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女雕刻家

第5章 3

女雕刻家 米涅.渥特絲 10241 2023-02-05
  狄茲律師很年輕,是個滿臉無精打采的黑人。他看到蘿莎在進門時朝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因此蹙眉表達不滿。我不曉得黑人律師真有那麼罕見,蕾伊小姐。   你怎麼這麼說?她好奇地問著,坐在他所指的椅子上。   妳看來一臉驚訝。   沒錯,不過不是因為你的膚色。你比我預期的年輕了許多。   三十三,他說,不算年輕。   是不算,可是算來當你接洽要代表奧莉芙.瑪汀出庭應訊時,只不過二十六或二十七歲。對出庭辯護刑事案而言算很年輕了。   沒錯,他同意,不過我只是助手。主辯律師年紀大多了。   籌備工作都是你在做?   他點點頭。的確如此。這件案子很不尋常。   她從手提袋裡取出錄音機。你反對錄音嗎?

  如果妳要談的是奧莉芙.瑪汀,我就不反對。   我正為此而來。   他笑了笑。我不反對,原因很簡單,其實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只見過那女人一次,就是她被判刑那天,我不曾與她交談過。   就我所知,你當時正打算替她提出減輕刑責的辯護。在籌備期間你不曾與她碰面嗎?   沒有,她拒絕見我。我是根據她的法律顧問所提供的資料進行籌備的。他苦笑了一下。老實說,也算不上什麼資料。事實上,如果我們必須繼續替她出庭辯護,必會遭社會大眾譏笑唾罵,所以在法官判決她自訴有罪的申請成立時,我鬆了口氣。   如果你出庭,你打算如何替她辯護?   我們有兩套方案。狄茲沉吟了半晌。第一,是她一時心智失常我記得那天是她生日的隔一天,她因為家人不但不關心她,還取笑她肥胖,因而忿忿不平。他揚眉徵詢蘿莎是否知道這一點,她點點頭。此外,我相信,她在自白書中也提到不喜歡噪音。我們的確曾設法找一位醫生,由他證明噪音確實會使有些人產生嚴重精神躁鬱,也因此會採取行動試圖阻止這種噪音。然而,沒有心理學或醫學上的證據可以證明奧莉芙有這種傾向。他將兩手的食指合攏。第二,我們打算依據這個案子駭人聽聞的殘暴手段,說服法庭認同我們合情合理的推論奧莉芙是個具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我們沒任何機會證明她暫時心智失常,要證明她是精神病患者倒有一線希望。我們找到一位心理學教授,他在看過屍體的照片後,願意出庭作證。

  不過,他可曾與她交談過?   他搖搖頭。沒時間,她也不肯見他。她下定決心要自訴有罪。她致函內政部,要求做精神分析以證明她心智正常,可以提出有罪的自訴,我想克魯先生應該告訴過妳吧?蘿莎點點頭。她這麼做,我們便束手無策了。這案子真特別,他困惑地說。大部分的被告都會費盡心機找藉口脫罪。   克魯先生似乎認定她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想我同意他的看法。   因為她弒母殺妹?你有其他證據?   沒有。那還不夠嗎?   那你要如何解釋有五個精神科醫師診斷後,都說她很正常?蘿莎望向他。就我所知,她在獄中接受了好幾次檢查。   誰告訴妳的?奧莉芙?他滿臉狐疑地看著她。   沒錯,不過我事後向典獄長查證,也證實確有此事。

