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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一 第二種報告】

俠盜文怪──孫了紅 孫了紅 22599 2023-02-05
  老孟已經走到門口,一聽魯平這樣說,趕緊回進室內。他伸出肥手,拍拍他的禿頂說:哎呀,我真該死,忘掉了。   他把他的肥軀,格格格,重新放進了那張不勝負擔的椅內,重新又掏出了那支名貴的雪茄,重新夾在指縫裡。一面問:昨夜裡的那件離奇的血案,你知道嗎?   魯平的眼珠立刻一亮。他假裝不知,吃驚地問:什麼血案?被殺的是誰?   被殺的傢伙,叫做陳妙根。   啊,陳妙根,那是一個何等的腳色呀?   那個傢伙,究竟是個什麼路道,完全無人知道。大概過去也跟日本鬼子有過什麼不乾不淨的關係。到現在,還是神氣活現,抖得很,算是一個坐汽車住洋樓的階級咧。   啊,一個不要臉的壞蛋,難道沒有人檢舉他?

  檢舉?省省!那撮短髭一撅。聽說他是神通廣大的。   嗯,這個封神榜式的世界,神通廣大的人物竟有這麼多!魯平獨自咕嚕。他問:那個壞蛋被殺在什麼地方呀?   公園路三十二號,華山公園背後一宅小洋樓之內。那是他的一個小公館。   你把詳細情形說說看。魯平很想知道一些關於這件事的更多的消息,因之他向老孟這樣問。   詳細情形嗎?嘿,那真離奇得了不得。老孟一見魯平提起了興趣,他的那枚蘿蔔形的鼻子,格外紅起來。他把那支未燃的雪茄,指指畫畫地說:凶案大約發生於夜裡的十一點鐘之後。據這屋子裡的人說,主人陳妙根,最近並不留宿在這個公館裡。每天,只有很晚的時間溜回來一次。上次回來得比較早,大約在十點半左右。

  老孟這樣說時,魯平想起了那兩枚小三炮的煙尾,他暗忖,假使這個陳妙根的煙癮並不太大的話,那末,消耗兩支煙的時間,可能是在三十分鐘至四十分鐘之間。大概那個時候,那幾位玩手槍的貴賓,卻還不曾光降。那末,現在可以假定,來賓們光降的時刻,或許是在十一點鐘左右。至於死者被槍殺的時刻,他可以確定,毫無疑義那是在十一點二十一分。由此,可以推知,來賓們在那間屍室中,至少也曾逗留過一刻鐘或者二十分鐘以上。照這樣估計,大致不會錯。   想的時候他在暗暗點頭,他嘴裡喃喃地說:嗯,差不多。   什麼?老孟猛然擡頭問:你說差不多?   你不用管。說下去罷。   老孟抹抹他的短髭,繼續說下去道:再據屋子裡的男僕阿方說,主人回來的時候,照老規矩,一直走上了二層樓上的一間屋子大概是會客室。看樣子,好像他在守候一個人。不料,他所守候的人沒有來,死神倒來了。結果,兇手開了一槍,把他打死在那間屋子裡。

  你說,他好像在守候一個人,守候的是誰?魯平著意地問。   大約是在等候他的一個朋友,那個人,名字叫作張槐林,也是一個壞蛋。   那末,魯平故意問:安知開槍的兇手,不就是這個名叫張槐林的壞蛋呢?   那不會的。   何以見得?   據那個男僕說他們原是非常好的好朋友。   魯平在想,假使那隻日本走狗張槐林,並不是三位來賓之一的話,那末,陳妙根的那疊紙幣的線索,一定就是特地為這個人而布下的。因為,陳妙根在未遭槍殺之前,原是在等候這個人。想的時候他又問:   這個案子,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就是這個張槐林。   就是這個張槐林?魯平轉著眼珠:他是怎樣發現的?在今天早晨嗎?

  不,老孟搖頭。就在上夜裡,大約一點半鐘多一點。   魯平喃喃地說:前後只差一步。   你說什麼,首領?矮胖子擡眼問。   我並沒有說什麼。魯平向他擠擠眼:你再說下去。   本來,矮胖子揮舞著那支道具式的雪茄,繼續說:那個張槐林,跟死者約定,十一點鐘在這屋子裡會面。因為別的事情,去得遲了點,走到這屋子的門口,只見正門敞開,樓下完全沒有人。他一直走上了二層樓,卻發現他的那位好朋友,已經被送回了老家。   陳妙根被槍殺的時候,屋子裡有些什麼人?   前面說過的那個男僕,還有死者的一個堂兄。   當時他們在哪裡?   在樓下,被人關了起來。   關了起來?魯平假作吃驚地問:誰把他們關起來的?

  當然是那些兇手。   那末,魯平趕緊問:這兩個被關起來的人,當然見過兇手的面目的。   沒有。矮胖子撅嘴。   沒有?奇怪呀!   老孟解釋道:據說,當時這兩個傢伙,在樓下的甬道裡,遭到了兇手們從背後的襲擊,因此,連個鬼影也沒有看見。   你說兇手們,當然兇手不止一個。他們怎麼知道,兇手不止一個呢?   那兩個傢伙,被關起來的時候,曾聽到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   魯平黠頭說:不錯,至少有三個。   矮胖子奇怪地說:你怎麼知道至少有三個?   魯平微笑,聳聳肩說:我不過是瞎猜而已。又問:除了以上兩個,屋子裡還有誰?   沒有了。矮胖子搖搖頭。   奇怪,既稱為小公館,應該有個小型太太的。太太呢?

