不做什麼。一拳!   黑炭,發瘋嗎?   並不發瘋。第二拳!   你,你,你不講理?   沒有理可講。第三拳!   一邊企圖以談代打,一邊卻是只打不談。   揮拳的那一個,當然就是那隻黑鵬。他的砲彈那樣的黑色拳頭,第一拳,使對方的左頰,好像注射了一針有速效的多種維他命!第二拳,使對方的右臉,立刻發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第三拳使對方的鼻子開了花!   這種太快的打法,不但使對方不及還手,而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臉。打到第四拳上,這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傢伙,感覺地球已經脫離軌道,身子向後亂晃。那隻黑鳥趕快飛撲過去,雙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打得真痛快!

  這隻黑色怪鳥,一雙黑拳,正感到過癮,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著了很重的一下。原來,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傢伙,有個同伴,剛剛飛奔地趕到,一趕到就見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醬。那人不及開口,慌忙掩向黑鵬身後,拔出拳來狠命就是一拳。   這一拳真結實。一種名副其實的重量拳!除卻這隻黑鳥,換了別一個,受著這種突然的襲擊,一定垮了!   但是這隻黑鳥卻沒有垮。   他的身子,只略略向前一晃,立刻忍住腿,跟著飛旋轉了軀體,他又略退一步,以躲避來人的第二拳。   那個小毛毛郭澤民,悠然地,站在紙煙攤子邊,在那裡剝第五個香蕉。   他對當時的情形,完全一覽無遺。   這小傢伙接受了魯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面上的形迹有異的人,特別是高個子。眼前這個向黑鵬偷打冷拳的傢伙,正是一個高個子。論理,他很可以預發警告,讓這黑鳥不受意外的襲擊,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不出聲。

  不出聲的理由是,這小傢伙倒是一個懂得公道的人。他見黑鵬跟那穿咖啡色西裝男子動手,局勢成了一面倒,那個被打的人未免可憐。為了同情弱者起見,他很願意那隻黑鳥,多少也吃點虧。為此,他眼看那隻黑鳥突受著背後的一擊,他卻並不發聲。   可是他等那隻黑鳥,背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拳之後,他卻放下後半隻香蕉,開口了。他在揚聲高唱:   向後轉,向右看齊!   他一面高唱一面偷偷向前,開始著參加作戰的準備。   這時,這隻黑鳥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經飛旋過身子來。站定腳跟一看,那個偷打冷拳的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短髮,倒掛眼,臉上有幾點大麻,那人身穿一套藍布工裝。兩個胖胖的褲管,好像打過氣。   那個傢伙,看來比自己還要高一點,身胚非常之結實。一望之間,就知道是個打架的好手。

  那時黑鵬旋轉身軀剛剛站定,對方的第二拳早已飛到。黑鵬身子一側,閃過了這第二拳,順勢把頭一低,向對方脅下鑽過來。他提起右腳,向著對方伸出著的左腳上,狠命直踹下去。這一踹,踹得對方的眼眶裡面幾乎擠水!他乘對方舉起一足亂跳蹕躂舞的瞬間,連著就在對方的頦下,狠命回敬了一拳,這一拳,幾乎打斷了對方的頸動脈。   那個工裝青年,領受到這不太厲害的兩下,全身忍不住往後直仰!   小傢伙郭澤民,正掩藏於這個失掉重心的軀體之後在布埋伏。他所布置的埋伏是一大堆的香蕉皮。   那個工裝青年,倒退而又倒退,負傷的一足,踏著了香蕉皮,兩腿向前直躺,摔到士敏土上會摔破後腦,那要釀人命,不好。他趕快把他嬌小的肩膀向這工裝傢伙的背部湊上去,用力把他掮起來。嘴裡在說:朋友,當心當心!

  說著當心當心的瞬間,前方第二顆黑色砲彈接連又到。這一下來勢更猛,背後的小傢伙覺得情勢不妙,趕緊把肩膀一間。   撲通一聲,三個中的一個,垮了!   那個穿工裝的高個子,這重重的一跤,足足在街面上仰睡了五秒鐘,直等眼前的黑霧略略消散,方始用一個鯉魚打挺的姿勢重新跳起來,跳起來的時候,慌忙向那條打氣褲子的後面,伸手亂掏。氣噓噓地。   掏什麼,掏手槍!   但是手槍老早到了小毛毛郭澤民的褲袋裡。這邊,魯平跟那朵神祕的交際花,他們的步子,卻已讓這場小小的巷戰,留住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了。   魯平覺得這場架,打得野蠻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這女子的神情顯得很焦灼。   在這轉眼之頃,街面上的事態,似已漸漸擴大,參加這場爭鬥的打手,也在逐漸加多,站在黑鳥這一邊的,除了小傢伙郭澤民之外,那隻老鴨子肥矮的孟興,也出現了。對方,除了那個工裝青年,跟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二個穿卡其布制服的人物,一共七個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戰的局面。

  那隻老鴨子,由於身體肥胖,周轉不靈,似乎很吃了點虧,小毛毛專門捉冷錯,打得很好。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們中國人是愛好和平。但是,有免費的武戲可供觀看,那也是不勝歡迎的。   那位黎亞男小姐,偎依在魯平的身旁,眼睜睜注望著那個哄鬧的人圈,她似乎滿想跟那個穿工裝的青年說句什麼話,但是看樣子已不可能,她很著急,不期向那個人圈,失聲高喊:   喂喂喂!趕快歇手,暗暗跟著我,不要再打!   這女子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語,她把那個穿工裝的高個子青年,稱作海牙希。   魯平暗暗點頭。他假裝不懂,向這女子問:親愛的,你在說什麼?   這女子微微一紅臉,支吾地說:這場架,打得很熱鬧。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的詩句,描寫打架的情形。

