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帝王之死

第20章 宋偃

帝王之死 柏楊 10821 2023-02-05
時代/紀元前四世紀七○年代|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 王朝/桀宋王國第一任王 綽號/康王 在位/四十四年(前三二九|前二八六) 遭遇/兵敗被捕斬首‧國亡   希特勒前身   希特勒先生是二十世紀大最大的惡棍之一,日爾曼民族自稱為世界上頂尖優秀的民族,卻冒出希特勒先生這種動物,實在臉上無光。當然有它的原因,寫出來可裝滿一火車,但任何原因都不是必然的。同樣原因,可能產生凱末爾先生,也可能產生俾斯麥先生,沒有理由非產生混世魔王不可。結果竟然產生了混世魔王。唯一的解釋是,希特勒先生身上有一種惡棍根性,在奮鬥的初期,他跟凱末爾先生、俾斯麥先生一樣,英勇而穩定的,向前發展。可是,發展到某種程度,就開始分岔。凱末爾、俾斯麥走他的陽關道,希特勒走他的獨木橋。

  在中國古代,我們發現了希特勒先生的前身,那就是本文的男主角宋偃先生,雖不能說希特勒先生是宋偃先生轉胎投世的。(他們之間,相隔兩千三百年。但也可能宋偃先生被閻羅王打入十八層地獄後,坐了兩千三百年黑牢,剛剛期滿釋放,他就往德國作怪。)可是,他們二人之間相似之處,卻兩個巴掌數不完。諸如:   他們都是國家的領袖。   他們的國家都有悠久而光榮的歷史。   他們都是用非法陰謀取得合法政權。   他們的國家都被列強密密包圍,動彈不得。   他們都搞個人崇拜,迫害自己的國民,無惡不作。   他們都滅掉一些較小的國家,使自己的聲望,達到巔峰。   他們都同樣橫挑強鄰,並把他們擊敗,領土大幅膨脹。

  他們都大言不慚,沒有自我克制的能力。   他們發瘋的時間都不太長。(感謝玉皇大帝,幸虧不太長。)   他們都把國家驅入災難,受到大包圍反擊。千萬人死亡。   最後,他們都在敵前喪生。   他們都留下萬世惡名,為人不齒。   桀宋王國原是周王朝的一個封國宋國,國君是商王朝皇族後裔。這要追溯到紀元前十二世紀,當商王朝最後一位君王子受辛先生,在首都朝歌(河南省淇縣)活活燒死摘星樓,商王朝覆亡,周王朝建立時,周王朝政府把商王朝皇族,以及他們所屬的部落,逐回他們的原始根據地亳邑(山東省曹縣),不過當時亳邑已改了名字,不叫亳邑而叫宋邑,也叫商丘。這一群亡國殘餘所在地,因之稱為宋國。而由周王朝政府指定子受辛先生的兒子子武庚,作他們的國君。並把他封為公爵,恰恰比其他封國國君的侯爵,高上一級。在楚王國國王羋熊惲先生的篇幅裡,宋國國君子滋甫先生,就亮出公爵招牌,要當霸主,被當場捉住,丟人砸鍋。

  在宋國建立之後,國土不斷擴張,城市林立。宋邑這個名字逐漸消失,改稱睢陽。蓋宋已成為國名,首都必須另有名稱,才不致混淆不清。睢陽者,城在睢水之陽(北)者也。   第一任宋國國君子武庚先生,如果是一個像柏楊先生這樣的草民,一旦坐在那麼高的寶座,簡直能天天唱歌。然而,子武庚先生卻是商王朝的太子,如果老爹子受辛先生不把政權搞垮,他閣下已是大統一下全國性的君王矣。而今卻落得一個封國的小小局面,感懷傷景,他心裡既不快樂,又不舒服,而終於氣沖牛斗。   嬴偃後身   就在子武庚先生氣沖牛斗時,建都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的周王朝政府,進入瓶頸狀態,第一任國王姬發先生一命嗚呼。年才十二歲,不過小學堂五年級娃兒的姬誦,繼承王位。十二歲的娃兒面對著初建的龐大王國,跟面對著一座龐大工廠一樣,毫無能為力。叔父大人姬旦先生義不容辭的出面攝政。