  據說,太太本來有一個,那不過是臨時的囤貨而已。老孟把那支雪茄換了一隻手:前幾天,臨時太太吃了過多的檸檬酸,跟死者吵架,吵散了。   吵架,吵散了?   老孟連忙解釋道:那位臨時太太,嫌死者的女朋友太多。   魯平暗想,那位臨時太太,本來也該入嫌疑犯的名單,但是現在,暫時可以除外了。想的時候他又說:這個案子,從發生到現在,還不滿一整天。你,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矮胖子把那支雪茄,碰碰他的透露紅光的鼻子,傲然地說:首領,我是自有我的路道的。   偉大之至!魯平向他伸著大拇指,一面說:你說這件案子非常奇怪,依我看,那不過是很平常的兇殺案,並不奇怪呀。   老孟把雪茄一舉,連忙抗議道:不不!奇怪的情形,還在後面哩。最奇怪的情形是在那間屍室裡。

  那末,說說看。魯平把紙煙掛在嘴角裡,裝作細聽,其實並不想聽。   死者好像曾和兇手打過架,衣服全被扯破,槍彈是從衣服的破洞中打進去的。   魯平好玩地問:衣服到底是扯碎的,還是剪碎的?   當然是扯碎的。老孟正色說。   魯平微笑,點頭,噴煙。他聽對方說下去。   那間會客室,被搗亂得一塌糊塗,椅桌全部翻倒。   魯平暗想,胡說!   矮胖子自管自起勁地說:這件案子的主因,看來是為劫財。死者身上值錢的東西,全數被劫走。還有,室內那具保險箱   魯平一聽到保險箱,多少感到有點心痛,連忙阻擋著說:不必再說屍室中的情形,你把別方面的情形說說吧。   矮胖子有黠不懂,向魯平瞪著眼。但是,停了停,他又說下去道:那些暴徒,好像是從這宅洋樓後方的一座陽臺上翻越進去的。

  何以見得?魯平覺得好笑,故意地問。   陽臺上的長窗已被撬開,玻璃也被劃破了。手法非常乾淨,看來,像是一個老賊的傑作。   不要罵人吧。魯平趕快阻止。   為什麼?矮胖子瞪著眼。   魯平笑笑說:這個年頭,沒有賊,只有接收者,而接收者是偉大的,你該對他們恭敬點。   老孟撅起了短髭,搖頭。   魯平看看他的手表,又問: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線索非常之多。矮胖子誇張著。   說下去。   有許多腳印,從陽臺上起,滿布二層樓的各處。首領,你知道的,上夜裡下過大雨,那些帶泥的腳印,非常清楚。腳寸相當大。矮胖子說時,不經意地望望魯平那雙擦得雪亮的紋皮鞋,他說:腳寸幾乎跟你一樣大。

  那也許,就是我的腳印哩。魯平接口說。   老孟以為魯平是在開玩笑。他自管自說:在屍室裡,遺留著大批的紙煙尾,那是一種臭味熏天的土耳其紙煙,下等人吸的。   魯平噴著煙,微笑說:那也像是我的。你知道,我是專吸這種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紙煙的。   矮胖子望著魯平,只管搖頭。他又自管自說:還有,屍室中的一隻沙發上,留著一頂呢帽,帽子裡有三個西文縮寫D.D.T.   魯平說:哎呀!這是我的帽子呀!   你的帽子!對方披嘴。   真的,這是我的帽子。最近,我曾改名為杜大德。我準備給我自己取個外號,叫做殺蟲劑。   老孟覺得他這位首領,今天專愛開玩笑。他弄不明白,魯平開這無聊的玩笑,畢竟有些什麼意思?魯平見他不再發言,立刻閉住兩眼;露出快要入睡的樣子。矮胖子慌忙大聲說:喂,首領,要不要聽我說下去?

  魯平疲倦地睜眼,說:嗯,你說線索非常之多,是不是?   我已經告訴你,第一是腳印。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是我的。魯平打著呵欠,(左口右歐)咦。   還有,第二是紙煙尾。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也是我的。(左口右歐)咦(左口右歐)咦。   還有,第三是呢帽。   那也是我的。說到這裡,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沉著臉說:真的,我並不騙你!   老孟覺得魯平的話,並不像是開玩笑。他的眼珠不禁閃著光,有點莫名其妙。於是他說:   真的!並不騙我?那末,那個壞蛋陳妙根,是你殺死的?   不!我並沒有殺死這個人。魯平堅決地搖頭:你當然知道,我一向不殺人。我犯不著為了一個壞蛋,污沾我的手。   老孟用那支無火的雪茄,碰碰他的鼻子,狐疑地說:你說這件案子裡所留下的許多線索,腳印,煙尾,呢帽,都是你的。但你卻並沒有殺死這個壞蛋陳妙根。你是不是這樣說?   我正是這樣說。   我弄不懂你的話。   連我自己也弄不懂!   矮胖子光著眼,跌進了一團土耳其紙煙所造成的大霧裡。   正在這個時候,壁上的電話鈴,卻急驟地響了起來。   【十二 第三種報告】   電話鈴聲,驅走了魯平的倦容。他趕緊跳到牆邊,抓起聽筒來問:誰?小韓嗎?   是的,歇夫。電話對方說。   怎麼樣?   嗯   說呀!   我真有點慚愧。聽筒裡送來了抱歉的語聲。奉你的命令,調查那朵交際花的昨夜的蹤迹。我怕我獨自一個辦不了,特地分派了大隊人馬,一齊出動。   大隊人馬?誰?   我跟我的兄弟,小傻子韓永源,還有,小毛毛郭澤民,大茭白錢考伯,自行車主王介壽。   好極,海京伯馬戲全班出動了。   歇夫,我知道你,要我打探那朵交際花的蹤迹,一定是有些用意的。   那當然。   因之,分頭出發之前,我曾教導了他們許多門檻,以免打草驚蛇,弄壞了你的事。電話裡這樣說。   很好,你是有功的,不必再宣讀偉大的自白書。請你扼要些說下去。魯平有點性急。   奇怪!關於那位黎小姐平時常到的幾個地方,我們用了許多方法,差不多全部查問過,結果是   怎麼樣?   那許多地方,獨有上夜你所說的時間裡,她全沒有去過。家裡也不在。這是一種特殊情形哩。真奇怪,昨夜那朵美麗的花,似乎變成了一片不可捉摸的花影,雲影浮動了,花影消失了。   哎呀,我的大詩人!魯平譏笑地說:你的臺詞真美麗,美麗得像首詩!   歇夫,你別取笑,我太使你失望了。   失望嗎?並不呀。你的答案,正是我的希望哩。   什麼?正是你的希望?   不錯,我老早就在希望,最好你的答案是,調查不出那朵交際花上夜裡的蹤迹來。   歇夫,別讓我猜啞謎。   這並不是啞謎呀。好,我們談談正經罷,那末,難道那位黎小姐,上夜裡並沒有回轉海蓬路二十四號?   回去的。據二十四號內的一個女孩子說,她回去得很晚,大約已在兩點鐘以後。   她曾告訴人家,她到什麼地方去的嗎?   據說,她在一個同學家裡打乒乓。   對極了!魯平說:打乒乓,乒而又乓,那是在指導人家練習槍靶吧?   魯平這樣說,對方當然不明他的含意之所在。於是,聽筒裡面傳來了一陣沮喪的聲音說:   算了,歇夫,我承認我的無能吧。你這譏諷,使我感到受不住!   且慢,別掛斷電話。魯平慌忙阻止:我再問你,那位黎小姐,今晚有些什麼交際節目,你知道嗎?   聽說今晚八點半,她在鬱金香咖啡室約會著一個人。   好極,我的小海狗,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括搭。   拋下了聽筒,魯平高興得在滿室裡打轉。他覺得,從那隻保險箱內飛出去的東西,快要飛回他的衣袋了。而且,還有天仙一樣美的女人,可以使他的枯燥的眼角抹上點冰,這是值得興奮的。   他昂首噴煙,土耳其煙在他眼前幻成了一片粉紅色的霧。   老孟看到他這位首領,高興到如此,慌忙問:這是小韓的電話嗎?什麼事?   好像跟你剛才的報告,有點關係哩。   