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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捲入造反派的流血內戰

青春無痕 陳益南 13972 2023-02-05
  造反派不是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可是一搞起爭權的內訌來,就很快也會冒出一個個小小的再版楊秀清、韋昌輝與石達開們來,從而互相大打出手,彼此間發生流血的武鬥。這類事情,一次又一次的發生,使我們這些基層的鋼桿造反派分子當時都很為吃驚。      八月十日,中共中央終於發出了解決湖南省文化大革命若干問題的決定,宣佈撤消中央文革原來下達的二.四批示,承認湘江風雷是革命群眾組織,支持工聯為代表的造反派組織,批評了省軍區,指責了高司派等保守組織。並指定,由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四十七軍軍長黎原為組長,以原省委書記華國鋒,候補書記章伯森和工聯頭頭胡勇、湘江風雷頭頭葉衛東為副,組成湖南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接掌全湖南省一切大權。

  造反派們聽到這個消息,無不歡欣鼓舞,興高采烈。而高司及其保守派盟友的組織,則紛紛土崩瓦解,不攻自垮,他們或反戈投降,或自動隱退解散組織。在北京,未能獲得中央支持,在長沙市,用實力較量他們又只能敗退,面對這不可抗拒的大勢,他們別無選擇。   看到這造反派取得大勝利的局面,我自然也是高興得不得了,將那個解決湖南省文革問題的中共中央文件讀了又讀,看了又看。心想,我們終於勝利了!這一來,離文化大革命結束的偉大時日想必也很近了。我作出了離開青年近衛軍,帶著自己單位幾個弟兄,回我們公司去的打算。大局一定,本單位的事就靠我們去幹了。俗話說: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此時雖不完全已達那境地,但,從大形勢上講,對我們可以是這樣說了。

  然而,在慶功會還未來得及舉行之際,造反派卻打開了內戰。這內戰除了輿論上的外,本來是一致打高司和保守派的機槍大砲,也被用來了對付昨天還是同一個戰壕裡並肩戰鬥的兄弟。一百多年前,太平天國天京內訌的血案,被化成一個個小型折子戲,移植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身上。   這造反派的內戰,是如何打起來的,是什麼本質上的原因所導致的,那是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研究的事,我只能猜想到一點,那就是:造反派頭頭們都想以我為中心!   工聯派認為,他們為幫助湘江風雷平反出了大力,中央文件中的文字詞句又明確了湘江風雷是革命群眾組織,而工聯是革命造反派組織。這個細微的差別,在講究政治用語遣詞造句背後真正含義的那時,當然地被工聯方面認為中央是確定自己為正統造反派組織,地位是高於革命群眾組織的湘江風雷。

  而湘江風雷方面,卻認為自己是比工聯資格老的老造反派組織,是湖南省造反派的旗幟,因而,應以湘江風雷為湖南省造反派首領。有人甚至提出,湖南省的所有造反派組織全部取消自己的名稱,包括工聯在內,而成建制地統統加入湘江風雷,使全湖南省的造反派只有一個名稱、一個組織,那就是湘江風雷。就像全中國,只有一個中國共產黨組織一樣。   思想認識上的差異,造反派頭頭們政治野心的互相碰撞,一步步演變為言語、方針上的分歧,又一步步變為公開的行動上的衝突和分裂,最後,再次發展為槍砲對槍砲的內戰。   看到工聯與湘江風雷兩大派造反組織發生內訌,我感到很難過、很痛心。覺得這一來,大丟了造反派的面子,讓保守派的人在一旁笑話,看了險。我想不通,大家都是風風雨雨中過來的造反派,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有什麼事情不能互相體諒,而非得這樣互相咒罵,以至兵戎相見?

