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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

俠盜文怪──孫了紅 孫了紅 18217 2023-02-05
  一種惴慄的心情使她感到坐立不安。這種坐立不安的惴慄整整延續了兩天之久。在第三天上,她的心頭略感到了一點輕暢。因為,當時余恢曾肯定地答應,他在三四天內,一定給她一個較可滿意的消息。因而她正伸長頸項在盼望這個滿意消息之來臨。不料,余恢方面的消息沒有來,出乎意外地,她竟接受到了一個破空而來的晴天霹靂,那是一封出於意外的信件,信上的措詞,蠻橫而又無理,文字似通非通,一望而知這是出於一個抹白了鼻子而穿上破靴子的腳色的大手筆。並且這信後的具名,覺得腦筋裡面,全無一點印象。總之,這完全是一個不相識者所寄來的信。   繆小姐細細展讀這封信。她在沒有看完這封信時,已經氣得手足冰冷;在看完這封信後,她的眼前發黑,差一點就要昏暈過去!畢竟這封信上寫著什麼東西,讓繆小姐看著這麼生氣?其實,這不但是她無法忍受;就讓任何一人看了,也要感到不能忍受。

  以下照錄原信所有全部的妙文:   郭少奶奶妝次:   風聞女士近來頗多豔聞。最近曾闢室某大旅社四二四號,與電影明星某君會晤,竟以隨身佩帶不離之雞心形照片盒一枚,私相投贈,作為戀愛紀念。刻此物已落於本埠某鉅公之手。某鉅公以事關禮教風化,勃然大怒!為整飭社會計,擬將此中全部黑幕,在大小各報公開發表,以儆效尤!唯鄙人為顧及尊府名譽,兼為息事寧人計,業已婉勸某鉅公暫時息怒,勿為己甚。茲由鄙人,函告女士,限女士於十日之中,籌集現款三十萬元,交由鄙人代捐可靠慈善機關,以示女士真心懺悔。一面當由鄙人將女士所遺雞心,連同照片金鍊,一併奉還,銀貨兩交,決不有誤。並代女士嚴守秘密,決不使隻字宣揚於外。倘過期不來接洽,則鄙人等唯有如法辦理,完全將此事登報,以憑大眾公論。以後女士身敗名裂,咎由自取,切莫後悔可也。金錢與名譽孰重?務請三思,幸勿自誤!

    僕程立本敬上    ◇   信後很大膽地留著詳細的接洽地址和電話;這地址就是發信人的家,他自稱為程公館。   這一封似通非通的嚇詐信,充滿著一些好看與難看的字樣,也充滿著一些紛亂的人物與事件。最初的幾秒鐘內,使這位目定口呆的繆小姐,簡直弄不明白,這張紙上是在放著什麼煙火?她定定神把震顫不停的手指,努力捉住這意外飛來的信箋,一連看了幾遍之後,她方始全部明白紙面上的鬼戲,同時她也漸漸恍然於那天在游泳場中所遭遇到的事件的真相。據她推想:這個寫信的壞蛋,就是那天劫奪她那顆心的腳色。至於這個腳色,怎麼會攫獲這個偶然的機會,完成他的計畫?關於這,她始終無法揣想。總而言之,這個寫信的壞蛋,劫奪了她的東西,準備藉此敲詐她的金錢,這還不算,另外卻要裝點一些堂堂乎的理由,以掩護他的敲詐的面目。哼!這是一個現代化的策略;從最偉大的國際人物,以迄最下等的小流氓,都是很擅長這一套的!

  暗幕揭開以後,有一股青年人的怒火,幾乎焚燒了她的全身!她覺得假使能把這個侮辱忍受下去,那末,世間將沒有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難道,自己真的就把這種不可忍受的侮辱,默默然地忍受下去嗎?   假使不願默忍這種侮辱,那末,除非依著地址去找這個壞蛋,向他提出嚴重的交涉。但是照這樣辦,那天游泳場中的事件,也勢必至於連帶宣揚出來。這事件的宣揚,將會得到如何的後果?   她不敢再往下想。   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這個侮辱,而這寫信的壞蛋,當然不肯讓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對方費掉許多心力,實行這個惡毒的計畫,目的只在於錢,對方不拿到錢,他肯默默然完事嗎?   繆小姐看著這信的前半,結果她是憤怒。而想到這信的後半,結果,她由憤怒變成了著急。

  總而言之,她覺得她在這件事裡,已踏進了一個齷齪而又討厭的泥潭。假使沒有錢,那就休想脫身於事外!   但是,錢呢?   郭家雖是出名有錢的人家也就為郭家出名有錢,自己才會遇到這種齷齪的事。然而經濟大權,全部操之於那位家庭獨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須在別人手裡討針線。三十萬元的鉅數,從哪裡去籌畫?何況限期又是那麼短。   她越想越覺得這事情的後果的可畏。   在這十萬分的焦灼之中,她覺得只有一人可以商量,這人就是余恢。可是余恢方面,卻像石沉大海,絲毫沒有音訊。而自己在種種阻礙之下,又沒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壞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這二天之中,時時向她透露惡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麼話要向她說,而一時還沒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經知道游泳場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這個陷害她的機檻裡面,也是參加預謀的一個。她時時提防她婆婆會突然開口,向她查問那顆已失去的心。

  還有討厭的事哩!在接到嚇詐信的後一天,她又連著接到那個姓程的人的電話。電話裡的對白,除了對她加緊壓迫,當然,不會有什麼使她愉快的句子。   但雖如此,她依舊束手無策。她根本無法籌畫那筆錢,她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她,只能伸長頸子,聽憑命運的宰割!   可憐!她的一顆心,被捉住在魔鬼的掌握中,而另一顆心,卻在冰箱裡面打轉!   【八】   在接到嚇詐信的第四天,這是一個寂寞而又煩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獨裁者,出外去探望一個親戚,家裡只剩下了繆小姐。有一陣電話鈴聲來自隔室,直刺進這默坐發愁的繆小姐的耳邊。最近,她很怕聽電話鈴聲,每次聽到這聲音,使她疑惑電線上面,已帶來了什麼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聽到鈴聲就讓她的心頭會狂跳。但是這一次,她在聽到鈴聲以後,並沒有看見女傭們進來請她接電話。

