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女雕刻家

第6章 4

女雕刻家 米涅.渥特絲 12805 2023-02-05
  蘿莎在警員的協助下找到當地的教會學校。妳要找的應該是聖安潔拉女中,他告訴她。在紅綠燈左轉,下個路口再左轉。路邊的大型紅磚建築。一定看得到的。那是本地碩果僅存的雄偉建築。   那棟壯觀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築與周圍的簡陋房舍相較,有如鶴立雞群,允稱為教育界的紀念館,現代的水泥校舍無法與其相提並論。蘿莎走入校門時,心中萌生似曾相識之感,因為她很熟悉這種教會學校。環視著教室內的課桌椅、黑板、書架、穿著整齊制服的女生正專心上課。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家長可以藉著威脅要將孩子轉學及拒繳學費,來掌控學校的教學方針。只要家長有此權力,校規便千篇一律:勤教嚴管、成績輝煌。有棟建築顯然是圖書館,她由一扇窗戶往內探視。怪不得吉宛會堅持將女兒送到這裡來受教育。蘿莎敢打賭,林園綜合中學一定全是放牛班,只教英文、歷史、地理,拼音根本無人聞問,法文則是課外社團活動,拉丁文連聽都沒聽過,科學則只是閒聊時談起溫室效應

  我能效勞嗎?   她笑著回頭。希望如此。   一名五十開外的幹練婦人站在一間掛著秘書牌子的房間門口。妳是來替孩子探視未來的求學環境?   我倒希望我是。這學校很雅緻。我還沒有孩子。她向那滿臉疑惑的婦人解釋。   既然如此,有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嗎?   蘿莎拿出一張名片。蘿莎琳.蕾伊。她自我介紹。   我能否和校長談談?   現在?那婦人滿臉訝異。   是的,如果她有空。沒空的話,先約個時間我下次再來也無妨。   婦人拿起名片專注地看了許久。可否先請教一下,妳想談些什麼?   蘿莎聳聳肩。關於貴校,以及曾就讀貴校學生的基本資料。   莫非妳就是寫《穿過鏡子》的那位蘿莎琳.蕾伊?

  蘿莎點點頭。《穿過鏡子》,她甫出版的得意傑作,相當暢銷,口碑也極佳。這本書是研究幾世紀來對美女審美觀的轉變,她如今有點想不透當初怎麼有這股精力完成此書。有愛就不怕苦吧,她想,因為這個主題很令她著迷。   我拜讀過大作了,婦人笑著說。我對妳的那些結論都難以苟同,不過妳所提出來的觀點相當發人深省。妳的文筆很洗練,不過這一點我想妳早有自知之明。   蘿莎笑了。她立刻對這婦人萌生好感。妳倒很坦白。   那婦人看了看錶。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半小時後我必須見幾個學生家長。在此之前,我很樂於先提供妳一些基本資料。這邊請。她將秘書室的門打開,帶著蘿莎一路走入另一間相連的辦公室。請坐。咖啡?   麻煩妳了。蘿莎坐在她指示的那張椅子內,看她忙著張羅咖啡壺與杯子。妳就是校長?

  是的。   在我那一代,教會學校的校長都是修女。   那麼說妳也是教會女中畢業的。我剛才就在猜妳可能是。加奶精?   咖啡就好,不加糖。   那婦人端了杯熱騰騰的咖啡到蘿莎面前的桌上,坐在她對面。事實上我的確是個修女。布里吉修女。很早以前我們便取消了穿神職人員制服的習慣,那使我們覺得和社會大眾之間築起一道藩籬。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神職人員的制服到底有何不對勁,社會大眾就是會對妳敬而遠之。我想他們可能覺得在神職人員面前必須謹言慎行吧。這令人吃不消。與他們聊天時,都會變成在唱高調。   蘿莎蹺起腿,輕鬆地坐在椅子上。她沒察覺自己心情的放鬆,不過她的眼神已自然流露。她眼中散放著開朗與幽默,一年前她的個性即是如此。如今,她所能表現的只剩痛苦。或許是良心不安吧,她說。我們必須字斟句酌,以免受到譴責。她輕啜一口咖啡。妳怎麼會覺得我像是教會女中出身的?