  當然,我那時其實是幼稚得很。陸游有句詩說:早歲哪知世事艱。很對。畢竟,當初我還不到十八歲。   工聯和湘江風雷一分裂為新的兩大派,自然,雙方都有自己的擁護支持者,或者說對分裂推波助瀾者。長沙市乃至湖南省大大小小的造反派組織,便依據自己的利益和觀點,分別又站到工聯或湘江風雷的旗幟下。   青年近衛軍是站在湘江風雷一邊。   海司令實際上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同他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知道了這一點。社會上的傳說中將他描繪成耀武揚威的凶狠模樣,那完全是胡猜。他之所以在造反派的分裂中,感情傾向了湘江風雷,完全是他對備受折磨出獄不久的湘江風雷頭頭們的同情,認為他們不應該再受貶斥。但是,他在爭執中,也並不很堅決去反對工聯,他始終認為工聯仍是造反派兄弟,只是他不滿意工聯一些頭頭擺出的老大哥神氣。

  然而,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只要海司令對工聯有一絲不滿,下面青年近衛軍的弟兄們就會變成十分憤慨,以至自動捲入造反派的內戰漩渦。   八月下旬,即中央宣佈支持工聯與湘江風雷後不到半個月的一天,工聯與湘江風雷各自的一些基層組織,為幾輛汽車歸屬等小問題,最終竟演導成一場傷亡不小的流血武鬥。   青年近衛軍總部是在長沙市當時還屬靠近郊區的地方,在城市的邊緣。對於城內工聯與湘江風雷的內戰,開始並未捲入。甚至,他們已打了兩天多,我們都還按兵未動。   我們總部這些不是頭頭腦腦的武裝人員,雖說主要任務是負責總部的警衛與安全,但平日其實沒有什麼事做,就是打打靶,練練自己的槍法。城裡的內戰打響後,海司令下令保持中立,青年近衛軍人員一律只旁觀,不許參入。於是,我們便只好爬到總部所在的礦山設計院大樓頂上,觀看城內隆隆硝煙,靜聽叭叭、轟轟的槍砲響聲。

  聽了兩天,看了兩天,大夥不由心癢癢的,很想進市內去走走,甚至去幫幫湘江風雷的忙,但海司令不准,大家也只好作壁上觀。   機會卻來了。   據說,湘江風雷一號頭頭葉衛東,此刻被工聯的武裝圍困在城內解放路一個省人委招待所大樓內,十分緊急,招待所大院內甚至落下了六○砲的砲彈。這位葉頭頭急得到處打電話求援,其中最重要的電話,就是請海司令趕快出兵援助。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   海司令考慮了很久,終於下令:出兵,援助湘江風雷!   總部的青年們歡呼起來,高興萬分,並立刻行動起來,背上槍,帶足子彈,雄糾糾氣昂昂地集合在設計院大院空坪裡。明明又是去玩命,弄不好就有去無回,然而,我們卻像過節一樣喜歡,我至今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麼?經常從電影中看到,每逢激烈戰鬥之前,戰士們往往是積極請戰,士氣高昂,要求去玩命,中外軍隊,概莫除外。對此,有些人說,這是導演胡編的,不可能,然而,對此我卻堅信不疑,並小有體會。只是始終不明為何都是這樣。

  海司令的出兵命令卻有補充規定。他說,我們的任務,只是解救湘江風雷,解救那個葉頭頭,希望只打有限戰爭,目的一達到,就必須立即撤退。   這一點,我們都能接受。   矮矮敦敦的易麻哥,又是前線總指揮。當青年近衛軍屬下的各兵團、縱隊、連隊都來了人後,他便率領我們浩浩蕩蕩地向城內開拔了。   我們總部這些武裝人員組成的紅色尖刀排,仍由省建築公司的牛哥負責,沿小巷,直插到被工聯武裝圍困的那個省招待所的對面,只隔著一條柏油馬路即解放路。   招待所大樓隔馬路正對面,有一排居民住房。我與四、五個夥伴,從一家居民家的後門進去,爬到二樓上,從二樓那個小窗,正好可以看到對面招待所大門。大門敞開,卻空無一人,冷冷清清,但卻不時傳來不知哪兒打來的槍聲。