老孟再度把那支始終未吸的雪茄,吝惜地收進了衣袋。沉默了片晌,最後他說:剛才你說,昨夜那件案子裡,所留下的煙尾,腳印,都是你的。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魯平站停步子,拍拍他的肩膀說:現在用不著解釋,到晚上,我請一位最美麗的女人,用音樂一樣的調子,當面向你解釋。你看好不好?來吧,我的老友,快把精神振作起來!   當天夜晚,九點多一點,我們這位神祕朋友,換上了一套適宜於夜間遊宴的筆挺的西裝,拖著他的紅領帶,他以一個新型紳士的姿態,踱進了白天所說的那家咖啡室之內。   背後,那個肥矮的孟興,踏出了華德狄斯耐筆下的老鴨式的步子,在搖擺地跟進來。   鬱金香,這是一個設備相當豪華的咖啡室。在這九點多一點的時間,空氣漸呈白熱。朦朧的燈光裡面,照見音樂臺上,那個樂隊的領袖,雙臂一起一落,像隻海鳥展著翅膀,活躍得快要飛。廣廳以內,每個人的杯內,充滿著可口的飲料;每個人的袋內充滿著剩餘的花紙;每個人的腦內,充滿著模糊的優閒。這裡,正由衣香、鬢影、燈光、樂聲,交織成一片五色繽紛的夢。這個時候,整個的宇宙以內,似乎除了這一片夢幻的空間之外,其餘都是空白的,沒有什麼了。   打蠟的地板上,若干對男女在旋轉;滿場的眼光,也在隨著那些旋轉而旋轉。   魯平坐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個較僻靜的座位上,半小時的時間,已經消耗在咖啡杯子裡。他猛吸著煙,不大說話。原因是,他的主顧那朵美麗的交際花還沒有來。矮胖子老孟,坐在他的對面,粗肥的手指間,夾著那支從白天直到現在還不曾燃上火的雪茄,說長道短,顯得非常起勁。霓虹燈的藍色的條子,射在他的通紅的鼻尖上,閃成一種奇異的光彩。   有一個侍應生,見他高舉著雪茄在指手劃腳,以為他要取火,趕緊拿著火柴走上來預備給他擦上火。他慌忙伸出肥手,阻擋著說:慢一點。一面,他向魯平問:你說你在這裡等候一個女人,是不是?   魯平點點頭。   那是你的女朋友嗎?矮胖子追問。   是的。魯平隨口回答。   為什麼還沒有來?矮胖子有一種可愛的脾氣,一談到女人,馬上就興奮。   嗯,我怕,這邊懊喪地說:我怕我要失戀了。   矮胖子嘴裡不說心裡在說:活該。   這裡的侍應生,似乎全跟魯平很熟,並不拘於普通的禮貌,每個人走近他的位子,全都要抽空站下,搭訕一二句。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含笑走近魯平的身旁說:杜先生,好久沒有來,近來忙?   是的,忙得很。魯平笑說。   什麼貴幹呀?對方問。   攝製影片。魯平信口胡答。   噢?攝製影片。當導演?還是當大明星?那個侍應生的領班,一向知道這位拖著紅領帶的杜先生,專愛說笑話,因之,他也玩笑似地這樣問。   魯平翹起拇指,碰碰鼻子說:男主角。   矮胖子偏過臉去,披披嘴。   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笑著說:杜先生主演的那本片子,叫什麼名字?女主角美不美?   你問女主角嗎?魯平把背心緊貼在椅背上,搖著說:當然,美極了!不過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有一個接吻的鏡頭,練習得不好,我想換一個。你能不能設法,給我介紹一位?   行!你看在場的人,誰最美?說出來,我給你介紹。   這個穿制服的傢伙,一面說,一面笑著走開。   音樂臺上的樂聲略一間歇中,魯平忽見附近幾個位子上的若干視線,全被同一的角度吸收了過去。舉眼看時,有一對男女,女在前,男在後,正以一種磁石吸鐵的姿態,從那入口處走進來。   那對男女,恰巧從魯平的位子前劈面掠過。   老孟的一對眼珠,先讓那股萬有引力,吸成了橢圓形。   魯平半閉右眼,用左眼瞅著那個女人,滿眼表示歡迎。同時他又半閉著左眼,用右眼瞅著那個男子,滿眼露出了厭惡。   那個年輕男子,穿著一套米色的秋季裝。一百分的俊秀,加上一百分佻健氣。   女的一個,真是上帝與成衣匠精心合製的傑作。面貌,身段,百分之百的美。當她像飛燕那樣在群眾身前穿過時,她的全身,像在散射一種光和一種熱,使群眾的眼珠,感到有點發眩。   那個女子穿著一件闊的直條的旗袍,一條淺藍,間著一條粉紅,鮮豔而又大方。燈光下的年齡,看來至多不過二十零一點。   老孟的粗肥的頸項,不禁隨著那雙高跟鞋的方向,倔強地移動。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還沒有走遠。魯平趕快向他招招手。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立刻回過來,含笑問:什麼事,杜先生?   她是誰?魯平向這苗條的背影呶呶嘴。   咦!你連這朵大名鼎鼎的交際花都不認識?對方的答案,等於那部百科全書的再版。   她姓什麼叫什麼?   啊,杜先生,趕快起立致敬吧!她就是,最近名震全市的黎小姐,黎亞男。   不勝榮幸之至!她是你們的老主顧嗎?   不算是。那個侍應生的領班說:她所結交的都是闊人。她的蹤迹,常在最豪華的宴會上出現,這裡她是難得光降的。   【十三 女主角】   對方說完,預備要走。但是他又再度旋轉身子,湊近魯平的耳朵問:你看,她美不美?   美極了!魯平盡力搖著椅背,他的體重似已突然減輕,連那椅子也減輕了分量。   老孟又在嚴肅地披嘴。   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看到魯平這種飄飄然的樣子,慌忙問:讓這位黎小姐,做你的女主角,你以為怎麼樣?   請你代表我去問問她,願意不願意?   鄭重點,還是由你自己去問。   對方說完,笑著走開。   魯平銜著煙,半閉著眼,不時把他的左傾的目光,用拋物線向這位黎小姐所坐的位子上拋擲過去。那邊距離魯平的位子,不過四張桌子遠。   四周,不時有些饑荒的視線,雨點那樣灌射著那朵花。   那個穿米色西裝的男子,顧盼自雄,滿臉掛上不勝榮幸的神氣。音樂的繁雜中,魯平遠遠望見那個男子的兩道眉毛,快要脫離原來的地位而飛躍。對方,兩片抹過唇膏的鮮豔的嘴唇,不住在扭動,看來談得很起勁。聲音太鬧,距離太遠,當然沒法聽出他們談的是什麼。   魯平很注意那朵交際花的紅嘴。   一向,他對於抹口紅的女人絕無好感。他認為,世間的最美,該是天然的。美由人工裝點,那就流於下劣。而今天,他的成見有點改變了。他覺得,這兩片人造的櫻桃,裝飾在這樣一張美得眩人的臉上,那也並不太壞。   因這抹口紅的嘴,使他想起了那三支沾染紅色的紙煙。他在想,無疑地,那些絞盤牌的煙尾,正是這位黎小姐所遺留的。據韓錫麟說,這位黎小姐的紙煙癖癮相當浩大;但是截至眼前為止,他還沒有見她吸過紙煙,顯見小韓的報告,多少有點不實在。   想念之間,他見那朵交際花,在向那個米色西裝的男子揮手,好像在催促他走。   那個男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燃上了一支煙。他以親密的態度,把那支吸過的紙煙,向那位小姐遞過去。對方皺皺纖眉,並不接受她這侍從者的盛意。但一面,她卻從手提包裡自己取出了一支煙,燃上火,悠然地吸起來。   她流目四射,顧盼飛揚。   那支紙煙斜掛在她鮮紅的口角邊。這種歪銜紙煙的樣子,十足顯示她的個性的浪漫。   魯平是個相當頑固的人。在平時,假使看到一個普通女子以這樣的姿態銜著紙煙,無疑地,他將表示十分的厭惡。