  停了好一會兒,她看見那扇夏季的紗門輕輕推開,有一個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門口裡面,這是那個新來的汽車夫。   這一個汽車夫,進這裡郭宅門口,一共還不到半個月。繆小姐對於這個新汽車夫,頗有一點特異的印象。照規矩,一個汽車夫,總有汽車夫的慣見態度,會在無意之中自然流露;而這個人竟完全沒有。他有一雙聰明而帶冷靜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帶點稜角的嘴唇;樣子好像很會說話;可是一天到晚,卻又並不聽到他說什麼話。從一般的印象而說,這人簡直不像是汽車夫,倒有點像是一位學者。在某些地方,他還帶著幾分中國紳士的氣度。總之,她不很喜歡這個人。她祇知道這個人是原有汽車夫的替工。他在這裡,僅有二十天或一個月的短期服務。他的名字,叫做阿達。

  這時,阿達站在門口裡面,目灼灼地看著繆小姐,繆小姐也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無端走進來有什麼事?   少奶奶,有人打電話給妳,那個傢伙自稱姓程,禾旁程。汽車夫阿達,用恭敬的語聲,向她報告。她被這個討厭的程字嚇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時候她聽阿達靜悄悄說下去:我已回報他說,少奶奶不在家。她心裡立刻感到一寬。可是她也有點發怒,她想:一個下人,會有這麼大的主張,竟敢代主人回報電話。當時,她還沒有把這意思表示到臉上,事實上是阿達不等她有表示這種意思的機會,而已經接連在說:對不起!我把這個傢伙痛罵了一頓。因為他對少奶奶的口氣,非常無理。   繆小姐的臉上滿露驚慌。她情知這個挨罵的東西,就是寫信來的壞蛋程立本。她不知道這個汽車夫是怎樣的得罪了他?尤其擔心這壞蛋在受到得罪之後,不知對於自己將會發生怎樣的反響?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可是,她看看這個擅專其主的汽車夫,見他滿面嚴肅,冷靜的目光,一點沒有表情;尤其他的口氣,顯得十分自然,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說話,倒像和一個最稔熟的朋友,毫無拘束地在閒談。

  這態度引起了繆小姐的顯然的訝異。   阿達在報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後,他似乎在等候這女主人的發落。但是繆小姐卻被阻於她的心事而依舊沒有馬上就發言。   在這沉吟思慮的片瞬之間,阿達想了想,忽然冷靜地發問: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見這個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這句越軌而又輕率的話,卻將繆小姐的蘊藏未發的怒氣,飛速地提了起來。她銳聲說道:咦!你她本來要說:你敢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這個汽車夫的嚴冷得可怕的態度之下,竟把原句改變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麼知道我怕見這個人?   大概如此吧!阿達的口氣,堅凝得像一塊鐵,他並不曾為他女主人的怒聲所搖動。   這並不是你所該問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這新來的汽車夫,已從電話裡面,發現了她的祕事。她又疑惑這汽車夫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而來窺探她的隱情的。因之,她說話時,變著臉色,語聲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這汽車夫阿達,絕不因主人的變色而影響到他一絲毫的鎮靜。他自顧自很執拗地在說: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這姓程的人,還知道妳近來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對方簡稱作妳,有時簡直遺失了少奶奶三個字的稱呼。   趕快出去!繆小姐覺得這汽車夫的口氣,越來越不成話。她暴怒得聲音發抖而說不成話。她用震顫的手指,指著那扇紗門。   阿達微微鞠躬,他以有禮貌的姿態,接受這個命令。他準備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門上的拉手,回過臉來說:少奶奶,我知道妳的事情,非要有人幫助不可。他指指他自己的鼻子:也許,我,我能夠幫助妳。但是妳不要。   這汽車夫的語聲,像按風琴按在同一的音鍵上,雖然聲音毫無波動,但在冷靜中卻透露懇切。不管他的話是否可靠,祇看他的神氣,彷彿具有一種力量,就能左右對方的精神;同時也能表達心坎中的誠意。

  室內暫時沉默。   阿達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對方低頭沉默之頃,悄然旋轉了身軀。   繆小姐眼望那扇紗門輕輕掩上。她聽到那個沉重的腳步,在向甬道裡面緩緩走去。   阿達!她不期而然高喊出來。   什麼事?少奶奶!那個高大的影子,帶著一張冷靜得奇怪的臉,重複出現於門口。   【九】   說話之頃,他隨手掩上門,就在門邊矗立著。   阿達,你的話是什麼意思?繆小姐在椅子裡仰起臉來,畏怯怯地問。   我說,假使沒有人來幫助你,你一定沒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達這樣回答。   你知道我的事嗎?繆小姐的眼光,像她的聲音一樣,充滿著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說你能夠幫助我?她雖恍恍惚惚這樣問,但語氣之中,自然地充滿著不信任。   也許這樣。只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訴我。阿達說: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張公館,她曾關照我在五點以後,再放車子去接,所以,眼前卻是一個最好的談話機會。   繆小姐暫時不語。她把眼光滯留在這汽車夫的臉上,似乎在考慮這個人的說話的真實性。當這簡短的對白進行之際,主僕雙方已無形打破了階級觀念,而像處於朋友互商的地位。依著繆小姐的心理,她當然無法完全相信一個汽車夫,竟會代她解決那種完全無法解決的困難。但是,一個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淵,偶然看見一點星光,也會把它當作一座燈塔。況且她想,事情的局勢,原已達於惡劣的頂點,即使再進一步,也未必更會增加惡劣的程度。在橫字當頭的心理之下,她終於躊躇了一會而把游泳場內所遭遇到的事情,絕不隱藏地說出來。   