  他聳聳肩。我對此存疑。妳必須先看報告。看是誰撰寫的,還有他們為何要為她做精神分析。   不過,還是很怪異,你不覺得?   怎麼說?   如果她是具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這段期間應該會出現相當程度的病徵才對。   不見得。或許監獄這種場所可以鎮得住她。不然就是她的病徵只會對家人發作。那天不知道是出了什麼狀況讓她發作,她發作完後,便又恢復正常。他再聳聳肩。誰知道?精神醫學還稱不上是很精確的科學。他沉默了片刻。依我的經驗,心智正常的人不會將他們的母親和妹妹亂刀劈死。妳應該知道,她朝她們動斧時,她們還沒斷氣吧?他黯然一笑。她自己也知道。別以為她不知道。   蘿莎蹙眉。還有另一種解釋,她緩緩地說,問題是,這種解釋雖然可與事實相符,卻因太荒唐而難以置信。

  等了許久她沒繼續說下去,他於是開口追問。怎麼說?   奧莉芙不是真凶。她看到他不以為然的笑容,因此繼續說下去。我並不是說我贊同這種推論,我只是說,這種推論很符合事實。   妳的事實,他溫和地點明。依我看來,妳對事實的認定有偏見。   或許吧。蘿莎想起了她前晚的情緒激動。   他端詳了她許久。如果說這案子不是她做的,她對案發經過知道得也未免太詳細了。   是嗎?   當然。妳不認為嗎?   她對她母親曾試圖架開斧頭與刀子這部分就隻字未提。這一段想必是最恐怖的部分,她為什麼不提?   羞愧、困窘、創傷性失憶症,妳如果知道有多少凶手事後把他們的暴行忘得一乾二淨,必會大吃一驚。有時候他們要過好幾年才會良心發現。反正,我懷疑奧莉芙與她母親間的格鬥會像妳說的這麼激烈。吉宛.瑪汀身材瘦小,我想頂多才一百五十幾公分。奧莉芙身材像她父親,所以要制服她母親易如反掌。他看出蘿莎眼神中仍充滿質疑。我問妳一個問題吧。如果奧莉芙沒殺人,她為何要認罪?

  因為就是有人無罪也會認罪。   如果他們的律師在場就不會,蕾伊小姐。我同意無辜的人認罪的事的確會發生,所以如今法律要求辦案必須以證據為準,不能光靠自白。不過奧莉芙既不是被刑求,也沒有人竄改她的自白。她在接受偵訊期間,從頭到尾都有法定代理人陪同。所以,我再問一次,她為什麼要為她沒做的事認罪?   保護某人?她很欣慰他們這時不是在法庭辯論。這個人詰問時緊迫盯人。   誰?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除了她父親之外沒有別人了,而他當時正在上班。警方已徹底偵訊過他了,他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還有奧莉芙的情人。   他凝視著她。   她告訴我,她曾經墮過胎。那麼,她想必應該有個情人。

  他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可憐的奧莉芙。他笑道。我想用墮胎來搪塞倒也是個好辦法,尤其如果別人會相信她這種說詞。如果我是妳,就不會那麼容易受騙。   她冷笑一聲。或許容易受騙的是你,你以膚淺的男性觀點一口咬定奧莉芙這樣的女人無法吸引男人。   狄茲端詳著她冷峻的神情,搞不懂她為何會翻臉。妳說得對,蕾伊小姐,這種看法是很膚淺,我道歉。他輕輕舉手致意。不過墮胎這件事我可是第一次聽到。不妨說是來得太突然,讓我難以置信。聽來像是隨口瞎掰的,對不對?除非奧莉芙同意,否則這種事也無法查證。如果一般人也能查看別人的病歷,那就有很多秘密都要曝光了。   蘿莎有點懊悔剛才口氣太衝。狄茲比起克魯先生好多了,不該對他這麼兇的。奧莉芙曾提起墮過胎。情人是我自己推想的。不過也可能是她被強暴了。無論是基於愛還是恨,都有可能懷孕。