而現在,他因這個女子長得很美,連帶使他覺得,她的銜煙姿態也相當美。他想表示厭惡,但是厭惡不起來。   一面他又想起,上夜裡,當他離去那宅洋樓之前,曾在臥室之內,順便偷到了兩支口紅。今天早上,他曾有過一次精采表演,他把鮮紅的唇膏,親自抹滿了自己的嘴唇,然後,他用各種不同的樣子,銜著紙煙,以試驗那些痕印,最後他把紙煙歪銜在口角邊,卻獲得了跟那絞盤牌煙尾相同的痕迹。可知那些煙尾,正是由這種歪銜的方式印成的。又可知那些煙尾,的確是眼前這位小姐所遺下的。   現在,他差不多像親眼看見,這朵交際花,昨夜的確在那間屍室中的方桌之一面,坐定過若干時候毫無疑義了。   這時,那個米色西裝的男子,離開了他的座位,正自踏著輕快的步子,再度從魯平身前走過來。   魯平仰面噴著煙,土耳其紙煙的煙霧裡,他在盡力運用著腦細胞。他繼續在想,還有兩枚沾口紅的煙尾,吸得非常之短。一個漂亮女人是絕不會把紙煙吸到如此之短的。唯一的解釋是那兩支煙,先經一個女子吸剩了半支,然後再把吸剩的半支,遞給了另外一個人,由那第二人繼續把它吸完。因之,煙尾才會吸成這麼短。是的,一個個性浪漫的女人,是會有這樣的表演的。   那末,這個走過去的穿米色西裝的男子,會不會就是昨晚坐在那隻輕沙發上的傢伙呢?   關於這一點,當然他還無法肯定。但是,他認為這一點,並不十分重要。他有一種模糊的預感,曾經假定那個坐在克羅米輕便沙發上的人,只處於配角的地位,不必急於加以注意。比較重要的,卻是那個使用Leuger的傢伙。昨夜,那個傢伙曾經站立在這朵交際花的左方,用著很大膽的方式,開了一槍。那個人是值得注意的。   他曾經推測到,那個業餘的劊子手,線條相當粗,身材大概很魁梧。   何以見得呢?   理由是,隔夜他曾把方桌上的那個被剪斷的電鈴鈕,拿出來看一看,這個電鈴鈕上連著一段電線。電鈴鈕原來的地位,下垂在方桌的居中,假使那個剪電線的人,他是站在方桌邊上而把這電線抓過來剪斷的,那末,從這剪斷的電線上,可以估計出那個傢伙的個子相當高;至少該有六英尺以上。   而現在,這個穿米色西裝的標準美男子,個子卻還不夠高。這是一點。   還有一點,那種德國出品的軍用Leuger槍,挫力非常之大。因之,使用這種槍的人,需要點相當的手勁與力量,否則,開槍之際,那會使開槍的人自出醜的。   這個帶點女性化的標準美男子,多方面看來,不像會用這種槍。   想念之頃,他用輕鄙的眼色,目送這個男子的背影,看他走出出入口。他對這個人的注意,好像暫時放棄了。   魯平把視線收回,飄到那朵交際花的位子上。   現在,那張桌子上只剩下她單獨的一個。神色很焦灼。   魯平在想,她的時間,該是相當寶貴的,她決不會無故獨坐在這個地點,讓絢爛的光陰白白浪費掉的。不錯,小韓說過的,她在這裡約著一個人,她在等待,趁這空隙,自己可以過去,輕輕地喚她聲黎小姐,跟她談談有關於戀愛的一些問題,這樣,她的等人的寂寞可以解除點。順便,自己也可以討論討論生意經。   他想問問她:   那隻保險箱內,到底搬走了什麼?   這樣美的她,是否真是那件槍殺案的主動者呢?   假使是的,她為什麼要殺死那個壞蛋陳妙根呢?   看樣子,她的殺人的目的,決不會專在那隻保險箱上。   無論如何,只要運用舌尖,就可以把各種祕密鈎出來。   來吧,別錯過機會!   【十四 一張紙片】   樂聲,像是瀑布那樣在傾瀉。   滿室的空氣,愈來愈顯得緊張。   燈光一明一滅,映射著這個女子的一顰一笑,顯出了多角度的誘人的美。   那隻光榮的桌子之前,不時有人小站下來,跟她打招呼。顯見她所認識的人,的確相當多。   老孟有點目不轉睛。   魯平面前,噴滿了土耳其煙的濃霧。他的視線,似乎被拉住在固定的角度上,不再想移動。他半閉著眼,正在找尋一個最適當的進攻的路線。   老孟夾著那支宿命注定永不火葬的雪茄,望望這位好色的首領,心裡在想:你這傢伙,終有一天大量吞服來沙爾。哼,終有一天!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在別處兜繞了一個圈子,又在魯平位子邊上站下來。他跟這位紅領帶的顧客,似乎特別有緣。   魯平向著那個紅藍間色的倩影努努嘴,不經意地問:她會跳舞不會?   那還用問嗎?對方聳聳肩膀。   她會接吻不會?   對方笑了起來。   即刻我曾告訴你,我的片子中,有一個鏡頭,需要一位最美麗的小姐跟我接吻。魯平繼續搖著椅背,在音樂聲中放大了嗓子說:請你去問問她,願不願意攝製這個鏡頭?   我已經說過,還是由你自己去問,哈哈哈。   魯平驀地坐直身子,睜大了眼珠正經地說:真的,並不是開玩笑,今夜我非跟她接吻不可!   哈哈哈!對方預備走開。   老孟是個熟知魯平性情的人。一看神氣,就覺得魯平的話,絕對不像是開玩笑。於是,他也圓睜著眼,懷疑這位首領,突然發作了神經病!   只見魯平正色向對方說:你不願意代我傳話,那末,請你遞張字條,大概不會反對吧?   他並不等待那個侍應生的允許,馬上掏出了自來水筆跟日記冊,在日記冊上撕下了一頁。一手遮著那張紙片,匆匆寫起來。   他在那張紙片上,大約寫了三句話,大約寫了二十個字。把它折成很小,塞在那個侍應生領班的手內。   你是認識她的?對方滿面狐疑。   不認識!魯平堅決地搖頭。   不認識?你讓我遞這紙條給她?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負責!   那個侍應生在想:假使真的不認識,料想這位杜先生是不會開這惡劣的玩笑的。他把這個紙條接受下來。他想展開來看一看,上面寫著些什麼話?魯平趕快阻止:你不能看!   他揮著手,催促這個臨時郵差趕快遞信。   老孟的鮮紅的鼻子掀動起來。眼珠瞪得格外圓。   這時,那個女子的桌子前恰巧沒有人。她正取出小鏡,掠著她的鬢髮。單這一個掠鬢髮的姿態,足夠驅使那些神經不太堅強的人們在午夜夢醒的時節再添上一個夢。   他們眼望著這侍應生,匆匆走過去,把紙片遞進了這個女人的手內。   在一個絕短的瞬間,魯平在這女子的臉上,看到了三種不同的變化。   那對晶瑩的眼珠,隨著這個侍應生的指示,流星一樣在向這邊的座位上飄過來。她滿面露著詫異。她低倒了頭,展開這張紙片,立刻,她的眼角閃出了一種不意的震驚,彷彿她在那張紙片中,看到了一隻小蝎子!但這震驚,並不曾在她臉上持續到怎樣久,瞬息之間,她已恢復了她的鎮靜。她重新低頭,重新看這紙片。她在聳肩,耳邊的頭髮因之而顫動。她突然擡頭,臉的側影上露著一絲笑,笑得真妖媚,但神情卻是嚴冷的。   憑著魯平過去的經歷,一看這種笑,就知道這個女子,是很不容易對付的。   在這時候起始,魯平心裡,已提起了一種小限度的戒備。   這時,老孟不時伸著肥手,在撫摸那張橘皮臉,最後他用雙手托住臉,支持在桌面上,採取著掩護的姿勢。   那個女子在向侍應生嚶嚶地說話。   音樂在急奏。   這邊當然聽不出這女子說的是什麼。   侍應生的領班在回過來。   矮胖子心裡在想,炸彈來了!   魯平冷靜地問:怎麼樣?   侍應生的領班說:黎小姐說,這邊有人,談話不便,能不能請你到那邊去談談?   好,談談,就談談吧。魯平丟掉煙尾,一手撩開上裝插在褲袋裡,從位子上站起來。他向老孟以目示意,意思好像說,你看,我的魔術如何?   他又輕吹著口哨。   矮胖子向那個侍應生瞪圓著眼珠在質問:為什麼不讓她到這裡來談?   魯平臨走,他像想起了什麼,他向矮胖子低聲吩咐:你坐一會,不要走。也許我還需要你。   老孟勉強點頭。心裡在想:沒有人的時候需要我,有了美麗的談話對象,難道你還需要我?好吧,等你一百年,等你來付咖啡賬。   