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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二

乾隆韻事 高陽 10149 2023-02-05
  朝見了太后,孫佳氏便待告退,太后留住了她。你這一向不常進宮,難得來一趟,咱們好好聊聊。太后一面說,一面使個眼色,皇后便站住了腳,宮女們亦都留在皇后身邊,靜候行止。孫佳氏卻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太后走。   你來!太后說,我有話跟你說。   是!孫佳氏看了皇后一眼,跟在太后後面。   你也坐!太后一直走回寢宮,在重帷深處坐定,話很多,也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是!謝太后賜坐。孫佳氏請個安,然後搬一個繡墩,在太后膝前坐了下來。   皇帝不是我生的,你知道不知道?   孫佳氏是知道的,卻故意吃驚地說:奴才不知道。   是這麼回事   因為要派孫佳氏去做說客,當然要將真實情形告訴她,而且越詳細越好。這一談便談了有半個時辰,在孫佳氏頗有聞所未聞之感。

  如今皇上是知道了,十四阿哥告訴他的。皇上很顧大局,可是母子天性,不能不讓他跟他生母見面,就怕他生母聽說兒子當了皇上,要這,要那,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那不是很不合適嗎?   豈止不合適,還會動搖國本。孫佳氏說,這得勸一勸那位老太太才好。   正是這話。如今要託你的就是這件事,你肯不肯辛苦一趟?   是!這是奴才義不容辭的事,就怕辦不好,誤了大事。   不會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辦得了。太后又說,你這一去,有幾件事要留心。   是!請太后吩咐。   第一,你別露真相。這得委屈你,是算宮女還是什麼的,到了熱河跟行宮的總管商議。   是!請示第二件。   第二,你得跟她作伴兒,要有耐心。

  那是一定的。   第三,你得先把她心裏的想法弄清楚,什麼話先別說。   是!孫佳氏問道,不知道那位老太太知道不知道,皇上是他親生的?   這就不知道了!我想,就是熱河行宮裏的人,也未見得知道,誰也不敢在她面前提這件事啊!   說得是。孫佳氏又問,如果知道了既無表示,當然不會再鬧,就怕她不知道,這一說破了,可能會闖大禍。奴才粉身碎骨亦難辭其罪。   對這一點,太后一時亦無法作肯定的答覆,她不敢說:不要緊!如果說破了,鬧得不可開交,亦跟你無關。因為這到底是太重大的一件事。   回太后的話!孫佳氏提議,奴才這一樁差使分兩截兒辦成不成?   怎麼叫分兩截兒辦?   此刻先辦前半截,奴才到了熱河,把底細先摸清楚了。如果她不知道,該怎麼說破,奴才回京請了懿旨,再辦後半截。

  好、好!太后連連點頭,這個法子妥當得很。   奴才還有件事,要請太后恩准。孫佳氏說,這一去到熱河,要跟行宮總管打交道,諸多不便,是不是可以請懿旨,准奴才丈夫一起去,凡事由奴才丈夫去交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奴才再出面。   說得一點不錯,該這麼辦。太后答說,我跟皇上說,讓他降旨,派傅恆一個行宮差使就是了。   於是第二天便有旨意:本年奉皇太后巡幸木蘭,提前於五月初啟蹕,沿途橋道及行宮應行修繕之處,著派傅恆查勘具奏。   謝過了恩,擇期啟程,皇后特地設宴為孫佳氏餞行,姑嫂正在款款深談時,忽然宮女傳呼:皇上駕到!   皇后當然起身迎接,孫佳氏卻頗尷尬,因為命婦無朝見皇帝之禮,即令皇帝至親,亦無例外。所以急忙走避。

  哪知皇帝並不由正門進坤寧宮,孫佳氏一出側門才知道錯了。只見一群太監前導,長身玉立的皇帝,漫步而來。對面相逢,欲避不可,只得在走廊旁邊跪下,等皇帝臨近時,以清清朗朗的聲音報名:奴才傅恆之妻孫佳氏,恭請聖安。   喔,皇帝站定了腳,說一聲,伊里!   伊里是滿洲話站起來的意思,孫佳氏當然也懂,嬌滴滴答一聲:是!   話雖如此,穿了花盆底卻無法站得起來,隨從的都是太監,未奉旨意,不敢貿然伸手相扶。局面一時搞得很僵。   哪知皇帝毫不在乎,一伸手握住孫佳氏的左臂說:我扶你起來!   說著,輕輕一提,身輕如燕的孫佳氏是被他一隻手提了起來的。   等皇帝一鬆手,孫佳氏便又蹲下來請個安,口中說道:多謝皇上提攜之恩。

