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贖罪

第5章 熊哥熊妹

贖罪 湊佳苗 20302 2023-02-05
  我最愛哥哥了。   不論是單槓倒立、雙迴旋跳繩還是腳踏車,都是哥哥教我的。我的運動神經並不差,但需要時間慢慢領悟,哥哥從來沒發過脾氣,即使太陽下山,他還是不厭其煩地一直教到我會為止。   加油,再加把勁,就差一點了,小晶絕對沒問題的他總是這麼說。   即使是現在,當我傻傻地望著夕陽時,耳邊還是會聽到哥哥加油!加油!的聲音。回想起來,那天,來接我的也是哥哥。   妳問哪一天?當然是英未理被殺的那天呀!   妳是心理諮商師對吧?是妳說想聽聽那件事當天的情形,我才說的呀!但是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呢?其他三個人都比我能幹,腦筋又好,所以大家在一起的部份,妳問她們三個比較容易瞭解。妳還要聽下去嗎?

  好吧!那我就說自己的部份,還有我和英未理之間的事。   不過還是很怪耶!過了這麼久才來問這件事哦,我知道了。   因為時效快到了吧?      那一天,一大早我就雀躍難平,因為我穿了一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從外地回來的洋子姑姑送的。   姑姑在大城市的百貨公司上班,每次回來老家,她都會幫我們兄妹買衣服。以前買的都是跟哥哥同款式的運動T恤,全是男生的樣式,但是那一年不一樣,姑姑說,晶子已經四年級了,也該給她打扮打扮,才有個女孩樣。所以,她買了有蝴蝶結和荷葉邊的粉紅色襯衫給我。   輕飄飄、閃亮亮的,就像千金小姐穿的款式。我也能穿這種衣服嗎?我暈陶陶地把衣服在身體前比了又比,一旁的爸媽和親戚們全都笑彎了腰。

  爸爸說:那種衣服,晶子哪配得上哪?因為是自己姊姊買的,爸爸才敢大肆批評這件平時不會穿的高價位衣服吧!想必大家也都這麼想,因為雖然哥哥說:很可愛呀!但連買來給我的姑姑看了都苦笑著說:哎呀!   小學時候的我,雖然沒像現在這麼胖,但也是強壯結實型的。我身上穿的都是大我兩歲的哥哥淘汰的舊衣服,頭髮也剪得很短,被當作男生是常有的事,班上的男生還曾經笑我是女子漢,但我早就習慣了,因為從我懂事開始就是這樣啦!   而且,至少他們還把我當人看。像我爸媽和親戚常常衝著我和哥哥說:你們倆是熊哥、熊妹。不騙妳說,每到情人節或生日,我哥常收到小熊維尼的禮物,那些女生都說因為長得像嘛!我哥雖然不見得是萬人迷,但是他的人緣的確比外表想像的好。

  男人真占便宜,就算長得一副熊樣,只要運動拿手就會受歡迎,而且體格健壯絕不會成為缺點。   晶子如果也是男孩子就好了。我媽經常這麼說。但是,她不是考慮到我受不受歡迎,只是單純因為得特地幫我買女用體操服和泳裝,覺得很浪費罷了。   這麼一想,那時候,我也跟英未理說過這件事耶!      那天早上,我先和親戚去廟裏拜拜,吃過午飯後,就在外面晃蕩,看看會不會遇到空閒的朋友。沒一會兒工夫,幾個死黨就湊在一起了,她們是住在西區的紗英、真紀和由佳,跟我同年級。我們四個站在香菸攤前聊了一陣子,就看到英未理從坡頂走下來,她說她從家裏的窗口看見我們。英未理的家蓋在我們鎮上最高的地方。   真紀提議到小學校園裏玩排球,英未理回家拿球,我也跟著一起去,這還不是因為真紀說:晶子,妳跟英未理去好嗎?因為妳跑得快。

  不過,我才不是因為她一句話就真的跑去。說我跑得快甚麼的,只是真紀為了自己方便才找的藉口啦!雖然我心裏明白,但惹她生氣更麻煩,而且有些事還得靠她,所以只好乖乖聽從她的命令,我想其他兩個人應該也差不多。   我跟英未理一起步上緩坡,往那個城堡般的公寓走去。英未理四月才轉學過來,雖然我們常玩在一起,但兩人獨處還是第一次。我本來就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也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悶著頭走了一會兒,英未理開口了:   妳的衣服好可愛哦!是粉紅屋的吧?我也喜歡他們家的衣服。   她說的是那件襯衫。本想我只是為了去廟裏穿的,就算大家笑我也無所謂,沒想到這衣服好像很適合我。爸爸開我玩笑說:晶子看起來像個女孩家了哦!媽媽也欽佩地說:在百貨公司上班的人,眼光果然不一樣。我開心極了。

  從廟裏回來後,儘管媽媽說:這件衣服上街的時候才穿,去玩的話把它換下來再出去。我還是一直穿在身上,想在死黨面前炫耀一下。   但是,她們一句話也沒提。我哥常常教我他自己想出來的鄉下人鐵則,其中有句話說:鄉下人會羨慕伸手搆得著的東西,但搆不著的東西就假裝沒看見。她們可能也在無意識中奉行這項原則吧但我更覺得,她們只不過對我穿的衣服沒有興趣,所以才完全不提的。   可是,英未理卻願意說出來。我心想,東京來的時髦女生果然不一樣呢!不過,難得受到她的讚美,我卻不知道粉紅屋這個品牌,雖然問問題很丟臉,但我還是很想知道這牌子是甚麼。英未理告訴我,就是像《清秀佳人》或《小婦人》裏面穿的那種加了很多荷葉邊、蝴蝶結和胸花的蓬蓬裙啊!那個牌子賣很多這種女生夢想的可愛衣服哦!

  那家店裏一定掛滿了各種可愛服裝吧?真想去看看。如果衣櫃裏全是粉紅屋的衣服,該有多棒啊!我光是想像就興奮得心裏怦怦跳。其實我也喜歡這種女孩子氣的東西,只是我誰也沒說。   誰教我是熊妹嘛!   當時,女生圈子流行法蘭西娃娃,大家會把自己想像的娃娃畫出來。我畫了有心形黃金頭飾,鑲了粉紅玫瑰和白玫瑰、宛如花田一般的禮服、玻璃鞋當我畫得正投入,卻聽到大家驚訝地說:好厲害哦!沒想到晶子也會畫這麼可愛的衣服說起來,這些同學真沒禮貌。   不過,我跟可愛本來就扯不上邊。大熊和可愛的東西不搭調,所以我偷偷在心裏喜歡就好,這樣我就滿足了。   英未理光是讚美衣服就已經令我心滿意足,不過她還說:晶子好好哦!可以穿這種可愛的衣服。我也很想穿,但媽媽說我穿不好看,所以不買給我。

  話裏並沒有嘲諷的意思。   可愛的衣服適合我穿,卻不適合英未理?絕對沒有這種事,只不過身材苗條、腿又修長的英未理,雖然也適合穿可愛的蓬蓬裙,但更適合亮麗、帥氣的造型。像那天她身上穿著繡有粉紅芭比商標的黑色緊身T恤,配上紅格印花裙,就好看極了。   後來,英未理又再三稱讚我的襯衫。我興奮過了頭,反而困窘起來,於是找了個怪異的藉口,說:這衣服是我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姑姑用員工價買的啦!如果是我媽,才不會買這麼貴的衣服給我呢!每次我撿哥哥的舊衣服穿都忍著沒說甚麼,我媽居然還說,晶子如果是男生就好了。   啊?我媽也說過同樣的話。她說,英未理如果是男孩子多好。   真的假的?伯母怎麼會對英未理說這種話嘛!