他的短髭撅得非常之高,看來可以懸掛三大瓶威司忌。   【十五 賭博的開始】   魯平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他故意兜繞遠道,從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過來,步子走得並不太快。一面,他在密切注意這個女子的神色。   只見這女子,把那張小紙片,一下,兩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團隨手拋進了桌子上的煙灰碟。繼而纖眉一皺,似乎認為不妥。她再把那個小紙團重新撿起來,放進了手提夾。順便,她也收拾起了她的小鏡子,卻取出她的精緻的煙盒,放在桌子上。這些小動作,很顯示她的鎮靜。但是眉宇之間,分明透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氣,可見她的腦細胞,正自忙碌得厲害。   她略一擡眼,卻見魯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經直立在她的身畔。   她親自起身,拉開一張椅子。在她的對面,原有一張拉開著的椅子,那是即刻那個穿米色西裝的侍從員所坐的。現在她所拉的,卻是側首的一張,距離較近,談話較便,並且,坐在這個位子上更可以顯示友誼的密切。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魯平在想,看樣子,談話很可以進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但是,魯平決不因見面時的印象太好,就會放棄了他隨身攜帶著的一顆細心。他曾注意到,在這移開椅子的一瞬之間,對方那具有魅力的黑眼珠,曾在自己身上,著意地停留過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際與耳邊。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領帶,或者別的什麼嗎?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想念之頃,只見這位黎小姐,大方地擺擺手,輕輕向他說:請坐。   魯平有禮貌地鞠躬,道謝。順便他把那張椅子移得更近些。扯一扯褲管坐下來。   現在,那套筆挺的西裝,跟那件闊條子的旗袍間的距離,已經不到一尺寬。   四張桌子之外,那個被遺棄的孤單的矮胖子,圓睜著眼,正向他們淒涼地注視著。   音樂急奏聲中,這女子向魯平發問:請問,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話,帶著點北方音調,非常悅耳。   敝姓杜,杜大德。魯平趕快自我介紹。報名之際,他以不經意的樣子拉扯著衣襟,順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內的一個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殺護生會的會章,跟警務員的徽章,圖案式樣,粗看略略有一點像。   這女子的睫毛一閃,似笑非笑。   魯平的目光飄到了桌面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東西是那隻紙煙盒。他在想,盒子裡所裝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紙煙?   他立刻在一旁煙碟裡面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碟子裡,新遺留著大半支殘煙,沾染著鮮豔的紅色絞盤牌。   不錯,這位小姐,好像有一種高貴的習慣,吸紙煙,老是只吸小半支。   他再注意這個女子的纖指,並不留一絲吸紙煙的痕迹,這是只吸半支煙的好處罷?   由於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視線,在這女子身上開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頸,視線的旅行,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他以美術家的目光欣賞著這幅畫。   方才是遠觀,現在是近賞。遠看,並無缺點;近看,沒有敗筆。菱形的嘴,薄薄的兩片,顯示很會說話。眉毛是天然的。魯平一向最討厭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畫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彎的,畫上直的,剃掉直的,畫上彎的,像是畫稿上留著未抹盡的鉛筆痕,多難看!這個女子,卻並沒有這種醜態。她的左眉尖有一枚小疤點,若隱若現,左頦有一顆黑痣,淡淡的一小點。   她的最美的姿態是在流波四射的時候。當那對黑寶石,向你身上含笑鑲嵌時,你的心坎,會有一種溫意,那是初春季節睡在鵝絨被內半睡半醒時的飄飄然的溫意。但是當她沉思之頃,她的臉上彷彿堆著高峯的積雪,只剩下了莊嚴,不再留著妖媚。   一股幽蘭似的氣息,盡在魯平的鼻子邊上飄。   魯平恣意欣賞著那顆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鮮紅的一點,因之,他最喜歡臉上有痣的女人。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卻隔夜那具屍體胸前所留下的那個可怕的槍洞,他已不復憶念,那隻保險箱內,畢竟有些什麼?   我們的英雄把生活問題忘掉了!   矮胖子老遠裡在披嘴。   世上有一種精於賭博的賭徒,外表聲色不露,他們最歡迎先看對手方的牌。眼前這位黎亞男小姐,卻正是這種精於賭博的賭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魯平坐下之後,悄然不發一言,她在等待魯平先發第一張牌。   她覺得對方那種看人的方式,太露骨,討厭!   她被看得有點著惱了。她把紙煙盒子拿起來,輕輕叩著玻璃桌面,嚴冷地說:   喂!密斯脫她好像並不曾記清楚魯平所報的姓名。   杜。這邊趕快接上。   噢,密斯脫杜。這女子的嘴角掛著冷笑。   你在紙條上所寫的,使我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情,是會漸變成平淡的。只要慢慢的來。魯平閒閒應付。他見對方拿著紙煙盒,卻並沒有取出絞盤牌來遞給他,這是一種不敬,他有點傷感。   對方繼續在說: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個紳士,但你的行動,的確是非常無理的。   小姐,請你記住,現在的所謂紳士,大半就都非常無理。這是一個可貴的教訓哩!魯平堅守著壁壘,並不準備讓步。   這女子把一絲媚笑沖淡了些臉上的冷氣,她說:照理,你的態度如此無理,換了別一個,我一定要不答應。但是我對你這個人,一見面,就有一分歡喜,因之,對你不妨容忍點。   一種有甜味的什麼流汁開始在澆灌過來。   