  噢。魯平點頭。   由於這個女子,使用日本語向她的羽黨通消息,這使魯平想起,自己也會幾句支離破碎發音不準的爪哇語,於是,他也鼓著掌,用爪哇土語向人叢中高聲大喊:纏住這些人,別放他們脫身。   人叢裡立刻傳來了高高的回聲:OK!歇夫!這是那隻黑鳥的聲音,顯見他這架,打得非常之從容。   那女子聳聳纖細的肩膀,向魯平反問:   先生,你在吵什麼!   我嗎?魯平向她擠眼:我在用一種野蠻人的土語,鼓勵他們打得認真點。   為什麼?   魯平咕嚕著說:人類全是好戰的。越是自稱文明的人,越好戰。這種高貴的習性,每每隨地表現,大之在國際間,小之在街面上,打架是戰爭的雛形,戰爭卻是文明的前驅。假使世界沒有戰爭,像原子炸彈那樣偉大的文明產品,如何趕速產生?所以,戰爭是應該熱烈歌頌的!而打架,也是應該熱烈鼓勵的!親愛的,你說對不對?   對方披著紅嘴,冷笑,不語。   魯平低著頭,溫柔地說:我們怎麼樣?走嗎?到你家裡。   他不等這女子首肯而就向著街面上揚聲高叫:三輪車!   一輛三輪車應聲而至。   魯平挽著這女子的手臂,溫柔,而其實是有力地,拉著她上車。這女子滿臉焦急,始而好像準備撐拒,繼而,那對黑寶石骨碌碌地一陣轉,她似乎決定了一個新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隨魯平跳上了三輪車,她在冷笑!   魯平向三輪車夫說了海蓬路三個字。車子疾塵而馳,背後的人聲還在鼎沸。   三輪車上魯平坐在這位黎亞男小姐之左。這是他有意挑選的位子,以便盡量欣賞她左頦上的淡淡的一個小黑點。   車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銀色的月,抹著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愈增了幽豔。路是筆直的。路旁的樹葉,沉浸在月光裡,在播散一種冷靜的綠意,真是詩的境界。   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鬱金香中溫柔得多。魯平把右臂輕輕擱上她的右肩,找出了許多不相干的問題跟她閒談。談到高興的時候,他故意把那條纖肩,忘形地一摟。於是乎,他的臉,跟那顆小黑痣,完全抹去了可厭的距離。   此時的情調,確乎是月下護送愛人歸家的情調。魯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種夢一樣的飄飄然。但同時,他卻並未忘掉戒備,不過,戒備讓飄飄然沖淡了,變成不夠濃度。因之,他在以後的二小時中,幾乎付出了整個的生命,作為飄飄然的代價。   嗯,抹口紅的人,畢竟是可怕的!   車子上的溫馨,看來非常之短促,實際上是三十分鐘。終點到達了。   由這女子的指示,三輪車停止在一宅靜悄悄的小洋樓之前。海蓬路二十四號。   魯平在掏錢付給車夫的瞬間,有意無意,舉目凝望著那條冷清的來路。   他是在留意,這女子的背後,會不會有什麼人,在暗暗追隨她而保護著她?換個方向說,有沒有人受了這個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隨自己,找機會,予自己以不意的暗算?   情勢使然,地點也太冷靜,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筆直的路上並無可注意的事物。三輪車正在原路上踏回去。   這女子站在魯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轉,她懷疑了。她的心理跟魯平一樣。   懷疑的暗影,在這女子的神經上留下了一個小疙瘩,這小疙瘩在以後一個間不容髮的危險的局勢中,挽救了我們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樓,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樣很美。四周有些隙地,當前護著短牆。誠如韓錫麟的報告所說,左右並無貼鄰,孤單的一座。   短牆的門虛掩著。這女子走在前面,輕輕推開了門,魯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後。這女子回頭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階。撳著門框上的電鈴鈕。好一會,一個睡眼矇矓的小女孩子,鬆著衣鈕出來開門。   魯平在想,這個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電話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一個。   【十九 蔻莉莎酒】   女孩子站在一邊讓二人入內。把門關好,插上短閂。   關門的聲音使魯平的內心感到怦然而動。為什麼?連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只聽這女子向這女孩問:秀英,有電話沒有?   三個。女孩子的回答很簡短,顯出訓練有素的樣子。八點半,八點三刻,還有一個在十點鐘剛敲過。   你是怎樣應付的?   我告訴他們,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姓名呢?   我讓曹先生分別記下了。   魯平在一邊想,曹先生?韓錫麟曾提起過這個人。據說就是這間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麼關係呢?還有,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讓這個小女孩在電話中告訴人家:黎小姐不在家。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這朵交際花,準備謝絕交友了嗎?   在這一瞬之間,他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充滿著不可究詰的神祕。   只聽這女子又說: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要不要把張媽叫起來,小姐?女孩問。   不必了。   女孩子擡起了那雙伶俐的眼珠,看看魯平,然後遲疑地問: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從這語氣中可以聽出,以前在同樣的情形之下,曾經有過不走的人。   嗯,他嗎?那對黑寶石,有意思地一擡,大概,不走了!   這短短的對白,又使魯平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飄飄然嗎?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只理會了這不走了三個字的一種意思,卻忽略了這三個字的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很可惜,他沒有看到,這女子在說這三個字的瞬間,眼角的神情,閃著如是嚴冷!   女孩一轉背,這女子引領著魯平穿過了一間屋子而踏上了樓梯。魯平在跨著梯級的時節,在驚奇著整個屋宇中的沉寂。據他的想像,這宅洋樓裡似乎還應該比較熱鬧些。尤其,看看手表,十二點多一些,時間似乎並不算是太晚呀。   