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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往復書簡 湊佳苗 18456 2023-02-05
竹澤老師尊前:   您身體狀況如何?   每天都非常炎熱,我快要熬不住酷暑了。去學校也只能一直躲在有冷氣的教職員辦公室裏。說這種沒出息的話,可能是因為前幾天跟古岡辰彌先生見面了,他整天都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真是讓人敬佩。   古岡辰彌先生在市內一家叫做梅竹組的建築公司上班,現在正在負責赤松河下游河灘的整頓工作。   之前的三位聽到老師的名字就知道是要談意外的事,因此我說了我是在N北高中任教的大場,想跟S小學的畢業生聊聊。他回問我:為甚麼?我脫口而出說是廣電社要採訪。我以為自己回得很不錯,但他又問我說留在本地的S小學畢業生還有別人,非得採訪他不可嗎?   我說絕對想請古岡先生幫忙,他就說你是想問那次意外的事吧。我一時語塞,他說關於那件事我沒啥可說的,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我被自己的淺薄短視打敗了。對曾經經歷過意外的人說因為意外事件採訪他,當然會引起人家的戒心。結果我發簡訊給他說是竹澤老師有東西要交給他,不想提起意外讓他心生警戒,所以一開始說了謊。   古岡先生回我簡訊說,那你早說就好了。他答應和我見面。   我們去的地方是鎮外的一家小料理屋。我本來說要去離古岡先生的工作場所近的地方,但古岡先生說想去不會碰到認識的人的地方慢慢聊,就帶我去了那裏。結果那家店地方我去過好幾次。   老師應該能瞭解,在私人時間碰到學生或家長並不是甚麼好事。特別是約會的話必須慎選地點。只要被人看到過一次,立刻就會傳得人盡皆知,甚麼時候結婚啊之類的八卦滿天飛。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就有多事的同事告訴我不為人知的小店,結果就是古岡先生帶我去的這家。

  古岡先生反而好像是第一次去。他問朋友有沒有可以安靜談話酒又好喝的地方,人家告訴他的。我問他貴友是不是某某先生啊?說了我同事的名字,結果世界還沒小到這個地步。   走進只有六個人的櫃台座位和兩張桌子的小店裏,老闆娘立刻捉弄我說今天沒有帶可愛的女朋友來啊。我們在裏面的桌位坐定,連古岡先生也取笑說甚麼,原來老師跟女朋友都來這裏幽會啊。這裏我不是第一次來,本想應該可以主導情勢,但倒了啤酒舉杯互敬的時候就已經被古岡先生佔了上風。   老師,那次意外竹澤老師說了我甚麼嗎?   我本來想兩人先吃點東西慢慢閒聊的,他突然就先發制人了。   請等一下,古岡先生。我的確是受了竹澤老師之託來跟您聯絡,但老師想知道的並不是那次意外的事,只要知道您現在的狀況,不提那次意外也可以的。還有就是請不要叫我老師。

  你是老師不是嗎?   我是從事教職,但我並沒有教過您。   但是你最初自我介紹的時候就先說你是在哪裏教書的誰誰不是嗎?那我豈不是非叫你老師不可。   通常自我介紹都不會提職業?   據我所知大概只有醫生跟老師會提吧。話說回來今天你要跟我見面,跟你是老師有任何關係嗎?   是沒關係。只不過因為是初次見面,覺得除了名字以外再說明職業應該比較不會引人起疑。   這樣啊。因為你有自信,覺得自己從事的職業是值得社會信賴的。   您怎麼這麼說,職業哪有信賴不信賴的分別。   那如果有人突然打電話給你,說我是梅竹組的古岡辰彌,你覺得如何?   我大概會覺得建築公司的人找我做甚麼吧。要是我是縣外的人或許會驚訝。市內的話大家都知道梅竹組這家公司啊。

  是嗎?難道不會有道上的那種印象?   不會,我從沒那麼想過,也沒聽過別人這樣說。   那應該是老師沒注意到吧?要是你妹妹要跟梅竹組的人結婚的話呢?   我是獨生子,但我想我不會反對。   這樣啊但是小孩呢?學校的作業要寫爸媽工作的作文吧。   我父親的工作是整理鎮上的環境,不是很帥嗎?梅竹組搭橋鋪路、整頓河灘、負責校舍的耐震工程,對鎮上有很大的貢獻,老實說我很羨慕具體成果能流傳下去的工作。   那你也去建築公司上班不就得了。你是因為自己有著穩定的職業,所以有餘地稱讚別人不是嗎?當老師就是這麼回事。叫學生寫作文畫畫,要是有人有問題的話,之後再解決就是了。我的意思是要是這樣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叫人寫了啊。

  所以最近都不會出這種作業了。現在家庭環境多樣化,家裏一定有雙親、父母有工作等等已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了。父親節或母親節也不叫學生畫爸爸或媽媽的畫像,父兄參觀日也改成監護人參觀日了。   現在這社會變得真親切啊。要是那個時候也這樣,或許意外就不會發生了。   古岡先生臉色一沉,一口氣乾了啤酒。我以為他是個豪爽乾脆的人,結果他拿跟正題沒關係的事捉弄我,讓我有點不高興;但或許他是在試探我接下來會用怎樣的態度聽他要說的話也未可知。   喏,你叫甚麼名字?   大場敦史。   可以不必用敬稱嗎?   請隨意。   大場家只有母子兩人,而且母親是在賓館工作,父親節得寫爸爸是做甚麼的作文,沒辦法寫的話那就寫媽媽或爺爺奶奶都可以。要是老師出了這樣的作業要怎麼辦?小四的時候。