  她似乎有意要將剛才跪下站不起來的窘態,作一個彌補,那個安請得輕盈美妙,漂亮極了。因此,一站起來,盈盈笑著,自己也覺得很得意。   聽說你要跟傅恆一塊兒上熱河?   是!   哪一天動身?   是大後天。孫佳氏想了一下說,三月十四。   喔!皇帝又說,你以前到熱河去過沒有?   沒有。   很值得去玩一趟。皇帝問道,傅恆安排了住處沒有?   奴才不知道。孫佳氏說,想來總不愁沒有地方住。   當然,當然!不過住得舒服不舒服而已。皇帝略一沉吟,轉身喊道:秦雲!   秦雲是乾清宮的首領太監,隨即踏上一步,響亮地應聲:在!   你告訴內奏事處,傳旨給軍機,發一道上諭:准傅恆攜眷暫住獅子園。

  是!   奴才代夫陳奏,孫佳氏說,獅子園是先帝居藩時候的賜園,又在行宮區域之內,奴才丈夫萬萬不敢僭越!   賞大臣在行宮暫住的例子,多得很。你不必謙辭。   是!孫佳氏答應著,偶一回頭,不由得大感不安皇后亦以為皇帝是從前殿進入,聽說來自側門,趕來接駕,已率領宮女跪在門口了。   不但已跪,而且跪了有一會兒了,只為皇帝跟孫佳氏在講話,未曾發覺,似乎冷落了皇后。皇帝與孫佳氏都有不安之感,但表面也都一樣,裝得若無其事似的。   請起來!皇帝對皇后說,話很客氣,態度卻似漠然,不但沒有像對孫佳氏那樣,拉她一把,而且一直往殿裏走去了。   當然,皇后有宮女攙扶,但相形之下,自覺難堪,所以站起身以後,面無笑容地走了進去,一言不發地靜靜站著。

  啊!你們在用膳。   是的!皇后毫無表情地回答。   你們吃罷!皇帝這一句話是對孫佳氏說的,因為眼看的是她。   孫佳氏卻不敢承認,低著頭不作聲,皇后則故意將頭偏到一邊。皇帝覺得很沒趣,但亦不便發作,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回養心殿去。   皇后仍然不答,坤寧宮的首領太監卻已傳諭下去:萬歲爺回養心殿。   於是隨從太監紛紛各歸自己應站的位置,等皇帝一出殿門,前導的太監,隨即一搖一擺地,甩著袖子往前走。   皇后默默地跟著,預備送到殿門。照規矩,應該搶在皇帝前面,才能趕到殿門外跪送。往常,皇帝總會勸阻,皇后算是盡到了禮,請個安即可完事。但這天的情形跟往日不同,氣氛也大不一樣。皇帝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有意跟皇后鬧彆扭,竟站住了腳,而且往旁邊一偏,似乎讓出路來,好教皇后按規矩行禮似的。

  這一來,皇后避不掉了!只好低著頭,走到殿門外跪送,孫佳氏當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後。   皇帝的雙眼一直看往皇后這個方向,但身受者知道,他是在看她身後的孫佳氏。   等皇帝一走,皇后有些忍不住要發怒,然而畢竟克制了。弟妹,她一直照民間的稱呼,咱們吃飯吧!   是!   不過皇后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皇后不想進用一點什麼了。是不?孫佳氏問。   對了!皇后率直答說。   既如此,請皇后息著,奴才叩辭。   皇后心想,到底是負有重任去的,不能不假以詞色,便放緩了臉色說道:不忙、不忙。咱們再說說話。   孫佳氏心裏雪亮,皇后是犯了醋勁兒,此刻既然自知失態,當然她不能也不敢認真,便留了下來,陪著皇后閒談,直到宮門下鑰時,方始辭去。