一方續續地說,一方靜靜的聽。阿達偶然也插進一二個問句,繆小姐都照實回答。   你看這事情怎麼辦?繆小姐在說完了她的心事以後,把憂鬱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這汽車夫的臉上,只見他的眉毛漸漸緊皺;他的頭顱不住在搖。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隨著阿達的眉毛而緊皺。她擔心阿達會這樣說:這樣太討厭的事,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不料阿達並不如此回答,他祇是堅決地說:我想,這件事,祇有一個人太可疑。   誰?   妳的那位令親余先生!   你說余恢?他,不!你別亂猜,他絕不會   事情明顯得很!阿達不顧對方的抗議,只顧堅持著意見。   那一定不會。繆小姐的腦內,浮漾著那個藍色水波邊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對這影子閃出過一些恍惚的暗霧;但她不願意有旁人懷疑她的舊日的伴侶。這是女人的心理。   我們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達阻止對方的話。他問:那天你原想到大華去看電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專誠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這樣?   這邊點點頭。   這就是不對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麼會在電影院中遇見妳?   不!我們是在大華門口遇見的。這邊把澄明的眼光做夢似的望著遠處,她似乎在回想當時遇見余恢的情形。   那邊自管自又說:這裡有許多事情都不可解釋。他曾告訴妳:游泳場中有個特別節目,但事實上卻沒有。他又向妳說:他在那裡等候一個朋友,而事實上卻又並沒有朋友來。最可怪的,他還特地帶著女式的游泳衣。從種種方面看來,都說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妳去上當。而且,這圈套看來是有預定計畫的。   這,這一定不會,不可能!她搶著說:你別忘了,我們在大華門口遇見,完全是件偶然的事。況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議的。   嘿!世間正有許多預設的陷阱,專等自願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妳不知道!阿達心裡冷笑,他口頭上當然不會這樣說。他聽對方自言自語似的說:他,他怎麼能夠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預先設下圈套來陷害我呢?   難道他不能在大華門口守候妳嗎?   他怎麼知道,那天我要到大華去呢?   他可以打聽。他當然有方法打聽出來的。你們是親戚。   她只顧盡力搖頭。   女人有時是固執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問題的時候會固執得更厲害。一件很明顯的事,簡直的就無法向她們解釋清楚。這使這個聰明的汽車夫,只能微笑而搖頭。就在這個微笑而搖頭的片瞬間,他把目光隨便望著室中的各種東西。這裡是繆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於她親手的布置。屋子的線條也和人的線條一樣靜美。那邊有一座小書架,放著一排整齊的書,一式裹著紫色的包書紙。小几上有一個花插,插著一簇淺紫色的鳶尾花,和她掖在衣鈕間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淺的色澤。阿達從這些沐浴於夏季陽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視線飄上對方的臉:少奶奶,妳對於顏色,喜歡什麼?   這問句把一雙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張冷靜的臉上。問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時無法回答。阿達卻把問題兜回原來的路線,他說:那天余先生曾帶來一件女式游泳衣。妳並沒有把這游泳衣的顏色告訴我,但我可以猜得出來: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這邊更驚奇了。於是阿達說:他說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並沒有來;他並不期望會遇見妳,而他卻帶著妳所喜歡的游泳衣。他冷靜地搖頭。妳看,這事情不是有點奇怪嗎?   繆小姐猛然擡頭,她的固執搖動了。仔細一想,這個汽車夫的分析,完全簡單而合理。一陣意外的苦痛,襲擊著她的心,使她低倒了頭。   這問題我們可以留著慢慢再談。阿達用寬慰的語聲向她說:最要緊的,我們必須趕快解決眼前的事。他轉著眼,思索了片晌:妳能不能把這個相片盒的樣子,詳細點向我說一說?   繆小姐把潮潤的眼珠望著這汽車夫,她不知道他心裡藏著什麼意見;她只覺得這個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聰明。於是她把那顆失去的心,和附帶著的金鍊的式樣,一一向他說明。她還找了張紙,把式樣和大小畫給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張紙片塞進了衣袋:請妳把那封信也交給我。   繆小姐在略一遲疑之後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這個奇怪的汽車夫,將用什麼方法幫助她?   對方接過這封嚇詐信去,並沒有看就向袋裡一塞。他祇點點頭說:好!完全交給我吧。   這時,甬道裡面似乎有些腳步走動的聲音。這個機警的傢伙,一邊說話,一邊原在留意,有沒有人竊聽他們的談話。至此,他微微一彎腰,說: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決不讓少奶奶身上沾到半點齷齪的水漿!   說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於這扇夏季的紗門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語聲,彷彿還在這間靜悄悄的屋中浮漾著。   