  他聳聳肩。小心別被利用了。蕾伊小姐。奧莉芙.瑪汀出庭時掌握了整個法庭的氣氛。我有這種印象,到現在也還是認為當時我們是跟著她的曲調起舞,她並沒有受我們擺布。      道林頓位於南安普敦市東郊,原是個遺世獨立的小村落,如今已因市區急遽向外擴張而被吞噬。它的四周有柏油鋪的幹道,車水馬龍,而過往行人常會對這小社區視而未見。路旁只有一個破舊的商店招牌道林頓書報攤,蘿莎警覺到自己已經由一處郊區進入另一處郊區了。她在一處彎道靠邊停車,拿出地圖研究。她推算目前應該位於主幹道,而往左彎的這條路她瞄了路標一眼叫安斯里街。她的手指在地圖的格線上比劃著。安斯里街,她低聲說道,快出現啊,小鬼,你在哪裡?好,列凡路在這裡。先向右轉,然後向左轉。她看了後視鏡一眼,再度上路,向右轉。

  她將車子停在列凡路二十二號前,在車上想著,奧莉芙的故事越來越離奇。克魯先生說這棟房子賣不出去。她原本以為羅伯.瑪汀過世已一年,再加上廚房內曾發生血腥慘案,這棟房子想必陰森森的。不料事實上這是棟很討人喜歡的雙併式小屋,粉刷得煥然一新,窗下盆景中還綻放著粉紅色、白色、紅色的天然葵花。是誰買下來的?她不禁納悶,是誰那麼大膽(或那麼冷酷?)竟敢與慘死的冤魂同處一室?她再次查看上午才從當地報社檔案室找出的剪報所刊登的地址。是這裡沒錯。一幀凶宅的黑白照片,正是這棟雙併小屋,不過沒有窗口那些盆景。   她下車,越過馬路。按鈴許久,屋內寂然沒有動靜,所以她到隔壁去按鈴。一個少婦抱著個襁褓中的嬰孩出來應門。什麼事?

  妳好,蘿莎說,很抱歉打擾妳。她指向右邊。我想找的是妳的鄰居,不過沒有人在家。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少婦調整站姿,以便抱孩子時輕鬆些,然後瞪了蘿莎一眼。沒什麼好看的。妳在浪費時間。   什麼?   他們已經將屋內清洗乾淨了。洗得很徹底。沒什麼好看的,沒有血跡,也沒有陰魂不散,什麼都沒有。她讓孩子的頭靠她肩上,無意間流露出的母愛溫情,與她口氣間的敵意顯得格格不入。妳想知道我有什麼想法?妳應該去看精神科醫師。像妳們這種人才是真正的病態。她打算關門。   蘿莎舉起手表投降狀,她怯怯地笑了笑。我不是來這裡湊熱鬧的,她說。我叫蘿莎琳.蕾伊,我目前與已故的瑪汀先生的法律顧問合作。   少婦狐疑地望著她。是嗎?他叫什麼名字?

  彼得.克魯。   妳搞不好是從報上得知他的名字的。   我有一封他的信。我讓妳看看好嗎?那可以證明我是誰。   那就拿出來吧。   放在車上。我去拿。她匆匆折返車邊,由後車廂取出公事包,待她再折返時,門已關上。她按了幾次鈴,在門口等了十分鐘,不過少婦顯然不打算來應門了。樓上房間內傳來嬰孩的啼哭聲。蘿莎步下台階時,聽到那母親哼著歌安撫嬰孩,她滿心懊惱地回到車上,思索著下一步。   剪報很令人失望。她要的是名字,親友或鄰居的名字,甚至是能提供她背景資料的昔日老師。不過這份地方報與全國發行的大報一樣,專注於這案件聳人聽聞的一面,並未對奧莉芙的生活或她為何犯案有太多著墨。有許多段落引述鄰人的談話全都不具名,而且都只是事後的大放厥辭這些報導幾乎千篇一律,蘿莎懷疑那些記者是否毫無創意。   不,我不覺得意外,鄰居說,我的確覺得很震驚,不過不覺得意外。她這個女孩很奇怪,不友善又孤僻。不像那個迷人外向的妹妹。我們都喜歡琥珀。她父母都認為她很難相處。她不願與人周旋或交朋友。我猜是害羞吧,因為她的身材。她看人的眼神很詭異。   除了那些煽情的段落外,似乎就沒什麼好寫的了。沒有警方的偵查報告奧莉芙打電話自首,當著她的法律顧問的面俯首認罪,然後以謀殺罪被起訴。由於她自訴有罪,所以沒有冗長的開庭細節,未提及任何親友名字,她的判決在大標題下自成一段:心狠手辣謀殺,判刑二十五年。整件事似乎可以嗅出新聞界無動於衷的態度。新聞記者的五何守則何處?