  妳的外表。妳看來像個離經叛道的叛逆女孩。我猜妳不是猶太教就是天主教的叛徒。新教的包袱比較容易拋棄,他們的要求通常比較不那麼嚴苛。   事實上,我在寫《穿過鏡子》時,一點都不離經叛道,蘿莎溫和地說。我當時仍然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布里吉修女聽得出她口氣中的憤世嫉俗。不過如今已經不是了?   不是了。我的上帝已經死了。她望著布里吉修女諒解的神情,淡然一笑。妳讀過那則報導了,我想。我沒想到妳也會看那些社會新聞。   我是個教育家,親愛的。在我們這裡,無論是地方小報或廣告傳單我們都讀得津津有味。她並未將眼光移開,或表現出尷尬的神情,這令蘿莎覺得很窩心。沒錯,我讀過關於妳的那篇報導,換成是我,也會因而棄絕上帝的。也真是太殘酷了。

  蘿莎點點頭。如果我沒記錯,她再回頭談起她的書,宗教在我書中只占一章的篇幅。妳怎麼會難以認同我的結論?   它們都是推衍自同一個前題。因為我無法認同那個前題,所以也無法接受那些結論。   蘿莎深鎖雙眉。是哪個前題?   美麗是膚淺的。   蘿莎訝異不已。妳不以為然?   沒錯,我不認為那放諸四海皆準。   妳真令我跌破眼鏡。虧妳還是個修女!   身為修女與此無關。我很通達世俗人情。   這倒與奧莉芙不謀而合。妳真的認為外表美麗的人也有內在美?這一點我歉難苟同。照妳這麼說,外表醜陋的人,內心也很醜惡了。   妳這個推論就不是我的看法了,親愛的。布里吉修女委婉地說。我只對美麗只是外在美這一點提出質疑。她撫摩著手中的咖啡杯。當然,這種想法很能安撫人心那表示我們可以覺得自己很好然而,美麗就如財富,是一種道德上的本錢。富人可以樂善好施,急公好義,這一點窮人就做不到。當妳連下一餐都仍無著落時,實在無暇去顧及仁義道德的問題。她苦笑了一下。只有在妳自甘安貧樂道時,貧窮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這一點我不反對,可是我看不出美麗與財富有何關聯。   美麗可以使妳免於因孤寂或受排斥而產生的負面情緒。外表美麗的人總是占盡先機他們一向有利得多。這一點妳自己在書中也曾提起所以他們比較不會怨天尤人,不會嫉妒,也不會因為別人有但自己沒有而生垂涎之心。他們反倒總是別人艷羨的對象,而不是覬覦他人的人。她聳聳肩。難免會有例外妳書中所提的那些不過,依我的經驗,如果一個人外表很迷人,這種魅力可以深入內在。妳可以爭論到底是先有內在美還是先有外在美,不過通常是秀外慧中,內外皆美。   所以如果一個人有錢又美麗,則可以榮登聖殿了?蘿莎語帶譏諷地問。這種觀念對基督徒而言未免太激進了一些?我認為耶穌基督所宣揚的教義與此剛好背道而馳。聖經上好像有提到,讓富人進天堂,比讓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布里吉修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妳讀過的那所教會學校顯然將妳教育得很出色。她心不在焉地攪動著咖啡。沒錯,耶穌是說過這種話,不過,我想如果妳看這句話的上下文,就可以證明我的論點,而不是推翻我的說法。或許妳還記得,一個富有的年輕人問耶穌,要如何才能得到永生。耶穌回答:謹守十誡。那年輕人說:我從小就信守十誡,還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耶穌說,如果你想十全十美我強調,是十全十美就將你所有的家產變賣,捐贈給窮人,然後跟隨我。那年輕人懊惱地離開了,因為他家財萬貫,捨不得變賣。這時耶穌才說:富人要進天堂,比讓駱駝穿過針眼還難。所以,耶穌說的是十全十美,而不只是善良。我設身處地替那年輕人想,要將他的家產變賣,意味著賣掉他的房地與生意,也要放棄他的佃農與員工,所以難免會陷入道德上的兩難。不過我認為耶穌的用意是說:到目前為止你一直是個好人,不過若真要試煉你能好到何種境界,便得棄富就窮。要成為完人,就得跟隨我,而且在窮得必須靠偷竊與詐騙才能活命時,仍能謹守十誡。那是個不可能企及的目標。她喝了口咖啡。當然,或許我錯了。她眨了眨眼。