  他肯叫我的名字,我覺得他似乎稍微敞開了心房,有點高興。但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知道古岡先生並不是在講別人的事,而是在說他自己。   古岡先生的杯子空了,我也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啤酒喝掉,然後問他要點甚麼,藉此轉移了話題。大人真是卑鄙啊。藉酒逃避、最糟糕的情況下還可以裝醉,不想聽的話都可以假裝沒聽到。但是小孩無法逃避。我知道老師出這樣的作業並沒有惡意,而是要小孩瞭解父親的職業,從而心懷感激。老師可能覺得現在這個時代特別需要這種試煉。   即便如此,要是我站在古岡先生的立場,果然也會覺得不知該怎麼寫這作文,可能就不寫了。但是,我可以想像小孩會覺得就算交不出作文,竹澤老師應該也能理解。就算很難受,但應該不會被追究吧。

  但那只是老師跟學生間一對一的關係,小孩其實更在乎其他小朋友的反應。自己小時候分明非常介意,為甚麼長大就忘記了,還能不負責任地對學生說管自己就好,不要管別人那麼多呢?   我一面深思,一面喝著新送來的啤酒。古岡先生開口了。   你沒辦法回答吧。   對不起。   不,總比假裝明白好多了。你是那種現在流行的叫甚麼系的男人吧。女人說甚麼都默默點頭,一定也從來沒跟女朋友吵過架。   正如古岡先生所說,我跟女朋友交往以來從來沒吵過架。但那並不是我們完全沒有意見不合之處,而是大家都有顧忌的緣故。特別是她不是像我這種隨和的類型,而是非常有主見的,但她似乎在壓抑自己,我反而對我們不吵架感到不滿。

  然而那應該是我包容力不夠的緣故。   我從小時候就成天打架。作文題目出了以後,住在我家附近的女同學問我說:你作文要怎麼寫?我就火大了,回她說:妳看不起別人家啊。妳老爸不工作光喝酒打人,這妳寫得出來嗎?其實她可能是出於好意才問我的。   那她怎麼回答?   那傢伙脾氣比我倔十倍。她說我寫我媽啊,當護士是好工作,我可以寫好幾張稿紙,在大家面前唸出來我也一點不丟臉。她這不是在說我媽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工作嗎?我火大了就揍她。   您打女孩子嗎?   我才十歲啊,哪分甚麼男女。那時候她還比我高呢,我打她她就踢我的肚子,彼此彼此吧。但其實分出勝負比較好。我們在教室裏打架,旁邊看熱鬧的也加入,演變成男生跟女生對抗。

  竹澤老師呢?   那時候不在教室,但馬上就知道了。放學後她把我們兩個叫去,罵了我們一頓:說別人家的壞話是最卑鄙的。我們雖然互相道歉了,但可沒辦法立刻就握手言和。所以老師就計劃了野餐讓我們和好。   不是去撿落葉嗎?   當然不是。   吵架的對象是藤井利惠小姐嗎?   對了,竹澤老師要你找的不只是我吧。我和利惠和良隆嗎?   不,全部六個人。   那可真辛苦。所以你還沒跟利惠聯絡上是吧。   您怎麼知道?   利惠也留在老家,我們偶爾會聯絡。她沒提過你的事,我心想為甚麼光找我啊。好吧我也沒跟利惠說你來找我就是了。利惠的近況就由我順便跟你說可以嘛。   古岡先生直呼利惠小姐的名字,讓我有點不愉快。那是因為我自己沒法直呼女朋友的名字,根本沒理由遷怒到古岡先生身上,但我卻決心一定要跟利惠小姐見面。

  我答應了老師,可能的話還是希望直接見面。   這樣啊。好吧。要是她之後從別人那裏聽說竹澤老師的代理人來找當時的六個人,卻沒找她,一定生氣覺得我多管閒事。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動不動就發脾氣。   總之你去見她,跟她隨便聊聊好了。意外的事我連她的份一併跟你說了吧。   真的不必這樣,只要說說近況就可以了。工作的事之類的。   少蠢了,老師才不會因為想知道這種事而特意拜託別人的。你試著不要提那次意外,直接說過得很好試試。老師絕對會以為我把那時候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說實話本來都是我們的錯。   我們?   我和利惠啊。要不是我們因為無聊的事吵架,老師也不會計劃野餐讓我們和好。要撿落葉不用特別跑到赤松山去,學校附近的神社裏多得是。到那撿不就得了。要是我們互相道歉以後,跟平常一樣隨便說兩句話就好了。   但是小孩沒那麼容易和好吧。   不對,不是那樣。我之所以躲避利惠,是因為她在回家的時候又跟我道過一次歉。而且還是邊哭邊說對不起。其實說了難聽話的只有我,為甚麼那傢伙要一直道歉啊。我覺得不好意思,就拚命躲她。   這種感覺我明白。她非常灑脫就反而顯得我窩囊,讓人非常鬱悶。對不起,拿我自己跟您相提並論了。   一樣的啦。所以你也不要用敬稱了。   也是,我們同年呢。   我這麼一說古岡先生非常驚訝。他跟真穗小姐相反,好像以為自己比我大。他跟我說不好意思啦。我覺得他真的非常直率。   他也非常嚴肅地看待那場意外。   我和利惠都覺得師丈的死是自己的錯。要是我們不吵架就好了。她是這麼覺得的。但要是只有她去野餐我不去的話,就不會發生意外,她就吃吃好吃的便當,愉快地打羽毛球然後回家。   難道說去河邊玩是古岡你提出的?   那也是原因之一。我跟她一起吃便當就覺得坐立難安了,更別提打甚麼羽毛球。   那只是碰巧你先說出口吧。津田先生或良隆先生也有可能說的。要是我的話,去水壩公園我也會想去河邊玩而不是打羽毛球。   但是大場就不會強迫不想去的人一起去吧。在河邊說要去對岸的人是我。津田說好像很好玩,但良隆說還是不要啦。那時我嘖嘖說真是無聊。他就說那就去吧。他跟在我後面,腳一滑就掉進河裏了。   現在想起來良隆平常就很乖,從來沒說過不要這種話,應該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出口的。他落水以後師丈立刻跳下去,津田去找人幫忙。老師來了立刻跳進河裏,利惠和我也跳進去。要是良隆落水的時候我立刻跳下去就好了。   那樣不成。要是連古岡你也溺水了,豈不是更糟。   總比不會游泳的師丈跳下去要好吧。   原來你知道。   看就知道了啊。師丈跳下去以後,我心裏就想,這人不會游泳啊。你看,是我的錯吧。