  我們幾個人商議,怎麼才能衝進那招待所,去救那湘江風雷的頭頭。想來想去,覺得除了這一排居民房屋必須控制外,還得控制面前這條柏油馬路。但此刻,不知我們的人是否已做到這一點。   我走到窗口,伸出頭朝馬路左右看了一下,發現馬路上也是空無一人,心想,說不定工聯方面已經撤走,如果是這樣,我們衝過去,便可順利完成解救任務了。   剛想到這裡,陡然,叭響起一陣槍聲,朝外開的一扇窗子被子彈打中,一塊玻璃噹的一下,破碎、掉下。我嚇得趕緊將頭和身子一縮,並趕緊臥倒,臥在樓板上,好半天心臟還咚咚直響。   其他幾個夥伴也都臥下了,大家不再吭聲,只是靜聽窗外密集的叭叭槍聲。   一會兒,外面又安靜了。看來,馬路上不知在什麼地方隱藏著工聯的人,剛才那陣槍,無疑就是發現了伸頭出窗外的我而掃來的。幸虧,老天保佑,他們的子彈只打爛了窗上的玻璃,而未傷及我。一想到這點,我就心有餘悸。那窗口,我再也不敢去了,離它遠遠的,我還要臥下而不敢再站立。

  又上來二個人,一個是小吳,株洲市一家機械廠的一名女青工,也是我們紅色尖刀排的人,年齡比我還大一點,但不到二十歲,長得很漂亮,尤其笑起來時,更加美,小夥子們常常為她而失魂落魄。然而,看看她可以,而當誰真有超常舉動,她卻會不客氣地掏出經常別在腰上的那支勃朗寧手槍,用似乎隨時可能會冒煙的槍口,迅速驅散某種貪婪的衝動和陡然滋生的邪念。   小吳見我們都臥在樓板上,忙問:怎麼樣?   我告訴她,馬路上有工聯的槍手。   她臉上有些狐疑:外面挺安靜呀,工聯的人躲在哪兒?   我說:不知道。   她說:不搞清工聯的人在哪兒,我們怎麼能過馬路衝到招待所大樓去呢?   我們都不知道。   有人說:小吳,臥下,當心冷砲子!