  我不想和妳抬槓,蘿莎直言不諱地說。與妳辯論教義我恐怕是班門弄斧。不過我認為妳剛才說美麗是一種道德資產的論點,恐怕很難站得住腳。因美麗造成的虛榮與自負這些缺失又該怎麼說?還有,妳要如何解釋我們身邊就有很多善良的人,長得一點都不美?   布里吉修女再度開朗地暢笑出聲。妳一直曲解我的說法。我不曾說過若想要善良就必須美麗。我只是與妳討論妳所宣揚的美麗的人不善良這個論點。依我的觀察,大部分外表美麗的人都很善良。雖然這點很容易又引起爭議,不過我還是要說,他們比較有善良的本錢。   那又回到我剛才的問題了。難道說長得醜的通常都不善良了?   那倒未必,就像我們不能說窮人都是邪惡的。那只是表示他們面臨的試煉比較嚴苛。她將頭偏向一邊。就以奧莉芙與琥珀為例吧。我知道妳就是為此而來找我的。琥珀一生如意順利。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而且真的是秀外慧中,人見人愛。奧莉芙則孤僻沒有人緣。她一無是處。她貪婪、狡詐,而且常常很殘酷。我覺得很難喜歡她。

  蘿莎無意隱瞞她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反正,她們從一開始聊的主題也都在這上頭打轉。這麼說來,妳自己也和她一樣在接受試煉。妳是否失敗了?難道要喜歡她真的難如登天嗎?   一開始很難,在琥珀也入學後情況才稍有改善。奧莉芙最值得嘉許的美德就是與妹妹相親相愛,而且是毫無保留又無私無我的姊妹情深。實在很感人。她呵護琥珀就如母雞在照顧小雞,為了琥珀常會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我沒見過姊妹間感情如此深摯的。   那她為什麼要殺她?   是啊,到底是為了什麼?也該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了。布里吉修女不耐煩地以手指頭在桌面敲打著。我曾試著去探望她,不過她什麼也不說,我唯一能想出的解釋就是她愛得太深,由愛生恨後的恨意也格外強烈。妳去見過奧莉芙了吧?

  蘿莎點點頭。   妳對她有何看法?   她很聰明。   沒錯。如果前任校長可以說服她母親,讓她了解奧莉芙讀大學的好處,她原本有機會可以繼續深造的。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剛出道的老師。她歎了口氣。不過瑪汀太太的個性很堅決,奧莉芙也對她百依百順,校方根本沒辦法讓她回心轉意。兩個女孩一起畢業,奧莉芙成績優異,琥珀則只是勉強及格。她又歎了口氣。可憐的奧莉芙。她後來應該是到超市當收銀員了,琥珀則好像是想學美髮。   哪一家超市?   市中心大街上的那家派狄超市。超市幾年前就倒閉了。如今改成酒的專賣店。   兇案發生時,她是在當地的道林頓區社會福利處任職,對吧?   沒錯,我相信她表現相當出色。當然,是她母親逼她去的。布里吉修女回憶了半晌。真可笑,兇案前一個星期左右我曾無意間碰見奧莉芙。我看見她很高興,她看來她停頓片刻,很快樂。是的,我想用快樂來形容應該相當貼切。   蘿莎沒有接口,自顧思索。這件事有太多令人費解之處。她和她母親相處得融洽嗎?   我不知道。印象中一直覺得她和父親比較親。當然,一家之主是瑪汀太太。家中重大決定都是由她做最後裁決。她一向盛氣凌人,不過我不記得奧莉芙曾頂撞過她。瑪汀太太是個很難溝通的女人。總是謹言慎行。她說話時總是字斟句酌,似乎深恐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她搖搖頭。我一直無法得悉,她若說出來的真心話會是什麼。   隔壁辦公室傳來敲門聲,有個女人探頭進來。巴克夫婦在等妳,修女。妳可以接見他們了嗎?   再等兩分鐘,貝蒂。她朝蘿莎笑一笑。真抱歉,我恐怕也沒能幫上什麼忙。奧莉芙在本校就讀時有一個朋友,和妳我所謂的朋友可能不大一樣,只是個和她比較談得來的女孩。她的夫家姓懷特澤樂婷.懷特目前住在武陵村,在本地北部約十哩處。如果她願意與妳談,我相信她能告訴妳的一定比我多。她住的那棟房子叫橡樹園。   蘿莎將這些都記在筆記本中。