你就這樣跟老師說吧。不用管利惠了。但那傢伙無論我怎麼跟她說她都不聽,認為是自己的錯。   呃,你是不是喜歡利惠小姐?你們在交往嗎?   沒在交往。但我們都抱著罪惡感,所以時不時會聚在一起。在那之後我絕對不想再讓她哭了,也不想讓她看見我沒出息的樣子,卯起來鍛鍊過身體。過了二十幾年,不久之前我才發現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那傢伙參加同事的結婚典禮以後,哭得稀哩嘩啦的。並不是被婚禮感動了。同事的對象是醫生。她也想結婚,但沒辦法只好放棄。   她自己這麼說的嗎?   她是沒說,但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師丈,我不能結婚的。她一定會這麼想。   那古岡你就跟她求婚   小心我揍你喔。要是我跟你一樣當老師,早就給她求下去了。在那種明年會怎樣都不知道的公司做事,怎麼能說那種不負責任的話啊。   但是梅竹組不是都負責大工程嗎?   在此之前狀況都不錯,但最近一兩年不行了。這次整治河灘的工作結束之後,就沒有下一個案子了。而且就算我沒被裁員,她要是跟我在一起的話,不就永遠沒法擺脫那次意外的陰影了嘛。所以我就說,跟妳這種頑固的女人在一起悶死了,妳還是去找個醫生或是公務員之類的金龜婿嫁了算了。   這是說我是老師所以是金龜婿嗎?   真令人羨慕啊。要是你沒女朋友,我現在就把利惠叫來介紹給你了。   你分明沒這個意思。而且那樣的話不是給利惠小姐添麻煩嗎?就算你要打我我也要說,我覺得利惠小姐是喜歡你的。   所以我才被打嗎?   利惠小姐打你?   甩我巴掌呢。   那果然沒錯。   不是吧。我完全沒有讓利惠喜歡的地方。而且要是她說喜歡我的話,那也不是愛,而是同情。要不就是奇怪的責任感。不管是甚麼都謝謝不必了。好了,不要再說我跟利惠的事了。   對了,竹澤老師。我希望老師好好享受人生。現在是人生六十才開始。既然退休了,就應該去國外旅行,唱唱KTV之類的。但是老師竟然住院了,還掛心二十年前的學生。我能幫上老師甚麼忙嗎?   那麼古岡你就   等等,不要說。你是代替老師來的,輪不到你說。還是去問老師吧。然後就是你去找利惠的時候,不要跟她說老師在住院,就跟她講老師在大阪過得很好不行嗎?   你要我隨便說謊那才不行呢。我得先取得老師的同意才行。   你真是死腦筋啊。所以當老師的都讓人頭大     古岡先生就這樣醉倒了。我在店門口叫了計程車,扶他上了車。我還是覺得十歲的古岡沒有跳進河裏是對的。就算他會游泳,要救的對象是跟他同年紀的孩子,要自己把他救上岸絕對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更有甚者,我聽說當時良隆同學勒著師丈的脖子驚惶失措。一個不小心兩人都可能淹死。   要是那個時候怎樣怎樣就好了。   我再度確實體認到人生就是不斷重複這個念頭而累積起來的。但是古岡先生跟利惠小姐背負著太多的罪惡感。這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老師的錯。   我是否不該光憑臆測這麼寫呢。憑我短短的教職生涯經驗,唯一想得出的理由就是意外發生之後,周圍沒有大人對他們兩人說不是你的錯、不要介意、忘了這件事吧。   所以他們倆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   古岡先生生我的氣是有道理的,我的任務只不過是聽他說話然後跟老師報告而已,沒有立場表達任何意見。或許我也說了傷害老師的話。但我不能憑一己之見編輯古岡先生說的話,雖然不知這樣的判斷是否正確,但我忠實呈現了我和古岡先生的對話。   古岡先生想問老師的事情,您要是不想讓我看到而直接回答古岡先生的話,我有寫下古岡先生的地址,要是您寄封口的信封給我,我一定絕不打開直接轉交。   請拯救仍舊為那次事件所困的人吧。   這回報告至此。 受業 大場敦史敬上     附記:   我完全忘記老師要我轉交的信封了。我會把給古岡先生的信封跟這封信一起寄出。   真的非常抱歉!   大場君如晤:   謝謝你的來信。我拜託大場君跟六位同學見面一事,竟然讓大場君傷心了,真是覺得非常對不起你。   古岡同學當時是非常活潑頑皮的孩子,因為家庭環境的關係會跟人吵架,但他對大家一視同仁,心地很善良。他跟利惠同學是青梅竹馬,我覺得他們很在乎對方,但才十歲的孩子就算會為他人著想,要是別人為自己著想反而會不好意思,偶爾會到惱羞成怒的地步。   我身為他們的老師,努力想要解開這兩個十歲孩子的誤會,讓他們和好。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要撮合他們的話好像有點多管閒事了。只不過要是阻止古岡同學心意的是他對自己職業的劣等感的話,我交給大場君的信封讓古岡同學打開以後,應該就沒問題了。   他們吵架的原因是作文題目啊。   為了讓他們和好叫他們兩個過來的時候,沒有人提起作文。古岡同學說利惠同學取笑他母親,利惠同學說古岡同學取笑她父親。我難過地聽著,雖然他們常常這樣,但這都是我思慮不周的緣故。   要那些孩子寫家人的作文是很殘酷的事。但為了少數人而在教學的時候完全不觸及家庭,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到底怎麼做才對呢?只能說我並不否定家庭的多樣化,但家庭是無可取代的存在,我結婚了真好。   能遇見互相理解的人,是人生無可限量的財產。就算只有短短的幾年,也會永遠留在心中。我現在才跟你說這個,可能你會覺得我很卑鄙;其實那天我先生就算不跳進河裏,他的健康狀態也未必能夠跟我一起去看第二年的紅葉了。   我在三十三歲的時候跟當上班族的他相親結婚,他在兩年之後發病,辭去了工作。