【一○】   繆小姐把希望寄託在縹縹緲緲的點線上,度過了緊張而空虛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裡面,唱唸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狐獨園。她這專對西方的廣播,將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   繆小姐乘炎夏的日光,還沒有施展威稜,獨自一人在後園散步遣悶。正在這個時候,阿達在靜悄悄的空氣裡面,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沒人注意,便把一個小小的紙裹,交給繆小姐而這樣說:是不是這樣的東西?少奶奶,妳看!   阿達說話的時候,臉上帶來一絲得意的神氣。   由於阿達臉上的高興,繆小姐慌忙透開這個小紙裹,只見裡面裹著一個外國金的心形相片盒,附帶著絕細的一根金鍊。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這個神奇的魔術家,真的已在一夜之間,取還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微留心一看,就看出這不過是一個形式略為相像的東西,並不是那顆原來被劫的心。   這東西有什麼用處呢?   繆小姐剛要用譴責的口氣向阿達說話,阿達卻先開口說道:等一會,請妳把這個東西,照常在胸口掛起來。   掛上這個有什麼用?繆小姐忍不住薄怒地這樣說。   請妳暫時不要追問理由。阿達用兩個指頭按著嘴唇,示意不必多說。連著他又緊張地問:妳有沒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風?由我駕駛汽車。妳可以說一個謊,說是某處夜花園裡,今夜正有一個難得見的節目,錯過了機會非常可惜。   繆小姐對於這個汽車夫的神奇的把戲,簡直越弄越不明白。她遲疑地看看他的臉,一時無可作答。   辦得到辦不到?阿達似乎十分重視這件事。   辦,也許能辦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訴我。   理由,妳不久就會知道。現在沒功夫說明。這邊拒絕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請求:在今夜出去兜風的時候,妳必須穿上那天到游泳池去的衣服。啊!時間,最好在九點以後。   阿達的話愈出愈奇,對方祇能睜眼向他白望。   可以嗎?他追問。   當然可以,但,   這裡面沒有什麼但不但,這是一個好玩的小戲法,一變出來妳就會拍手。那末,我們已經約定,事機很緊急,假使有什麼耽誤,那都是妳自己耽誤的。阿達的口氣,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對方彷彿被裝進了一個葫蘆,四面看不見半點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脫離那個齷齪的泥潭,她終於在被牽線的姿態之下表示如約。   阿達見她已經答應,他也點頭表示滿意。當他帶著一臉高興向園外走出去時,他回轉頭來說了一聲:記好!   繆小姐目送著他的壯健的影子,穿過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陽光裡面。   這天下午,繆小姐提早了洗浴時間。浴畢。依照阿達的囑咐,換上那天到大陸游泳場去時所穿的那件白色Sharkskin袒領上衣。雖然她知道那位獨裁者,最反對這種較新異的服裝,然而為了履行那個奇怪的約定,無可奈何,她只能如法一試。她不但換上了那件袒領上衣,她也穿上那天所穿過的西式長褲;甚至皮鞋絲襪,都和那天一樣。   此外,又把那顆靠不住的心懸掛在頸子裡。   鏡子裡面瞧出了一個靜美的影子;沒有人知道這個靜美的影子帶著一顆極紛擾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結束好了,將要演出如何的戲劇?   打扮已畢,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獨裁者進行交涉。開口的時節,心頭懷著鬼胎,她以為這位難說話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這意外的邀請。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進行,竟非常順利。那位老太太,覺得媳婦這種請求,正是難得有的孝心,因此,她竟一口應允,毫無留難。甚至這一天,她不再以為她這媳婦,打扮得奇形怪狀;也不再說婦女深夜出外,不成體統等等的話。   繆小姐的心裡,開始透出了一口輕鬆的氣。   一個煩躁的下午,在她歷亂的思想之下度過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盼到了九點鐘。她攙扶著她的守舊的婆婆,踏上了她們的自備汽車。阿達坐在駕駛座上,以冷靜的興奮,撥動著駕駛盤。繆小姐的一顆心,跟著車輪在疾轉。他不時舉眼望著阿達的背影,未免有點懷疑。可是她的一顆希望的心,卻戰勝了懷疑的心。雖然直到眼前為止,她還並不知道,她所期望的,畢竟是種何等的事件。   那輛不十分新的自備汽車,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邊出發。在半路上,阿達忽然建議,說是車子裡的汽油已經不很多,回來的時候恐怕不夠,不如趁早先去加一點。好在福開森路和海格路轉角處也有加油站,車子原要經過的。   於是車子沿著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駛行過來。那條路,原是一個相當冷僻的地點,雖在炎夏的季節,也不曾減少它的夜之幽寂。這時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雲吞噬了下去。街頭的路燈,每盞距離得相當遠;燈光也相當黯淡,這使兩旁的情景,增添了凄寂的樣子。那輛車子在黑沉沉的樹影之下駛過,不像是在一條都市的馬路上走,而像馳行在一片荒涼的原野上。   車子裡的繆小姐,心裡開始有點跳盪,因為她想:假使真要開到那個蘿蔓花園去,那也儘有比較熱鬧的路可以走,為什麼要開到這樣冷僻的地方來呢?   夏夜陣雨前的涼風,帶著黑暗鑽進車窗。繆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個害怕的念頭襲擊到她腦內,她在暗想:不要這個新用的汽車夫,他是不懷好意吧?   想念的時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的沉浸在黑暗中的臉,分明也露出了懷疑的神氣,可是她卻並沒有開口。   