我怎麼總覺得妳好像知道我會來?   我上次去探視奧莉芙時,她將妳的信拿給我看。   蘿莎起身,收拾妥手提袋與公事包。她若有所思地告訴布里吉修女,或許到頭來我只能寫出一本血腥殘暴的作品。   我看不見得。   我也不這麼認為。她在門口停下來。很高興見到妳。   有空再來找我,布里吉修女說,我很想知道妳進行得如何。   蘿莎點點頭。這案子是她做的,這一點應該毋庸置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里吉修女緩緩地說。當然,我也曾懷疑過。整件事都太令人震驚,很難接受。她似乎有了結論。小心點,親愛的。有一點能確定的是,奧莉芙不管說什麼幾乎都會撒謊。      蘿莎將剪報上那位逮捕奧莉芙的警官名字抄下來,在回倫敦途中,順道至警察局詢問。我想找一位霍克斯里警官,她問櫃台後一位年輕的警員,他在一九八七年時派駐在這個警局。他仍然在此任職嗎?   那警員搖搖頭。離職了,一年一年半前走的。他手肘靠在櫃台上,帶著欣賞的眼光望著她。我可以取代他嗎?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些。能不能告訴我他的下落?   沒問題。他在溫席拉街開了一家餐廳。住在餐廳樓上。   溫席拉街要怎麼走?   這個嘛他若有所思地撫摩著下巴。最簡便的方法就是等半小時我交班後帶妳去。   她笑了出來。你的女朋友會怎麼說?   保證會唸個沒完。她的舌頭利得像鏈鋸。他眨眨眼。如果妳不告訴她,我也不會透露。   對不起,帥哥。我老公管我管得很緊。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和小白臉。撒個小謊比較容易脫身。   他笑了笑。在車站向左轉,再往前一哩靠左邊那條就是溫席拉街。街角有一間已閒置的店面,隔壁就是霍克斯里警官開的餐廳。店名叫盜獵人。他用鉛筆在桌面敲打著。妳打算在他的餐廳用餐?   不,她說,純粹公事。我不打算待太久。   他嘉許地點點頭。算妳聰明。霍克斯里警官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他還是繼續當警察比較好。      她要到倫敦,途中一定得經過那家餐廳。她很不情願地停在餐廳前空蕩蕩的停車場,走出車外。她已經疲憊不堪了,原本不打算當天就和霍克斯里晤談的,而且那位年輕警員的挑逗也令她沮喪,因為她的心已如槁木死灰。   盜獵人餐廳是棟相當迷人的建築,就在路旁,前方有座停車場。橡木製的門兩旁有外凸的窗戶,上頭長滿了含苞待放的紫藤花。這棟建築與聖安潔拉女中一樣,和鄰近的建築相較之下顯得格格不入。兩側的商店都已人去樓空,窗戶成為廣告海報的布告板,兩棟建築遙遙相望,但與中間的餐廳一對照,就顯得黯然無光。更糟的是其中一棟建築的屋主將房子加蓋了兩層,它灰髒的水泥牆壁在餐廳的磚瓦屋頂烘托下,更是奇醜無比。屋頂的紫藤花顯然曾被區隔成兩方,靠右面的爬藤被右邊高聳建築擋住了陽光,所以顯得死氣沉沉的。      蘿莎推開門,走了進去。屋內昏暗荒涼,空無一人,桌子也空置著,她失望地暗忖。就像她。像她的生活一樣空洞。她原本打算開口問有沒有人在,不過想想就打消了這念頭。這裡感覺好寧靜,而且她又不急。她躡手躡腳走過地板,在角落的吧台旁找凳子坐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烹調料理的味道,有蒜頭味,令人垂涎,讓她想起自己整天都未進食。她等了許久,沒人注意到她的到來,無意間闖入了別人的寧靜中。她打算悄悄離去,就如剛才靜靜地來,但想想坐著滿舒服的,因此以手托著頭,坐定了下來。沮喪,這個經常與她為伍的老朋友,再度籠罩著她,也再度使她腦中萌生尋短的念頭。終有一天她會自我了斷的。服安眠藥或撞車。車子,總是會想用車子。三更半夜,四下無人,置身雨中。只要將方向盤打個轉,就可輕易獲得解脫。那也可算是一報還一報。她的頭因為滿腦子的恨意而疼痛不已。老天,她的日子過得真是一塌糊塗。不知何人能澆熄她帶著毀滅性的怒火,讓滿心的惡念灰飛煙滅。被艾黎絲說中了嗎?她是否該去看精神科醫師?