  真的喲!而且不只一次。她一臉遺憾地說了好多次,真受不了。   英未理噘著嘴這麼說,但我實在不敢相信。英未理有著細長卻澄澈的雙眼,如果生作男孩確實很帥,然而,就算是個女生也已經夠得上標準美人了。   不過,英未理也聽過同樣的話呢!想到這點,我心裏便喜不自勝,親切感也油然而生。我對可愛事物的嗜好,或許可以說給英未理聽。真想跟她成為更好的朋友。   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後悔。   我們兩個說著自己母親的壞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大樓。通過有管理員的門廳,搭電梯到七樓,東側的最底端就是英未理的家。她說只有4LDK【註:即四房二廳加廚房。】所以很小,但我不懂LDK是甚麼意思。   英未理按了電鈴,她母親出來開門。如果我那矮胖的媽也叫母親的話,那對她母親實在太失禮了。身材高高瘦瘦、烏溜溜的大眼睛,簡直就像個女明星。我走進冷氣開放的玄關,和伯母一起等英未理進房間拿球。

  謝謝妳願意當英未理的朋友。天氣這麼熱,不要玩甚麼排球了,來我家玩多好。我們家有好吃的蛋糕哦!等一下叫大家一起來吧!   儘管伯母優雅又慈祥地招呼,我還是縮著身子,連個微笑都擠不出來,說不定連呼吸都差點停了。英未理家裏全是名貴的物品,我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粗手粗腳地把東西碰壞了。   英未理第一次請我們到她家玩的那天晚上,我也是第一次懂得甚麼叫肩膀僵硬,就算只是在玄關也不敢鬆懈,因為鞋櫃上的花瓶讓我想起凡爾賽宮這個詞。看到門邊不知是用來當傘架還是裝飾的大型純白陶壺,我腦中又閃過巴特農神殿。   然而英未理卻邊拍著球,邊從走廊走出來。   伯母摸摸英未理的頭說:一定要六點前回來哦!路上小心車子。

  好啦、好啦!我知道。英未理粲然一笑說。   我被爸媽摸頭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所以看到這一幕,心裏有點羨慕地想著:伯父、伯母一定很疼英未理吧!   我怎麼會知道這竟是英未理和她媽媽的訣別,當然也想不到幾個小時後,我會再度來到這個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家。      這都是命案那天發生的事,不過聽起來跟命案沒甚麼關係哦?我好像把話題扯遠了。只不過,每當回想命案的經過,我的腦袋就疼得快裂開,所以才儘可能避開最沉重的部份   接下來我想說的是發現屍體之後的事,可以嗎?   對了,有些話我先說在前頭比較好。那個兇手說不想帶我去,是因為我太重,但我想應該是因為我長得像熊吧!   我猜八九不離十嗯,再來說說發現屍體之後的事。      因為妳跑得快。真紀又用這句老話對我下了指示,所以我到英未理家去。這次我真的用跑的,跟由佳一起跑到體育館後門,出了門後各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我腦中淨想著這幾個字,反倒沒甚麼害怕的感覺,大概是還體會不到事情的嚴重性吧!如果我再多考慮一點,在到達英未理家門前能整理一下思緒,或許能想出一個最好的方法來告知伯母這個殘酷的事實。像是先回家叫母親跟我一起去,有個大人居中幫忙,說不定我會注意到不用說出死這個字。   但是,我只是一心一意地向前跑。   不僅如此,我根本沒發現在香菸攤前跟我哥擦身而過。大樓門廳還有管理員叔叔在,可是我直穿過他眼前,衝進電梯裏。   到了英未理家門口,我腳步還沒停下就按了好幾下門鈴。   怎麼啦?這麼著急,真是粗魯。   英未理媽媽邊說邊打開了門,看到我像是鬆了口氣說:欸,是晶子啊!我氣喘吁吁,腦子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件印著花朵的圍裙好可愛啊!馬上又想,都甚麼時候了,還在想這個?便趕緊搖搖頭大喊:英未理死了!英未理死了!英未理死了!   這真是最差勁的通知方式,妳不覺得嗎?因為太糟糕了,所以伯母似乎當成玩笑。她望著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兩手扠在腰上,對著門外說:   英未理,妳躲在哪裏?不要搞這種惡作劇了,趕快出來,否則不准吃晚飯。   但是,英未理不可能出來。   英未理!   伯母再一次大聲朝門外喊了一聲名字。幾乎所有人都回家鄉去了,沒有人在,一片死寂的大樓中,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伯母回頭看我,面無表情。三秒、五秒、十秒不對,也許只有一瞬間。   英未理在哪?伯母聲音沙啞,好像喉嚨底部都乾澀了。   在學校的游泳池。我的聲音也啞了。   怎麼會?!英未理!   刀割般的聲音刺穿我的腦袋,我的身體往後彈了出去,因為英未理的媽媽用雙手使勁把我推開。我的臉猛地撞到牆,順勢往前趴了下去,只聽見砰的一聲,我的額頭掠過一陣劇痛巴特農神殿垮了。   可能是臉部受到撞擊的關係,鼻血流出來了。劇痛的額頭、流出的鼻血我暗想著:頭破了,所以流血了。汨汨的血流到下巴,流過脖子,一直往下滴。我可能要死了,救命我頭痛得往下一低,發現襯衫胸口全染紅了。   襯衫、襯衫,我的寶貝襯衫嗚啊啊啊我眼前一黑,彷彿就要被吸進黑洞裏,就在這時候,耳邊響起一個有力的聲音。   小晶!   是我哥。就在我被黑洞吸進去的千鈞一髮之際,他來救我了。   哥!哥!哥!   我撲向哥哥大聲嚎哭。   哥哥剛從朋友家回來,因為我媽說堂哥會帶朋友來家裏,所以六點前要回家。但是六點的音樂<綠袖子>響了之後,卻看到我往回家的另一個方向跑去。他想去叫我回家,還在附近找了又找,這時,看到英未理的媽媽披頭散髮地從大樓出來,他擔心出了甚麼事,所以進來看看。   哥哥向大樓管理員借了濕毛巾和衛生紙,幫我擦掉鼻血。   我會死嗎?   我認真地問。哥哥笑著說:   妳只不過流鼻血,哪會死啊?   但是我的頭一直陣陣抽痛。   哦,額頭有點擦傷,不過這裏沒有出血,不要緊啦!   聽哥這麼一說,我才好不容易站起來。