我們兩人商量好了,要好好珍惜剩下來的日子。享受四季的變化,留下每個季節的回憶。   他很喜歡小孩。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去撿落葉是要讓我先生跟同學們都能開心的活動。準備美勞作業、讓古岡同學跟利惠同學和好、讓班上貧困家庭的孩子們享受假日,這些或許都是原因,但最主要是為了我先生。   我拜託他幫忙撿落葉,他跟小孩子一樣興奮,說既然如此那就順便野餐吧。他很期待那天出遊。為了做好吃的便當,還買了食譜來參考,好幾天前就開始想要做甚麼菜。我家的餐桌並不是一直都那麼豪華的喲。   良隆同學失足落河的時候,他雖然不會游泳還是跳了下去,我想他是為了拯救未來無限光明的孩子,所以才毫不猶豫奮不顧身。   我們的夫妻生活短短七年就結束了,但我相信有那七年才有現在的我。要是我先生知道有孩子因為他的緣故無法幸福,絕對會比我更難過。   我希望能跟我先生說六個人都很幸福。還剩下兩位,雖然想繼續拜託你,但現在這樣也足夠了。   不繼續也無所謂的。   請千萬不要勉強。 竹澤真智子草此     5   竹澤老師尊前:   近來貴體是否無恙?我知道了師丈的事,決定負責找到剩下的兩個人跟您報告,但花了一點時間,還請您見諒。   我本來打算接下來跟利惠小姐見面,寫簡訊問古岡先生,他回我還是不想告訴你。從那之後他就拒絕接受我的訊息。   之前我試圖跟生田良隆先生聯絡,他的電話也打不通。我問了真穗小姐,她說他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就搬家了。我一時束手無策,可能是之前四個人太過順利了吧。   我先打電話到生田先生就讀的本地中學詢問他轉到那所學校,到那邊去詢問他當時的住址。本來因為之前跟古岡先生的教訓,不想表明職業,但這次我是老師幫上了大忙。我寫信到他們告訴我的地址去,那裏是良隆先生的奶奶家,他們替我轉了信。   生田先生回了我電郵,只有一句話說不想見面。我回說竹澤老師有東西要交給你,他回說不想收。他不願意再想起那次意外了。   於是我就說,即便是簡訊也好,請告訴我您目前的情況好嗎?只要幾行字就可以,讓我能跟老師報告就行   他回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聯絡了。附加檔案的內容要不要給竹澤老師看都隨我。我打開附加檔案,是良隆先生的手記。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複印出來跟這封信一起寄給老師。   我不打算繼續要求生田良隆先生跟我見面了。   這樣可以吧?   老師交給我的信封我打算用郵寄。   謝謝老師的關懷,只剩下最後一個人了。   我試著會設法說服古岡先生的。 受業 大場敦史敬上      我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小學四年級的春天從外縣轉到N市立S小學。這是上了小學之後第二次轉學了。   我個子小,不擅長運動,休息時間總是在教室的角落看書,我覺得這樣很好。但在班導看來我好像是沒有朋友的可憐小孩吧。   休息時間跟同學玩躲避球就是健全兒童,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就是問題兒童。真是多管閒事。   班導先是試著要硬推朋友給總是自己一個人的我。既然要這樣的話推給我喜歡看書的模範生就好了;但她可能是想設法把我拉出去玩躲避球吧,找了個霸道又喜歡打架的孩子王。   下課鐘響同時,她叫住這個立刻想要奔出教室,叫做古岡的小孩,跟他說帶良隆同學一起去吧。這種說法根本就是錯的。聽起來就像是代替想跟大家打成一片,但自己沒膽不能開口的同學拜託似地。我甚麼時候拜託過這種事了。古岡被老師拜託,就得意洋洋地對我說那就一起來吧。說完就拔腿跑出去。我沒辦法只好跟著他一起去。在那之後也一直都是如此。   我沒有跟古岡同學並肩走過。總是跟在他和他的朋友們後面。看見滿足地望著我們的班導的臉,我覺得簡直要吐了。   一旦跟過他一次,要離開就沒那麼容易了。我說今天想看書,不想出去玩,古岡就會嘖嘖說真是無聊。周圍的人也都帶著厭煩的表情。要是我自己一個人留下來,他們明天就不會來邀我了吧。這麼一想就覺得不得不去。一開始我並不討厭自己一個人,但是現在不想自己一個人了。在以前的學校曾經因為小誤會被班上帶頭的同學討厭過,整整被欺負了半年。我雖然討厭出去玩,但總比被欺負好。   然後就到了那天。   去撿美勞作業要用的落葉吧。來邀我的不是班導而是古岡。是古岡自己來的還是班導叫他來的,我到現在仍舊不知道。連放假日都要出去玩讓我心情很壞,但我沒法拒絕。   但是真的去了卻很愉快。班導的先生也是很安靜的人,他教我們認識各種樹木昆蟲。難得有人教我們,古岡跟津田他們卻在那裏用橡實互丟玩耍、女生則在聊昨天晚上看的電視,真是太沒有禮貌了。我專心地聽著,師丈就告訴我鳥叫聲的區分。   你知道擬聲語嗎?就是把鳥的叫聲置換成人話。樹鶯的叫聲是法法華經,綠繡眼的叫聲是謝了謝了謝滿地,大白眉是敬啟者鈞鑒,燕子是地球地球、地球儀。   吃完飯以後我們去水壩公園玩。羽毛球跟河邊,兩個我都不喜歡,但師丈要去河邊,可能還能聽到有趣的話題,就滿懷期待地去了河邊。但是師丈好像是累了,他靠著河邊的石頭坐下,說我坐這裏,你們去前面玩吧。   一級河川赤松河我在上下學的時候已經看習慣了,放學以後也曾經跟古岡他們去河邊玩過。但那裏深得不像是同一條河。水非常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河底的砂石和游來游去的魚,同時也看得出要是掉下去的話腳是踏不到底的。掉下去的話就會溺水。我並不是不會游泳,但是聽著奔流的水聲,我知道河川跟學校的游泳池完全不一樣。   古岡說要過河去對岸。