她的不幸遭遇毫無預警地又浮現腦海,她的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噢,混帳!她氣得喃喃詛咒不已,以手掌抹眼睛。她在手提袋中翻找著車子鑰匙。混帳!混帳!全是混帳!你死到哪裡去了?   她眼角餘光突然發現角落處有個身影移動了一下,於是她猛然抬起頭來。櫃台後面一個陌生的身影正在擦拭酒杯,望著她。   她羞愧得滿臉通紅,將眼光移開。你在這裡多久了?她氣鼓鼓地質問。   夠久了。   她找出夾在筆記本中的鑰匙,又瞪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他聳聳肩。就是夠久了。   好吧,顯然你們還沒開始營業,那我走了。她起身離開凳子。   悉聽尊便,他滿臉漠然。我只是想喝一杯。妳想走儘管走,要陪我喝一杯也行。我都無所謂。他轉身背對著她,打開一瓶酒的軟木塞。她臉上的紅潮稍微消斂了些。   你是霍克斯里警官嗎?   他將軟木塞拿到鼻下,滿臉讚賞地嗅了嗅。我曾經是。如今我只是小老百姓黑爾。他回轉過身,將酒倒入兩個杯子中。妳哪裡找?   她又打開手提袋。我的名片不知塞到哪裡了。   用說的一樣清楚明白。他將一杯酒推向她。   蘿莎琳.蕾伊。她簡明扼要地說,找出名片,擺在吧台的電話旁。   她在昏暗中打量著他,一時忘了剛才的尷尬。他看起來根本不像個餐廳老板。她想,如果她的理智夠清醒的話,這時應該走為上策了。他沒刮鬍子。身上的衣服又亂又皺,像就這麼和衣而眠。他沒打領帶,襯衫的鈕釦有半數脫落了,露出一團黑虬虬的胸毛。他左頰上方一片瘀青紅腫,使眼睛幾乎睜不開,兩個鼻孔下方都有乾涸的血跡。他舉起酒杯語帶諷刺地說:祝妳健康,蘿莎琳。歡迎光臨盜獵人餐廳。他的語調輕快,有點蘇格蘭口音,又因長期住在南部帶點南方腔。   你不如祝自己健康吧,她直言不諱。你看來比較需要。   那就祝大家吧。希望我們兩人都能克服困擾自身的煩惱。   你看來好像剛被壓路機碾過。   他撫了撫臉上的瘀痕。雖不中,不遠矣,他點頭表示認同。那妳呢?妳又是為何而苦惱?   沒事,她簡潔地回答。我很好。   當然很好。他黝黑的眼眸親切地打量了她良久。妳看來像行屍走肉。我是一腳已經踏入棺材了。他仰頭將酒喝光,又倒了一杯。妳找霍克斯里警官有何貴幹?   她環視著餐廳內。你不是該開始營業了嗎?   為什麼?   她聳聳肩。讓客人上門。   客人,他漫應了一聲。這個字眼真漂亮。他怪裡怪氣地笑了一聲。他們是一種危險的族群,妳沒聽過嗎?我最後一次看到客人是三天前的事了,一個五短身材的矮冬瓜,背了個登山背包,到處打聽何處有素食煎蛋捲及低咖啡因咖啡。他沉默了下來。   景氣真差。   沒錯。   她又坐回凳子上。不是你的錯,她同情地說。是經濟蕭條。每個人日子都不好過。你的左鄰右舍看來早都關門大吉了。她比了比門口。   他舉起手按下吧台旁的電源開關。壁上的燈亮了起來,使桌上的酒杯平添一絲光采。她駭異地望著他。他臉頰上的瘀傷其實不是最嚴重的傷痕。他耳朵上方有個傷口,鮮血正汩汩流出,淌落到脖子上。他似乎渾然不覺。妳剛說妳叫什麼名字?他凝視了她的眼眸一會兒,然後環視著她身後。   蘿莎琳.蕾伊。我想我該去叫救護車,她手足無措地說。你在流血。她有股想置身事外的奇怪感覺,這似乎不干她的事。這個人是誰?當然,她無須為他負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路人,無意間碰上他。我打電話給你太太。她說。   他牽動嘴角苦笑。好啊,有何不可?可以讓她開懷大笑。她應該還很愛笑。他伸手拿了條毛巾,按住頭部。別擔心,我不會死在妳面前的。頭破血流看來總是比實際的傷勢恐怖。妳很美。由東到西從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寶就叫蘿莎琳。   大家都叫我蘿莎,請你別再引用這句歌詞了,她繃著臉說道,那使我心煩。   他聳聳肩。悉聽尊便(譯註:As You Like It,莎翁名劇《皆大歡喜》之原意)。   她氣得杏眼圓睜,深吸了口氣。想必你認為引經據典耍嘴皮很有創意。   神經敏感易受傷害,我了解。我們剛才談到誰了?他望向她的無名指。丈夫?