何時?何事?何人?為何?前四項寫得是巨細靡遺。大家都知道出了什麼事,是誰做的,在何處,以及何時發生。然而似乎卻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最令人困惑的是,也沒有人問起。難道受到訕笑真的會使一個女孩子氣得將家人分屍?   蘿莎歎了口氣,扭開收音機,再將帕華洛帝的錄音帶放進匣中。當Nessun Dorma這首歌流溢入車內時,她想遺忘的某年夏天痛苦回憶再度浮現腦海。真不該放這首歌,她想。真奇怪,一段音樂怎麼會勾起這麼多回憶,不過她與前夫逐漸走上分手之路的那段日子,電視上正在轉播世界盃足球賽,經常在開始與結束時播放帕華洛帝的Nessun Dorma。她還記得那一屆世界盃足球賽的每場比賽細節。那是那年夏天她與前夫唯一能和平共處的時刻。她疲憊地想著,如果她當時便喊停,不要鬧到如此悲慘的境地,不知該有多好。   一片紗帘遮住玻璃,在雙併式建築的右側,二十四號,像是一座守望相助亭。蘿莎暗忖著,想要亡羊補牢?或是在奧莉芙揮舞刀斧當天,也曾掀開這片紗帘,往外窺探。兩棟屋子間還隔著兩座車庫,不過很可能附近住家曾聽到動靜。奧莉芙.瑪汀拿了把斧頭,砍了她母親四十下幾天來這些字句一直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   她再將注意力集中在二十二號,仍以眼角餘光瞄著那片紗帘。帘子又動了,有人挑起帘子一角,她對這種好管閒事的人偷窺自己的舉動,心中萌生無名怒火。只有那種窮極無聊的人才會有空窺探。她暗忖著,裡面住的是什麼老怪物?以窺人隱私為樂的老處女?或是閒得發慌的老太婆?這時她靈光一閃,腦中浮現一個念頭。這種喜歡偷窺隱私的人不正是她想找的嗎?她剛才怎麼沒想到?真是的,她有點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況了。她這一陣子經常沉溺在回憶中,腦中茫茫然,有如行屍走肉。      一個佝僂的老人來應門,身材瘦小,滿臉皺紋,肩頭低垂。請進,請進,他說著,退後一步招呼她進入他的大廳。我聽到妳跟布萊爾太太的談話了。她不肯跟妳談,我倒是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她就算肯談也說不出什麼內幕,他們是四年前才搬來的,當時奧莉芙已經入獄。她根本不認識他們,就我所知,他們也不曾和可憐的羅伯交談過。該怎麼說?她滿不知羞恥的。典型的現代年輕人。總是不滿現狀。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走入客廳。痛恨自己住在金魚缸般的小房子,卻忘了自己只能住得起這種小房子。房子其實是愛德華與陶樂絲.克拉克夫妻倆半賣半送的,因為他們實在忍無可忍了。該怎麼說?忘恩負義的女孩。想想我們這些一輩子都住在這裡的人,我們根本沒得挑。我們必須逆來順受,對吧?請坐,請坐下。   謝謝。   妳說妳是從克魯先生那裡來的。他們找到那個孩子了沒?他湛藍的眼眸直盯著她臉上瞧。   蘿莎也望向他,腦中快速思索著。那不是我分內的工作,她字斟句酌地說,我不確定他們處理得如何了,我是在做奧莉芙案的追蹤報導。妳應該知道克魯先生仍是她的法律代表人吧?   有什麼好代表的?他問。他眼中流露失望的神情。   可憐的小琥珀。他們不該逼她放棄的。我早就知道那會惹出麻煩來的。   蘿莎靜靜坐著,低頭看著破舊的地毯。   人們總是不肯聽勸告,他忿忿不平地說。好心給他們忠告,他們卻嫌你多管閒事。該怎麼說?我早就看出來會有什麼後果。他氣鼓鼓地沉默了下來。   你剛才談起一個孩子。