河面大約有五公尺寬,有個地方有間隔大約五十公分的踏腳石,他說要從那邊過去,但我站在河邊就腳滑了。   不要啦。   我鼓勇這麼說,但他嘖了一聲,不予理會。沒問題的,小心慢慢走就沒問題。我一面對自己這麼說,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從哪傳來鳥的叫聲。牠在說甚麼呢?我這麼想著,抬頭望向天空的瞬間,右腳踩的石頭傾斜了,我失去平衡掉進河裏。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看見父親跟母親的臉。太好了,太好了,母親邊哭邊說。抱著我不讓我被河水沖走的是師丈。我也記得班導的臉離我很近。是他們倆救了我。啊,太好了。我再度閉上眼睛,想起了大白眉的叫聲。我完全不知道師丈在同一家醫院去世了。   敬啟者鈞鑒   父親告訴我師丈死了。母親不停地說不是你的錯。但不停地聽到這句話讓我覺得像是在說就是你的錯一樣。這是事實。師丈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沒有任何人責備我。母親陪我回學校的時候,大家都說你獲救太好了。但沒有人提到師丈。同學沒有,班導也沒有。我甚至覺得是不是爸媽搞錯了,師丈並沒有死,因為沒有半個人提這件事。   我爸媽大概跟班導道過歉,班導以寬大的態度原諒他們了吧。連師丈的份一起努力成了我母親的口頭禪。那或許是班導說的也未可知。但光是自己要活下去就費盡全力的人,要怎樣連別人的份一起努力呢。是不是該當醫生或急救人員,從事救人性命的工作呢。但是我並沒有特別出類拔萃的能力。   唸書普普通通,運動不行,興趣是看書,自己的人生的話這樣我就很滿足了。但是要是有人為了救這種人而喪失了性命,或許會連那人的人生也被否定。我非得要成為有資格讓人捨命救我的人不可。早知道乾脆那時候死了還比較好。   我勉強考上了三流大學,卻不去上課,不停反覆傷害自己,每次失敗我都憎恨自己的存在,想著我連求死都不能。   有一天,我茫然在街上走的時候,聽到了鳥叫聲。我抬起頭,看見公寓屋頂上有個女人正攀越欄杆。我急忙跑到附近的派出所,事情鬧得有點大,但那個女人平安獲救了。女人的丈夫不斷地感謝我。我雖然不知道女人為甚麼要那麼做,但我算是救了一個人的性命了。   這樣欠師丈的情就抵銷了吧。   我並沒有徵求別人的意見,而是不斷對自己暗示,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師丈已經原諒我了。因為那時候我聽見了鳥叫聲不是嗎?   從那以後我只為自己而活。我在製作辦公用品的小公司上班,休假的時候就看書散步,我很滿意這種生活。   所以就讓那件意外至此結束吧。   大場君如晤:   謝謝你的來信,也謝謝你寄來良隆同學的手記。   正如手記中所說,我對良隆同學的雙親說:良隆同學連我先生的份一起努力的話,我跟我先生就都無憾了。那時候我真的是這麼希望才說的,沒想到這是最不該說的話。   把良隆同學逼得走投無路是我的責任。他已經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穩健地繼續生活,這樣我就安心了。敬啟者鈞鑒,地球地球、地球儀。那個人喜歡傾聽自然的聲音。那天也聊到這個啊。他一定覺得野餐非常愉快吧。   至此我已毫無遺憾了。   利惠同學的話,我想不久之後她應該會主動跟大場君你聯絡的。或許這封信寄到的時候,你已經見到當年事故的第六個人利惠同學也說不定。   大場君,真的讓你費心了。我拜託你這種事,真的感到很對不起你。   我好像到最後都是不成材的熱血教師。請原諒我吧。   衷心祝你一切順遂如意。 竹澤真智子草此     6   竹澤老師尊前:   您身體可好?這是我最後一封跟您報告的信了。   老師您或許已經注意到了,從第一個人真穗小姐開始,我就在見面時將會話內容錄了下來。這是廣電社採訪時的習慣。本來想徵求他們的同意,但那樣的話他們可能就不肯有話直說,所以雖然覺得不好意思,還是偷錄了下來。   這次我沒有錄音,但我有自信可以一字一句真實重現,因為我們兩人的會話仍舊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老師雖然在上次的信中說已經滿足了,但我覺得還是非得跟老師報告不可,而且老師應該也有知道的義務。   我接到老師的信之後,就一方面等待利惠小姐的聯絡,一方面重回日常生活。我去暑假中的學校上班,悠閒地指導社團活動,研究教材,時間到了就下班回家。五點就可以下班也就只有這個月了。就在此時我的女朋友傳簡訊約我見面。以前也跟您報告過,她在縣立醫院當護士,我放暑假以後她一直很忙,無法見面。她傳了簡訊來說她輪班休假,可以見面了,我非常高興地回了信。我跟她見面通常都在週末,為了避人耳目,以前去了跟古岡先生見面的那家店,但很久沒有在平日見面了,所以就訂在義大利餐廳約會。   其實上次見面時,我曾經說過妳願不願意考慮一下結婚,之類的呢,這種類似求婚的話,但因為加了之類的這樣好像開玩笑的講法,被她說你喝多了啦,就不了了之蒙混了過去。   但是最近半個月來,我跟二十年前經歷過那場意外的同年齡者會面,慢慢地開始重整自己的人生。不拘泥於過去,活在當下就是這樣嗎?過去與現在該和未來有怎樣的關連呢?我認真地考慮這一點,重新嚴肅地想像我跟她的未來。   然後我得知老師對師丈的感情,發覺自己在決定未來的重要場合,為了怕萬一被甩竟然用之類的這種詞給自己事先找台階下,真是大錯特錯。   她是本地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客氣。並沒有人特別提出說我們繼續交往吧,而是自然而然地約了下次見面,當然也不會吵架。