魯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屍體,那隻可憐的左肺,大概就為被歡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氣!他心裡在想,好吧,歡喜我,只有一分,能不能請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謝你!   想念之頃,他見對方立刻收起了笑容說:先生,紙片上的話,出入太大,你是否準備負責?你有證據沒有?   證據?魯平用兇銳的目光盯住了她:一十件以上!   就算有證據,這女子也絕不示弱:請問,你憑什麼立場,可以干涉這件事?先生,你是一個警務人員嗎?   魯平望著那張美而鎮靜的臉,心裡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厲害!他把衣襟一張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務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說:你猜對了,小姐!他以為,一個在隔夜沾染過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帶著虛怯,那是可以用這種小魔術把她嚇倒的。   但是,他錯誤了,完全錯誤了。   格格格格格!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紅藍的條子在發顫,甜脆的笑聲,跟那音樂成了合奏。   魯平發窘地問:小姐,你笑什麼?   對方收住笑,披嘴而又聳肩。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沾染上那些小流氓們的惡習,冒充討厭的警務員!紅嘴又一披。就算你是一個真的警務員,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說話。   真難堪!一隻由彩紙竹片撐起來的老虎,未出籠,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這剎那之間,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兩枚發直的眼球,幾乎擠進了一個眶子裡!   世上原有許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權的大員,在老百姓面前玩著種種鬼把戲,結果,某一個鬼把戲被拆穿之後,群眾對他們大笑,他們卻能臉不紅,氣不喘,照舊振振有詞,若無其事,原因是,他們的臉,是經過修煉而有道行的。這是一種偉大!   而我們這位英雄則不然。   可憐,他因為沒有做過大官,他的顏面組織,缺少這種密度。因之,當這女子拆穿了他的冒充警務員的把戲時,他的兩頰,立刻在燈光之下,有點變色。   還好,他這發窘的醜態,老遠裡的那矮胖子,並沒有注意。老孟還以為,魯平跟這女子,像一對愛侶一樣,談得很甜蜜,卻不知他這位首領,已經讓一枚橡皮釘子碰腫了臉,他在受難哩。   那位黎小姐,似乎並不準備給予魯平以過度的難堪。因之,她在魯平發窘的瞬間,乘機開了煙盒,取出一支煙,先給自己燃上火,斜掛上口角邊。   順便,她也賞賜了魯平一支,讓他透透氣。   紙煙霧在飄,小組會談的空氣,比較緩和了些。   當這女子把火柴盤輕輕推向魯平身前時,那對黑眼珠輕輕一轉。她的談話,變更了路線,她說:假使先生並不堅持你這警務員的面目的話,憑我們的友誼,一切是可以談談的。   魯平燃上了那支絞盤牌,噴了一口煙。他有點惱怒,心裡在起誓:任憑你兇,今夜,無論如何,我決不會放過你!   只聽對方又說:請問,你的來意如何?   魯平心裡想:小姐,你肯動問來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他像剛才那樣搖著椅背,閒閒地說:醫生告訴我,近來,我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進服點肝膏製劑,那才好。   嗯,肝膏製劑。這女子微笑說:醫生的話,那是說,你的身上,缺少了點血,需要血,是不是?   小姐,你真聰明!魯平有禮貌地點點頭。   先生,只要說明病情,治療的方法不怕沒有!這女子冷酷地說:我最恨世上有一種人,滿臉掛上了廉潔的招牌,結果,伸出第三隻手來比棕櫚樹葉更大好幾倍!他們處處想吸血,而又處處不承認想吸血。這種專以敲詐為生的人,沒有一絲羞惡的心,簡直不如畜生!你先生,卻跟他們不同。我很欽佩你的坦白。   承蒙稱讚!魯平苦笑。   當這女子發表她的偉論時,夾紙煙的那隻手,不停地指畫作勢。她的手指上,套著一枚鑽戒,那顆鑽石相當大,至少該有三百分重。燈光之下,像一灘活水,瀲灩而又瀲灩,瀲灩得耀眼。魯平今晚,他在接連收到了幾顆棉花炸彈之後,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經縮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對方能夠知趣些,自願把這一枚小小的紀念品,從她纖指上輕輕脫下,套上他的手指,那末,看在她的美貌的分上,他可以原諒她參加殺人,不再追究公園路上那件槍殺案。   他自以為他的生意標準,已經定得非常之廉價。   然而事實的演變,倒是還沒有如此簡單哩!   想念之間,只見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先生需要血,你得讓我看看,手裡有些什麼牌。   那當然!我想贏錢,手裡當然有牌!魯平跟她針鋒相對。   這女子躲過了魯平兇銳的視線,低垂著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慮。   音樂聲打擾著雙方的沉默。   四圍的視線,不時在注視這張特出的桌子,其中包括著四張桌子以外的那雙凄涼的饞眼。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擡眼說:這裡人多,談話不便。先生,你願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過,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還有人到這裡來找我。   是不是剛才那位滿面前進的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   對方略一頷首。不像說是,不像說不是。   他叫什麼?這邊不很著意地問。   嗯,他嗎?他叫他姓白。這個名字似乎非常之難聽,因而需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來。   白什麼?這邊追問一句。   白顯華。從這不穩定的聲音裡,可以聽出她所說的這個名字,有點靠不住。   在魯平,這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測驗,他這測驗的方式是,假使對方在被問的時候,能把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傢伙的名字,衝口說出,那末,這可以顯示那個人,跟昨夜的事件,大致是無關的,反之,對方的答語,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見到這個人,多少有點嫌疑。   