  姬旦先生也是一位公爵,他以叔父大人之尊,正式站在台上。有些史書記載他僅是攝政王而已,真王姬誦小子,仍坐在金鑾寶殿上沒有動。但有些史書卻記載,他不僅攝政,而且還接管政府。反正不管哪種形式,結果都是一樣;他大權在握。   中國人史綱曰:   (姬旦)他攝政後,把十二歲的侄兒(姬誦)擠到一旁,而自己以國王自居,這自然引起貴族的猜疑,認為姬旦終於會把侄兒(姬誦)殺掉。遠在東方新被征服的土地上,有四個最強大的封國,聯合起來反對他。   這四個強大的封國是:   一 管國(河南省鄭州市)國君姬鮮   二 蔡國(河南省上蔡縣)國君姬度   三 霍國(山西省霍州市)國君姬處   四 殷國(河南省安陽市)國君子武庚

  殷國,宋國最初的別號。   前三個封國的國君,都是姬旦先生的弟弟,(柏老可打包票,他們跟姬旦老哥,準不同一個娘。)他們反對姬旦先生,是反對姬旦先生篡奪政權。而子武庚先生反對姬旦先生,卻是趁火打劫,希望藉著周王朝內亂,促使政府瓦解,他就可以恢復已覆亡了的商王朝天下,大闊特闊。   子武庚先生的運氣不好。   紀元前一一一五年,姬旦先生率領政府軍由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出發東征,於次年(前一一一四),擊敗四國,大獲全勝。把蔡國國君姬度先生,放逐到蠻荒邊區。剝奪霍國國君姬處先生身份,貶為普通小民。管國國君姬鮮先生則被處決。子武庚先生,這位商王朝遺民的首領,斬首。   子武庚先生的叛變,為他龐大遺民部落,帶來懲罰,大批貴族被周政府軍俘擄,當作奴隸,押到洛陽築城。剩下來的老弱婦孺之輩,周政府把他們分割:

  一、一半被驅逐到朝歌(河南省淇縣),跟原來散佈在那裡一些商王朝遺民會合。當時朝歌已改稱衛邑,遂建立衛國,由姬旦先生另一位弟弟姬封先生出任他們的國君。   二、一半留在宋邑(河南省安陽市),仍保留原狀。但排斥子受辛先生後裔,(可能子受辛先生的後裔,全被殺掉),而由子受辛的老哥,以賢明聞名於當世的子啟先生,擔任第一任國君。   商王朝的皇家姓子,這個姓聽起來有點怪不可言。宋國建立之後,不知道經過多少年代,才開始以國名來當作他們的姓氏,最初子宋並稱,後來索性只姓宋,不姓子矣,子姓遂完全消失。這是宋姓的來源,也正好證明宋姓的祖先是子啟先生,跟希特勒的前身子受辛可沒有關係。   宋偃先生本文男主角,是宋國第三十五任國君。他本來不是國君的,而且也沒有當國君的希望,因為他是庶子。但他生有異稟,當他懷在媽媽肚子裡時,媽媽夢見兩百年前已經滅亡了的徐國(江蘇省泗洪縣)國君嬴偃先生。老娘怎麼知道那個夢中拜訪她的傢伙就是嬴偃?史書沒有交代。嬴偃先生在世時,對小民有很多照顧,以致被稱頌為仁君。他曰:阿母啊,我奉上帝之命,前來投胎。一語未畢,娃兒呱呱墮地,老爹宋辟兵先生(宋國第三十三任國君)就命名宋偃,希望他能像嬴偃先生一樣,留芳千古。