我決定要重新開始,正式跟她提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我下了決心,前往約好的餐廳。料理也事先訂了店裏最高級的套餐。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準時到達。我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一般,心頭小鹿亂撞。   菜和酒送上來,我們舉杯互敬,開始互道三週未見的近況。她在婦產科上班,說這個星期非常忙,有兩對雙胞胎出生等等。分明工作上應該還有更奇怪的插曲,或是她想抱怨的事,她卻絕對不會拿病人取笑或說他們的壞話,一直都遵守保密義務。   我雖然想跟她聊學校的情況,但並沒有甚麼特別值得說的,於是就跟她說了以前的恩師來拜託我,請我去找她二十年前教過的學生。   有很多人會想聽學校的奇聞怪事,特別是發生了意外或事故的話,死纏爛打追問的人不在少數。但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然而那時她對我說的話露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為甚麼現在要找二十年前教過的學生?   老師今年退休了。二十年前有六個同學捲入一場意外事件,她想知道這些同學現在過得好不好。   為甚麼找大場君呢?   我一直都有跟老師聯絡,每年都寄賀年卡,還祝賀她退休,此外我住在N市,最主要的理由應該是知道我暑假有空吧。   這樣啊。是怎樣的意外?   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但她應該不會說出去吧。而且稍後提結婚的話題時,我也想跟她解釋這次的經驗給我的感想,所以就說了。   二十年前老師帶著班上六個學生,跟師丈一起去赤松山撿美勞作業要用的落葉。之後到水壩公園吃便當,分成兩組玩耍。老師和三個女生在公園打羽毛球,師丈跟三個男生去河邊玩,發生了意外。有位同學掉進河裏,師丈為了救他去世了。   老師拜託了你甚麼?   跟那六個人見面,然後把現況告訴她。她並不是要知道意外的經過,而是希望那六人沒有受到意外的影響,過著幸福的生活。此外就是要我轉交給六個人的信封。   大家過得如何呢?   第一個見到的是沒有去事故現場,直接報警的人。她跟會做菜的丈夫過著幸福的日子。她說忘不了師丈做的蕗味噌烤飯糰。   第二個見到的是去跟老師報告有人落河的同學。他現在在東京的大證券公司上班。他要跟稱讚他做的蛋卷好吃的女性結婚了。他說從那天之後,他就能夠心懷感激地接受別人的好意了。   第三個見到的人已經結婚,有兩個小孩,目前正懷著第三胎。她雖然去了意外現場,但甚麼也做不了,感到十分悔恨。當時她變得不信任老師,但她說現在她就能夠理解了。感覺起來是一位非常重視家庭的好媽媽。   第四個見到的人現在仍舊抱著罪惡感。他覺得意外是因為自己才發生的。他雖然有喜歡的人,但好像因為自己的職業和生活方式而自卑,故意冷淡地推開那人。連我這麼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他真的非常喜歡那位小姐吧。   第五個人對不起,妳不想聽這種事吧。   我回想起過去半個月的經歷,不由得滔滔不絕,沒注意到她垂著眼瞼,望著玻璃杯裏的白酒。她可能瞧不起我,連我的臉都不想看到了吧。我急著要補救。   我不是拿這件事當笑話講的。我見到那些人,反省了自己當老師的許多經歷,也認真地思考未來。思考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甚麼人。   等一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大場君認真地跟我說話,我卻恍神了。我不是不想聽,正好相反。我在想像他們每一個人現在的生活。請告訴我第五個人怎樣了。   第五個人是掉進河裏的同學。我沒直接見到他。他傳了附加手記的郵件給我。老師曾說:請連我先生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吧。他被這句話束縛住了,一直過著痛苦的日子。然後有一天,他偶然救了想自殺的人,終於了結了這件事。現在他正常上班,正常休閒,過著滿足的人生。   六個人中最痛苦的人寄給我這樣的郵件,我非常高興。這樣老師就可以安心了吧。他跟師丈的回憶拯救了他,到頭來拯救了老師的也是師丈。老師寫給我的信裏也說,她跟師丈的婚姻生活雖然只有七年,但因為有那七年才有現在的老師。師丈雖然意外身亡,但其實當時已經病重,不久人世了。正因如此所以非常珍惜每一天。   所以我也覺得人生並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該跟某個人一起構築的我在接著說下去之前,為了讓氣氛熱鬧起來便先喝了一點酒,但結果還是沒說出來。   因為她在哭。她善良的心地讓我非常感動。但是   那次意外事件,最痛苦的應該是老師吧。   她喃喃地說。果然我只看到竹澤老師身為教師的一面。在她這麼說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老師您自己是如何承受這件意外的。   老師當時懷孕了。因為跳進河裏救人而流產。   甚麼?   她應該只是聽著別人的故事而已,怎麼會知道我不知道的內情呢?她望著猶如遭到當頭棒喝的我說:   藤井利惠。   妳在說甚麼,我不   第一個人是河合真穗,第二人是津田武之,第三人是根元沙織,第四人是古岡辰彌,第五人是生田良隆,對吧?我是第六個人,所以你才叫我到這裏來不是嗎?   因為她是第六個人所以我才叫她來?怎會有這種事。我驚訝地連話都說不出,只能拚命搖頭。   那為甚麼沒有跟我聯絡?   