前夫?男友?   她沒搭理他。餐廳裡還有別人嗎?廚房裡有沒有人?你應該去把傷口弄乾淨。她蹙眉露出難忍惡臭的神情。事實上,你應該將這地方清乾淨。全是魚腥味。一旦開始留意到身旁的氣味,臭味便更為濃烈。   妳一向這麼無禮嗎?他好奇地問。他在水龍頭下扭洗毛巾,看著血水由毛巾中擰出來。是我自己弄傷的,他若無其事地說。我在搬一大箱鯖魚時撞傷了。這種經驗可不好受。他按住洗手台的邊緣,疲憊地低垂著頭,像是等著鬥牛士做最後致命一擊的公牛。   你還好吧?蘿莎六神無主地直蹙眉。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不斷提醒自己,這不干她的事,可是她又無法這麼一走了之。如果他昏了過去?總該有個人可以讓我替你通知的吧?她追問。朋友或鄰居?你住在哪裡?不過這點她早已知道。就在餐廳樓上,那位年輕的警員說過了。   老天爺,妳這查某人,他咆哮著,妳行行好,別大驚小怪的好不好。   我只是想幫忙。   妳這叫幫忙?簡直是越幫越忙。他突然警戒地凝神,傾聽著她沒注意到的聲響。   怎麼了?她問著,因他的神情也緊張起來。   妳剛才進門時反鎖大門了嗎?   她瞪了他一眼。沒有,當然沒有。   他伸手將燈關掉,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他走向門口,身影幾乎無法辨識。她聽到門栓扣上的聲音。   喂她開口,離開凳子。   他悄悄走近她身旁,一手攬住她肩頭,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別出聲,查某人。他使她動彈不得。   可是   別出聲!   一部車子的車燈掃過窗戶,燈光劃破室內的昏暗。引擎空轉了一陣子,然後再度發動,呼嘯而去。蘿莎試著掙脫,不過霍克斯里將她攬得更緊了。稍安勿躁。他低聲說。   他們在桌子旁文風不動地靜立許久,蘿莎終於忍不住奮力掙脫他的手。我不曉得是出了什麼事,不過我可不想就這麼在這裡耗一整個晚上。那部車子裡坐的是什麼人?   客人。他有點懊惱地說。   你瘋了。   他牽起她的手。走吧,他低聲說,我們上樓去。   你想得美,她說,把手甩開。老天,難道這年頭,每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做愛。   他笑開了。誰說要做愛了?   我要走了。   我送妳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上樓想做什麼?   我就住在樓上,我得洗個澡。   那你要我上去做什麼?   他歎了口氣。妳應該還記得,蘿莎琳,是妳自己來找我的。沒見過這麼難纏的女人。   難纏!她扯開喉嚨嚷著,老天,虧你還說得出來。你自己臭氣薰天,看起來像剛和人打了一架,你抱怨沒有客人上門,等他們真的上門了你卻把燈關掉,讓我動彈不得在黑暗中呆坐了五分鐘,還想強押我上樓她停下來喘口氣。我都快吐了。她脫口而出。   噢,太好了!真是正中我下懷。他再度拉住她的手。來吧。我不會強暴妳。老實說,現在我是力不從心。妳怎麼了?   她有點搖搖欲墜。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讓我來招待妳吧。他牽她走過黑漆漆的廚房,打開一道側門,再伸手扭開一盞燈。上樓,他告訴她,洗手間在右手邊。   她上樓,癱坐在馬桶座的蓋子上,將頭埋在兩膝間,等暈眩感消失。   燈亮了起來。來,喝一杯。是水。霍克斯里蹲在洗手間的門邊望著她慘白的臉。她的皮膚白得像雪花石膏,眼睛則黑得像黑刺李。好一個冰霜美人,他想。妳想不想談談?   談什麼?   談妳為什麼那麼難過。   她喝了一口水。我不是難過。我是肚子餓。   好,那我們就來飽餐一頓。腓力牛排如何?   她虛弱地笑了笑。好極了。   那真是謝天謝地。我的冰箱裡塞滿了腓力牛排。妳要幾分熟?   三分,不過   不過什麼?   她做了個鬼臉。讓我想吐的是那股臭味。她舉手掩住口鼻。對不起,不過我真的認為如果你能先去洗個澡,或許會好一點。沾有魚腥味的腓力牛排,聽起來不怎麼可口。   他嗅嗅自己的袖口。