  東周列國志曰:   (宋偃)生有異相,身長九尺四寸,面闊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   二十世紀八○年代的度量衡制度,一公尺等於三市尺。宋偃先生勢將身高三公尺,面闊三十公分。不但身材奇高,(有你閣下兩倍高,只好爬著進房門矣),而且臉也奇大,(簡直像小汽車上的輪胎)。現代差古代遠矣,好像中國人越來越縮水啦,想起來教人洩氣。直到前年(一九八一),柏楊先生在波士頓參觀最近在陝西省出土的秦俑陶製的秦王朝時代的老爺兵塑像,才不由的舒了一口氣。紀元前二世紀時中國人固然強壯(秦俑個個肌肉結實),但身材可跟現代中國人差不多。所以說九尺四寸也好,一尺三寸也好,應是當時的尺,當時的寸也。依我們現代普通人的體軀推測,當時的一尺,大概等於現代的六分之一公尺二十公分。比現代的長度,幾乎小了一半。

  尺寸的長度,顯然是越來越大,這跟不絕如縷的暴政有關。從前不是每年徵收你小民十尺布,作為所得稅乎?俺也只徵收十尺,甚至,為了表示仁政,俺只徵收九尺,你還有啥可說的。只不過俺的尺比較長一點罷啦。   宋偃先生的長相,堂堂一表,力能屈伸鐵鉤,更屬勇冠三軍,使人想起他的旁系血親尊親屬的子受辛先生,也是這麼氣壯山河的也。   紀元前四世紀三○年代前三七○年,老爺宋辟兵先生逝世,國君位置由嫡長子宋剔成繼承。四十一年後的七○年代前三二九年,宋偃先生發動政變,老哥宋剔成先生逃亡到齊王國,宋偃先生嗣位。史書上沒有記載他的年齡,但他在老哥當了四十一年國君之後才發動政變,而他自己又在位四十四年,看情形他可能是老爹的遺腹子。

  宋偃先生嗣位國君後的最初十年,還算安份,如果他不折騰的話,他的國家在列強的均勢中,可能繼續生存。可是,他卻開始折騰,起因於一件荒唐的使命感。原來,有一年,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市)城牆拐角,一隻麻雀在那裡築巢,小孩子攀到城牆上淘氣,在雀巢裡發現一隻剛孵出來的雛鷹(鸇)。咦,麻雀蛋孵出了鷹,真是怪事怪事,兼怪事加三級,一時傳得人人皆知。馬屁精官員認為是一件千古未有的祥瑞,就把該嗷嗷待哺的雛鷹,呈獻給宋偃先生,宋偃先生把巫師(太史)叫來,教他占卜吉凶。巫師老爺擺開攤子,唸唸有詞,得到過往神仙指示之後,報告宋偃先生曰:   大王呀,這可是上上等之卦。雀何其小也,蒼鷹何其大也。小麻雀竟然生下大蒼鷹,乃反弱為強,成為霸主之兆,可喜呀可賀,可賀呀可喜。

  搖尾系統事實上就是順調份子,他們知道頭目的耳朵喜歡聽啥,就拚命說啥。像對付一頭毛驢一樣,順著毛驢的毛撫摸,毛驢一舒服,順調份子就有得官做啦。現在,宋偃先生開始舒服,他果然賞賜了巫師老爺。   如果巫師先生像柏楊先生一樣,口吐真言:老爺容稟,這可是下下之卦,麻雀何其小也。蒼鷹何其大也,以小生大,看著它尊肚膨脹,好不精彩,等到作孽作夠,呯的一聲,尊肚爆炸,就一命歸天。這就跟打牌一樣,不按牌理出牌,結果準砸,可悲呀可哀,可哀呀可悲。恐怕他閣下的命運也會跟柏楊先生一樣,成了早起的蟲兒,文鬥武鬥,難保殘生。   宋偃先生大悅之餘。就在紀元前四世紀八○年代前三一八年,把封國改稱王國,自己也從封國國君和公爵的地位,一躍而成國王宋王國第一任國王。   萬歲這玩藝   請讀者老爺看一下地圖,就可了解這個古老的封國和新興的王國,所處的形勢,它在三個強大的鄰居密密的包圍之中。北方是齊王國,西方是魏王國,南方是楚王國,像三把鐵鉗一樣,緊緊鉗住咽喉,要想掙扎,不能純靠軍事,還要靠政治、外交上的最高謀略。