懷疑確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繆小姐正在懷疑,不料,一個出於意外的禍患,真的隨著她的懷疑展開在她的眼前!   車子正駛到海格路的半中間。突然,在一二十碼路外,有兩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燈捕捉飛機一樣直射到車頭上來。那是兩個光度很強的手電筒。隨著這手電筒的照射之中,有一個兇惡而嚴重的聲氣,劃破了街面上的靜寂在高喊:   停下來!   嗚的一聲怪叫從車輪下發出,彷彿野獸絕命的慘吼!車身跟著一個猛烈的震動而立刻停下。汽車夫阿達,大約是在驚惶失措之中扳著制動機,因之,他幾乎弄翻了這輛車子。   車廂中的婆媳二人,當然大吃一驚。可是,在車身停下的瞬間,他們還聽得阿達在顫聲安慰他們說:不要緊,大約是抄靶子。   話還沒有說完,汽車門已被拉開。強烈的手電燈光,蠻橫地鑽進車廂,怒射到婆媳二人驚慌的臉上。但是,他們從這閃爍的光暈中,看出那兩個攀登在踏腳板上的傢伙,並不是穿制服的警士,而是兩個面色兇惡的短衣漢,手中各執一柄槍!   不許響!其中一人舉槍指著阿達,另外一個在這婆媳二人快要發聲驚喊的時候立刻輕輕喝阻:識相點!快把你們的錢和首飾,完全拿出來!免得老子們動手!   在這強盜的世界上遇見了強盜,當然,這嚇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採取屈服政策之外,還有什麼辦法?結果,她們讓這兩個路劫者,取去了她們隨身所有的一切,包括著一些小量的金錢與首飾。並且,這兩個站在時代前線上的優秀的掠奪者,他們都有一副非常精細的眼光與手段;他們不來找到你便罷,既已找到了你,那無疑地會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時連繆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領上衣之外的一根絕細的假金鍊,附帶著那顆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劫的命運。   那位老太太,在驚慌的念佛聲中,眼看著她愛子所遺留的唯一的紀念品,落進了強盜的手掌,她也無可如何。   閃電式的戲劇,表演得真迅速,前後不出三分鐘,那兩名路劫者,已帶著他們的勝利的狂笑揚長而去。汽車夫阿達哭喪著臉,重新又在撥動駕駛盤。   現在,連買門票的錢也沒有了,你想,她們會不會繼續保持他們夜遊的興致呢?   老太太一面念佛,一面在抱怨她媳婦:不該無緣無故,出來遊什麼園,以致遭受損失之外,還要吃到大大的驚嚇。同時繆小姐的心裡,卻在狠毒地詛咒汽車夫阿達,她覺得這一場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來的,那是毫無疑義了。可是,當車子開到比較光亮的所在時,她看到阿達偶爾回過臉來,臉上浮著一種得意的神氣。驀地,繆小姐的腦內,恰像第二次射進了一線燈光,她的一顆心在發跳這是一種喜悅的跳!現在,她對於阿達的戲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讀者們也明白這個戲法的內容嗎?如果不,那末,請你們想一想吧。   那輛被劫的汽車,既沒有駛向預定的目的地,也沒有立即駛回郭公館。阿達竭力主張,把車子先開到附近的該管警署,報告了遭遇路劫的經過;並當場開明失單,在警署裡面備下了案。   車子在掃興的歸途上,老太太掃興地念佛,掃興地想,媳婦真是一顆掃帚星!可是這顆掃帚星的媳婦,恰巧懷著一個相反的心理:出門時的心,紛亂而沉重;歸家時的心,鎮靜而輕暢。由於繆小姐已把一顆沉重的心輕輕拋棄在半路,連阿達駕駛車子,也感到輕暢了許多。   【一一】   距離上述事件二天以後,警署方面的偵緝,並沒有什麼消息,可是在各日報上,已把這件小小的路劫案子刊登了出來。那個新聞,刊在不被注意的一角;地位占得很小,讀報的人,假使粗心地看,也許會把這個不重要的新聞從眼角邊滑過去。   那條新聞這樣說:   本埠海格路,於前晚九時許,曾發生路劫案一起,被劫者為本埠著名富戶郭大釗之母與其妻繆氏(按郭係德國留學生,於五年前離家外出,至今未歸)。時郭氏姑媳,由同孚路住宅,乘自備汽車出外擬赴某處,不料車經海格路,突由道旁躍出匪徒數名,持槍喝阻車行,登車恣意搜劫,當時計被劫去貴重首飾數件,及現款若干,刻郭宅已將經過情形,報告警署請求追緝矣。    ◇   在這新聞刊登的一天,也就是那封恐嚇信上的最後限期的前一天。在隔日,繆小姐又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的口氣,簡直聲色俱厲,他聲明這一次的電話,已等於電力公司中的最後通知,假使接到了這個Final Notice,逾期不來繳款,就要採取剪線的措置,決不再予通融。你看,這個一面倒的辦法,何等的兇?   假使是在前幾天,繆小姐接到了這個電話,除了向它哭泣,大概別無其他辦法。可是這一次,她卻非但不向它哭,並且還在向它笑。不過,這個未了的交涉,必須去辦一辦,主要的是,那顆流落在外面的重要的心,必須設法取回。她把辦交涉的全權,仍舊託付了阿達。她相信這個聰明的汽車夫,必有聰明的方法辦妥這事。   於是,阿達便依照著那封恐嚇信上所開明的地址,而以全權代表的身分,去拜訪那位想發三十萬大財的程立本。   事實上阿達去辦這個交涉,他並不是單獨出馬,另外卻有一個人,做著阿達的顧問。你們別以為和汽車夫阿達一同出馬的人物,也是一個不敦品的人物。那個顧問,卻具有一副高等華人的儀表,身上所穿的西裝,雖然顯得臃腫無度,而質料卻相當高貴。他是一個四十開外的矮個子,橘皮色的臉,配上一些短髭,那副相貌,真有點滑稽。阿達對於此人,取著恭敬的態度,口口聲聲,稱他為孟大律師。   這位孟律師,大約平素喜歡喝點沙濾水,因而說話時的聲調,帶著幾分沙音。可是他對他這帶著沙音的調子,看得十分珍貴,每當阿達向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微微點頭,不很參加他的法學上的意見。   二人依著地址尋到那位敲詐家的府上,其時,時間還祇上午九點多鐘。馬路上面,有些被煙火薰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種晨報的名目。   那位業餘敲詐家的門上,居然鑲著一塊銅牌,寫明程公館的字樣。這情形在這銀灰色的大都市中並不能算奇怪。看這屋子的排場,倒也略具三等公館的規模。捺著電鈴叫開了門,有一個下人出來應接。那位住公館的闊主人,雖不是一位現任的官僚,而卻具有十足兌現的官僚氣;因此,當阿達上前說明求見這裡的主人時,開門的那個傢伙立刻眨著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樣子,若是沒有名片,那就無法獲得請見的權利。   