聞久了就不覺得臭了。他打開浴缸的水龍頭,再將一瓶沐浴乳倒進水中。這裡只有一間浴室,所以如果妳還想吐,恐怕就得跟我一起待在裡面了。他開始寬衣解帶。   她趕忙避開。我在外面等。   他脫下外套,解開襯衫鈕釦。別吐得我滿地毯都是就好,他在她身後大叫著。廚房裡有個洗滌槽,到那邊吐。他小心翼翼地脫掉襯衫,不知道她仍在他身後。她駭異地發現他背上傷痕纍纍。   你是怎麼了?   他又將襯衫穿上。沒事。走開。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麵包在桌邊,起士在冰箱裡。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來可怕,其實並不嚴重,他若無其事地說。傷痕看起來總會比較嚇人。   發生了什麼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說是我騎腳踏車跌倒吧。      奧莉芙面帶輕蔑的笑容將她偷藏的蠟燭抽出來。曾有個女囚犯被搜查下體,想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結果竟然發現她陰部大量出血,此後獄方便不再搜身了。當時搜身的是個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檢查,或許就有截然不同的結果。不過男人終究不一樣。月經令他們困擾,尤其出血量大得會滲漏到衣物上。   蠟燭因為藏在她體內而仍有點溫熱,她將尾端扯掉,開始揉捏。她的記性很好。她絕不懷疑自己捏製小蠟人可達到栩栩如生的功力。這次要捏的是個男人。      蘿莎在廚房裡做三明治,朝浴室瞥了一眼。她忽然為自己將得向霍克斯里打聽奧莉芙案而有點提心吊膽。她向克魯先生打聽時,他就顯得有點急躁;而克魯好歹也算是個有教養的人至少他看來不像被阿諾.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半小時沒動靜。她不曉得霍克斯里脾氣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來打聽這件他過去承辦的案子,他是否會大為光火?這令她有點坐立不安。   冰箱裡有瓶香檳。她天真地認為若讓霍克斯里喝一杯,或許他會溫馴一點。她將香檳擺在托盤上,與三明治及兩個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檳是留著以後喝嗎?她開心地問著是否太開心了點?托盤擺在馬桶座蓋上後,轉身離去。   他躺在滿缸的泡沫中,烏黑的頭髮往後梳,臉已洗淨,眼睛閉著,滿臉輕鬆。是的。他說。   噢,她有點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睜開一隻眼睛。我想留著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來。我才不信。是幾號?   十六號。   她眨了眨眼。我還是不信。你幾歲了?她沒料到他會滿臉笑意,不由得像個小女生般滿臉羞紅。他一定認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許她確有此意。她已受夠了自艾自憐的日子。   四十。已經四十大壽了。他坐了起來。招手要她將酒端過來。好啊,真是喜出望外。他開心地說。我沒料到會有客人,否則會盛裝出席。他拔開軟木塞瓶蓋,溢出一些泡沫,將酒徐徐倒入她端過來的酒杯中。他將酒瓶擺在地板上,接過酒杯。敬人生。他說著,與她乾杯。   敬人生。生日快樂。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再度閉上眼,將頭往後靠著浴缸。吃點三明治,他輕聲說。空著肚子喝香檳最傷胃了。   我剛才已經吃了三份。對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點。她將托盤擺在酒瓶旁邊,讓他自行取用。你有沒有洗衣籃或什麼的?