夜是神祕的,地方也是神祕的,一旁這個閃動著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祕而又神祕的。   神祕充滿在整個屋宇,也充滿著魯平整個的心坎。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樣,一走進那宅公園路的屋子,馬上就喊太不夠刺激!   五分鐘後魯平被招待進了一間憩坐室。這間屋子,地位很寬敞,布置得輝煌矞麗,富有羅曼諦克的氛氛。空氣是溫馨的。   一走進憩坐室,這女子隨手把她的手提夾,向正中一張桃花心木的小圓桌上一摔,馬上脫掉短外褂。然後,走到一座面街的窗盤之前,把窗簾扯開一半,開了一扇窗,放進了些夜的涼意。   月光掠過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國梧桐的樹梢,乘機溜進窗口,想偷看看窗裡的人,正在做些什麼?   這女子扭轉身軀,指指一張鋪著天藍錦墊的雙人沙發,輕輕說:先生,請隨便坐。這裡,可以跟你的家裡一樣,不用拘束的。   然後,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夾,把外褂挾在臂彎裡,向魯平微微的一鞠躬:我要去換掉一雙鞋子哩,先生!   嗯,你聽,這裡可以跟你的家裡一樣,不用拘束的話,說得多麼那個呀!   可是魯平依舊站在那裡,沒有坐下來,他有點遲疑。   這女子已經把那扇通連臥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狹縫,她重新旋轉身來,向魯平飛了一眼,諷刺似的說:我這裡又沒有埋伏又沒有兵,你可以絕對放心。等等假使談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這間臥室暫讓給你。大概不至於使你感覺太不舒服。   她把那道門縫放寬些,讓魯平把視線從她的肩尖上面穿送過去。在這一瞥之頃,魯平只看到了那張牀的一角,被單,雪一樣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牀,鋪設得花花綠綠。潔白的長枕,疊得高高的。   一幅幻想的圖畫,悠然在魯平的腦膜上輕輕一閃:這樣一張牀,旁邊,有個談話的對子,長髮紛披在雪一樣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襯映著玉色的頸,肩、臂,這是如何的情味?   他的心頭推起了一朵小浪花。   那個紅藍條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內,門,輕輕關上了。   魯平隨便挑選了張沙發靜坐下來。開始欣賞四周的陳設。這裡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壞那多樣統一的美。他的視線首先投擲到一角隅之中,那裡,有座桃花心木的貼壁三角架,安放著一座青銅雕刻品,那是一個裸體的少女,肩背間掮著一個大花籃,那個少女的神情,何等嬌憨?星眸微暘,像在向你撒嬌地說: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許我跳下架子來玩玩呢?   另一隅安設著一座落地收音機,簇新的流線形。跟這收音機成一角線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櫥,羅列著若干瓶西洋酒。未飲酒,看那些精緻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嘿!這是一個都市女子倚仗她的原始資本所取獲的豪華享受之一斑。在這個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實努力,而想取獲這種享受之萬一,朋友,請別做夢吧!   然而,像眼前的這位黎亞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際以取獲她的享受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可究詰之處咧。魯平靜靜地在這樣忖度。   想念之頃,室門呀然輕啟。只見那個神祕女子,帶著另一種灼人的魅力,又從臥室裡走出來。   她的衣服更換了。換的一件普魯士藍素色軟緞的梳洗袍。那件長袍裁剪得非常特別,衣袖短而寬,張開著,像是兩柄小綢傘。腰裡那條絲條,看來並不曾束得怎樣好,胸部半袒,舉步時,衣角一飄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腳,趿著一雙草拖鞋。   這女子的神情,始終是刻刻變換的:在鬱金香內,跟三輪車上不同;在三輪車上,跟回轉這宅洋樓時不同;在未換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絕對不同。   現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眼角充滿著駘蕩。藍色的衣袂,飄飄然,像在播散著暮春季節的風,使這冷清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溫暖。   她把一聽剛開聽的絞盤牌,連同桌上打火機一起送到魯平身畔,柔聲說:先生,請抽煙。順便,她把魯平放在膝蓋上的那頂呢帽,接過去掛起來。   魯平飄眼看看那聽紙煙,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並不曾把手指伸進紙煙聽子裡去。   這女子還在說: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不讓有人打擾我們的談話,我沒有把下人喊起來。因之,除了紙煙,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我們自己人,別太客氣,親愛的。魯平在摸索他自己的紙煙盒。   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櫥,她說:要不要喝點酒?良夜客來酒當茶,行嗎?   好吧。親愛的。這邊隨口回答。他在燒著他自己的煙。   這女子站在那口酒櫥之前,像在檢視她這小小的酒庫,有些什麼佳釀,她背轉著她的普魯士藍的倩影說:噢,這裡有瓶蔻莉莎酒在著。酒,不算太名貴,曾記得送給我的人說過,這酒已經陳了三十年,想必不錯哩。   美極了!這邊隨口稱賞,他在紙煙霧裡欣賞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線條。   這女子開了玻璃櫥門,把一瓶純白色的酒拿到手裡,似乎很費了點力,方始鑽開了那個瓶塞。然後,她又伸手到另一個櫥格去拿酒杯。   這時,魯平從背後望過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認為有點可怪的事。   