老師給我的通訊錄上的電話打不通,我去過當時的地址,那棟房子都已經不在了。所以,嗯,就這樣而已。   老師給的通訊錄上的名字是藤井利惠,沒想到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我做夢也沒想到。姓跟名的漢字都不同,梨惠聽起來很像利惠,其他五個人提到利惠的時候,我只覺得有點親切感而已。   梨惠的雙親在她小六的時候離婚,她從藤井改姓山野。名字的話是因為父親名字中有利這個字,改姓的時候按照母親的意思改成梨了。平常都使用梨惠,但她給我看的證件上還是利惠。   沒法跟她聯絡上的另一個理由是古岡先生不肯告訴我。或許他比我早察覺真相也說不定,我跟古岡先生談話的時候,他利惠、利惠地叫著,讓我感到有點刺耳,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說的就是梨惠。我想起跟古岡先生談話的片段。   跟醫生或公務員結婚。介紹梨惠給我認識的朋友,告訴我古岡先生聯絡地址的朋友,不是同一所高中的嗎?   我覺得利惠小姐喜歡古岡先生。我不是這麼說了嗎?   古岡先生冷淡地推開了利惠(梨惠)小姐,她跟透過朋友認識的公務員交往。那就是我。老師在上封信裏跟我道歉的理由我也明白了。然而我最後悔的是自己的言行。   我太多嘴了。我說了古岡先生推開自己喜歡的人,梨惠一定知道就是自己,所以才陷入沉思。梨惠是喜歡我還是古岡先生呢?古岡先生說他們常常吵架。這表示她跟古岡先生在一起比較自在嗎?不過這是相處時間的差異吧。   告訴古岡先生那家店的是梨惠嗎?   越想越負面,我搖搖頭,提出不同的問題。   竹澤老師當時懷孕了是真的嗎?沒有任何人提到這件事。   真的。我母親當時也在縣立醫院當護士,良隆同學跟師丈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的時候,老師也在車上,那時候她已經血流不止,來不及救胎兒了。   同一天失去了丈夫跟孩子   我也是從母親那裏知道師丈有病的。聽說之後我心想老師會不會後悔跳進河裏救人呢?她一定會想生下繼承丈夫血脈的孩子吧。   老師在信裏曾經好幾次自責,現在我終於明白其中的涵義了。回想起那次意外,最痛苦的應該是老師才對。   既然這樣,老師為甚麼要拜託我去跟那六個人見面呢?   梨惠的事我要怎麼跟老師報告呢?   我嗎?   我答應老師要跟她報告六個人的情況。意外就不用提了,只要知道梨惠現在是不是幸福就好。   古岡先生說了,利惠也抱著罪惡感,但我不想用他的話來評斷梨惠現在的狀況。要是懷抱著罪惡感的話,就跟我說好了。我對那次意外很清楚,其他人的現況我也都知道。無論她說甚麼,我都有自信可以承受。但是   就說我現在努力從事護士的工作就好。   就這樣?跟我交往的事呢?第六個人其實是我的女朋友,要跟老師說嗎?   我不知道。   我今天是決定跟梨惠提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才到這裏來的。不是來見藤井利惠,而是山野梨惠。見過了經歷那次意外的人,我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跟重要的人。我想跟梨惠一起幸福地生活。   對不起,要是在聽說意外的事之前,以山野梨惠的身分聽你這麼說,我會非常高興。但是   古岡先生嗎?   梨惠抱歉地微微點頭。   跟他在一起是沒辦法幸福的。梨惠跟古岡先生懷抱的罪惡感的根源,客觀的看來其實是不用那麼介意的事。跟真穗小姐、津田先生和沙織小姐的罪惡感是同樣程度的。他們三個人都設法將對那次事故的感情昇華了,梨惠跟古岡先生為甚麼還想不開?妳明白嗎?因為你們倆在一起。彼此都覺得是自己不對,不,我才不對,這樣互相你來我往,所以非但無法昇華,反而將微小的罪惡感漸漸增幅了。妳還想這樣繼續下去嗎?妳覺得這樣對古岡好嗎?   當時我覺得自己說得沒錯,慷慨激昂地對梨惠這麼說了。但現在形諸於文字,才發現這只不過是威脅。怪不得她帶著懼意望著我,默默地離開店裏。要是我甚麼也不說,讓她去確認古岡先生的感情,就算同樣是失戀,我也還能得到一張好人卡,對我還有一點好感才對。   老師您知道第六個人藤井利惠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吧。所以您才在信裏說利惠小姐會跟我聯絡。您是甚麼時候知道的?要是一開始就知道的話,為甚麼要拜託我這件事呢?這是老師您希望的結果嗎?   我遷怒了。   我完全沒有責怪老師的意思。我跟梨惠就算沒有這次的事,到頭來可能還是會分手。   老師對同樣從事教職的我,傳授了當老師跟做人處事的大道理。我完成了老師交付給我的任務,這樣老師的教師生涯就可以安心畫下句點了。   請讓我能這麼想吧。   我衷心希望老師能早日康復。 受業 大場敦史敬上     附記:   老師要交給藤井利惠的信封我沒有交出去。她好像從小就希望跟母親一樣當護士。夢想既然已經實現,這樣就好了吧。   大場君如晤:   來信拜讀。你見到利惠同學了呢。   我拜託你的事讓你受到傷害,真的非常抱歉。   只不過我看你的信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請容我確認一下。利惠同學說要跟你分手了嗎?要是大場君你只是因為利惠默默地離開,就以為她要分手的話,那我給利惠同學的信封就請你打開看看。   那是在我寫信拜託你的十天之前寄到我這裏的信。   我希望大場君在跟六人之一的利惠同學見過面後,兩人一起看這封信。   我給其他人的信封,正如真穗同學和津田同學給你看的一樣,是當初大家寫的未來夢想的作文。年末沒還給大家,就這樣保留了二十年。至於沙織同學跟良隆同學寫了甚麼,那就只有他們自己明白了。   古岡同學寫的是希望大家能有近路上學,要在赤松河上搭很多的橋樑。   