蘿莎最後忍不住開口問。   他好奇地望著她。如果他們找到他,妳就知道了。   是個男孩子。嗯,沒錯。   羅伯已經盡力了,不過這種事有些法令規章。他們已經簽署同意送他走,可以說是放棄了他們的賭注。一談到錢,情況就不一樣了。但我們根本別想和政府鬥。我該怎麼說?他們都是賊。   蘿莎聽得滿頭霧水。他可是在談瑪汀先生的遺囑?這個孩子(琥珀的孩子?)是不是遺產受益人?她假裝要拿手帕,打開提袋,藉機按下錄音機開關。她覺得這次交談將會很辛苦。你是說,她設法集中精神,政府會得到那筆錢?   當然。   她附和著點頭。事情對我們很不利。   一向如此。可恨的賊。將你偷得精光。為的是什麼?為了讓那些流浪漢可以花納稅人的錢,像兔子一樣生一窩孩子。真令人痛心。市立收容所裡有個女人生了五個孩子,每個孩子的父親都不同。我該怎麼說?他們都是廢物。我們國家要養育的下一代就是這種孩子嗎?一無是處,沒頭沒腦的。鼓勵這樣的女人生產,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真該讓她結紮,不要再生了。   蘿莎不想捲入這種論戰中,更不想激怒他,於是含糊其詞地說:我想你說得對。   當然對,那種人應該讓他們絕子絕孫。應該讓她和她的孩子領不到救濟金活活餓死才對。我該怎麼說?適者生存嘛。沒有一個國家會像我們一樣縱容那些墮落的懶惰蟲,更不會有人付錢讓那些懶惰蟲生一窩的小懶惰蟲出來。令人痛心。妳有幾個孩子?   蘿莎淡淡一笑。一個都沒有。我單身。   懂我的意思吧?他大聲地清了清喉嚨。令人痛心。我該怎麼說?像妳這樣的良家婦女,才應該結婚生子的。   請問你有幾個,哦,你是她在翻筆記本,好像在找他的姓名。   海斯。海斯先生。兩個男孩。好孩子,當然,都已經長大了。只有一個孫女,他忿忿不平地說,這樣不對。我一再告訴他們,他們有責任壯大自己的階級,應該多生幾個,增產報國,可是他們只當我在放屁請原諒我口不擇言。他的面龐因長年的怒容而留下深刻的皺紋,顯然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偏激論調。   蘿莎知道必須設法轉移話題,否則老人會說個沒完沒了。你的觀察力真敏銳,海斯先生。你為什麼那麼確信,逼琥珀放棄她兒子會帶來麻煩?   總有一天,他們又會想要他嘛,這是人之常情。人總是這樣,對不對?才剛丟掉東西,就開始後悔了。不過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已經丟掉了。我老婆就是這種人,老是把東西往外丟,瓶瓶罐罐的,什麼都丟,兩年後想找卻無從找起。至於我,則是個收藏家。該怎麼說?我珍惜一切。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瑪汀先生在凶案發生前並不為他的孫子操心?   他以拇指與食指揉搓著鼻頭。誰知道?他一向悶不吭聲,這就是羅伯。堅持送孩子走的是吉宛。她不肯把他留在家裡。也難怪,琥珀還那麼小。   她當時多大?   他皺眉。我以為這些克魯先生早就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他是知道,不過,就像我剛說的,這不是我分內的工作。我只是覺得好奇。聽來好悲慘。   是很慘。十三歲,他若有所思地說。她才十三歲。可憐的孩子。根本還不懂事。學校裡的臭小子要負責。他將頭朝他屋後揚了揚。林園綜合中學。   琥珀和奧莉芙就是讀那所學校?   才怪!他談出興致來了。吉宛才不肯讓她們讀那種學校呢。她送她們到學費昂貴的教會中學,她們在學校中學得了知識,對現實生活卻一無所知。   