宋偃先生的頭腦不足以語此。嗚呼,兩千三百年後十九世紀清王朝,一些維新份子,都以為只要船堅砲利,便可以拯救中國,(事實上,直到今天,二十世紀已經尾聲,仍有大批人馬,在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大纛之下,認為民主、法治、自由、人權,無一不可怕異常,只要洋大人的科技就行啦。)我們實在不忍心責備宋偃先生四肢發達和頭腦簡單。   宋偃先生的目標只有一個,建立一支強大的野戰軍,他曰:我們國家衰弱的太久啦,而且病入膏肓,我如果不使它崛起,更靠何人乎耶?使命感是一種能源,於是他徵召全國年輕丁壯,訓練出十萬人的勁旅。接著像希特勒先生一樣,一旦手裡有張王牌,就迫不及待的立刻打出,向強鄰發動攻擊。   東周列國志曰:   東伐齊,取五城。南敗楚,拓地三百餘里,西敗魏軍,取二城,滅滕(山東省滕州市),有其地。   一連串驚人的軍事勝利,宋偃先生已把他的國家帶入三面作戰的危境。他閣下也知道這種孤立,就跟西方航空距離七百公里外的秦王國,締結友好條約。秦王國也樂得在西方列強心臟地帶,出現這把牛耳刀,特別派遣龐大的使節團,前往宋王國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市)報聘。兩國來往密切,十分熱鬧。不過,在地圖上就可看出,宋秦之間,還橫隔著韓魏兩大強權,實質上很難發生作用。   然而,這已經夠宋偃先生滿意矣,他已把宋王國的國際地位提升到跟楚、齊、韓、趙、魏、秦,同等地位。而且這還是剛剛開始,大好光景,就在眼前。唯一的煩惱是,先向誰開刀?最好是一舉把齊王國併吞,那將使他無後顧之憂。然而,魏王國的吸引力也很大,中原地帶是富庶之鄉,可使國力倍增。宋偃先生每天面對地圖躊躇時,他都構想使自己的蓋世英名,遠播之法。於是,搖尾系統遂替他安排他所盼望的景觀。每天臨朝,主持金鑾寶殿御前會議時,高級官員們會猛的跳起來,高喊萬歲。金鑾殿上一喊,金鑾殿外的小官僚群,跟著也萬歲不誤。宮門外早已埋伏好的侍衛和臨時演員(被傳喚的小民),就如瘋如狂的跟著猛叫,直叫得天搖地動兼地動山搖。   萬歲這玩藝,可能就是宋偃先生發明的,從前似乎沒有聽說過這種節目,這一發明不打緊,兩千三百年下來,把我們小民喊得舌頭都長出老繭,坑人不淺。而被萬歲的傢伙,卻沒有一個爭氣活到百歲的。大概意淫傷神,無不提前倒斃。他媽的,萬歲,Son of Beach!   宋偃先生發明了萬歲之後,接著發明射天。他把牛血裝到皮袋裡,掛到高竿之上,一箭射去,牛血四濺,搖尾系統立刻向全國軍民宣稱:我們國王射天得勝,連玉皇大帝的血都射出來啦。如果不信,你去瞧瞧,戰績還在那裡哩。(如果再不信,可就成了反調份子兼反革命,事情就大啦。)   這種荒唐行徑可不是我老人家亂編的,請看戰國策原文:   宋康王(宋偃)之時,有雀生(蒼鷹)於城之陬(城牆拐角處),使太史(巫師)占之,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宋偃)大喜。於是滅滕(山東省滕州市),伐薛(薛國山東省滕州市南),取淮北(淮河以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急)成,故射天笞地,斬社稷而焚滅之,曰:威服天下鬼神。   