哥哥看到倒塌的巴特農神殿,問:發生甚麼事了?我說:英未理在游泳池死了。哥哥大吃一驚,立刻溫柔地拉起我的手說:我們先回家再說。   走下坡道時,我猛一抬頭,天空也染成了鮮紅。   受傷嗎?就像妳看到的呀,沒有留下傷痕。   傷口的處理上,我哥幫我消毒,貼了OK繃。   哥牽著滿臉是血的我回到家,嚇得我媽大聲尖叫,她聽我說了事情原委後,丟下一句:我去學校看看。就把我扔在一旁跑了。我那個老媽啊,很容易亂了方寸。事後我聽說,當時我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卻以為我死在學校了。   雖然傷口陣陣抽痛,可是血已經止住了,而且傷得也不深,所以我沒去醫院。   不過,儘管經過了十五年,但現在只要下雨或濕度太高,或是在回想起那件命案時,我的額頭就會刺刺地痛,漸漸地整個頭都會痛如刀割。今天下了雨,再加上談了這麼多當時的事,所以好像又快要拉警報了。   啊!又開始刺刺地痛了。   關於那起命案,就說到這裏好嗎?兇手的臉?拜託妳饒了我吧!   對於兇手的臉,我們四個人說法一致,就是不記得了。   不過,別說是臉,就算其他部份,我也記不太清楚。與其說是不記得,其實就像剛才說過,只要去回憶與那命案有關的片段,特別是接觸到核心部份時,我的腦袋就會痛如刀割,真的痛得受不了。有一次我努力把全部的事回想一遍,但是那男人的身影總是朦朧不清,再想下去我的頭就一陣劇痛,精神好像快要錯亂了。只好放棄再想。   妳一定在想,警方偵訊的時候,我怎麼不老實說清楚呢?   我是擔心,如果我說我頭痛的話,當時又貼著OK繃,那英未理媽媽把我推倒的事就會被警察或其他人知道了,所以不敢說。   雖然被偵訊了好幾次,但每次問的問題都一樣,因此第一次配合其他三個人的說法,第二次以後,就能把別人說過的話當成是自己的話了。真紀偶爾會冒出幾個英文字,聽起來既像 gray 又像 green,所以也不知道工作服到底是灰的還是綠的。但我想應該沒被大家發現吧!   命案之後在英未理家發生的事,我並沒有講出來,再說警察也沒細問。被伯母推倒的事,我連我哥都沒說,怕的是萬一大家責備伯母,那她多可憐啊!聽到女兒死掉的消息,任誰都會心亂如麻吧!受傷是我自己活該,誰教我擋在門口,動作又慢半拍呢?所以別人問我怎麼受傷時,我都說是自己慌張摔倒的。因為才剛剛發現屍體,所以沒有人起疑心。   而且我那一點小傷,哪比得起巴特農神殿倒塌呢?那個損失大過我幾萬倍吧對了,我今天才想起來,說不定刺痛的原因是巴特農神殿的碎片刺到額頭造成的。真的就是那種痛。可是都這麼久了,應該也拿不出來了吧?話是這麼說,不過就算當時我知道有陶器碎片留在腦袋裏,大概也不會去醫院。   那還用說嗎?哪有熊上醫院的?啊對,有動物醫院哦!可是熊不可能自己進醫院吧?   熊知道怎麼過熊的生活,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甚麼樣的人就得過甚麼樣的人生。   這是懂事以來,最常聽我爺爺掛在嘴上的話。   絕不能認為人人都是平等的,因為從一出生,每個人的環境就不一樣。窮人不可以裝著有錢的樣子,笨蛋也不能裝得很有學問。窮人要在節儉中求幸福,笨蛋就要努力做笨蛋能做的事。若是奢求自己本分以外的東西,只會招來不幸。人在做天在看,會遭報應的。   平常他都只說到這裏,可是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天,他又多說了幾句。   所以啊,晶子,長得不好看沒關係啦!別在意就好了。   很驚訝吧?怎麼會說到那裏去呢?爺爺也許是想安慰我才這麼說的,可是妳不覺得這反而很傷人嗎?而且我只是體型比較壯碩,長相並沒有差到哪裏去呀!雖然我不太會唸書,可是運動神經很不錯,周圍的朋友也都跟我半斤八兩,我從不覺得這世界有甚麼不公平。所以爺爺說的話,我就當老人家又在唸經,聽過就算了。   可是英未理搬來之後,我終於有點領悟爺爺的話。漂亮又有氣質,聰明、會運動,靈巧、有錢。的確不平等,拿英未理跟自己比,只會覺得悽慘。但是,我們生來的環境條件本來就不一樣,看開了也沒甚麼好難過的,英未理是英未理,我是我。其他的孩子對英未理怎麼想,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從一開始就把英未理當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來喜歡。   然而,那天的我不一樣。我穿了英未理羨慕的名牌襯衫,因為英未理被母親說了同樣的話而感到欣喜,還有,我想跟英未理變成好朋友。   我奢求本分以外的東西,所以遭到報應了。   證據就是,那件粉紅屋的襯衫即使送去乾洗,還是留下褐色的血漬,沒辦法再穿出去了。好可憐的襯衫啊!原本可以被一個可愛女生好好珍惜的,卻被我這隻不知本分的熊給穿了,第一天就搞髒,再也沒機會被人穿在身上我對它好歉疚,把它緊緊抱在懷中哭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還有,英未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超過了熊的分際,妄想跟她成為好朋友,才害她被殺的。      事件之後的生活嗎?奢求本分以外的東西會招來不幸。是我害了英未理被殺,怎麼還能像事情沒發生前那樣去學校、跟朋友玩、吃點心和嬉笑呢?   一走出家門和別人有接觸,我便覺得會給對方帶來霉運。就算沒有接觸,我也會想是否給偶爾照面的人添麻煩。   到了學校,只要自己一動,便擔心會不會撞到誰,害他跌倒、受傷。所以即使是下課時間,除了上廁所之外,我都坐在位子上不敢動。   過了一段時間,每天早上起床時,不是肚子痛就是全身無力,於是三天兩頭便向學校請假。   四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父母和老師們認為我遇到那種打擊,也算情有可原,因此都由著我請假。然而上了五年級後,他們的態度就變了,好像認為拖這麼久也夠了吧。縱使這件命案發生在自家鎮上,但經過半年後,不相干的人便覺得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是哥哥安慰我。   