現在,魯平憑著種種理由,他可以相信,這個所謂白顯華也者,可能正是昨夜跟陳妙根談過話的三位貴賓中之一位。   上夜裡,比這個時間略晚一點,這位白先生,曾到過公園路三十二號不曾?他突然向這女子,輕輕揭出了第一張牌。   對方望望四周而後怒視著魯平,那對黑寶石,幾乎成了三角形。她沒有發聲。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隻克羅米沙發上,斜對著方桌的角?這邊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再把第二張牌有力地投過去。   這女子的眼角,顯示出駭異,也顯示著欽佩。那對黑寶石在魯平的紅領帶上停留了片瞬而後說:先生,你好像很有幾張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紙包包不住火的這句名言。   得打個電話給這個姓白的,告訴他不再等。這女子從椅子裡婀娜站了起來。   我也奉陪!魯平隨之而站起。   噢,監視我?   不敢!   現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則是堂堂的征服者,對不對?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重慶人!   魯平有禮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著她,在輕倩的音樂聲裡踏著輕倩的步子,走向電話室。現在,那套秋季裝,與紅藍色的條子之間,已不再存在著距離。   一陣幽蘭的香氣,在魯平原來的位子前輕輕掠過。   那枚紅蘿蔔形的鼻子,翕張得厲害。   矮胖子嫉妒地望望魯平;魯平得意地望望這矮胖子。   【十六 金魚皮高跟鞋】   成雙的影子,擠進了那間電話小室。   小室中並沒有人。   魯平搶先一步,抓起了電話聽筒,含笑說:我給你代打,是不是撥二五一三二?   不是的。這女子迅速地溜了魯平一眼。她把電話聽筒,輕輕從魯平手裡奪過去。先生,不必費心,我自己來打。   她以非常快捷的手法,撥了一個號碼。魯平只看出第一個數目是3,末一個數目是0。   電話接通了。這女子握著聽筒:顯華嗎?我是亞男。我在鬱金香。   魯平披披嘴。心裡在想,嗯,一個謊話,假使這個電話真的打給那個所謂姓白的,何必再說明鬱金香?   只聽這女子繼續說:我遇見了我的愛人了。他真愛我,他纏住了我,準備跟我談上三晝夜的情話哩。   這女子向著那隻電話機笑得非常之嫵媚,語氣,也是玩笑的語氣。但是,眼角間所透露的一絲嚴冷,顯示她的心理,正非常緊張。   魯平估計,這女子也許是跟對方的人在通消息。他想,愛人兩個字,按照中國的語言法,含有冤家,對頭之類的意義。那末,她的話,可能解釋為我在鬱金香,遇見了我的冤家了。   用心聽下去。   只聽這女子又說:我的那雙金魚皮高跟鞋,太緊,穿著太不適意。你能不能夠順便給我去換一雙嗎?   魯平在想,廢話!在眼前這樣的局勢之下,難道還有這樣的好心情,談起什麼高跟鞋與低跟鞋?而且,所謂金魚皮高跟鞋,過去,只有豪華的巴黎,有這種東西,在上海,好像並不曾有過哩。   那末,這句話的真正的含意何在呢?   他的腦細胞在飛速地旋轉。   他想起,下層社會的流行語,稱事態嚴重為風緊,風緊的另一隱語,稱為蛇皮緊。由此可以推知,這女子所說的金魚皮鞋太緊,或許就是代表蛇皮緊三個字。簡單些說,她是在報告對方,事態很嚴重。   這女子又說:這裡的空氣太壞,至多,我在五分鐘內外就要走。   魯平想,她是在向對方呼援吧?她是不是在督促她的後援,在五分鐘的短時間內趕到這裡來?他想起這女子所撥的電話號碼,是3字打頭,一個西區的電話。而這鬱金香的地點,也正是在西區。假使自己猜測得不錯的話,那個通話的傢伙,距離這裡一定相當近,可能在五分鐘內外趕到的。   他靜默地點頭。用心地聽。   這女子最後說:抱歉之至,我不等你了。你要出去玩,多帶點鈔票。嗯,好,明天見。喂,別忘記鈔票呀!   又是廢話,要玩,當然要帶鈔票的。那還用得著鄭重關照嗎?   由於這女子的接連提到鈔票,卻使魯平憬然意會到這兩個字的可能的解釋。   過去,上海的市井流行語,把銅板兩字,當作錢的代名詞,以後又把鈔票兩字,當作了錢的統稱。另一方面,在下層社會中有一種隱語,卻把銅板兩字暗指著手槍,銅板是動扳的諧音,寓有一動就扳的意思。那末,這女子現在所說的鈔票,可能是指那種特別的銅板而言。換句話說,她是通知她的後援者,必須攜帶手槍!   他冷笑地在想,鈔票,是不是指隔夜打過靶的那支Leuger槍?好極了!這是德國貨的軍用馬克呀!那末,眼前跟她通話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昨夜的業餘劊子手?   嗯,可能之至!   括搭。   想念之頃他見那個女子拋下了聽筒。含笑向他擺擺手:我的電話打完了,請吧,先生。   【十七 血濺鬱金香】   魯平竭盡伺候蜜絲們的謙恭之能事。他搶先拉開小室的門,讓這位小姐先請。   走出電話間,兩人的臉上,各各帶著一絲笑;兩人的心頭,各各藏著一把刀!   魯平在想,假使自己對於這位小姐在電話中所說的話,並沒有猜錯,那末,等一等,也許還有好戲可看。好吧,全武行!   打架,魯平並不怕。魯平生平,有著好多種高貴的嗜好,例如:管閒事,說謊,偷東西之類,而打架,也是其中之一項。一向他把打架認為強度的伸懶腰,遇到沒有精神的時候,找場不相干的架來打打,很可以提神活血,其功效跟Morning Exercise差不多。   但是今天則不然。因為,魚兒剛出水,不免有點滑膩膩,為了照顧打架而從指縫裡面漏走了那條美麗的魚,那可犯不著。   這是需要考慮的。   二人向著原位子上走回來。   那股幽蘭似的香氣,再度在矮胖子的赤鼻子邊飄過。那套秋裝跟那紅藍間色的條子越擠越緊。老孟看到這位可愛的首領,不時俯下臉,跟這女子唧唧喳喳,鼻尖幾乎碰到了那顆小黑痣。他在想起,魯平即刻說過,今晚,非跟這朵交際花接吻不可。看來,事實將要勝於雄辯了。   他把那支名貴的雪茄,湊近鼻子,嗅嗅。他不知道魯平今晚,又在玩著何等的鬼把戲?他似乎有點妒忌。   假使他能知道,他這位首領,今晚正跟全國最危險的一個女人在鬥智的話,無疑的,他的無謂的妒忌,將一變而為非常的擔心了。   可惜他是一無所知。   關於這一點,甚至連魯平自己,也還沒有完全明瞭哩。   魯平陪伴著這位黎小姐,回到了黎小姐的位子上,他並沒有再坐下。他招呼著侍應生,付掉了兩張桌子上的賬。要做生意,當然,他必須慷慨點。然後,他向這位黎小姐溫柔地問道:怎麼樣?我們走吧?   很好,走吧!這女子始而把她的紙煙盒子藏進了手提夾,繼而重新打手提夾內取出來,開了煙盒,拿出兩支煙,一支給自己,一支遞給魯平,她給自己擦上火,又給魯平擦上火。每一個動作,顯示著不經意的滯緩。   魯平心裡冷笑,在想:我的小愛人,像這耽擱時間的方法,不夠藝術哩!   這時,音樂臺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麥克風前唱著一支《王昭君》的歌曲,嗓子很脆,音調相當淒涼。   這女子有意無意扭轉了頸子,望著音樂臺,她說:我很喜歡這支歌兒,我喜歡這支歌的特殊的情調。   那末,魯平趕緊接口:我們不妨聽完了這支歌再走。