諸位別忘記阿達的身分,他不過是個汽車夫而已。以一個最起碼的汽車夫,當然還沒有出門必帶名片的習慣。無可奈何,他祇能向那位孟大律師借一支筆,要一片紙,臨時製造起來。   於是阿達拿起那支墨水筆來,在那張紙片中央,潦草地寫上了阿達兩字;另外,在那排列頭銜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館的汽車夫這幾個字。他想了想,又在紙片的下角風雅朋友加印別署的地位,很道地的另寫一行,乃是:     綽號吃角子老虎   那個當差的,接過了這臨時製造的片子,懷疑地向這穿短衣的阿達看看;又把視線飄到服裝體面的孟大律師身上,孟大律師以為這傢伙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動從西裝袋裡,取出一張印就的片子,傲然交到那人手裡。這名片上印著,孟大興律師。   上角附加孟子法律事務所的體面字樣;下角詳列公館與事務所的地點,與電話號碼,可稱應有盡有。   當差的向這身分不同的二人看看,於是,那兩張名片被遞進去了。   照規矩,這裡的主人,在這個太早的時間並不會客。而這一次,大約是為了郭公館的面子,因而有了例外,還有例外的例外,那兩張片子遞進去後,竟然毫無耽擱地獲得了主人的延見。   三分鐘後,阿達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師,被請進一間頗為像樣的會客室內和主人相見。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個圓肚子,擡起著一張圓的臉,坐在一張圓的轉椅中。兩條線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氣,在注意著這兩個來人。總之,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別人,他就是那天到過游泳場中的那個具有漫畫線條的傢伙。   這時候,這個天官臉的壞蛋,因為看到兩個來人之中,有一個是律師。他的臉上,不免有點懷疑之色。他覺得眼前這樁交涉,如果準備以和平的方式解決,那似乎根本用不著律師;現在既然來了一個律師,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會和平。但雖如此,他的臉上,卻依然十分鎮靜。   當孟律師走進去時,主人一看他的西裝,圓臉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請坐!可是他望望後面跟進來的穿短衣的阿達,卻並沒有給他以同樣的優待。   不過,阿達究竟是一個汽車夫,汽車夫當然不懂禮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讓坐,便自動揀了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他不但自動坐下,而且還在自動坐下之前,自動取了一支茶几上所放著準備敬客的紙煙,自動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來。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沒規矩!但是看在那位矮個子的律師分上,他未便說什麼話。   於是那張圓臉之上添濃了笑意,向這位正襟危坐著的高貴的矮子說話:   孟律師是受了郭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個汽車夫立刻在身旁接口:有什麼話,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   主人急忙回頭,只見這汽車夫一本正經在這樣說。有一縷煙正在他的歪著的嘴角裡漏出來。樣子真醜惡!   這情形使圓臉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詫異,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師以取他的進止。可是大律師卻一聲不響,分明已默認了這汽車夫的說話。   天官面孔呆望這兩個人,他的眼睛格外變成了一條線,他有些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躊躇了一下,終於向阿達問:你說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那末,你的來意怎麼樣?   我們準備完全照你信上的說話辦理。阿達緩緩吐著煙縷。   你的意思是說,已經帶了款子來,準備拿回那件東西?   正是。   你知道我們的價錢,是沒有折扣的。漫畫式的圓肚子在轉椅上面搖了搖,他覺得他的船,居然遇到了順風,進行得非常順利。所以他要把篷子格外扯起一點。說話的時候,他再看看那個矮個子的律師,心裡在訝異,這個傢伙怎麼不開口?一面想一面聽得這汽車夫大模大樣在說:咦!我並沒有向你說過要還價呀!   那末,那筆款子,必須要現鈔,如果是支票之類,我們須等換得現款之後,方始能辦理交割。主人說話時,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他覺得對方對這交涉,似乎有點過分好說話,這使他未免有點懷疑。因此,他故意再把篷子扯得更直一點,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口氣。   不料,這汽車夫一聽他這不折不扣的話,卻祇淡淡然的說:關於付款的事,當然人人都歡迎現鈔。這不但是你,就說我吧,假使你有款子要付給我,那我也是歡迎現鈔而並不歡迎支票的。   阿達這幾句話,說得何等漂亮?主人聽著,感到十分滿意;因為太滿意,他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臉上,正在閃出一絲微妙的笑。於是他坦然說:照我為郭少奶奶打算,也只有用這爽快的辦法最為妥當。這一點點款子,在郭府看來,當然是九牛一毛;再拿這一點錢,和郭府上的名譽比一比,那更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   是啊!就為這種緣故,所以我們少奶奶,要趕快派我來和你接洽這件事。   那末,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繳付這筆款子呢?你們少奶奶總知道的,約期是差不多已經到了。程立本把面色裝得格外和善,藉以表示他的客氣。   且慢!阿達說:少奶奶吩咐過,那件東西必須先讓我們過過目。我們當然不能單憑你來信上的一句話,就相信那件東西真的在你手裡。他回轉頭來,向那位扮啞子的大律師說:孟律師,你看是不是這樣?   對!