原來,這女子在酒櫥的上一層裡,拿起了一隻高腳坦口的玻璃杯,這一層中,放著一組同樣的杯子,一共五隻。她從這一組中只取了一隻。然後,卻從另一層的另一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隻。遠遠裡看去,兩隻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麼為什麼要從兩組杯子中分別取出兩隻來呢?   魯平開始密切注意了。   只見這女子背著身子把瓶內的酒斟進了兩隻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進一隻琺瑯瓷的盤子裡。然後,托著盤子旋轉身軀,把盤子端過來。   她並不把酒直接送向魯平身前。卻把這個小盤子送到了那張桃花心木圓桌上。在將要放下的瞬間,魯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這盛著酒的兩隻杯子,著意注視過一眼。其次,她的另一個動作更可注意,她把那隻盤子放在桌上後,卻用迅捷的手法,把這盤子旋轉了一下。於是,本來靠近她自己的那隻杯子,變成靠近他了。   這個動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魯平假裝完全沒有看見。   他不等這女子向他招呼,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那張小圓桌。他運用著敏銳的目光,開始察閱這兩隻玻璃杯。嗯,這其間,畢竟有些何等的魔術呢?奇怪之至,這兩隻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樣的,杯子畫著些細小的米老鼠卡通,紅黑間色,看來很可愛。杯口有幾條紅藍二色的線,絕細的。仔細再一看,看出毛病來了!毛病就在這些紅藍二色的線條上。這些細線,一共四條,紅藍二色相間雜。其中之一隻,紅線條在最上,一條紅的,一條藍的,再一條紅的,再一條藍的。而那另一隻玻璃杯,卻是藍線條在最上,先是藍線,然後紅線,成為藍、紅、藍、紅。   藍線在上的那隻杯子,靠近她自己。   看來,那隻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隻,哼!不大靠得住!   魯平在看出了這些毛病之後趕快把視線改換方向,別讓對方看出。他故意在他的氣腔裡面灌進了點氫氣,讓自己的骨骼,顯得格外飄飄然起來。他的眼珠,好像變作了兩枚蟲豸,從那顆小黑痣上蠕行下來,蠕行過她的粉頸,蠕行進她的半露的胸膛。   那雙色情的眼,漸漸變成了兩條線。   對方看到了他這可憎的樣子,身子一扭,胸際的藍色線條起了一種波浪紋。她撒嬌地說:做什麼這樣的盯著我?   你太美了!他的聲音有點顫動。   你太渴了吧?對方也用一種有甜味的顫聲回答他。那對黑寶石飄回到兩隻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暫解你的渴。你看這種酒,色澤是純潔的,滋味非常甜蜜,這可以象徵我們以後的友誼。   噢,以後嗎?為什麼要以後?他還沒有飲酒,舌尖已經含糊了:我喜歡現實。說得前進點,我是不怕正視現實的。   他密切注意著那三個塗蔻丹的纖指,搶先一步,向那隻玻璃杯子伸過去,好極,安全第一!   就在這個瞬間,魯平突然旋轉了臉,做出一種傾聽的神氣,眼光直望著窗外。   嗚,嗚,嗚,一輛汽車劃破了夜之靜寂正在窗外輕捷地駛過。   她這伸手取酒的動作,讓魯平這種突如其來的驚怪狀態阻止了。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頭向窗外望了望。   立刻,魯平就把那隻琺琅瓷盤轉了一個身。   這女子也馬上回向小圓桌前。她向魯平驚異地問:你聽什麼?她的睫毛跟著垂下,凝視著那兩隻玻璃杯。   酒杯裡在起波浪紋!   【二十 攤開紙牌來】   那對黑寶石,從酒杯上擡起,凝視在魯平的臉上。她聳聳肩膀,在冷笑。   忽然,她胸前的藍色線條又是一陣顫動,格格格格格,她竟揚聲大笑起來!   這樣的笑,在她,已經並不是第一次。在鬱金香,她曾同樣地笑過一次,那是在我們這位紅領帶英雄被剝奪了警務員的假面具的時候,她這笑,笑得非常美,非常媚。就為笑得太媚了,聽著反而使人非常的不舒服。   魯平在想,怎麼?難道把戲又被拆穿了嗎?   他忍不住發窘地問:你笑什麼呀,親愛的?   我笑嗎?嗯,親愛的,她也改口稱魯平為親愛的了。你,真膽小得可愛,而也愚蠢得可憐!   我,我不很懂得你的話。   請勿裝佯!對方把雙手向纖細的腰肢間一扠,撅著紅嘴唇直走到魯平身前說:請問,你是不是把這兩杯換了一個方向?   這女子會擲出這樣一個直接的手榴彈,這,完全出於魯平之不意。他白瞪著眼,呆住了。至少,在這片瞬之間他是呆住了。   對方帶著媚而冷的笑,像幼稚園中的女教師,教訓著一個吃乳餅的孩子那樣向他教訓:你不敢在我家裡抽我的紙煙,為什麼?你全不想想,一整聽剛開聽的紙煙,我可能在每支煙內,加上些笑氣之類的東西嗎?哎呀,你真膽小得可愛!你太迷信那些偵探小說上的謊話了。   嗯魯平的眼珠瞪得像他部下孟興的眼珠一樣圓!他聽他的女教師,繼續在向他致訓:   還有,你把這兩個杯子,換了一個地位,這又是什麼意思?請你說說看。   噢,你以為,我在這兩隻杯子的某一隻內,已經加上了些藍色毒藥或者氰化鉀了嗎?假使我真要玩這種小戲法,我能當場讓你看破我的戲法嗎?傻孩子,難道,你全不想想嗎?   嗎?嗎?嗎?嗎?嗎?   魯平一時竟然無法應付這些俏皮得討厭的嗎!   這女子把腰肢一扭,讓全身閃出了幾股藍浪。她飄曳著她的傘形的大袖,走回那隻桃花心木的圓桌,她說:   膽小的孩子,請看當場表演吧!   她把兩隻杯子一齊拿起來,把右手的酒,兌進左手的杯子,再把左手的酒,兌進右手的杯子,兌得太快,酒液在手指間淋漓。嗗嘟,嗗嘟,她在兩隻杯子裡各喝了一大口。   她喝酒的態度非常之豪爽。   然後,她把兩杯中之一杯遞向魯平的手內,嘴裡說:現在,你很可以放心了吧?親愛的?   魯平在一種啼笑皆非的羞窘狀態之下接過了那杯酒。他連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一生將有一次,要在一個女孩子的手裡,受到如是的攻擊。   叮噹,杯子相碰。兩個臉同時一仰,兩杯酒一飲而盡。   酒,使這個女子增加了風韻;酒,也使魯平掩飾了窘態。   空氣顯然變得緩和了。   魯平放下杯子,夾著紙煙,退坐到那隻雙人沙發上。這女子挈挈衣襟,遮掩住赤裸著的大腿,挨著魯平坐下。電一樣的溫暖,流進了魯平的肩臂,濃香在撩人。她伸手撫弄著魯平的領帶,投射著輕輕的嘲弄:久聞紅領帶的大名,像原子彈那樣震耳,今日一見面,不過是枚大炮仗而已!嘿,膽量那麼細小,怕一個女人,怕一杯酒!   魯平突然把身子讓開些,惱怒似的說:小姐,你注意我的領帶,是幾時開始的?   在鬱金香裡,何必大驚小怪呀?   魯平暗暗說:好,你真厲害!   這女子又說:告訴你吧,今天下午,我接到情報,有人在四面打探我昨夜裡的蹤迹,我就疑心了。但我沒有料到就是你魯先生。   哈!你的情報真靈!魯平苦笑。