好在,我們並沒有急事,我們有的是暢談的時間哩。   對方似笑非笑,似點頭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是,她終於夾著那支絞盤牌,又在椅子裡輕輕坐下。   魯平暗暗好笑。他覺得在電話間內的種種推測,看樣子是近乎證實了。他在想,小姐,你該明白些,這是我的一種恩惠,賞賜你五分鐘!   好吧,五分鐘之後,說不定就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會有一場西班牙式的鬥牛活劇可供欣賞。很好,今晚真熱鬧!   他偷眼溜著他這位奇怪的臨時伴侶,好像喃喃自語:嗐,真可憐。   什麼可憐?對方擡起了那對黑寶石。   我說那位蜜絲真可憐。   哪位蜜絲?誰?   蜜絲王嬙,王昭君。   這是什麼意思?   她被迫出塞,走著她所不願走的路,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小悲劇呀!   這女子丟掉了那支剛吸過一兩口的紙煙,怒視著魯平,冷然說:先生,你錯了!你須弄清楚,這位小姐,她是無條件的屈服嗎?   黎小姐,你說得對。魯平微微向她鞠躬。他把紙煙塞進嘴角,雙手插在褲袋裡,旋轉著一隻腳的鞋跟,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打擾了你的聽歌的雅興了。   嘴裡這樣說,心裡他在想,小姐,我很知道,你自以為你的手裡,有一副同花順子的牌,將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或者其他的什麼地方,向我臉上輕輕挪過來。當然,在沒有進行累司之前,你是決不承認屈服的。對不對?   由於想起了對方手內的牌,這使魯平覺得,自己倘然一無準備,那也不大好,偷機,當然是不行。於是他又說:   黎小姐,你有興致,不妨再寬坐片刻,多聽一兩支歌。我跟我的朋友說句話。   這邊頷首,表示滿意。魯平知道她是必然會表示滿意的。多等些時候,那支Leuger槍的定貨,準時進口,可以格外不成問題。   那雙漆黑的眼珠,目送著魯平高大的背影,走向那個矮胖子身畔。   魯平在老孟身旁坐下,老孟慌忙問:首領,你跟你的那位美貌的女主角,談的怎麼樣?   印象極佳。魯平隨口說。   她願不願意跟你合攝那個名貴的鏡頭?矮胖子把譏刺掛在他的短髭上。   當然!我們準備合攝一張美國西部式的片子。   片名叫什麼?矮胖子還以為他這位首領是在開玩笑。   血濺鬱金香!   哎呀,一個駭人的名字!矮胖子故意吐吐舌頭。眼光斜送到四張桌子以外。   魯平怕他再嚕囌,趕快說:你可知道,那隻黑鳥住在哪裡?   不遠,就在一條馬路之外。   把他喊到這裡來,需要多少時候?   至多三四分鐘吧。   魯平想,好極,三分鐘,四分鐘,那邊是五分鐘內外,也許,選手們的賽跑,可以在同一的時間到達終點。於是他說:   那末,給你一個重要任務,趕快去把那隻黑鳥放出來,趕快!讓他守候在這裡的門口,注意我手裡紙煙的暗號,相機行事。   為什麼   不要問理由!   說時,魯平已經匆匆站起來。他拍拍這個矮胖子的肥肩,又匆匆吩咐:馬上就走!老鴨子,走出去時從容點。出了門口,撲撲你的鴨翅膀,不要再踱方步。   對方望望魯平的臉色,就知道他這位首領,並不是開玩笑。   OK!肥矮的軀體,從椅子上站起。為了表示從容起見,把雪茄插回衣袋,左右開弓,伸個懶腰,然後招招肥手,移步向外。   一出鬱金香,他的鴨翅膀果然撲起來。球形的身軀像在滾,彷彿被李惠堂踢了一腳,走得真快,比之蝸牛更快。   這裡,魯平已經回到了那隻有溫意的位子上,他見他的那位臨時女主角,一手支頜,默坐在那裡,很寬懷。魯平因為已經放出了那隻黑色怪鳥,不愁打架的時候再會滑走指縫裡的魚,他也覺得很寬懷。   所謂黑鳥,那是魯平夾袋裡的一個精采人物。那個傢伙的綽號,被稱為黑色的大鵬。簡稱為黑鵬,而魯平則順口把他喚做黑鳥,黑鬼,或者黑貨。這個黑傢伙,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名姓,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來歷。據他自己告訴人,他是位華僑富商的兒子,而有人則說,他是出生於爪哇的一個私生子。他真黑,照鏡子的時候,鏡面上好像潑翻了黑墨水!他還逢人廣播:每個女人一見到他,不出五分鐘外就會愛上他。他很有點顧影自憐。   這個黑色的東西,生平只有兩種愛好:一種,女人;一種,打架。他愛好女人等於牧師愛好耶穌;愛好打架等於孩子愛好糖果。但是,牧師愛好耶穌或許並不真,而孩子愛好糖果卻是毫無疑義的,因之也可以說,他對打架,比之女人更愛好。   總之,這隻黑鳥,打架的癮頭,比之魯平的紙煙癮頭還要大。   在平時,魯平對這黑色的大鵬,不很願意把牠放出來。原因是,一放出,牠就隨便闖禍,一闖禍,又非闖到烏雲遮天的程度不歇手。關於這,常常要使魯平消費頭痛粉,沒奈何,只能像跑狗場主人對付太會跑的狗一樣,採取了關煞的政策。   而今天的局勢,於這黑色的闖禍胚,似乎很有一種過癮的機會,因之,魯平把這機會,特地賜予給牠。   想起了這隻黑鳥,魯平臉上,忍不住浮上了一絲笑容。   你笑什麼?這女子問。   我嗎?魯平衝口說:我笑我的眼前,像有一片黑。   一片黑?對方當然不懂。   我說錯了。魯平把十足的色情掛在臉上。我說的是一小點黑,你的可愛的小黑痣。親愛的,我們準備什麼時候走?   這女子心裡在想,朋友,你的稱呼真親熱!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很多的世味,甜,酸,苦,辣,最先是甜,最後是辣,趁這可以甜的時候不妨盡量甜。   她輕彎著白得膩眼的手臂,看看手表。   魯平心裡想,不用多看,差不多了。   音樂臺上,那支王昭君的歌曲已經唱完,另一支歌在開始。這女子在音樂聲中伸著懶腰站起來,軟綿綿地說:好,我們走。   魯平把高大的身軀,貼近這頭小鳥,領略著她的髮香,一面輕輕說:親愛的,你應該懸掛在我的手臂上。   這女子仰飛了一個冷靜的媚眼,心裡說:好吧,我就掛在你的手臂上。請勿後悔!   二人並肩走向出入口。   視線的兩點,飄灑在他們的背上。侍者們在向他們頷首為禮。有人以為,這朵漂亮的交際花,最近手提夾裡又新添了一本支票簿。   二人走到衣帽間前,各各擲出了一塊小銅片,魯平取回了帽子。這位小姐取回了她的一件最新式的短外褂,讓魯平給她穿上。   魯平乘機看看自己的表,從電話間走出,到眼前為止,合計已經消耗了兩個五分鐘,夠了,大概很夠了。   二人挽著手臂,腳步滯留在咖啡室的階石上。魯平故意更湊近些那顆迷人的小黑痣,柔聲問:我們到哪裡去談?   挑清靜些的地方,好嗎?這女子也故意把臉偎依著魯平的肩,擡起睫毛,媚聲作答。   她心裡在打算,到什麼最適宜的地點,用什麼最乾脆的方法,才可以使這突如其來的神祕傢伙,永久不再開口!   而魯平的估計,他還以為這女子就在這個鬱金香的門口,就要弄什麼花巧,他這估計,多少是錯誤的。   很好,小姐。魯平盡力裝作渾身飄飄然。清靜些的地方,沒有人來打擾。也許我們可以暢談一整夜。   我可以陪你暢談一千零一夜,趕快做夢吧!對方心裡這樣想,她沒有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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