  一出了宮門,便有個小太監上來請安。請傅太太等一等兒。他說,皇上有賞件。   孫佳氏不免詫異,抬眼四顧,甫發現有個太監規行矩步而來,雙手捧著一個錦盒,在坤寧宮門外面正中面南站定,孫佳氏急忙相對而立,靜聽下文。   宣旨!傅恆之妻孫佳氏聽宣!   聽這一聲,孫佳氏方雙膝跪倒,兩手撐地,口中答說:孫佳氏在。   著賜傅恆之妻孫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謝恩。欽此!   毋庸謝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當面謝恩,此時仍舊應有所表示,奴才傅恆之妻孫佳氏叩謝皇恩!   說完,磕個頭,仰起身子,太監已將錦盒交了到她手裏,原來守在宮門外面的丫頭便將她扶了起來。   哎呀!孫佳氏說:這得有個意思,可是沒有帶錢怎麼辦呢?這麼著,你到府裏來領賞吧!

  是!那太監這時已恢復了本人的身分,向孫佳氏請個安說,我叫王福。   好!多謝你頒賞,明兒你來,有人會招呼你。孫佳氏看左右別無外人,便又問道,皇上還有什麼話?   皇上說:賞件不要馬上打開來看。   孫佳氏點點頭,出宮上車,這時可以拆視了,打開盒蓋一看,是一個翡翠連環,碧綠透明的兩個圓環,拴在一起,十分有趣。   怪不得說,不要馬上打開來看!皇帝賜命婦一個結成同心的玉連環,這話傳出去有傷聖德。看起來連丈夫面前都不能說。   因此,一下了車,她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四名隨同進宮的丫頭,別說有皇帝賞賜這件事。什麼人面前都不能說,連老爺亦不例外。      到了熱河,傅恆不敢住獅子園,好在行宮附近,專備每年扈從大臣做公館的大房子、好房子甚多,此時大部分空著,住一所也很方便。   安頓好了,傅恆隨即派人請行宮的總管太監高守慶,先要打聽打聽李姑娘的情形。   傅恆為人厚道謙和,雖已官居一品,對高守慶卻仍很客氣,一定要他坐下來相談,自然是屏人密談。不過隔牆有耳,是孫佳氏在靜聽。   你知道我的來意嗎?   知道!   內人也有公事,你知道嗎?   只知道夫人奉懿旨來替太后辦事,不知道是什麼事?   那麼我告訴你吧!來看她。時當三月,恰恰李子上市,傅恆拈了個在手裏舉以相示。   喔,高守慶大為動容,請大人的示,怎麼個看法?   這一層,咱們回頭再研究,我先問你,她這一陣怎麼樣?   還跟往常一樣,每天唸經,餘下來的工夫,收拾花草果木。不過,有一點可是跟以前大不同,時常一個人望著天,坐老半天,有時笑,有時皺眉,論起來是笑的時候多。   這總有道理吧?傅恆問道,照你看,她是什麼意思?   那可不敢胡猜。   會不會已經知道皇上是誰?   我想不會。   何以見得?   如果知道皇上是誰,好像不能這麼安靜。   傅恆點點頭又問:老皇駕崩的時候。她怎麼樣?   自然哭了。   傷心不傷心?   那高守慶想了一會答說,看不出來。   傅恆脾氣再好,聽得他這話,也忍不住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就高了。喜怒哀樂,怎麼看不出來?他說,哭得傷心不傷心,更是一望而知。我不懂你的話!   見此光景,高守慶只好說實話:回大人的話,實在是不怎麼傷心。不過,我這麼說,好像不大合適,可也不敢欺大人。只能這麼回答。   那倒錯怪你了!傅恆又問,陪她的是誰?   也是一個歸旗的漢女,無家可歸,所以二十七歲還沒有出宮。高守慶說,拜她做乾媽了。   這可不大合適!你怎麼不攔她?傅恆問道,那宮女叫什麼名字?   叫秀秀。高守慶說,我知道了這件事,把秀秀找來問過,她說,她也不敢,無奈人家硬要認她。   那麼,除了秀秀呢?還有什麼人?   再有就是幹粗活的老婆子。   傅恆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高守慶,如今有件機密大事,關係極重,你只要辦妥當了,我保你換頂戴。   是!高守慶肅然起立,多謝傅大人栽培。他說,有功能換頂戴,有罪就能摘腦袋。這個利害關係,守慶明白。   你明白就好。   於是傅恆將他夫人此來所負的任務,約略說與高守慶得知,然後徵詢意見。   