琥珀為什麼不墮胎?他們是天主教徒嗎?她想起奧莉芙提起胎兒被衝入下水道的事。   他們不知道她懷孕了,還以為只是變胖了。他忽然咯咯笑出聲來。匆匆忙忙送她上醫院,以為患了盲腸炎,結果卻蹦出一個生龍活虎的小男嬰。他們隱瞞得很好,是我見過最會掩飾的人。連那些修女都不知道。   你卻知道。她提醒他。   我老婆猜出來的,他神色變得凝重。看得出來有點不對勁,絕對不是盲腸炎。吉宛那天晚上幾乎要崩潰,我老婆金妮就猜到了。不過,我們守口如瓶。沒必要讓那孩子受折磨。不是她的錯。   蘿莎在腦中估算了一番。琥珀比奧莉芙小兩歲,如果她還活著,如今也有二十六歲了。她兒子十三歲,她說,而且可以繼承五十萬鎊的遺產。真搞不懂克魯先生怎麼會找不到他。總該有領養記錄吧。   聽說他們已經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了。老人失望地將假牙咬得咯咯作響。不過,或許是謠傳,全是道聽塗說。他滿臉不屑地說,彷彿這可解釋一切。   蘿莎對他的評語不置可否。他說話沒頭沒腦的,目前還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只能稍後再慢慢推敲。告訴我奧莉芙的事,她遊說他。你對她的所作所為是否感到驚訝?   我跟那女孩不熟。他由牙縫間吸了口氣。而且,小姐,在你認識的人被分屍後,你一點也不會覺得驚訝,而是痛心。我的金妮就是如此。案發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到兩年就過世了。   我很遺憾。   他點點頭,不過那顯然是個早已癒合的舊傷。常看到那孩子在附近走動,她很沉默寡言,或許是害羞吧。   因為她很胖?   他繃著唇思索著。也許。金妮說她常被人取笑,不過我知道有些胖妞常是聚會中最活躍的開心果。我想應該是她生性悲觀吧。很少笑、沒有幽默感,那種人很難交得到朋友。   琥珀朋友很多?   噢,是的。她很受歡迎。他回憶起往事。她長得很漂亮。   奧莉芙是否會嫉妒她?   嫉妒?海斯先生似乎吃了一驚。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該怎麼說?她們看來總是相親相愛的。   蘿莎聳聳肩表示不解。那麼奧莉芙為什麼要殺她?還將她分屍?太不合情理了。   他狐疑地凝視著她。我以為妳是她的法律代表人。妳應該知道得比別人清楚。   她口風很緊。   他望向窗戶。好吧。   好吧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嗎?   金妮猜測是荷爾蒙在作怪。   荷爾蒙?蘿莎不解地追問。什麼荷爾蒙?   妳也知道。他表情有點尷尬。每個月會來的。   噢。是月經?這種話題她也不便與他討論。他們那一代對月經這種事是絕口不提的。瑪汀先生可曾說過,他為什麼會認為是她做的?   他搖搖頭。我們不曾談過這種話題。我該怎麼說?案發後我們就很少與他碰面了。他偶爾會聊起他的遺囑,還有那個孩子他腦中只想著這個問題。他又清了清喉嚨。他成了一個隱士,不願讓人進那屋子,連克拉克家的人也不例外,他以前和愛德華曾經親得像哥倆好呢。他的嘴角下沉。其實問題出在愛德華,我提醒妳。不知道為了什麼和羅伯鬧得不愉快,不再進他家門。其他人當然也就更不會想去找他了。我想在他臨終前,我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看到牛奶瓶留在他家門口發現情況不對的就是我。   可是他何苦留下來?他有的是錢,就算讓二十二號成為空屋也不礙事。