小晶,或許妳還是害怕出門,但哥哥會保護妳,所以要拿出勇氣來呀!   於是,雖然要繞路,但是上國中的哥哥每天早上都會先送我到學校,自己再去上學。他又教我要好好鍛練身體,就算哪天遇到兇手也不用怕他,所以拿家裏倉庫不用的耕作用具做成舉重用的啞鈴,陪我一起做訓練。   雖然去學校還是有罪惡感,但我很認真、專注地做訓練,畢竟熊本就該身強力壯,而且說不定有一天可以幫英未理報仇。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英未理的父母要回東京去了,我們四個當事人要到英未理家,再一次說明命案當天的經過。   除了巴特農神殿不見之外,大門玄關沒有任何改變,但我才跨進一步,額頭便開始刺刺地痛。關於命案始末,幾乎由真紀幫我們說了,所以我還能支撐得住。最後,英未理的媽媽對我們說了這樣的話。   妳們若不能在時效之前找到兇手,或是補償到我滿意為止,我就要報復妳們。   我心想,英未理被殺是我一個人的錯,卻害得其他三個人也被拖下水,實在是對不起呀!然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伯母恨我,就算聽到報復兩個字也並不害怕,反而看到伯母忍了這麼久才說,還覺得不可思議。對幾乎想不起命案的我來說,找出兇手難度太高,所以我決定補償。   補償嗎?絕不奢求本分以外的東西。命案發生後我就決定這麼做了,但那天,我再度在心裏發下了重誓。      最後,我沒有升進高中。爸媽一再勸我,就算再怎麼不想讀,至少也唸完高中。但就算去考試,我也沒把握能唸完三年。   是哥哥說服了爸媽。   高中不是義務教育,而且妳只是不想出門,想唸書的話可以用函授教育取得高中畢業資格,到時還是能考大學。我會好好用功,小晶,妳就按自己的步調慢慢來吧!   哥哥對我這麼說。而且他果然實現自己的話,在地區的國立大學畢業後,就通過公務員考試,進鎮公所工作,在福利課是個頗受好評的職員,也是鎮上知名的孝子,我爸媽很欣慰。   哥哥真的是個善良、體貼的好人,所以他的結婚對象也有點問題。   不要到時候被壞男人騙了,懷了孩子才哭著回家鄉!   對於想到都市求學、求職的女孩子,父母親友就像背書一樣,一定會對她們說這句話。但我哥的老婆春花就像是錯誤範本一樣,把上面那些事都做盡了。   她在東京的印刷公司上班,然而公司小、薪水少,儘管每天過著節儉的生活還是很吃力。為了想要奢侈一點,她開始在酒店兼差當公關,但被一個小流氓纏上,沒結婚就有了身孕,辭了工作、生下小孩,靠著坐檯勉強養活兩個人。誰知道那流氓有了新歡便失蹤了,而且,還背著她欠了地下錢莊一屁股債,那些人威脅說,若下個月付不出來就要把她灌水泥、丟進東京灣。命在旦夕之際,她逃回了故鄉。   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謠言,在春花返鄉不到一個月就傳遍了整個鎮,因為連我這個大門不出的人都知道了。   我是趁附近大嬸來家裏跟我媽聊天的時候,坐在一旁聽來的。大嬸反正把這件事當成八卦來閒聊,那副口氣彷彿她親眼看到似的,卻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說:真看不出來呢!那丫頭我也不太相信。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還清債款,春花家賣了部份田產和山地是事實,春花帶著小孩回來也是事實。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難相信。難道一切都是幌子?雖說是個錯誤示範,但這種情節在我們小鎮上簡直是個傳奇故事,不認識她的人都想看看,到底是甚麼樣的美女才會有這麼坎坷的遭遇。不過,春花既平庸又文靜,不管從甚麼角度來看,她都稱不上是個美人。   因為春花跟哥哥同年級,而且住得離我們家也近,所以我從小時候就認識她。她回來之後,到謠言傳開那段時間我都還沒見過她,心想她可能去了東京之後脫胎換骨了吧!但謠言傳了三個月後,哥哥把她帶到家裏來時,除了與年紀相當的成長外,她還是一點也沒變。      那是去年的盂蘭盆節,八月十四日。   十年前,爺爺和奶奶相繼去世之後,就很少有親戚來我家聚會了。但那天,在國外工作五年的堂哥就是洋子姑姑的兒子誠司哥帶著太太一起回來了,所以我跟媽媽準備了壽喜燒和壽司,和爸爸三個人在家等。這時候,一大早就出門的哥哥打電話回來,說既然機會這麼難得,可不可以帶他女朋友一起回來。   我們都不知道哥哥有女朋友了,我跟我媽一時亂了手腳,又是換衣服、又是買蛋糕的。但不久誠司哥一家人來了,我們暫時把哥的事擱在一邊,招待兩位從東京來的貴客。   八年前,堂哥在東京舉行婚禮時,我家只有爸、媽參加,所以我以為這是第一次與他的太太美里見面。   爺爺、奶奶都不在了,你們還這麼有心聽母親這麼一說,誠司哥有點害羞地說:一方面想回來掃墓,另一方面,這裏也是我們倆共同的回憶   因為說起來有點沒分寸,所以到現在都沒提過,堂哥說,若不是那次命案,他們兩人也許不會開始交往,所以兩人都想舊地重遊。   那次命案,指的就是英未理被殺的事件。   當時誠司哥在東京的大學唸三年級,跟在另一所女大就讀一年級的美里加入了同一個網球營,雖然之前就對她印象很好,然而勁敵很多,一直很難從好人學長當中脫穎而出。可是有一天,在網球同好的聚餐上聊到盂蘭盆節返鄉的話題時,誠司哥自豪地說:我老家沒甚麼優點,但有全日本最乾淨的空氣。美里聽到後表示很想來看看。美里的父母都是東京人,對別人回老家過節一直很嚮往。趁著酒興,誠司哥大膽地提出邀請,美里也同意了。   可能是我家家傳的性格吧!誠司哥也是個踏實、體貼的人,難得有機會與女孩子獨處,他卻老老實實地計劃好在家吃飯、住一晚後,直接回東京,而且還安排自己住我哥房間,讓美里住我房間,連對戀愛還懵懵懂懂的我都嚇了一跳。   那一天,兩人在六點前抵達鎮上的車站,兩人一起走到我家時剛過六點。把行李放下,稍微休息之後,媽媽說:好了,大家都到齊了,該準備壽喜鍋了吧!可是孩子們全都跑得不見人影。到底瘋到哪兒去了?據說媽媽正在發牢騷的時候,哥哥正好牽著我回到家。