身分要瞞住,只說是宮女,你看行不行?傅恆問說,要找個什麼理由才能不讓李姑娘起疑?   理由多得很。不過宮女有宮女的規矩,夫人未必熟悉,就會露了馬腳。   那不要緊,本來就要找秀秀來,細問究竟,順便跟她學宮女的規矩好了。   是!高守慶說,我今天就把她找來。   好!不過得住一兩天。   當然得住一兩天。我會安排。   高守慶找了個很好的理由:皇帝這年提前臨幸避暑山莊,離五月初乘輿起駕之時,為日無多,窗簾門簾全得換新,一切陳設,必須檢點,向例可以徵召多處宮女趕工,額外有些津貼。秀秀作為自願掙這筆外快,向李姑娘要求來趕一兩天工,做乾媽的自無不允之理。   同時,高守慶亦讓秀秀做了一個伏筆,道是大內發來一批宮女,她想挑一兩個邀來同住,問李姑娘的意思,做乾媽的也自無不允之理。      秀秀長得嬌小,不過到底二十七歲了,好花未開即有萎謝的模樣,所以細細看去,脂粉並掩不住憔悴之色。   夫人。   不!傅夫人在交談之初便告誡她,秀秀,你千萬記住。從此刻起,我不是什麼夫人,我是宮女,名叫壽珍。   是,壽珍。   也不能說是,宮女跟宮女不能用這種語氣,是不是?傅夫人緊接著說,你儘量放開來,半點不用拘泥。   秀秀想了一會兒,將自己的態度把握住了,立即隨隨便便地答說:可不是嗎?咱們倆,誰也不用客氣。   對了!這才是。傅夫人說,秀秀,我先問你一句話,李姑娘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的什麼人?   不知道,不過有點兒疑心。   怎麼呢?   她老說,不知道皇上長得什麼樣子?說過了,又總是歎口氣說:憑我怎麼能見得著皇上?   那麼,平常可跟你常談皇上不?   不大談。   可談他的兒子?傅夫人問道,想來總談過?   只談過一次。   一次?傅夫人問,你陪李姑娘幾年了?   五年。   五年只談過一次?   是的。秀秀答說,還是我剛去陪她的時候。   她怎麼說?   她說,她有過一個兒子,可惜死掉了,不然也是一個皇子。   這樣說,她怎麼會有點疑心皇上是他的兒子呢?   因為,她並不是完全相信他的兒子死掉了。   這話怎麼說?傅夫人有些困惑了。   是這樣的。   原來當時秀秀問李姑娘,見過她的兒子沒有?她說她不知道,因為見了那些年齡相仿的皇子皇孫,她亦無法認識。至於說她的兒子已經夭折,亦只是聽別人所說,始終無法求證。   如果說是這樣的情形,那就在人情上不大講得通了。傅夫人握著秀秀的手笑道,我是有兒有女的假宮女,你是至今獨處的真宮女,不會瞭解天下父母心。如果說李姑娘對於自己兒子的生死並不確知,那一定會朝思暮想,千方百計要打聽清楚。決不會有這種談過一次,便置諸腦後的態度,你說是不是呢?   秀秀想了好一會,對情況有把握了。夫人不,壽珍,她自己糾正了稱呼說,我現在明白了,她是知道她的兒子已經死掉。不過,就是你所說的天下父母心,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所以會那樣說。   對了!這道理還講得通。傅夫人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這趟的來意?   高總管告訴我了。不過,恐怕他亦不大清楚,他只說你要假裝宮女跟李姑娘在一起,有話要問李姑娘,叫我盡心幫忙。這個,壽珍,你請放心,我無有不盡心的。不過   突然頓住了,傅夫人不免奇怪地問:你怎麼不說下去?   我知道這件事關係很大,我不便問,我不知道你真正要幹什麼,恐怕幫不上忙。這倒也還罷了,就怕幫不上忙,還會幫倒忙!   我當然要告訴你。傅夫人平靜地答說,你很明理,很識大體,我算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幫手。秀秀,這件事於你的終身也很有關係,你幫我把這件事辦好了,皇帝一定念著你的功勞,我跟皇上回奏,替你好好揀一份人家。   秀秀的年齡比傅夫人只小得一歲,但到底是處子,聽得這話將頭低了下去,滿面紅暈,羞澀中帶著喜色。   我在想,傅夫人一半是籠絡,一半是同情秀秀,所以很替她用心打算,你這件事得靠我。為什麼呢?