對!我們一定要過過目,也要看看那件東西是不是真的。數目到底要三十萬,說小,也不算小啊。孟律師用一本正經的神氣拖著他的沙啞的調子發表意見。這是他第一次的開金口。   二人的話非常有理,程立本先生當然無法加以反駁,況且他想,東西是在自己屋子裡,就給他們過過目,也不怕他們劫奪了去。於是他坦白地說:好!給你們看看也可以,難道憑我這樣的地位,還會說假話?   他站起來,把皮球形的肚子旋過去,從門裡蹣跚地走了出去。不多一會,他重新回進來,手裡拿著一隻裝首飾用的紫色小絨盒。承蒙他的好意,似乎他怕弄壞了這件貴重的飾品,所以特地用這考究的盒子,把它裝了起來。他以一種鄭重的態度向這兩人看看,似乎決不定應該把這東西交在誰的手裡,大概為了要取得法律上的保障,最後,他終於把這紫絨小盒,遞給了那位大律師。   大律師拿到手裡,開了盒蓋,提起金鍊,把那顆有過一番離奇經歷的心,拿出來約略看了一看,仍舊把它放進盒子。這時,阿達向他打了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暗號,於是這位大律師大模大樣地點點頭說:不錯,這是真貨,毫無錯誤。   那末,你們準備什麼時候付款呢?程立本一面說,一面還在伸著手,準備收轉那隻盒子。他看見阿達在向衣袋裡面亂摸,他以為這汽車夫是在取出帶來的款子。他想:三十萬的現款,衣袋裡一定裝不下,假使對方取出一張支票來,那自己必須堅持收到現款然後交貨的主張。   想念之間,只見這汽車夫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頭,並不是他所預期的支票,而卻是一張報紙,摺得非常之小。這是一張剛從捲筒機上取下的當日的報。那汽車夫把它透透開,向他身上一擲。程立本在伸手接起這報紙的時候,一面覺得對方態度太無禮;一面,他弄不懂這汽車夫為什麼要把這張報紙丟給他?低下眼瞼一看,方始注意到這張報上有一則新聞,特地用紅墨水畫了出來。   程先生把兩條線形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口氣讀完了這節特標出來的東西,方知郭家婆媳兩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過路劫。可是他還不明白,這汽車夫為什麼要把這個新聞告訴他,他還以為那位郭少奶奶要藉這個路劫的事件,藉口請求減價,或延緩付款的日期。於是他隨口說:怎麼,你們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嗎?不過   正是哪!我們少奶奶的運氣很壞。阿達搶先說:這一次路劫,他被搶去了一些現款,和幾件首飾,說到這裡,他把眼光飄到那位大律師的手上而接下去說:孟律師手裡拿著的這一個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單上的重要的一件哪!   你怎麼說?那個胖人幾乎像一頭猛虎那樣的跳起來!但是他不及開口說話,卻已聽得這汽車夫冷冰冰地在說:你已見過這段新聞了。被劫的時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場,她是眼見的。並且,我們當場已把這件事情,向警署裡備案了。   胖子聽完這話,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面幾乎像被人重踢一腳而泄掉了氣!他的紅色的圓臉頓時泛出了一重白。馬上他想,那個心形的飾物被把持在自己手裡,那必須在郭老太太沒有知道以前,它方能發揮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來。現在,如果真的像這汽車夫所說,那位老太太曾眼見這個飾物,從她媳婦身上被強盜劫去,那末,別的都不必說,單說那份武器,豈不完全失卻了效力?想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無法恢復成優閒的兩條縫。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飾既在自己手內,如何又會在汽車中被人劫去?畢竟他是相當聰明的人,發呆的眼珠略略一轉,立刻他已明白,這是一套怎樣的戲法;同時他也恍然於他自己已經輕輕跌落到了對方的戲法箱子裡。一時他的灰白的臉色,不覺更添上了灰白。   可是他見那個滿面刁滑的汽車夫還在向他笑。他不禁怒吼如雷地說:怎麼?你說這個首飾,是在汽車中被劫去的嗎?   你可以到警署裡去看看失單的。阿達自顧自噴煙。   那你豈不是說,是我搶劫了這個首飾嗎?你這混蛋!   差不多是這樣!   你們竟敢想來訛詐我!這圓臉傢伙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覺得眼前的局勢已經弄得很壞!但他還想虛張聲勢以嚇退他的敵人: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就想來訛詐我!   他一面開砲,一面看著那個不很開口的律師,在計算有沒有用強硬態度索回那隻紫絨盒的必要?遲疑之頃,聽得汽車夫譏刺似的在說:訛詐?這是最確切的名詞了。阿達說時,又從袋裡掏出一張信紙,在這胖人的面前揚了一揚:這封信是你寫的吧?   胖子一看到那張信箋,第一個念頭馬上想加以否認,但是第二個念頭他覺得已無可否認,他只能氣急地承認:不錯,信是我寫的。但是我寫信在前,你們被搶劫在後,你們不能把兩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來訛詐我。   那就很好,我們只要你承認這封信。阿達回頭向著那位律師說:孟律師,請你把這位先生的話照樣記下來。   那位律師神氣活現地從袋裡摸出一本小冊。這小冊上記著許多歌女的芳名與電話。他把幾個電話號碼重複抄寫了幾遍,把那本小冊向袋裡一塞,然後神氣活現地說:我已記下這位先生的話,我是見證。   世上不論何種最精明的賭徒,在稍不小心的時候,也會打錯了牌。眼前的這位程先生,他在發出那張牌後,方始覺察了自己的錯誤。他不該承認曾寫這封信。他立刻目定口呆。   阿達卻把那張信箋直送到他面前而笑笑說:請你看看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乘阿達不防,一挺肚子,就把這信猛搶到手裡,他作勢退後幾步,拿起來一看,只見這封信,毫無錯誤,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卻已變成了昨天的日期。細看,也完全看不出塗改的痕迹。(這是一封用藍墨水寫的信,只要用些硫酸與阿摩尼亞,便可以把原有的字迹,抹去重寫;方法原是很簡便的。)他瞪著眼珠說不出話來。想了想,便苦笑一聲,準備撕碎這信。   可是阿達卻滿不在乎地在向那位大律師說:請孟律師注意,這位先生準備撕碎這封信,他想毀滅證據哩。   