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到兩個客人。   後來,媽媽驚慌失措地跑出門,親戚中有個愛看熱鬧的叔叔也跟著出去,再加上外面警車的警笛大作,別說我家了,整個西區、甚至全鎮都鬧成一片。   當然,我家也沒閒工夫招待客人,據說美里表示沒關係,但洋子姑姑還是安排了鄰鎮的旅館,讓他們兩人先挪到那邊休息。鄰鎮也沒甚麼名氣,只不過出了溫泉,所以盂蘭盆節假期也是人擠人,據說只剩下一個房間。   第一次造訪鄉下地方就發生殺人案,美里自然嚇壞了,不過她說誠司哥告訴她:沒關係,我會保護妳。美里覺得誠司哥給人安全感,便開始交往了。不過我想,即使沒有發生命案,他們也會走在一起的吧!因為就算空氣再怎麼乾淨,如果沒有好感,女生怎麼可能陪他回親戚家拜訪?當然啦,殺人事件的確讓他們彼此感情增溫啦!   於是十四年後,他們再度來訪。不清楚甚麼原因,兩人沒有孩子,不過結婚八年還是甜蜜蜜的,真是教人羨慕死了。   看兩人甜蜜的模樣,母親喜孜孜地說:今天幸司也要帶女朋友回來哦!哥哥是母親的得意兒子,兒子帶女人回來,照理說她心情應該忐忑不定,但看到誠司夫妻,她可能也很希望哥哥能早點結婚,得到幸福吧!   誠司哥也說:是甚麼樣的人呀?好期待哦!就在這時,哥哥回來了,帶了春花,還有若葉。   若葉是春花的女兒,那時候讀小學二年級。      姑且先擺出笑臉把春花和若葉迎進了客廳後,媽媽立刻把我拉進廚房。那、那、那個,是她吧?她的意思是向我求證,哥哥帶回來的女人就是傳言中的春花嗎?我也嚇了一大跳,但看到母親在廚房裏慌得團團轉,我內心反而鎮定下來。   對呀!絕對沒錯,不過他們倆是同班同學,說不定只是朋友交情。而且妳也別那麼慌嘛,多失禮啊!   我試著安慰媽媽,兩手抱了一堆啤酒和一瓶橘子汁回到客廳。   我覺得爸爸喝啤酒的速度有點太快,不過誠司哥夫婦也在,所以席間氣氛倒也平和。春花坐得很拘謹,好像刻意躲在哥哥偌大的身軀背後。她幾乎沒碰桌上的菜,卻一直留意著幫別人倒酒、遞壽司,整理空盤。   若是我做同樣的事,媽媽一定會說:不用了啦!嫌我笨手笨腳的。可是春花做得是那麼自然流暢,如果不特別注意,根本不會發現她的動作。她身上穿的雖然是正式的洋裝,但看起來就像在鄰鎮超市買的廉價衣服,不過,天天咖啡色運動裝的我也沒資格說她啦!   那副姿態簡直令人懷疑,她會不會從來沒離開過家鄉,那些謠傳全是瞎掰的呀?   媽媽剛開始板著臉默默煮著火鍋,但是當她幫若葉打蛋時,若葉滿臉笑容地說:謝謝。母親看了臉上才露出笑意,幫她夾了很多肉。爸爸看了也說:伯伯會用單手打蛋哦!然後毫無意義地在空碗裏打了個蛋。看到若葉開心,就吩咐我:去超商買個冰淇淋回來。   鎮上只有一家超商,三年前在小學附近開的。誠司哥說菸抽完了,所以陪我一起去買冰淇淋。   幸司有考慮跟那女人結婚嗎?路上,誠司哥問我。   我想應該不會吧!   是啊!看起來是個好女人,但還是不要的好。   誠司哥不知道春花的過去,卻說得如此開門見山,實在不可思議。如果只認識現在的她,我應該會很歡迎呢!為甚麼呢?我正想問原因,誠司哥卻冷不防大叫了一聲:好強哦!這停車場是怎麼回事?!足足有店的三倍大耶!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這店到底有哪裏強?在都市生活的誠司哥老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我一面這麼想,一邊和誠司哥一起進了超商。   望著店裏鎮民們帶來的熱鬧氣氛,誠司哥感歎似的說:這是鎮上最熱門的據點欸!買了冰淇淋、下酒用的點心、香菸和一本上班族看的週刊後,我們兩人再次走上了來時路。   誠司哥不再提哥哥的事了。回家路上說了甚麼呢?誠司哥抽著菸,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啊對!他突然問起我那件命案。不過,應該沒甚麼重要,因為我不記得額頭發疼。我記得他說   小晶,那個殺人案的兇手就是慶典那晚偷走娃娃的變態吧?我順口答說:是呀!   我們家本來就沒有法蘭西娃娃,客廳裏擺的是北海道的木雕黑熊,所以我根本把法蘭西娃娃偷竊事件給忘了。      晚餐平和得超乎想像,哥哥顯得有點意外。第二天吃完早飯後,我喝著咖啡說:今天我們跟誠司哥夫妻一起到鄰鎮洗溫泉好不好?然而,哥哥突然丟出一個重大話題。   爸、媽,我要跟春花結婚。   不是請示,而是宣佈。   開甚麼玩笑?!大吼的是媽媽。她無意義地站起來又坐下,轉眼間陷入恐慌,開始大聲呻吟。   幹嘛跟那種人結婚?以你的條件,比她好的人多得是呀!在足立製造廠研究室工作、也是你大學學長的山形先生和他家千金,音樂大學畢業當鋼琴老師的川野先生和他千金,大家都想跟你結婚,為甚麼你偏偏非跟那種女人結婚不可?   稍微修正一下,應該是千金的父母們對哥哥有意思,因為那些來說春花八卦的大嬸,就是為了幫哥哥牽紅線才來的。當時,哥哥自己還說:我三十歲前不結婚。   我們家往後只能靠你了呀!多仔細考慮一下,不要流於一時衝動。   爸爸也發脾氣了,不過要是妹妹不像現在這樣,我們也不會反對的說法讓我有點受傷,但更對哥哥感到抱歉。一直保護我的哥哥,卻因為我的關係而無法結婚。雖然我也不滿意春花的過去,但現在是我報恩的時候。   我覺得春花姊不是那麼壞的女人。爸爸、媽媽可以由我來照顧   妳說甚麼傻話?自己整天窩在家裏,哪有資格插嘴?!我們對妳沒有任何期望,只要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好了,妳給我閉嘴。   說這話的是媽媽。這話太有道理了,但這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得這麼坦白。在稀客面前興奮過度而忘了身為熊的自覺的我,這下子宛如被潑醒了過來。母親一下說:誠司,你也說說他。又叫說:美里,妳一看也知道那女人不是一般人吧?然後把春花的謠傳說給他們聽。   我覺得這話沒必要在哥哥面前說嘛!但訝異的是,哥哥完全沒有否定這些話。而且當誠司哥問:幸司,是真的嗎?哥哥還默默地點頭。接著他這麼說:   春花是個可憐的女人。如果我跟山形小姐或川野小姐結婚,都會很幸福。可是,這世界上能給春花幸福的,只有我。