青陵台上   宋偃先生除了發明萬歲射天外,還肉麻當有趣,繼續發明了不醉和不洩。   東周列國志曰:   (宋偃)欲以恐嚇遠人,又為長夜之飲,以酒強灌群臣,而陰使左右以熱水代酒自飲。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禮,唯宋偃清醒。左右獻諛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飲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婦人為淫樂,一夜御數十女,使人傳言:吾君精神兼數百人,從不倦怠。以此自炫。   不久就發生奪人之妻的暴行。君王們奪人之妻,以及奪人之女,是暴行中最輕微的一級,根本算不了啥,(如果算了啥,九十巴仙的帝王都砍頭矣。)但在宋偃先生這場暴行中,卻為民間留下一樁可歌可泣的佳話。   有一天,宋偃先生北渡黃河,前往他新征服的魏國土地上觀察,走到封丘(河南省封丘縣)時,忽然看見一位正在採桑的少婦,杏臉含春,貌如天仙。他閣下閱人多矣,竟被這位民間婦女,搞得神魂飄蕩,可證明該老奶確實不凡。咦,能跟這麼一位美女睡上一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正瞧得兩眼發花之際,那漂亮的婦人卻忽然不見。豈神仙變化的乎哉?豈妖怪變化的乎哉?老傢伙偏不信這個邪,就在桑林附近,建築一個堂皇富麗的高台,天天爬到高台上,希望再望到她。偏偏那老奶大概受了驚恐之故,再也沒有出現。宋偃先生大發雷霆,下令地方官員,三天之內,查明具報。一位連君王都被她迷倒了的美女,在地方上的艷名當然叮噹有聲。一下子就查得一清二楚,原來她閣下姓息名露,幸運的兼倒楣的丈夫姓韓名憑,在封丘(河南省封丘縣)縣政府當一名科員(舍人)。宋偃先生一聽,大喜曰:不過小小舍人之妻!她逃不掉啦。下一步是,地方官員前往韓宅拜訪,除了送一份重禮,(大概包括五克拉鑽戒一隻,紐約房地契一張,綠卡一張,黃金五百兩。)五克拉鑽戒作為美女的見面禮,其他的作為韓憑先生讓妻代價。宋偃先生之意,這麼厚的禮物,任何美女看啦都會渾身發軟。而那麼優厚的讓妻條件,任何臭男人也都會高興得地上打滾。想不到,息露女士一口拒絕,寫了一首詩,作為回答。詩曰:   南山有鳥 北山張羅   鳥自高飛 羅當奈何   不寫這首詩還好,寫這首詩更使老傢伙心癢難抓。咦,她不但是個美女,還是個才女哩。文明的不行,咱們就來野蠻的,派出御林軍,前往韓宅霸王硬上弓。韓家人正在慶幸君王到底跟盜匪不同,只不過派人說服,說服失敗,也就罷手。想不到忽然間門口人馬喧嘩,領頭一位官員,向息露女士鞠躬曰:俺在國王手下當差,迎接娘子前往共享榮華富貴,是妳自動自發自己上轎呀,或是由俺隨身帶的宮女幫助妳上轎呀?息露女士希望丈夫救她,但丈夫有啥力量?韓憑先生目睹嬌妻踉蹌而去,自慚連妻子都不能保護,鋼刀一舉,自殺在院前。   有美貌嬌妻的臭男人注意,可得小心。一旦楣運從天而降,被有錢有勢的大爺看上啦,那就要糟。   變起肘腋,息露女士霎時間家破人亡,一對恩愛夫妻,生生拆散,她哭了又哭,也要一死了之,但在嚴密看守下,她當然死不成。宋偃先生把她請到青陵台上,恩威並用,慰之曰:打鈴,妳知道俺是誰?俺可是宋王國的國王呀,能使人富貴,也能使人貧賤。能使人活命,也能把人一刀兩斷。何況妳那個死心眼丈夫,已經了賬,沒福氣的東西,想他幹啥。