心裡在想,看來韓錫麟這小鬼頭,他的地下工作,做得並不太好哩。   這女子把左腿架上右腿,雙手抱住膝蓋,嘴唇一披。難道,只有你的情報靈?   魯平伸出食指碰碰那顆小黑痣,呻吟似地說:我的美麗的小毒蛇,我佩服你的鎮靜,機警!他把那股暖流重新摟過來,欣賞著她的濃香。親愛的,你使我越看越愛,甚至,我連你的溝牙管牙也忘掉了!   這是魯平的由衷之言。真的,他的確感到這條藍色響尾蛇的可愛了!   這女子把她的小黑痣貼住了魯平的肩頭,嚶嚶然地說:據我記憶所及,你在那鬱金香門口開始,稱我為親愛的,到現在,已經造成了第三十六次的紀錄啦。   你的記憶真好,親愛的!   第三十七次。   你願意接受這個名稱嗎?親愛的。   三十八!那對有暖意的黑寶石鑲嵌上了魯平的臉,我以為這兩個字,在一面,決不能隨便出口;另一面,也決不能太輕易的就接受,記得,西方的先哲,曾為愛字下過一種定律:愛的唯一原則,決不可加害於對方。好像聖保羅也曾向什麼人這麼說過的。   魯平在驚奇著這個女子的談吐的不凡。他索性閉上眼,靜聽她嚶嚶然說下去。   戒備,漸漸溶化在那股濃香裡!   她繼續在說:假使上述的定律是對的,那末,你既然稱我為親愛的,你就該放下你的任何加害我的心,對嗎?   對!這邊依舊閉著眼。   那末我們絕對以坦白相見,對嗎?   對!   你說那個陳妙根,是我親自帶人去把他槍殺的,對嗎?   對呀!魯平突然睜開眼,難道你想說不?   噓,我曾向你說過不嗎?她側轉些臉,在魯平臉上輕輕吹氣,一種芝蘭的氣息,在魯平臉上撩拂。老實告訴你,我對這件事,原可以絕不承認。因為我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痕迹,沒有人會無端懷疑到我。   魯平在想,小姐,自說自話!   她在說下去:但是,我在鬱金香內一看到說這話的人是你,我就不再想抵賴。我知道跟你抵賴不會有好處。   香檳酒來了!   世界上的任何人,上至那些滿臉抹上勝利油彩的征服者,接收大員;下至一個小扒手,都喜歡香檳;接收大員當然歡迎有人稱頌他的廉潔;小扒手當然也歡迎人家說他有種。總之,一頭小白兔也歡迎有人撫撫牠的兔子毛。我們這位紳士型的賊,當然也不能例外。   他被灌得非常舒服。但是他還故意地問:為什麼一看見我,就不想抵賴呀?   一來她只說了兩字,卻把那對黑寶石,鑲嵌上了那條鮮紅的領帶。然後微微仰臉,意思說是為了這個。她索性把魯平領帶牽過去,拂拂她自己的臉,也撩撩魯平的臉。   還有二來嗎?這邊問。   二來,我一向欽佩你的玩世的態度。那對黑寶石彷彿浸入在水內,臉,無故地一紅,你知道,欽佩,那是一種情感的開始哩!   魯平像在騰雲了!但是,他立刻憬然覺悟,在一條小毒蛇之前騰雲是不行的。他把身子略略閃開些,真心誠意地說:   聽說,那個陳妙根,是個透頂的壞蛋哩。   當然哪!否則,我何必搗碎他?   你有必須搗碎他的直接理由嗎?   當然!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親愛的?   我得先看看你的牌。藍色線條一扭。   已經讓你看過了,不是嗎?   不!睫毛一閃,我要看的是全副。假使你是真的坦白對我,你該讓我先聽聽,你在這個討厭的故事上,究竟知道了多少?   知道得不多。魯平謙遜地說。他在想,雖然不多,好在手裡多少有幾張皇與后,你別以為我是沒有牌,偷機!想的時候他把身子坐坐直,整一整領帶,換上一支煙。然後開始揭牌。   親愛的,你聽著,他噴著煙,第一點,你跟你的同伴,是在上夜裡十點五十分左右,走進那宅公園路的洋房的,即使我提出的這個時間略有參差,但至多,絕不會相差到十分鐘以上!   他的說話態度,堅決、自信,顯出絕無還價的餘地。對方頷首,表示服貼。   你帶領著兩位侍從,連你,一共三個。   那雙嫵媚的眼角裡透露出一絲輕倩的笑。她說:噢,連我,三個?好,就算三個吧。   就算?字眼有問題。魯平忍不住說:假使我是發錯了牌,親愛的,請你隨時糾正。   別太客氣,說下去。   魯平覺得對方的神氣有點不易捉摸,他自己警戒,發言必須留神。否則,會引起她的第三次的格格格格格,那該有多麼窘!   他繼續說:你的兩個侍從,其中一個,帶著手槍帶的是一支德國出品Leuger槍。那個傢伙個子很高,他姓林。對不對?   他吃準剛才在鬱金香門口跟黑鵬比武的那個工裝短髮的青年,就是昨夜裡的義務劊子手。他聽這位黎小姐用日本語稱他為海牙希,所以知道他是姓林。   這女子居然相當坦白。她又撫弄著魯平的領帶,嘴裡說:名不虛傳!   魯平在對方的稱讚之下得意地說下去:還有一個,大概就是剛才在鬱金香內陪你小坐過一會的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你說他姓白。他和你的交情很不錯。大約他也像我一樣,喜歡稱你為親愛的,紀錄也一定比我高,對嗎?   他的問句顯然帶著點檸檬酸。   對方的紅嘴唇一披,藍線條一扭,說: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告訴你吧,你在捕風捉影了!   她又補充:你看剛才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小傢伙,線條溫柔得像花旦博士一樣的,他會參加這種殺人事件嗎?喂,大偵探,說話應該鄭重點,別信口亂猜,這是一件殺人案子呀!   她又聳肩,冷笑,神氣非常堅決,絕對不像是說假話。魯平在擔心,不要再繼之以一陣格格格格格。還好,她只冷笑地說:   大偵探,請你發表下去罷。   那末,魯平帶著點窘態,反問:除了那個姓林的傢伙以外,還有一個是誰?   還有一個是誰嗎?告訴你,根本不止還有一個哩。   那末,還有幾個是些什麼人?魯平真窘。   你問我,我去問誰?一枚纖指在他臉上一戳,別讓大偵探三個字的招牌發霉罷!   她怕這位紅領帶的英雄下不了臺,立刻把一種媚笑沖洗他的窘態。她說:   別管這些。你自管自說下去罷。   魯平帶著點惱意說:你們這一夥,他不敢再吃定是三個在這洋房的樓下,先擊倒了兩個人,把他們拖進一間小室,關起來。對不對呀?   對,說下去。   以後,你們闖進了二層樓的憩坐室。那時候,陳妙根已經回來。你,曾在那張方桌對面坐下來,跟這壞蛋,開過一次短促的談判。這中間,你們曾威脅著他,把一串鑰匙交出來,打開了那隻保險箱,搬走了些什麼東西,連帶地帶走了那串鑰匙,對嗎?   對,說下去。   在談話中間,你曾敬過這位陳先生以一支絞盤牌。對嗎?   好極。紅嘴唇又一披,眼角掛著譏笑,一個專門以拾香煙屁股為生涯的大偵探,是福爾摩斯的嫡傳哩!還有呢?   魯平帶著點無可奈何的惱怒在想,小姐,暫時你別太高興!拖著紅色領帶的人,不會帶著鼻子上的灰就輕輕放手的!想的時候他說:你記不記得,那位陳妙根先生,在跟你開談判的時候,曾把一疊鈔票,橫數豎數數好幾遍。對不對呀?   那對黑寶石突然閃出異光。她像在喃喃地自語:是的,當時他曾向我借過一張鈔票哩。   噢,他曾向你借過一張紗票?是關金?美鈔?偽幣?還是ONO?魯平猛噴了一口煙,煙霧中浮漾著得意。   這女子格外懷疑了。她知道魯平得意是不會無因的。   魯平緊接著問:你知道這一小疊鈔票的用途嗎?