如果你們倆反對到底,我就帶著春花和若葉離開這個鎮。   哥哥的聲音低沉、有力。他和春花是在鎮公所的窗口重逢的,春花去申請單親家庭補助時,剛好輪到哥哥在值班。雖然是我自己胡思亂想啦!不過,愛照顧別人的哥哥最初可能只是以福利課職員的身分,再加上昔日同窗的情誼來幫助她,但是跟春花談過之後,漸漸萌生出想保護她的念頭,想以一個男人的角色來照顧她。   爸爸僵坐在原地,一聲也不吭。媽媽好像缺氧的金魚,嘴巴一張一合。誠司哥和美里默默地凝視著哥哥。我呢腦中一片空白地望著大家,我心想,哥哥是鐵了心要和春花結婚吧!這時,一隻大手拍拍我的頭。   小晶,謝謝妳站在哥哥這邊。   哥哥撫著我的頭說時,我的淚水不斷奪眶而出。也許從命案之後,這是我第一次流淚。      哥哥和春花在第二個月,也就是九月初辦了手續。儀式在附近的廟裏舉行,只有家人觀禮,看起來有點像穿著華麗的衣著辦法事。哥哥和春花顯得幸福洋溢,鎮上的人剛開始都說:幹嘛選那種女人但春花的父母也是正經人,而且春花自己既低調又守本分,於是漸漸得到大家的祝福。哥哥的評價比以前更高了,人人都稱讚他是有為青年。   哥哥發下豪語說,總有一天他會蓋一棟可以兩代同堂的大房子,還在離家走路不到十分鐘的兩層樓公寓租了一間房子住。雖然樓房不高,但外觀卻像足立製造廠的宿舍一樣先進。   我家兩老在手續辦好的當下,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可能是高興滯悶的家裏來了個撒嬌的小女孩吧!他們常會用家裏有蘋果哦、有葡萄哦等無聊的理由叫若葉到家裏來,然後帶她上超商買零食和果汁給她。   若葉也很黏我。有一天,她來家裏時顯得無精打采,我問她:怎麼了?她答說:我不會跳繩。跳繩?好懷念的字眼啊!我問她:要不要來院子裏練習?她高興地回家拿了一條粉紅色的跳繩來。可能買來之後也沒幫她調整長度,繩子太長了。但我隨即轉念一想,剛好有這機會,不如在剪繩之前秀幾招給她看看。   前跳、雙腳交換跳、雙手交叉、一跳兩迴旋隔了十幾年沒跳,剛開始一直絆到腳,但過了五分鐘,感覺就回來了。妳說會不會喘?才不會呢!我可是每天有一半時間都在訓練哦!一點也不累。   小晶姑姑,妳好棒哦!   若葉高聲歡呼。大概是看到外型重量級的我跳得那麼靈巧,覺得很有趣吧!後來若葉只要放學回到家,幾乎每天都會來。我為了示範給她看,也去超商買了一樣的繩子,兩人開始練習。   加油、加油。只差一點點哦!若葉,妳一定行的。我這麼說。   若葉每天練習到太陽下山,而我媽也每天準備小孩子喜歡的菜單,問她:要不要吃晚飯?可是若葉卻不上餐桌。雖然她會開心地問:好棒哦!大家一起吃嗎?不過春花一定會來接她回去。   媽媽也叫過春花留下來一起吃,但她總是拒絕;明知如此,媽媽依然準備了漢堡和炸蝦。不過,看著我和爸爸狼吞虎嚥地吃下那些東西,媽媽卻沒有任何抱怨,實在是因為春花拒絕的手法太高明了。   我們等幸司回來,三個人一起吃,而且若葉最喜歡爸爸了。   只要拿出哥哥當擋箭牌,母親就無話可說,加上春花三不五時也會請爸媽和我去吃晚飯。她的娘家就在附近,而且也不是誰的生日,卻還會請夫家的家人吃飯,真是個賢慧的媳婦。   在餐桌上,哥哥心情愉快地喝啤酒,說著在小學活動中跟若葉一起割稻子的事,看起來好幸福。可是有件事我有點介意,因為桌上擺的全是小孩子喜歡的食物。我們家從老早以前就以日式料理為主,並不是因為爺爺、奶奶在家,而是大家喜歡清淡的口味。當然,哥哥也是。   至少該煮一道哥哥愛吃的菜吧!桌上擺的全都是若葉愛吃的東西。不,難道是春花看到媽媽每晚準備的兒童餐點,誤以為我們家都愛吃這些嗎?當時,我是這麼以為的。   若葉,週末來我們家住嘛!偶爾也要讓爸爸和媽媽單獨相處才行,他們才新婚呢!而且妳也想要弟弟妹妹吧?   媽媽沒把料理的口味放在心上,她夾起一塊咖哩風味的炸雞說。看來若葉雖然可愛,但媽媽還是想早點抱到真正可以繼承自家血脈的孫子。   在孩子面前,別淨說些不正經的話。   哥哥嗆了媽媽一句,但看起來並不像生氣。因為哥哥有事繞回家時,找出了小時候用的棒球手套,還說很想有個兒子。   怎麼辦呢?若葉睡相很差耶!對不對?春花露出好像真的很頭痛的表情說。我可能會踢到小晶姑姑的肚子。若葉開玩笑地說。整個餐桌氣氛和樂,但若葉一次也沒來家裏住過。      上了三年級,若葉就算學會了跳繩,還是常來家裏玩。這次是為了單槓倒吊,家裏沒有單槓,所以我們到附近公園練習。倒吊?我當然會啦!還可以連續轉好幾圈呢!而且我可以不用膝蓋,伸直腳用手撐也能倒吊哦!因為以前做過訓練嘛!   過了一段時間,五月的連續假期結束前,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   春花送了禮物給我,是一雙漂亮的鞋。因為每次都麻煩妳照顧我家若葉。又說是假期時,跟哥哥和若葉一起到大都市的百貨公司買的。   那雙休閒鞋不是運動廠商,而是女裝品牌做的,鞋面是用粉紅色和米色皮編成的格紋,跟我以前在超市買的帆布鞋完全無法相比,看起來可愛極了。   還有,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春花拿出一條牛仔褲。她說那是以前買的,可是因為她臀部大,不適合穿牛仔褲,所以幾乎沒穿過。但春花身材苗條,她的牛仔褲我怎麼穿得下?我正這麼想著,春花說了:   晶子的肩膀和上半身比較結實寬厚,但妳的腿又細又漂亮,臀部也很小,穿那種鬆垮垮的褲子太可惜了。對不起哦!是我自作主張,不過我很羨慕妳呢!   我這雙腿別說跟別人比較,連自己都沒仔細看過。但是,既然人家好意送了,我就立刻脫下咖啡色休閒褲試穿。牛仔褲與我的腿正好貼合,雖然長度有點不夠,但配上那雙可愛的鞋,短一點反而好。   媽媽帶若葉從超商回來,看到我的模樣相當意外,喃喃地說:既然這樣接著就去拿出一件硬石餐廳的黑色T恤,說是很久以前鄰居蜜月旅行回來送的紀念品,她覺得很丟臉,所以一直沒穿。我換上了T恤,若葉拍手叫好說:小晶姑姑好酷哦!   變完了裝,我那用橡皮筋綁成一束的粗硬頭髮便顯得很突兀了。春花介紹我去鄰鎮她朋友工作的一家美容院,於是我帶著若葉出門,決定去把髮尾修整一下。不去理髮廳而是美容院、和若葉兩個人坐電車,都是我的初體驗。   