第一,將來皇上就是召見後,也不過嘉獎一番,賞你的恩典,未見得於你有用;第二,你是個姑娘家,總不好意思自己說,請皇上替我找個好女婿。是不是呢?   秀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默唸著請皇上替我找個好女婿這句話,覺得十分好笑,恐怕從古到今也沒有哪個女子跟皇帝說這樣的話。   你覺得我的話好玩,是不是?我是實話。傅夫人很起勁地說,我能替你說話不算希奇,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這一點很要緊。我會把你的情形跟皇上回奏,你既是李姑娘的乾女兒,那就等於是皇上的乾妹妹。只要讓皇上知道了這一點,他自然會抬舉你。   這一說,使得秀秀大為興奮,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跟皇帝會扯得上什麼關係。如今聽傅夫人這一說,不但扯得上關係,而且關係還可以扯得很近,自然要心動了。   我想皇上會讓哪一位王公福晉收你做乾女兒,然後替你完婚。傅夫人說,秀秀,你喜歡怎樣的人,跟我說,我好替你找,找到了請皇上交代下去。   這!秀秀又驚又喜又羞,我怎麼知道?   你害羞不好意思說。也罷,時候還早,咱們慢慢兒再談。傅夫人說,如今先談我的差使吧!   於是秀秀跟傅夫人細細琢磨,商量定了的策略是,要使得李姑娘相信,非分之福,得之不祥,淡泊自甘,得終餘年,才是最聰明的辦法。如果李姑娘被說動了,才能揭開最後的秘密。否則,還得慎重考慮。      她叫壽珍。秀秀為李姑娘引見,我跟她一見投緣,她也願意上我們這兒來住。乾媽不嫌我擅自作主吧?   不嫌,不嫌!李姑娘非常高興,壽珍姑娘,你請坐。   叫我壽珍就可以了。傅夫人非常親切地說,我也叫你乾媽好不好?   那可不敢當。李姑娘眉開眼笑地,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二十四。傅夫人故意說小些,乾媽呢?   我五十四了。李姑娘說,如果真的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我夢裏都會笑醒。   乾媽說得我太好了!來,乾媽你請坐。我倒茶給你喝。   不!讓秀秀倒。不管怎麼著,你頭一天來,總是客。李姑娘問道:你本姓什麼?   我姓孫。   原來你也是漢人。李姑娘越覺親熱,你本來在哪兒?   我在皇后宮裏。   那好啊!憑你的模樣兒跟性情,一定得寵。可怎麼又到了這裏來了呢?   這,傅夫人故意帶點撒嬌的味道,乾媽別問我這個,行不行?   怎麼?李姑娘心想,這話也犯忌諱?仔細想一想明白了。壽珍,我不問,心裏憋得慌。她說,問了,可怕你不高興。   既然乾媽憋得慌,那就問吧!   我在想,我要是個爺兒們,一定也喜歡你。必是皇后掛味兒了,是不是?   掛味兒?乾媽你說明白一點兒。   這句話你不明白?李姑娘笑道,你要我明說,我就明說,皇上喜歡你是不是?   傅夫人想起那個玉連環,不由得臉一紅將頭低了下去。   我猜到了是不是?李姑娘得意地說,為此,皇后把你調開,怕你得寵。我猜得對不對?   不怎麼對!   不對?   是的。傅夫人說,我可不願得什麼寵。   喔,你的想法跟別人不一樣。為什麼呢?   得寵有什麼好?傅夫人說,越得寵越不好。   喔,壽珍,看樣子你必有一番大道理,是嗎?   也不敢說是大道理。沒事的時候空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只要乾媽想聽,我倒可以談談。   要聽,要聽!說實話,我每天的閒工夫,實在太多了!難得有人跟我說說話。來,李姑娘去捧了一個有蓋的釉罐來,裏面有她自製的各種零食,抓了許多,用個盤子盛著,送到傅夫人面前說道,不好吃,你就消閒吧!   多謝乾媽!傅夫人拈了一塊玫瑰山楂片,放在口中,只覺甜美滿口,微帶酸味,舌間津液大生,真是助談興的好閒食。   我在想,爬得高,跌得重,後宮佳麗三千,倘或三千寵愛在一身,就會遭兩千九百九十九個人的妒,那太可怕了。   你,李姑娘笑道,你說得有點兒玄。   那就說不玄的。乾媽總知道,有得寵就有失寵。如果從來沒有得過寵,無所謂,得過寵再失寵,那味兒就不好受了。