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說:他把那疊鈔票,整理了一下,想差遣著我們中間的一個人,代他去買一聽紙煙。   魯平暗暗點頭,在想,這是一個欲擒故縱的好方法。想的時候他問:當時你們怎麼樣?   當然不理他!   魯平在想:好極了!你們當然是不理他,而那位將要服鐵質補品的陳妙根先生,當時所希望的,正是你們的當然不理他。然後,他才能把這主要線索,隨便地留下來,真聰明之至了!   他對那位已經漏氣的陳妙根先生,感到不勝其佩服。他又問:當時你曾注意到他的神氣嗎?   他知道死神已經在他頭頂上轉,他很驚慌,吸紙煙的時候甚至無法燃上火。這女子在懷疑的狀態之下坦白地回答。他想聽聽魯平的下文。   這邊卻在想,好,精采的表情!他又問:後來,你曾注意到那疊鈔票的下落嗎?   沒有。   魯平想,這是應該注意的,而你竟沒有!聰明的小毒蛇,憑你聰明,你也上當了!   他微微聳肩盡量噴煙,暫時不語。   沉默使對方增加懷疑,她的那顆精采的小黑痣再度貼上了魯平的肩尖,催促著:   咦!為什麼不說下去呀?   魯平趕緊躲閃著這個紙幣的問題,他說:我手裡還有好多張紙牌哩。   那末,揭出來。   我的最重要的一張,知道你們發槍的時間,是在十一點二十一分。毫無疑義!   那雙黑眼珠仰射在魯平臉上,表示著無言的欽佩。   還有,我知道你們在開槍打死了陳妙根之後,曾在屍室中逗留過一個短時間,約摸五分鐘左右。對嗎?   對。   還有,我知道在這最後逗留的時間中,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曾把窗簾拉下來。對嗎?   對。還有?   我又知道,最初,你們並不曾準備就在那間屋子裡用槍打死他,我猜測得不錯嗎?   歇洛克,請舉出理由。   因為,你們用的那種Leuger槍,聲音太大,你們決不會傻到連這一層也決不考慮。對不對呀?   【二十一 藍色死神】   親愛的歇洛克,你的猜測相當聰明。但是,你還缺漏一些小地方。別管這個,你且說下去。那顆小黑痣在魯平的肩尖上磨擦。   魯平在那股濃香中繼續說:以後突然地開槍,那是由於一種意外的機緣所促成,恰巧,有幾位盟軍,在吉普車上亂擲摜炮,這是一種很好的掩護。親愛的,我猜得對嗎?   他不等對方的回答連著得意地說下去:   所以,我說,這種內戰殺人的機會,正是那幾個坐吉普的盟軍供給的!   你說內戰,這是什麼意思呀?黑眼珠中閃出了可怕的光!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跟這陳妙根,原是一夥裡的人。魯平隨口回答。   他並沒有注意到這條藍色響尾蛇,在盤旋作勢!   這女子暫時收斂去眼角間的鋒芒,她問:你說我們跟這壞蛋陳妙根,是一夥裡的人物。你的理由呢?   理由?魯平向她冷笑,你聽著,打死陳妙根的這槍,是Leuger槍;而這陳妙根有一支自備手槍,也是這種同式的德國貨。據我所知,這種槍,過去只有一條來路,因之我可以肯定地說:殺人者與被殺者,正是一丘之貉,同樣的不是好東西!   對方披嘴。先生,在你還沒有把問題完全弄清楚之前,請你不要太性急地就下論斷。   是是,遵命。   這女子又問:你的皇牌,就是這幾張嗎?   魯平沉下了他的撲克面孔說:也許,還有哩。但是,我想反看看你的牌。   你想先看什麼牌?   第一我想問問,你們有什麼理由,要槍殺這個陳妙根?   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雙手扠著腰,睜圓了她的黑眼珠,說:他專門殘害同夥,他,手裡把握著許多不利於我們的證據,時時刻刻,在準備跟我們過不去,就憑了這點理由,你看,該不該?   這女子的美而兇銳的眼神使魯平感到寒凜。他冷然回答:該該該!那末,你承認,你是這個陳妙根的同夥之一了,是不是?   是的,我承認。   他是日本人的一隻祕密走狗,你知道不知道?   嗯這她的睫毛漸漸低垂,好像不敢再向沙發這邊直接注視。   這條藍色毒蛇正在加緊分泌毒液到牠可怕的毒牙裡去!   而魯平還在冷然譏刺她說:親愛的,想不到你,也是一件名貴的漢器,失敬之至。   那雙黑眼珠突然擡起,冷笑著說:先生,請勿把這大帽子,輕輕易易,戴到我的頭上來。你必須知道,世間的各種事物,都是有差別而沒有嚴格的境界的!   親愛的,我不很懂得你的話。魯平說。   這女子飄曳著她的藍色的衣襟,在沙發之前踱來踱去,自顧自說:有一種蟲類在某一種環境裡會變成一棵草;而在另一環境之下,他卻依舊還是一條蟲。例如:冬蟲夏草之類的東西,你總知道的。   魯平在紙煙霧裡飄眼望著她,嘴裡說:你的哲學過於艱深,我還是不大懂得。   不懂得?那隻黑眼珠向他斜睨。她反問:你說我是一個漢奸,是不是?   你是陳妙根的同夥;而陳妙根卻是日本人的走狗。魯平向她鞠躬。小姐,抱歉之至,我不得不這樣稱呼你。   那末,請聽我的解釋吧。她聳肩、冷笑。所謂忠,所謂奸,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個環境與機會的問題而已。   噢。   她的臉色,突然變成非常的嚴冷。尤其在我們這個可憐的中國,這種機會是特別多,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嗯,將來恐怕還是如此!所以,先生,在你自己還沒有裝箱,在你自己還沒有把你的人格準確估定之前,我要勸勸你,切莫隨隨便便,就把漢奸兩字的大帽子,輕輕向別人的頭上拋過去!   魯平向她霎霎眼,說:小姐,你很會說話。這是一種自白書上的警句哩。   兩人暫時不語,室內暫歸於沉寂。   時光在那藍的線條,紅的嘴唇,與漆黑的眸子的空隙裡輕輕溜走。這使魯平並不感覺疲倦;也並不感覺到時間已經消磨得太長。   夜,漸漸的深了。   偶然一陣夜風從那開著一半的窗口裡吹進來,拂過魯平的臉,使他憬然覺悟到他在這間神祕而又溫馨的屋子裡,坐得已經相當久,他伸欠而起,望望窗外的夜色,彎著手臂看看手表,他在想,現在,應該談談主題了。   一切歸一切,生意歸生意!   他仍舊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態度說:小姐,你在那隻保險箱裡,搬走了些什麼呀?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皺皺眉毛。那是一些不值錢的文件。但是留在陳妙根的手裡,卻能致我們的死命。這是我們昨夜到他屋子裡去的整個目的。   你的意思是說,陳妙根有了那些憑證,可以告發你們,是嗎?   正是如此。   那末,你們同樣也可以告發他呀。別忘記,現在是天亮了。   天亮了!只有勢力,沒有黑白;只有條子,沒有是非。哼!   她對所談的問題,似乎感到很痛苦。一扭身,向對方另一隻沙發內坐下。坐的姿勢相當放浪,藍色線條只掩住了她的玉色線條之一部,而袒露著另一部。   魯平把尖銳的眼光注視著她。他在估計,這個神祕女子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對方趕緊把衣襟挈一挈。   