  小吳不怎麼為然地說:光臥在這裡有什麼用?   我們也都不知道。   我想,光臥在這裡確實是沒有屁用,不如退出去,從其他小路插到馬路一頭去,就可以發現工聯的人,至少,可以方便控制馬路吧。   小吳此時卻輕輕走到窗子一側,握著手槍,靜靜地側視窗外。   我見她這樣,連忙喊:窗口那裡危險!   其他人也喊她臥倒。   她朝我們抿嘴一笑,沒有吭聲,又轉臉側視窗外。   叭叭叭突然又一陣槍響,來勢很猛。   我下意識地將本已臥著的頭一埋,彷彿子彈已打到了我的頭頂上。   咚的一聲。待我抬頭一看,只見小吳已仰面跌倒在樓板上,她的手槍被拋得好遠。   看這模樣,我頓感不妙,連忙喊:小吳!小吳!   沒有回答。   大家都喊起來:小吳,小吳,怎麼啦?!   仍沒有回答。   挨小吳較近的人突然說:小吳被打中了!   我們連忙從樓板上騰起來,跑到小吳身旁蹲下。此刻,我們忘記了窗外呼嘯的子彈,彷彿一場遊戲已玩完,大家可以隨便了一般。   小吳的後腦處,已血糊糊的,她烏亮的秀髮,已被暗紅的鮮血染著了一大塊。   完了!我驚恐地想。   小吳不再答應我們,不再給我們那迷人的淺笑了。   子彈是從她前額打進後腦炸出的,美麗蒼白的臉龐,已被血污遮掩。她太大意了,以為只要不將頭全伸出窗外,就沒有危險,豈不知,站在窗側也會要命的。   我們幾個人已沒有了恐懼,而只有悲憤、難過和深深的惋惜。   迅速將小吳的遺體抬了出去,讓負責醫護的人趕快將她送往附近的醫院。搶救雖然已沒有了意義,但每一個在場的人都不認為這是沒有必要。   我們也默默撤出了那倒霉的民房,沒有人還願意待在那兒,也再沒有人願意進去。   我們幾個人呆呆地坐在這幢民房的後門邊,不斷的嘆息,不斷的發出自疚之言,都說悔不該沒去拖住小吳,而卻任她停立窗側。我想,只要我們態度堅決一些,讓小吳臥下,本來就完全可以避免這悲劇的發生。可是,我們為什麼沒做到這極其簡單的一點呢?!   我初次猛然感到:人生,有時就差那麼一點點,都會導致天壤之別的不同命運和結果。   我只能以深深的長嘆,抒發內心的自責。   撤出那幢民房後,我們尖刀排奉命沿小巷,去插到柏油馬路的一端,以便控制這條馬路,讓困在招待所裡的湘江風雷頭頭能安全撤出來。      我端著打開刺刀的步槍,領先衝入馬路端的一個百貨商場。   商場已空無一人。我沿營業廳搜索前進。如果這兒沒工聯的人,我們就可以此為據點,佈置火力,警戒前面的馬路。   突然,前面櫃檯處有幾個穿藍工裝的武裝人員,我連忙臥倒,舉槍對準他們,高聲喊:你們是哪個組織的?   對方不吭聲,卻都躲在櫃檯下去了。   我又高喊:我們是青近的,你們還不報組織名字,就莫怪我開槍了!   近碼子,莫開槍!咯裡櫃檯內都是手錶,打爛了櫃檯,手錶就都會被壞人搶走的。對方終於有人說話了。   近碼子,是當時其他造反組織對我們青年近衛軍的一個親畏相間的稱呼。   手錶?我一驚,這百貨商場內商品琳琅滿目,我進來時根本沒注意,此刻才意識到。而手錶,在那時,可是極貴重的商品了,一個工人,往往要節衣縮食積攢一、二年,才能買一塊手錶戴上。我參加工作近二年,卻從來沒嘗過戴手錶的滋味,甚至想都不敢想,認為那對我來說,還是遙遠的奢侈的事情。現在,前面櫃檯就陳列著閃亮的手錶,只要一開槍,那些手錶的命運就會危險,難保不會讓壞人趁火打劫。   我猶豫萬分。   但對方是什麼人呢?我不放心,又問:你們到底是哪一部分的?   近碼子,我們都是造反派,造反派莫打造反派囉!對方又喊。   知道我是青年近衛軍的,卻始終不報出他們自己的組織名稱,無疑,對方就是工聯的人!我想。   我趕緊回頭高喊:快來人呀!這裡有工聯的人!   近碼子,千萬莫打囉!我們就撤走,不擋你們的路,但是,咯個手錶櫃檯也交給你,你們要負責保護好囉!對方仍大聲說。   只見,幾個人撐著腰一個個從櫃檯後鑽出來,又飛快地從一扇側門跑走了。   我想,只要我一扣扳機,肯定至少要打倒他們一個人。二十來米遠,半自動步槍威力是足足有餘。但,我不敢扣扳機,寧願眼睜睜看著他們跑掉。   朝離這麼近的大活人,我根本沒有勇氣開槍,何況他們也都是造反派,雖說現在是打內戰。   再則,手錶!   我不能開槍。   我們紅色尖刀排的人跑了過來,直問我:工聯的人在哪?   