不要緊!我們那張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這原信是沒有兩樣的。大律師啞聲回答。   至此,我們這個漫畫線條的傢伙,他方覺前線這個敗仗,差不多已無可收拾。他只能像火車機頭一樣,一陣陣冒氣。但他還在計畫避離運動,口口聲聲咆哮:好!好!我準備和你們以法律相見。   我們最歡迎這個辦法。否則,我們為什麼要邀這位大律師一同來呢?阿達回眼望望那位大律師:喂!孟律師,你說是不是?   不錯,我們原是專靠法律吃飯的。孟律師淡淡然回答。別瞧不起這個不開口的蟋蟀,偶一開口,它的牙齒也很鋒利哩!   【一二】   在我們這個可愛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們,倚仗他們小小的地位,聲望,做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撈摸些不垢不淨的油水。他們的地位聲望,也就是他們的生產資本;就為這些小小的東西,是他們的唯一的資本,所以他們不得不重視這些小小的東西。這種人的膽量,有時可以大過於一座地球儀,有時也可以小過於一粒氫原子。他們遇到對方是一匹羊,他們自己就是一隻虎;反之,他們遇到對方竟是一隻虎,而他們自己,也無妨立即變作一匹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這樣一個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是處於虎的地位,不料一轉眼間,他竟遇到了一隻比他更兇的虎,使他無法張牙舞爪。於是,為了避免傷害他以後扮老虎的地位聲望起見,他只能暫時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媽哈哈的曲子。   所以,當阿達與那位孟律師走出他的公館時,他們不但無條件收回了那顆被劫掠的心;同時他們在這主要勝利之外,還從這個屈服者的手裡,得到了一些他方面的小小收穫。   戰勝就有賠款,這大概就是現代人所以努力於戰爭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時候,阿達笑著向那位大律師說: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綽號,要叫作吃角子老虎?   誰知道你的意思呢?大律師不很熱心地回答:單就我所知道的而說,你的大號,至少就有一百個,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個中的第幾個。   這也許是我的第一百零一個的綽號;換句話說,這是我的新綽號,是特地為了這件事情而專取的。你看,我們費了好些口舌,在這個傢伙手裡,只弄到了區區一萬元。哼!一萬元在眼前,不是一個等於角子的數目嗎?我老早就知道,在這種人身上,原是擠不出什麼大量的血來的。   所以你把自己稱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師聳聳肩膀。   最討厭的是,那個傢伙自己不歡迎支票,而結果卻把一張支票付給了我。不過我是不怕他會少半個錢的。阿達說時,他把手裡那張銀行契據,小心摺疊起來,藏進了他的衣袋;這等於那架吃角子的機器,已把籌碼吞吃了下去。連著他說:孟律師,現在我委託你,把這紫絨盒子裡的東西,代我去轉交給我們的少奶奶。順便請你代我辭掉汽車夫的職位。至於工錢,那夜開車出去兜風的時候,我也算收到啦。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還在閒談。   假使這一次她不遇見你,不知道這本戲將怎樣唱下去?大律師說。   阿達搖搖頭。   其實,一開頭她就該把失落那顆心的實情說出來,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呀。大律師繼續發表意見而加上批評:她太沒有勇氣了!   但是你不能單怪她的沒有勇氣。阿達又搖頭。   我看她有點可憐。大律師連忙改口:她在這件事裡,好像完全沒有什麼錯。要說她錯,除非怪她先前不該揀著那個太有錢的人去嫁。   你的話,也許不對,也許對。阿達說:我在郭公館裡住了這許多天,多少也看出了這位少奶奶的一點性情:她好像一隻籠子裡的小鳥;她憎恨籠內的苦悶,又貪戀籠內的安適;她羨慕籠外的自由,也害怕籠外的空曠。飛吧,她怕籠子的阻礙;不飛吧,又怕籠外有人譏笑她。她暫時不想飛;而有時還要找些不想飛的理由,自己騙騙自己。她就是這樣一個心理矛盾的女人。於是乎有些人們,就捉住這種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樣。   這一回是大律師在搖頭了,原因是他無法理解這些較複雜的話。   阿達向他看看,改換了談話的路線:有一件事,我想勸勸這位少奶奶,以後對於不論什麼人,她應該張開眼來,把面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說她的那位親戚余先生吧,她以為他是好人,卻不知道他和那位程立本,完全是同謀。據我料想,這個姓余的傢伙,除了在她身上圖謀金錢以外,說不定還有其他進一步的企圖。可是最近,他賭得厲害,也輸得厲害。大概他有什麼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裡,以致受了要挾,才草草演出了這個下流的戲劇。以上,一半是我打聽出來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嗎?   兩人將近走到了分路處,阿達還在說下去:再說我吧!我在這件事裡,無條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為我是個大大的好人,或是什麼俠客之類了。假使她真這樣想,那又是大大的錯誤了。事實上我到她家客串車夫,也為聽得她家用不了的錢太多,所以想混進門去變點戲法。結果,我見她家裡囤積了兩代的孀婦,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個好人嗎?你看,這個世界上真有什麼好人嗎?   大律師又聳聳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話照實告訴她吧。好!再會。   說完,大律師眼看他這高大的影子,搖擺著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陽光之中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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