譬如,傅夫人又拈了塊玫瑰山楂片,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如果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零食,我就不會想,今天吃過了,過一天想吃不得到口,難受不難受?   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不過,若說得寵一定會失寵,那恐怕也不見得。   這要看是怎麼得寵?譬如那條狗,乾媽寵它是因為它聽話,忠心耿耿,只要性情不變,始終得寵。宮女得寵憑什麼,無非一張臉子。那是要變的,人老珠黃不值錢,還能得寵嗎?   這番話說得李姑娘感慨萬千。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太醜,又何至於不能列位妃嬪?不過轉念又想,像這樣無榮無辱也好。不然,就是壽珍所說的,人老珠黃不值錢,得寵而又失寵,就決不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   你的話不錯。李姑娘關切地問,那麼,你以後呢?有什麼打算?   這要等放出去以後,才能打算。眼前,只想陪著乾媽,聊聊閒天,吃吃閒飯,這種閒日子不也過得很愜意嗎?   這就是非她不能任此艱巨的緣故了!李姑娘聽她嘴如此甜,眉開眼笑地說:只要你愛吃零食,我變著方兒讓你吃個夠,若說陪我聊閒天,更是我求之不得。不過,她改了稱呼,姑娘,我不願意那麼做。   乾媽,傅夫人裝得不高興地,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我願意你嫁個好丈夫,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如果說,只是過這種吃零食、聊閒天的日子,就像秀秀那樣,我心裏實在難過。   傅夫人頗為感動,也不免擔心,因為她已完全瞭解,李姑娘心地厚道,但卻是極深於情的人,如果母子之情,也是這樣難以割捨,事情就糟糕了!   不!她突然在心裏對自己說,李姑娘是為了情,願意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跟她說清楚,如果她一定要執持著母以子貴這句話,出面當太后,對皇帝,也就是對她親生的兒子,大大地不利,她就決不會再爭。   想是這樣想,而且覺得至少有幾分把握,不過到底茲事體大,萬萬不可造次,所以將這個念頭,暫且丟開。   這時秀秀沏了茶來,李姑娘便從釉罐裏將自製的精緻零食,統統都取了出來,供壽珍大嚼。   姑娘,晚飯你喜歡吃點兒什麼?我這裏蔬菜最新鮮,肉跟魚,可是風乾的。海味也有,不過得發起來,今天可是吃不成了。   乾媽的零食都把我吃飽了,就是蔬菜好。   你們坐著!李姑娘還用手按了一下,仿佛要把秀秀跟壽珍撳得坐了下去似的,我到園子裏去摘蔬菜,給你們做飯。   壽珍還待謙辭,秀秀卻說:你坐著!乾媽的脾氣如此,你不聽她的,她不高興。   真正是慈祥的老人家。傅夫人望著她的背影說。   等她走得看不見影子了,秀秀方始開口:你跟她很投緣,事情有希望了。   我在想傅夫人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問秀秀的意見。   是的。我也這麼想。不過,老人家脾氣也有很倔的地方,而且見識到底有限,萬一想偏了,擰不過來。可就糟了。   當然要慎重。我想不妨先試探一下。   怎麼試探法?   這要想,傅夫人說,想一個故事,看她是怎麼一種態度。   你就想吧!我知道你肚子裏墨水很多。   傅夫人很用心地思索了一會,終於想到一個故事,說給秀秀聽了,她盛讚不已,認為天造地設一個絕妙的故事,可以將李姑娘的本心,明明白白地探測出來。   但是故事雖好,卻須等候機會才能開口,否則落了痕跡,反為不妙,當然機會是可以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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