親愛的,妳要是回心轉意,俺就封妳當宋王國的皇后,娘子意下如何。   相思樹起源   史書上說,息露女士,回答了一首四言絕句,詩曰:   鳥有雌雄 不逐鳳凰   妾是庶人 不羨君王   宋偃先生一瞧,天下竟然有不為金錢權勢所動的美人,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勃然大怒曰:話說得漂亮沒有用,妳已經落到俺的手心,要想不聽俺的,可是做白日夢!老傢伙要硬碰硬啦,息露女士心生一計,嗲曰:親愛的大王哥,丈夫剛死,總不能一點情義都沒有,馬上跟你歡樂吧。可不可以讓我沐浴更衣,拜辭故夫幽魂,使他平平安安,西赴極樂世界,我再伺候你。大王哥,你意下又是如何。宋偃先生心裡想,沐浴更衣,洗得白白淨淨,可是上等享受,當然滿口答應。息露女士果然堆下笑容,沐浴已過,穿上新衣,向空中遙拜那為她自殺的故夫,然後猛的衝向欄杆,在衛士措手不及,大聲驚呼中,她已翻了過去,一頭栽下,宋偃先生急喊:拉住她!已來不及,接著聽到地面一聲慘叫,已香消玉殞矣。搜查屍體,裙帶中得到息露女士在沐浴時倉促寫下的遺書,書曰:   死後,乞賜遺骨與韓憑合葬一塚,黃泉感德。   對著血肉模糊的息露女士屍體,宋偃先生沒有一點悲惻,反而暴跳如雷。他把息露女士恨到極點,他要報復,下令建造兩個墳墓,一個埋韓憑先生,一個埋息露女士,故意使他們分開,東西相望,妳不是想埋在一處乎,俺偏把你們埋在兩處!   夫妻安葬之後,宋偃先生大掃其興的返回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市)。過了數月,兩座墳墓上,忽然各長出一棵小樹,當它們逐漸成長時,兩棵樹枝互相向對方伸展,終於纏在一起,相攀相附,結成連理。有一對鴛鴦,飛到樹上,交頸悲鳴。人們奔走相告,哀之曰:韓憑夫婦一點靈心,至死不分,魂魄化樹,永留人間。遂稱之為相思樹,這就是相思樹的來源,直到今天,相思樹種族繁延,已遍全世界矣,後人有詩嘆曰:   相思樹上兩鴛鴦 千古情魂事可傷   莫道強梁能奪志 美女執性抗君王   千古以下,我們為這對恩愛夫妻,流下眼淚。夫不負妻,妻不負夫。   宋偃先生征服美女失敗,使他更為暴戾。他下令活生生解剖駝背朋友,看他的脊梁為啥挺不直。又下令敲斷冬天涉水過河朋友的腳,看他為啥不怕冷。(戰國策原文:剖傴之背,鍥朝涉之脛。這種子受辛先生幹過的勾當,史學家再度寫到宋偃先生的賬單上,柏老頗懷疑是不是真的?)一連串怪誕暴政,使忠心的官員們心中憂慮,難免一些具有子干先生氣節的人,懇切規勸。不過,在暴君心目中,任何規勸都是逆耳之言,而逆耳之言就是反叛,對付反叛份子,宋偃先生比他的祖宗之一的子受辛先生,可痛快多啦?宋偃先生在他御座兩旁,排列神射手。任何人,只要開口,宋偃先生一聽不順耳,御手一揮,亂箭齊發,忠臣義士立刻倒地身死,第一天就正法了兩位高級官員:景成先生、戴烏先生,和一位貴族宋勃先生,三個人慘死箭下之後,宋王國遂一派昇平,上自宰相,下至小民,沒有一個人敢再說一句話。宋偃先生對這種舉國一致擁戴的現象,大為滿意。   然而,國際上卻把宋偃先生當成像希特勒先生之類的瘋子。在宋王國國名上,加上一個桀字,稱為桀宋,形容它已變成一個暴虐的國度。夏王朝最末一任君王姒履癸先生,就是被後人稱為桀帝的,柏楊先生曾肯定桀已成了一個死亡的名字,想不到一千四百年後,重新出現一次。以後可是再沒人用它矣。