造型師說甚麼讓髮尾自由伸展,我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還是剪了個感覺輕盈的短髮,還修了眉毛。去之前,哥哥塞了零用錢給我,叫我去吃點好吃的,所以我又和若葉到車站前的咖啡館吃了一客蛋糕才回家。   當我兩頰塞滿各種不知名莓果做成的水果塔時,若葉一直盯著我瞧。   小晶姑姑好酷哦!媽媽以前說,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但我覺得姑姑更適合當男生。   欸?媽媽跟妳說過這種話嗎?可是,如果我是男生,就會跟哥跟妳爸爸一樣囉!   也對。   妳喜歡爸爸嗎?   嗯,喜歡。爸爸會來參加種田觀摩日,還會教我寫功課,對我最好了。前幾天,若葉晚上睡昏頭,踢到爸爸,可是他都沒生氣呢!   哦?你們睡在同一個房間?   嗯。若葉在中間,睡成川字形。媽媽說,相親相愛的一家人都是這麼睡的。   若葉開心地這麼說。雖然我以為若葉應該自己睡一間,但她才小學三年級,還是小小孩,而且我到四年級都還跟哥哥睡同一間房,所以不覺得有甚麼不自然。      六月中的某天,春花娘家母親在田裏工作時昏倒了,要在縣城的教學醫院住一段時間。春花是獨生女,照顧的工作得交給她,所以若葉就寄放在我家。   可是,她晚上仍然不在家住。坐電車到醫院單程要兩小時,媽媽說了,讓若葉住我們家,春花晚上待在醫院不是比較輕鬆嗎?可是春花說,她無論如何都會回來,還說不想跟我哥和若葉分開。   媽媽偷偷跟我說,春花也許有精神上的疾病。她在東京被那個流氓折磨了好幾年,就算得到幸福,可能也擔心幸福會在自己轉開視線時溜走吧!   我正想稱讚媽媽的觀察入微,她卻說,韓劇裏都是這樣演的,果然像我媽會說的話。我們決定儘量協助春花,讓她不用太操心。   若葉放學後就直接回來我們家,做完功課,和平常一樣練習吊單槓和傳球。等哥哥下班回來,一起在家裏吃了飯、洗了澡,她再跟哥哥一起回公寓。   媽媽特地為若葉準備了孩子愛吃的餐點,但若葉卻喜歡放在桌子中央用大盤盛的筑前煮【註:九州鄉下料理,以炒雞肉塊為主,加入蓮藕、牛蒡、胡蘿蔔、香菇、蒟蒻、竹筍一起燉煮。】。看她吃得那麼香,媽媽一高興,第二天又做了很多拿手菜,聽到若葉說沒吃過馬鈴薯燉肉還相當詫異。   我原本以為春花或許不太會煮菜,不過請我們吃飯時的西式餐點卻做得又快又好。所以我想,應該只是春花自己愛吃吧!   爸爸就像個最佳不良示範,每天買了好多糖果、點心給若葉吃。這又惹得哥哥大發脾氣,買了單輪車,要若葉從下學期開始練習。   我雖然也會幫她看功課,算術勉強還可以,但是遇到漢字就常常有想不出來的丟臉場面。做完功課,我們做單輪車特訓,再一起洗澡。   單輪車我也是第一次學,兩人在公園裏又笑又叫地練習,總要玩到太陽下山才回家。在正式的關係上,我們是沒有血緣的姑姪,但若葉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們家所有人都圍著她團團轉。   七月初,一起洗澡的兩星期後,我發現若葉身上有瘀傷,她的腰附近紅紅腫腫的。問她怎麼回事,若葉低著頭說: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才又回答:可能是單輪車。   紅腫看上去跟我膝蓋的瘀痕差不多,所以我沒有起疑便相信她了。      又過了一星期,我終於明白瘀傷的原因了,那是暑假前的一個晚上。   那陣子,紗英殺了丈夫和真紀被捲入傷害事件的新聞,在鎮上鬧得沸沸揚揚。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這個鎮被詛咒了,這個鎮已經十五年沒有電視台來採訪;欸,等等!那兩個人不都是那命案中跟被殺的孩子一起玩的同伴嗎?兇手還沒抓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鎮上的人漸漸又回想起那件殺人案了嗎?   聽說鎮公所也接到電話,問他們要不要在時效到期前,請電視節目做公開調查。鎮公所有甚麼義務做這件事?她們兩個人住在不同的地方,純粹只是巧合罷了。小晶也過著平靜的日子,他們隨口說這種話,也不怕造成別人困擾!吃晚飯的時候,哥哥忍不住抱怨。   但他一轉頭,又對坐在一旁的若葉柔聲說:如果有陌生人叫妳的名字,絕對不能跟他走哦!爸爸、媽媽也說,若葉長得可愛,一定要特別注意才行。他們只顧擔心若葉,倒把我晾在一旁。不過,我並不是因為這樣,才沒告訴他們英未理的媽媽寄來了兩封信。   只是,收到信之後,我的額頭又開始刺刺地痛了。   她寫了甚麼呢?我並不是害怕才沒看。我連信封都沒拆呀!只因為這兩封信是在時效到期前陸續寄來的,所以一定是提醒我殺人案的事吧!信放在我房間桌子的抽屜裏,想看的話,請自己去拿。   那張桌上若葉和哥哥一起回去之後,過了一會兒,我才注意到功課的講義和公寓鑰匙忘在桌上了。   若葉每天早上都直接去學校,不會經過我家,因此雖然下著小雨,我想還是今晚幫她送過去,時間大概是十點吧!春花每天十一點左右才會回來,所以我想如果若葉睡了的話,就交給哥哥好了。   哥哥的家在一樓最裏間。如果我走到門口按電鈴就好了,可是我抄近路,從後面停車場過去。還沒走到就看見面對外側的廚房電燈開著,窗戶開了個小縫。我想從那裏叫他們出來拿東西。   但是,我從窗縫往屋內看了一眼,廚房裏並沒有人。還是繞到大門去好了,我正這麼想時,裏面房間傳來小小的聲音。   救救我!   怎麼回事?身體不舒服嗎?我正想從窗口縫隙問:沒事嗎?卻聽到另一個聲音。   不用害怕,慢慢就會舒服了。因為這是我們變成真正父女的一種儀式啊!相親相愛的父女都是這麼做的。   額頭上的刺痛突然擴散到整個腦袋,變成刀割般的劇痛。我不知道裏面發生了甚麼事,只是作嘔的感覺一直湧上來對了,發現英未理屍體的時候也是這樣。當時沒拉開門就好了,我想起那時後悔的情緒。   我轉過身背對窗子,還是在頭更痛前默默回家吧!可是,我又聽到救救我的聲音。   然後,另一個聲音說:平常妳都很乖的,今天是怎麼了?妳在叫誰救妳啊?能救妳的人就是我呀!   她在向我求救,怎麼辦我害怕地閉上眼睛,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   加油,再加把勁,就差一點了,小晶絕對沒問題的。   