魯平的視線,從這藍色線條上掠向那個掮花籃的裸體人像,而又重新掠回來。他在想,裸露,那是一種莊嚴;而掩藏,倒反是種可憎的罪惡哩!   他把紙煙掛上嘴角,說:你說這個世界,只有條子,沒有是非。聽你的口音,這個陳妙根的手頭,大約很有些條子哩。是嗎?   當然哪!對方蹺起赤裸著的一足,草拖鞋在晃盪。現在,他已成為一個祕密的敲詐家,難道你不知道嗎?   那末,在他那隻保險箱內,應該有些條子美鈔之類的東西的。對不對?他由閒話進入於正文。   沒有,絕對沒有!她的口氣很堅定。   魯平在想,是的,一個美麗的果子,必須要設法剝剝它的皮,然後才有汁水可吃。想念之間,打著呵欠,(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他故意裝出了滿面的倦容說:近來,我的身子真不行。醫生告訴我,我已患了惡性的貧血病。   對方是聰明,她聽魯平提到那隻保險箱,她就知道魯平,快要向她開價。於是,她睜大了那對黑寶石,在靜聽下文。   魯平又說:這種貧血症有一個討厭的徵象,就是喜歡多說話。說得的要說,說不得的也要說。   這女子現出了一種會心的微笑。你的意思是,假使有人輸給你些血,就可以治好這種多說話的病,是不是如此呀?   魯平向她頷首。心裡在想:所以,小姐,還是請你識相點。   那末,你需要多少血,才可以治癒你這討厭的毛病呢?   大概需要一千CC罷?他的語氣,帶著點商量的意思。他把一千代表著一千萬;他把CC代表著CNC,意思非常明顯。這是他在昨夜裡所期望於那隻保險箱的數目。   少一點不行?   太少,怕不行。他搖頭,但是稍微短少些是不礙的。   看在她的美貌的分上,他願意把生意做得格外遷就點。   好罷。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讓我找一找,能不能先湊出些數目來?但是她又皺皺眉,時間太晚了。湊不出的話,等明天再說,行嗎?   行!魯平大方地點頭。他的眼光從她臉上輕輕飄落到她手指間那顆瀲灩如水的鑽石上。他在想:憑我這條紅領帶,縛住你這小雀子,不怕你會飛上天!   這女子扭著她的藍色線條走到了臥室門口,忽然,黑眼珠輕輕一轉,不知想起了什麼,她又旋轉身軀,走向那座流線形的落地收音機。她傴僂著身子,開了燈,撥弄著刻度表。嘴裡說:你太疲倦了。聽聽無線電,可以提提神。   好罷,親愛的,多謝你。魯平在這一場奇怪交涉的間歇中,果真感到有點倦意。他在閉眼,養神,心無二用,專等拿錢。   他的姿勢像是躺在理髮椅上等待修面。   一陣陣嘈雜的聲音,從那盒子裡流出來,打破了整個的沉寂。   這女子把指針停住一個地方,空氣裡面,有一位曾被正統文人尊稱為先生的花旦小姐,正在表演一種患肺病的鴨子叫嗓音,宏亮得可觀!   魯平閉著眼在想,一個外觀如是漂亮的人,要聽這種歌,好胃口呀!   想的時候那個女子已經再度走到臥室門口,旋著門球而又旋轉臉來說:   聽吧,這是某小姐的臨別紀念,最後一次。明天再想聽,不能了!   噢。魯平並沒有睜開眼。   他聽拖鞋聲走進了臥室。不一會,再聽拖鞋聲走出臥室,關上門。他疲倦地微微睜眼,只見這女子,從臥室裡帶出了一隻手提首飾箱,小而玲瓏的,約有一英尺長,六英寸高。她把那隻小箱放到了那隻桃花心木的圓桌上,背向著窗口,在用鑰匙開箱,揭起的箱蓋,遮斷了他的視線,看不見箱子裡有些什麼。   為了表示大方起見,他又重新闔上眼皮。   這女子一面檢點箱子裡的東西,一面卻在嘰嘰咕咕說:你看,你究竟倦到這個樣子,要不要煮杯咖啡給你喝喝?   不必,親愛的。   我預備著SW牌子的咖啡,一喝之後,決不會再感疲倦。   不必費事,親愛的,多謝你。   他緊閉著兩眼在想,假使對方拿出些首飾來作價的話,不妨馬虎些。她的左頰,有一顆迷人的黑痣,看在同痣的分上,應該克己些。   他正想得高興哩   突然,一種尖銳駭人的語聲,直送到他耳邊說:朋友,站起來!漂亮點,不要動!   他在一種出於不意的驟然的震驚之下驀地睜圓了眼,一看,一支手槍隔桌子對著他,槍口,指向他左胸口!   嗯,昨夜裡那隻日本走狗吃槍的老地方!   他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站起來呀!槍口一揚。   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伸伸腰,走近些圓桌,故作鎮定地說:親愛的,你做什麼呀?   用眼睛看吧!語聲還是那樣甜。   在這一霎之間,他方始想起,這女子所說的SW咖啡,是什麼意思。原來,她手裡拿著的,正是一支Smith and Wessoz牌子的小左輪,SW!   這位藍色的死神執槍姿勢,非常美,槍口帶點斜,一種老手的樣子,從執槍的姿勢上可以推知她的心理,真的要開槍!   而且,那支槍的式樣,也玲瓏得可愛,藍鋼的槍管,絕細的,螺甸的柄,這種可愛的人,執著這樣可愛的一支槍,好像令人死在這種槍口之下也會感到非常樂意似的。   然而魯平卻還不想死,他急得身上發黏,他在渾身上發黏中歪斜著眼珠,懶洋洋地說:   你真的要開槍?親愛的。   事實勝於雄辯,看吧!藍鋼管子又一揚。   只要指尖一鈎,撞針一碰,一縷藍煙,一攤紅的水,好吧,陳妙根第二!   魯平趕快說:小姐,你要驚擾你的鄰居了。   我沒有近鄰,難道你忘了。   他方始想起,這宅神祕的小洋樓,四下確乎是脫空的,夜風正從這女子背後一扇開著的窗裡飄進來。街面上沉寂如死。   他又趕緊說:你多少要驚動點人。   對方向著那座收音機,撅撅紅嘴唇。收音機中叫鬧得厲害,那位小姐,正在播送最後一次的歌唱,所謂臨別紀念。好吧,這條藍色小毒蛇,每句話,都有深意的。   他以不經意的樣子,再向那隻桃花心木的小圓桌,再移近一步,想試試看,有沒有生路可找?   退後去些,站住!這位美麗的藍色死神,先自退後一步,逼住魯平也退後一步;她等魯平站住之後也站住,使雙方保持著一個不能奪槍的距離。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卻使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感到沒法可施。他急得默默地亂念咒語:念的大約就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那種咒語,有一件事情,使他感到不懂,她為什麼不馬上就開槍?難道,她還存著貓兒玩弄耗子的心理嗎?   他忍不住冒險地問:那末,為什麼還不動手?親愛的。   先生,別性急哪!馬上,我就會醫好你的討厭的貧血症。不過我還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   說吧,親愛的。   剛才,我還沒有看到你的全副的牌,就打算在別的地方放平你,我幾乎造成一種錯誤了。   她在得意地發笑,格格格,她這擎槍發笑的姿態,美到無可形容。她的胸部是袒露的,玉色的曲線在起浪紋。   濃香正從圓桌對面噴射過來。一條愛與死的分界線。   魯平在一種橫豎橫的心理之下,索性盡量欣賞著那顆迷人的小黑痣。他又譏刺地說:   小姐,我看你是畢竟有些顧忌。   顧忌?嘿!纖肩一聳。