照理說,他應該知道,搬到其他地方會比和家人的鬼魂同住好過多了。   海斯先生低聲喃道,我自己也想不透。或許他希望有朋友在身旁。   你說克拉克家搬走了。他們搬到哪裡?   他搖搖頭。不曉得。有天早上突然搬走,不告而別。搬家公司的車子在三天後來運走他們的家具,那棟房子空了一年之後,布萊爾那家人才買下來。此後就沒他們的消息了。也沒有聯絡的地址。什麼都沒有。該怎麼說?我們一群人交情不錯,總共有六個,如今只剩我一人了。真怪。   是很奇怪,蘿莎想。你記得是哪一家房屋仲介公司代售的嗎?   皮特森房地產公司,不過妳就算去找他們也問不出所以然來的。一群小希特勒,他說,全都自命不凡。在我去打聽情況時,還叫我別多管閒事。我告訴他們,這是個自由國度,我為什麼不能去打聽朋友的情況,不過,哼,他們搬出什麼奉命要守密之類的廢話搪塞。該怎麼說?他們還猜克拉克一家是為了與我斷絕往來才舉家遷離的。哼!我告訴他們,其實是羅伯,不然就是鬼魂。他們竟說如果我去傳播這種謠言,他們會採取行動。妳也知道該怪誰。房地產仲介工會,如果有這個組織的話,我懷疑他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由於孤寂與沮喪而滿腹牢騷。   蘿莎替他難過。你常和兒子們見面嗎?她趁他停下喘口氣時插嘴問道。   偶爾。   他們多大了?   四十多。他思索了片刻後回答。   他們對奧莉芙與琥珀有何想法?   他再度揉搓鼻頭,還捏著鼻尖往兩旁搖晃。不認得她們。在兩個女孩不到十歲時他們就離家了。   他們沒幫忙帶過她們,當褓姆之類的?   我的孩子?他們不會當褓姆的。他的眼眶潤濕了,他朝一旁的櫥櫃點點頭示意,櫥櫃上有些兩個年輕人穿著軍服的照片。好孩子,軍人。他挺起胸膛。聽我的建議去從軍。不過,他們如今也失業了,該死的陸軍實施精簡兵員,裁掉了他們。真令人痛心,我和他們總共為女王及國家效命了將近五十年。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在戰時曾到過沙漠?他茫然環視著房間。我記得有一張照片,是邱吉爾及蒙哥馬利在吉普車上合照的。我們都有一張,我們上戰場的弟兄都人手一張。我想一張大約值一先令吧。擺哪裡去了?他有點煩躁了。   蘿莎拿起公事包。不用麻煩了,海斯先生。或許下次來的時候再看吧。   妳還會再來?   很想再來,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她從提袋裡拿出一張名片,順勢按掉錄音機。這是我的姓名及電話號碼。蘿莎琳.蕾伊。那是倫敦的電話,不過我往後幾星期應該會經常到這兒來,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她笑著替他打氣,然後站起身,打個電話給我。   他訝異地望著她。和我這種糟老頭聊天?天啊。像妳這種小姑娘,有好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點沒錯,她想,不過我急著想打聽消息。她的微笑就像克魯先生,皮笑肉不笑。下次再見了,海斯先生。   他不自在地起身,伸出一隻冰冷的手。很榮幸認識妳,蕾伊小姐。我該怎麼說?我這種糟老頭很難得有機會看到迷人的小姐。   他說得一片真誠,使她為自己的虛情假意汗顏不已。噢,為什麼,她搞不懂,人際關係為何如此惹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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