(沒有人再用這個字,可不是說再沒有過這種人,這種人比河溝裡的螃蟹都多。)   滅國大戰   宋偃先生橫衝直撞的結果,跟希特勒先生橫衝直撞的結果一樣,引起國際上聯合反擊,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前二八六年,(前文趙雍先生餓死沙丘後九年)。齊王國派出使節到楚王國和魏王國,要求聯合向宋王國進攻,報復他擅開邊釁,侵略友邦。約定亡宋之後,三國瓜分它的疆土。楚魏欣然同意,各自派出武裝部隊,剋期在宋王國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市)城下集結。   各國統帥是:   齊王國總司令 韓聶   楚王國總司令 唐昧   魏王國總司令 芒卯   三國大軍,還未出發,秦王國已得到情報,國王嬴稷先生(十三年前,用詐欺手段囚禁羋槐先生的國際巨騙),大不高興,曰: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宋王國是俺秦王國最親密的兄弟之邦,齊王國怎敢冒犯?人生以信義為本,我們除了參戰外,沒有第二條路。於是下令動員。齊國王田地先生嚇了一跳,攻擊宋王國,他有把握,如果超強國秦王國也捲了進去,他就沒把握啦。智囊蘇代先生(他是蘇秦先生的老弟)自告奮勇前往秦王國說服嬴稷先生改變主意。   東周列國志曰:   蘇代乃西見嬴稷曰:齊今伐宋矣,臣敢為大王賀。嬴稷曰:齊伐宋,先生何以賀寡人矣?蘇代曰:齊國王田地之暴虐,無異於宋偃。今約楚魏攻宋,其勢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損一宋以餌齊,而坐收楚魏二國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賀乎?嬴稷先生曰:寡人欲救宋,何如?蘇代答曰:桀宋犯天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獨救之,眾怒且移於秦矣。嬴稷乃罷兵不救宋。   斷絕了外援,宋王國完全孤立。齊楚魏三國聯軍統帥部,發出文告,宣佈宋偃先生十大罪狀:   一、逐兄篡位,得國不正。二、滅滕(山東省滕州市)兼地,恃強凌弱。三、好攻樂戰,侵犯大國。四、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長夜酣飲,不恤國政。六、奪人妻女,淫蕩無恥。七、射殺諫臣,忠良結舌。八、僭稱王號,妄自尊大。(柏老按:齊楚魏哪一個不是僭稱王號?禿子罵和尚,竟也理直氣壯的罵得出口。)九、獨媚強秦,結怨鄰邦。十、慢神虐民,全無君道。   強有力的政治號召和強有力的軍事力量,使宋王國人心大亂,尤其齊楚魏三國所失土地(包括韓憑夫婦墳墓所在的封丘),居民們紛紛起義,逐走宋王國的官吏,登城自守,各國等待祖國大軍。聯軍勢如破竹,進逼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市)。   東周列國志曰:   宋偃大閱車徒,親領中軍,離城十里(五公里)結營,以防攻突。(齊軍總司令)韓聶先遣部下閭丘儉,以五千人挑戰。宋兵不出,閭丘儉使軍士聲洪者數人,登輜車朗誦宋偃十罪。宋偃大怒,命將軍盧曼出敵。略戰數合,閭丘儉敗走,盧曼追之,閭丘儉盡棄其車馬器械,狼狽而奔。