顧忌槍聲嗎?別忘記,昨夜我們能用那種大嗓子的Leuger槍,難道今夜顧忌這小聲音的Smith?   魯平把視線飄落到那個藍鋼管子上,披披嘴:看來,你這城隍廟的小玩具,口徑太小,打不死人吧?   你想侮辱這位Smith小姐,她會自己辯白的!   藍鋼管子,像是毒蛇的舌尖那樣向前一探,魯平閉上了眼,夜風繼續從這女子背後的窗口裡吹進來,拂在臉上,有點涼意,睜開眼來,對方依舊沒有開槍。這時,他吃定了這個女子的不就開槍,必然有著不就開槍的理由。但是僵持著是遲早要有問題的,他飄眼望望那個窗口,靈感一動,主意來了。   他嘴裡在說:親愛的,你怕驚動了樓下的人,對嗎?   沒有那回事。   你該考慮考慮,放平了我,用什麼方法,處理放平以後的我?   放心吧!納粹黨徒們,有方法處理幾千幾萬件人脂肥皂的原料,難道我,沒有方法處理你這一小件?   那末,親愛的,你將用什麼方法,對付這個窗口裡的人?   他的視線突然飄向這女子的身後,露著一臉得意的笑。這女子在剛跳下三輪車的時候,心頭本已留下一個暗影,她以為魯平身後,或許有人暗暗尾隨而來。這時,她未免吃了一驚。她雖沒有立刻旋轉臉去看,可是她已因著魯平那種特異的臉色而略略分了心,而魯平所需要的,只不過是她的略一分心,突然,他像一輛長著翅膀的坦克一樣,隔著桌子伸手飛撲了過去。   叮噹!小圓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被撞翻。   喔唷哇!這女子的呼痛聲。   你拿過來吧!手槍就在喔唷聲中進了魯平的手。   他用手背抹著額角,喘息地向這女子說:小姐,我沒有弄痛你吧?   這女子望了一望那個窗口,她緋紅著臉暴怒得說不出話來。   魯平把那支美麗的小玩具指定了她。親愛的,你真頑皮!料想你在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一定也是非常頑皮的,我要罰你立一下壁角哩。   藍鋼管一揚,指指那個安放著裸體像的壁角。   這女子挈挈她的快要敞開的衣襟,怒容滿面,遲疑著。   魯平向她獰笑。小姐,我雖是個非形式的佛教徒,從來不殺人;但是我對一條小毒蛇,決不準備十分姑息的。聽話些。   藍線條一扭,無可奈何地背轉了身。   魯平趕快檢視著圓桌上的那隻首飾箱,他以為,這個手提箱裡決不會真有什麼首飾的。哪知不然,這裡面,居然有些東西在著哩,他不管好歹,一古腦兒把它們亂塞進了衣袋。   現在,我們這位紅領帶的紳士,已把他的強盜面孔,整個暴露了出來。   他在劫收完畢之後,遠遠向這立壁角的女子柔聲招呼說:   親愛的,休息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談。   他一手執槍,輕輕開門,悠然而出。   室內,無線電依然在吵鬧。   這女子疲乏地倒在沙發裡,她在嫣然微笑,笑得很得意。   她不防魯平正在門外偷窺著她。   下一天,魯平對於公園路的這一注生意,差不多已不再介懷。一向,他自認為是一個正當的生意人。他對每宗生意,目的只想弄點小開銷,而他在這注生意上,的確已經弄到了些錢,雖然數目很細小,但是,他決不會跟那些接收人員一樣,具有那樣浩大的胃口,一口氣,就想把整個的倉庫囫圇吞下去。   總之,他對這件事情,認為已經結束了。   不過還有兩個小問題,使他感到有點不可解:   第一,上夜裡,那個女子是明明有機會向他開槍的。她為什麼遲疑著不開槍?   第二,那個女子曾在最後一瞬中,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她為什麼笑得如此之得意?   他對這兩個問題,無法獲得解釋。   他在他的小小的辦公室中抽著紙煙。紙煙霧在飄裊,腦細胞在旋轉。   無意之中,他偶然想起了老孟昨天的報告;所謂美金八十萬元的大敲詐案,這報告是無稽的,近於捕風捉影。但是,由此卻使他想起了那個中國籍的日本間諜黃瑪麗。   那個女子是非常神祕的。她有許多離奇的傳說,離奇得近乎神話,所謂黃瑪麗,並不是個真正的姓名,那不過是一個縮短的綽號而已。她的整個的綽號,乃是黃色瑪泰哈麗;意思說這是一個產生於東方的瑪泰哈麗,黃色的。   真正的瑪泰哈麗,是第一次歐戰時的一名德國女間諜。她的神通非常廣大,她的大名,曾使整個歐洲的人相顧失色。有一次,她曾運用手段使十四艘的英國潛艇化成十四縷煙!   這時,他忽想起這個瑪泰哈麗的原文Mata Hari,譯出意思來,那是清晨的眼睛。   他的眼珠突然一陣轉,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了昨天韓錫麟的報告,那位黎亞男小姐,她有許多許多的名字,其中之一個,叫作黎明眸。他所以特別記住這個名字,那是因為,過去有個電影明星,叫作黎明暉。黎明暉與黎明眸,這兩個名字很容易使人引起聯憶。   黎明眸,這個名字相當清麗,譯成了白話,那就是清晨的眼睛,而這清晨的眼睛,也就是Mata Hari。   他的兩眼閃出了異光。   他在想:那末,這位又名黎明眸的黎亞男小姐,跟那個黃瑪麗,難道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嗎?   【二十二 最後之波折】   若說黃瑪麗跟這黎亞男就是一個人,不過在年貌上,卻還有些疑心,根據傳說,那個黃瑪麗相當老醜,年齡至少已有三十開外。而這黎亞男,她的年齡,看來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況且,她是那樣的漂亮。   除此以外,從多方面看,這朵漂亮的交際花,跟那個神祕的女間諜,線條的確非常之相像。   他想,假使這兩個人真是一個人的話,那末,自己貪圖了些小魚,未免把一尾挺大的大魚放走了。   該死!昨夜裡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怪不得,昨夜那個女子,顯出那種得意的笑。   他從座位裡跳起來,拋掉煙尾。他像追尋他的失落了的靈魂那樣,飛奔到門外,跳進了一輛停在門外的舊式小奧斯汀內。   他決定再到海蓬路二十四號的屋子裡去試一次,一試,能不能把已失落的機會,重新找回來?   在車輪的飛駛中,他對那件公園路的血案,構成了另一個較具體的輪廓,他猜測,那個被槍殺的陳妙根,跟那另一壞蛋張槐林,一定是把握住了這女子過去的什麼重大祕密,想要大大的敲詐她一下。因之,才會造成前夜的血案。而那張槐林,或許前夜也是那位藍色死神的名單上之一個。因為一向他跟陳妙根,原是同出同進的。而他之所以能免於一死,那不過是由於一種偶然的僥倖而已。   他覺得他這猜測,至少離事實已不太遠。   照這樣看來,孟興的那個報告,所謂美金大敲詐案,或許多少有些來由哩。   汽車以一個相當的速率,到達了海蓬路。他並不把車子直駛到二十四號門口,遠遠裡就煞住了車,跳下車來,鎖上了車門。重新燃上一支煙,把它銜在嘴角裡。然後,他向那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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