我雖然能讓大家寫作文,但卻不能幫大家實現夢想。我祈求我教過的學生每個人都能幸福快樂。   不只是當年捲入意外的那六個人,我也希望大場君能幸福快樂。   我的學生都是我的孩子。請讓我抱著這個念頭度過僅存的人生吧。   就此別過。 竹澤真智子草此     0   竹澤真智子老師尊鑒:   恭喜您退休。   今日是有事與老師相談,不揣冒昧提筆致函。我之前只不過每年寄張賀年卡,現在這樣可能會造成老師的困擾,但我有無論如何都想跟老師商量、請老師原諒的事。   竹澤老師,我有結婚的資格嗎?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立誓不結婚。那是因為我爸媽的關係,老師瞭解我家的狀況,應該可以理解才是。   我父親因為一點小爭執就辭去工作,每天喝得爛醉,怨懟自己倒楣,還動手打我母親。母親默默承受這一切,完全不抵抗,我覺得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父親雖然幾乎沒有打過我,但我心想要是有人打我的話,反正也沒人會來幫忙,我非自己堅強起來不可。我不能忍受男人這種生物,在學校也一天到晚跟男生對抗。   因此我跟辰彌吵架關於這點我就不寫了。   我認為持續跟老師道歉是我贖罪的方法。每年我都在賀年卡上寫著反省的文章。但是我進入社會之後,才發現這樣做可能反而讓老師心痛。要是為此道歉的話更會讓老師掛心,於是我就每年都寫著愉快的近況報告。   有一年賀年卡的內容突然改變,那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我發現還有我沒注意到的事。   我母親在縣立醫院當護士,我也擔任同樣的工作,知道縣立醫院正式雇用的護士每星期一定要值兩三班夜班。但是我不記得母親有晚上不在家的時候。或許是為了要保護我不被父親傷害,所以努力避免上夜班也未可知。要是能問她本人就好了,但當我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了。   這世界上有太多應該早點注意到,要不然就會太遲的事。這麼一想我最擔心的就是辰彌。   我們是青梅竹馬,都是家裏的獨生子女,家庭環境又很類似,幾乎像是兄弟姊妹的關係,但我總是想要勝過男生,所以老把同年紀的他當弟弟對待。   功課寫了嗎?這句話簡直是我的口頭禪。知道這樣傷害到他的時候,我發現這跟是男是女無關,我跟父親一樣以高高在上的態度看扁別人。我難過地哭了。   之所以會發生意外都是因為我的虛榮心。我一直懷抱著這種罪惡感。同時辰彌也一直覺得意外是他的錯,因為他邀良隆一起去對岸,因為他跟我吵架。他跟我這麼說,我就回他意外是因為我傲慢地問他作文要怎麼寫不是嗎?所以是我的錯。   我們倆都因為不想失去這道免死金牌,所以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一起過了這麼多年。我曾經有一段時期以為那是愛,但從沒想過要結婚。   不能放棄免死金牌。我這麼想著,一面繼續拖下去,但有一天辰彌卻突然甩了我。我以為沉浸在罪惡感裏的只有我一人,辰彌只是為了配合我露出有罪惡感的樣子而已。他已經受夠了,所以就甩了我。   被自己想甩的人甩了這個事實讓我非常震驚。老師可能會驚訝我這個人到底自尊心有多強吧。   辰彌對我說去嫁給醫生或公務員吧。我賭氣跟朋友說隨便甚麼人都好,介紹個公務員給我。我在醫院看多了醫生的難看場面,私下實在不想再跟醫生見面。於是親切的友人真的介紹了公務員給我。   是一位叫做大場敦史的先生,跟我同年,在N市高中當社會科老師。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想起了師丈。我一直都不想提到那件意外,直到現在也沒跟老師說過那天真的很開心;撿落葉的野餐真的非常愉快。   師丈好溫和,我覺得跟開朗的老師非常相配。聽說便當是師丈做的,我吃了一驚。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男人啊。我心裏充滿了感激。甚至還想著真想跟這樣的人結婚啊。   這種事明明完全封印在腦海深處,但跟他在一起,我就慢慢地想起那天有多愉快。他分明長得不像師丈,我也從沒吃過他做的菜,真是不可思議。   他好像不管我說甚麼、做甚麼都會原諒我的樣子,讓我有一股衝動想把我的人生對他全盤吐露。但我覺得這樣做的話跟之前使用免死金牌沒甚麼不同。   要是我跟他說,聽我說,聽我說,我的家庭環境是這樣這樣,以前發生過一場那樣的意外,善良的他就算並不喜歡我,應該也會接受吧。這未免太卑鄙了。我總覺得要是一觸及這方面的話題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雖然如此,前幾天他提到結婚這兩個字。幸好後面還加了曖昧的詞,我雖然也跟著曖昧,但其實非常高興。   但是要結婚的話,我就得全部告訴他。結婚之後才說我覺得更卑鄙。   有沒有辦法讓他不要同情我而知道那件意外的經過呢?   話說回來,像我這種人能結婚嗎?   老師,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雖然沒有資格仰賴老師,但請看在我這個不成材的學生份上,就這一次讓我徵詢老師的意見吧。   這樣全部寫下來,想到老師會看我的信,就覺得應該會有辦法的。   竹澤老師,請多多保重! 山野梨惠敬上     7   竹澤老師尊前:   老師,您身體還好嗎?我和她打算在盂蘭盆節時到大阪來探望老師。   到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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