她問,用腳趾挪動那些臭氣沖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會把它們扔了。   我可以幫你扔。   他打了個呵欠。垃圾袋在廚房左手邊第二個茶杯櫃中。   她抱起那堆髒衣物,伸直手臂盡量保持距離,找出垃圾袋連包了三層。處理這些臭衣服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她折返時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擺在胸口。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擺在地板上。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納悶了。她彷彿是他的姊姊,他對她在身旁竟無動於衷。要留下或離去?她萌生怪異的念頭,想靜靜坐在一旁看著他沉沉入睡,但又擔心會吵醒他。他永遠無法理解,她需要與一個男人靜靜的相處,只要片刻。   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臉很俊俏。雖然鼻青眼腫,還是可以看得出笑紋,她也知道如果她願意,他也將為她而漾開笑靨,使她心花怒放。她忽然轉身。一直在培養心頭的恨意,不能這麼輕易就棄守。上帝所受的懲罰仍不夠。   她拾起剛才隨手拋在浴室門口旁的手提袋,躡手躡腳走下樓。門被鎖上,鑰匙不知在哪裡。她不覺得驚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將鑰匙放在口袋裡了。她再悄悄上樓,到廚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過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廳與臥室中翻箱倒櫃。如果鑰匙還在,他藏東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拉開窗帘想找看看有沒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陽台之類的,結果發現面對的是一扇鐵窗。她探視其他窗戶,全裝了鐵窗。   她不由一肚子火。   她也沒用腦筋想想自己在做什麼,便飛也似地衝進浴室,猛烈地搖晃著他。你這個混蛋!她破口大罵。你在玩什麼花樣!你是什麼人?是殺人魔藍鬍子不成?我要離開這裡。馬上離開!   他仍睡眼惺忪,本能地拿起香檳敲向牆壁,再抓住她的頭髮,直到他手中的破酒瓶抵到她脖子時,他才睡意全消。他充滿血絲的眼睛望了她一陣子,這才回過神來,先放開她,然後把她推開。妳這個愚蠢的賤人,他咆哮著。千萬別再這麼做!他猛然揉搓著臉,想清除睡意。   她驚嚇萬分。我想走了。   那又為什麼不走呢?   你把鑰匙藏起來了。   他盯著她看了一陣子,開始自顧抹肥皂。就在門梁上。轉兩次,共有兩道鎖。   你的窗戶都裝了鐵窗。   沒錯。他舀水潑臉。再見,蕾伊小姐。   再見。她勉為其難地道歉,對不起,我以為我被關住了!   他拔掉洗臉槽的塞子,從毛巾架上抽下一條毛巾。妳是被關住了。   可是你剛說鑰匙   再見,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門,硬將她頂了出去。      她不該這麼被趕出門的。這股念頭令她頭痛不已,基於本能地想維持自尊。不過他說得沒錯。她像個被囚禁的犯人,急著想逃脫。真容易,她想,要逃脫真是太容易了。一盞盞街燈由遠而近,由小光點成為大光環,照得她的車窗一片燦爛。想將方向盤打個轉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死在這麼眩目的燈光下,將會毫無痛楚,永恆也將閃著耀眼的光。那麼容易那麼容易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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