對,我得去救她。每天辛苦的訓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我睜開眼睛,調整呼吸,用若葉忘了的鑰匙打開門,悄悄走進去。我輕手輕腳地走到有聲音的房間,用力拉開門。   那裏有一隻熊。   只有廚房燈微光映照的陰暗房間裏,熊正騎在裸身的小女孩身上。我靜靜地站著不動,熊才慢慢抬起頭。我以為那會是一張猙獰的臉,但他的臉上卻是輕鬆和平靜。在熊的陰影下,我看見女孩的臉。   那是英未理!   她望著我,臉上流著淚。   英未理被襲擊了。但是,英未理沒有死。太好了!我趕上了。兇手就是熊,我得把英未理救出來,不早點救她的話,她會被勒住脖子殺死!   房間的一角,放著書包和跳繩。我拿起繩子、解開結,那隻熊還騎在英未理身上,用彷彿快哭出來的表情望著我。我把繩子套在熊的脖子上,使勁把它收緊。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很訝異,他只稍微掙扎了一下,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拉緊繩子,熊便砰的一聲倒在英未理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那一刻,英未理的哭聲響徹整間屋子。   太好了,我救到她了。我要去跟伯母說:妳快來接英未理吧!   我一回頭,英未理的媽媽正站在眼前。   哦,伯母太擔心,所以來接她了呢!   英未理的媽媽一言不發,目光呆滯地看著倒地不起的熊。我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對她說道:雖然很危險,但我救到她了,因為我夠強壯呀!   英未理的媽媽一定會慈祥地摸摸我的頭,向我道謝吧!這樣,我就能從那股腦殼快迸裂的劇痛中解脫了吧!   然而我等了半天,聽到的卻是另一句話。   誰教妳多管閒事   那一瞬間,我彷彿聽到砰的一聲,有甚麼東西崩毀了。      但是,遭到襲擊的是若葉。是若葉被熊襲擊,而我殺了熊。這是犯罪嗎?該不會   該不會妳問的事件,是指我的事?   若是這樣,妳早說就好了嘛!   若葉好像被送到家扶中心去了。也許又是受韓劇的影響,母親說這一切都是春花造的孽。春花根本一點也不愛哥哥,卻接受他的求婚,因為若要修補她破碎的人生,跟哥哥結婚是最省事的方法了。   然而,結婚之後,明明只要履行身為人妻的義務即可,她卻不准哥哥碰她一根寒毛,也沒有生孩子的打算。聽說,那也是遭到前男友家暴下的後遺症。她不外宿、只做前男友喜歡的菜,據說都是這個原因,也許她病得相當不輕。不過,若真是那樣,她可以跟我們談談   但春花卻選擇了最殘酷的手段。   她想過安逸的生活,但是又不想讓男人哥哥碰她,於是她把若葉推出來當作代替品。哥哥應該也不願意這麼做吧!如果她開誠佈公地把事情說清楚,哥哥也應該會諒解才對。可是春花卻一直逼迫哥哥,也完全不在乎自己忍著生產痛楚生下的若葉,在人格上會不會產生扭曲說不定,春花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受到後遺症的影響。   白皙、深刻的輪廓、修長的手腳,與流氓父親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葉,對春花而言,只是追求幸福的工具吧!   媽媽一說起若葉總忍不住哭。但是,雖然我們再也不能跟若葉見面,至少她還活著。她住在和我們同一個地區的機構裏,我想總有一天,會在哪裏和她相遇吧!   這樣就足夠了,對我們熊家族來說已別無奢求。這個悲劇的發生不是春花的錯,是熊忘了爺爺的教誨,追求本分以外的東西,所以遭到報應。如果熊不要自傲地以為只有自己能給不幸的女人幸福,而跟一個門當戶對的健康對象結婚,一定能生出可愛的寶寶,大家也都會疼愛那個孩子。都是因為那個小女孩太可愛了,熊對她的到來沒有任何質疑,還引以為樂,才會沒有人注意到這麼嚴重的事。   哦,我想起來了,誠司哥有注意到,他說過還是不要的好。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追問他原因。   不過,最壞的還是我。   我是最該發現這件事的人呀這十五年來,我的腦海中無時無刻想的不就是這件事嗎?結果,我卻穿上可愛的新鞋,去美容院、吃蛋糕,跟可愛的小女孩當好朋友。   如果這件事被英未理的媽媽知道了,她絕對向我報復的。八成會用槍把熊殺了。她那麼有錢,家裏一定有槍,而且雖然我不害怕,但我最後還是甚麼忙也沒幫上對了!   去年,誠司哥來我家住的時候,半夜我經過客房去上廁所,聽到誠司哥和美里說起一件事。   妳記不記得,十四年前我們剛到車站的時候?妳回頭盯著一個擦身而過的男人。我有點吃醋,還說:哦,妳喜歡那一型的呀?妳回答:他跟我小學時候的老師很像。妳說的,不就是這個人?   裏面響起翻雜誌的聲音,然後美里   對啊!你這麼一提,的確沒錯。我當時想,為甚麼南條老師會到這個地方來呢?因為我聽說,他出了意外所以辭掉教師的工作,到關西去了。應該是少年放火燒了自由學校的事件吧?絕對沒錯,就是他,那學校是他經營的,他從以前就是個正義感很強的好老師呢!   這可以成為一條線索嗎?出現了一個意外的人哩!比方說,他會不會是兇手之類的啊,不對、不對。還有法蘭西娃娃偷竊案。是偷娃娃的變態殺了英未理,所以誠司哥從超商回程時才會這麼問我   一個住在關西、距離我們比東京還遠的人,不可能到這個鎮來偷娃娃吧!   啊!還是沒用,離時效只剩五天了。   不過,妳真的是心理諮商師嗎?聊了這麼久,我現在才覺得,妳怎麼長得好像英未理的媽媽還是我想太多?   對不起,我的腦袋又快裂開了,我可以走了嗎?好像還在下雨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人來接我。我沒帶手機,方便的話,妳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手機的號碼我放在家裏請打鎮公所的福利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