宋偃登壘,望見齊師已敗,喜曰:敗齊一軍,則楚魏俱喪氣矣。乃悉師出戰,直逼齊營,韓聶又敗一陣,退二十里下寨。卻教(楚軍總司令)唐昧,(魏軍總司令)芒卯二軍,左右取路,抄出宋軍大營之後。   次日,宋偃只道齊兵已不能戰,拔寨猛進,直攻齊營。閭丘儉打著(總司令)韓聶旗號,列陣相持。自辰至午,合戰三十餘次,宋偃果然英勇,手斬齊將二十餘員,兵士死者百餘人。閭丘儉復大敗而奔,委棄車仗器械無數,宋兵爭先掠取。   御頭懸掛高竿   正在戰勝高潮,楚魏二軍已抵達首都睢陽城下,宋偃先生得到報告,鳴金收兵,急急折回,中途遇到齊軍埋伏,大將屈志高先生戰死,另一位大將戴直先生保護著宋偃先生,且戰且走,好容易到了睢陽,守城大將孫公拔先生,開城門接入。此時聯軍已經合圍,飛石如雨,展開猛攻,日夜不息。幾天之後,又有生力軍加入。   東周列國志曰:   忽見塵頭起處,又有大軍到來,乃是齊國王田地,恐韓聶不能成功,親帥大將王蠋、太史敖,引軍三萬前來,軍勢益壯。宋軍知齊國王親自領兵,人人喪膽,個個灰心。又兼宋偃不恤士卒,晝夜驅使男女守城,又絕無恩賞,怨聲籍籍。   以一個孤城對抗三強聯軍,大勢已定,戴直先生向宋偃先生說出洩氣的話,曰:敵勢猖狂,而我們的人心已變,趁著城還未破,大王呀,你還來得及逃命,以後再圖發展。事情到此,宋偃這個老昏蛋,才感覺到往事如煙。白天他還誓言與城共存亡的,到了夜晚,他和戴直先生,帶領二三親信,悄悄跳城逃走。守將公孫拔先生遂即豎起降旗,開城迎接聯軍。這個新建立的桀宋王國,只有四十四年壽命,霎時滅亡。   宋偃先生出奔,遇到一個最大難題,那就是,他往哪裡逃?所有鄰國都被他得罪淨光,投奔他們等於自投羅網。他想投奔秦王國,可是當中卻隔著魏韓兩國,插翅難飛。這是他自己斷絕自己的生路。唯一的希望是,投奔當時還苟延殘喘,幾乎被人遺忘了的周王國。可憐的周王國,這時只剩下洛陽一小片土地。但無論如何,它還是個獨立王國,如果能在那裡得到政治庇護,以後可能還有機會尋覓復興。   宋偃先生決定投奔洛陽。可是,問題又來啦,那也要穿過魏王國的土地,他閣下又遇到必須插翅才能飛渡的難題。最後,他化裝成一個小販,為了混淆敵人視聽,也為了躲避重要的關隘重鎮,他先向北逃走,再折向西。不過,化裝後的小販到底不是小販,一行人等特殊的氣質,很容易暴露身份。當他們逃到溫邑(河南省溫縣),眼看南渡黃河,就可到達周王國時,聯軍的追兵已到。宋偃先生一小撮人一哄而散,戴直先生逃得太慢,被一刀砍為兩段。宋偃先生沿著神農澗山徑跑了一段路,上氣不接下氣,而馬蹄聲分由前後逼到,只聽一片吶喊:莫教暴君逃掉。嚇得魂不附體,把心一橫,往神農澗懸崖縱身跳下,企圖自殺。   他閣下這一跳,比不得息露女士一跳,息露女士求仁得仁,名垂千古。宋偃先生求死卻不能死,一棵突出的樹枝擋住他的御體,追兵把他牽上來。一代英雄,這時變成狗熊,這個年已八十高齡的皓首匹夫,雙膝下跪,低著頭,任憑士兵吆喝鞭打,然後,大刀一揚,尊貴的御頭落地。這隻御頭被送到睢陽,由聯軍懸掛高竿,示眾三天。   嗚呼,如果換一個方式,把宋偃先生這個活寶,懸掛高竿,示眾三天,教他親自嚐到國民的唾罵,當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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