我指了指前面那扇側門說:從那兒跑了。   大夥頓時朝那門湧去。   我走到置放手錶的玻璃櫃檯邊,一看,真的好多手錶,白的、黃的、大的、小的都有,閃閃發亮。   一臉黝黑的牛哥端著衝鋒槍過來了,他是我們推舉的紅色尖刀排的頭兒。我對他說了這手錶的事。   牛哥,我們看來得派人保護這手錶,不然,出了事會怪我們的。我建議。   那是的!搞不好又會造我們近碼子的謠,說我們搶手錶,趁火打劫。牛哥點點頭。   他讓我帶三個人守在這兒,還挺神氣地說:不准任何人靠近櫃檯!誰不聽,你們就開槍,打死人由我負責。   我們都笑了:牛哥,這個責你負得起嗎?   我們不需要開槍,有我們幾個手持武器、赫赫有名的青年近衛軍鋼鐵戰士在此,誰還敢靠近櫃檯?   牛哥又說:我去向海司令報告,你們千萬莫走開了囉!   他走到我身旁,悄悄地嘻笑著在我耳邊低聲說:要是海哥批准,發給我們每人一個手錶,那就好囉。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你莫做夢!   他媽的,讓牛哥我也韻一韻戴手錶的味囉!他捋上左手袖子,露出光光的手臂,繼續說。他已做了五年建築工人,但還沒買上一塊錶。   一會兒,牛哥就回來了。他根本沒去向海司令匯報,卻從街上帶來了三個四十七軍的解放軍戰士。   造反派打內戰,可急壞了解放軍四十七軍黎軍長。他一方面火速向中央打電話報告情況;一方面派出大量徒手的解放軍,上街勸阻兩派造反組織,力圖制止住這愈演愈烈的武鬥。   牛哥指著那三個解放軍對我說:我喊來幾個當兵的,把守櫃檯的責任交給他們,光我們近碼子的人守,別的組織的人會懷疑,說我們想獨吞這些手錶,交給解放軍,我們就可以脫身了。   牛哥平日一副草莽狀,不料,他也有考慮細微之時。   我頓時對他很添了幾分佩服。   牛哥對那些滿臉笑容的解放軍說:就是這些手錶,麻煩你們看管,我們可冇得責任了!   一個解放軍問:你們現在   另有任務!牛哥將背在背上的衝鋒槍往胸前一勒,故作神秘地大聲說,弟兄們,走!   我們便朝那幾個解放軍點點頭,隨著牛哥離開了手錶櫃檯。   離開那百貨商場,我頓然覺得非常輕鬆,也有一點自豪感,彷彿自己做了一件什麼大事。   文化大革命那激烈的動亂年月中,人們在政治上鬥得死去活來,唯獨在經濟上,卻顯現出能令今人驚訝的慎重。在武鬥期間,不知是否有人趁那混亂局面,發了橫財沒有?但,我普遍看到的是,人們,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對金錢財物的疏遠,與其保持應有的距離,惟恐金錢財物玷污自己的名譽。這在今天看來,似乎是天方夜譚。這種現象的背後由什麼原因支撐,我不知道,我唯一能說的是,這些事實,都是千真萬確。今天,不少青年人聽人講述在那混亂年代,青年們、紅衛兵們居然在金錢財物面前,採取了坐懷不亂態度的事情,都笑我們那一代青年真蠢!還說,如果今天又發生了那樣的局面,那他們一定會比我們聰明,不會讓金錢從他們手裡溜走。   我對他們取笑我們真蠢的態度,深表寬容,我對他們今天所說如何不讓金錢從他們手中跑掉的心態,也完全相信,只是我同時也堅信,真讓他們進入那種環境,只要他們內心深處有一點點精神的追求感,他們就決不會去做一名打劫犯!他們今天之所以說得那樣充滿拜金感,主要是他們此刻暫時還沒有精神的追求。而文化大革命不論其發動者主觀願望何如,當時,對我們那一代相當多的青年來說,宣傳中的文革運動之目的,確是一個誘人追求的革命烏托邦。   天黑之前,我們撤出了那場流血的武鬥,原因有二個,一則,湘江風雷被圍困的頭頭已解救出,這是個令人高興的事,也是海司令命令我們參戰的目的。第二,則是件哀喪事,我們的前線總指揮易麻哥不幸陣亡。他是乘坐嘎斯吉普車前往湘江風雷一派的武鬥指揮部駐地時,在馬路上被一顆流彈打中頭部死去的。   易麻哥也是個建築工人,他的個人情況我不甚瞭解,但他平日為人甚為和氣,作了青年近衛軍的頭頭、海司令的副手,沒有任何架子,一些危險的事情,都是由他來領頭,充當隨時可能丟命的總指揮。相反,那些上北京當談判代表呀,擔任駐京辦事處頭頭呀,或與解放軍四十七軍軍部充當聯絡官等等美差,他都從來沒沾過邊。憑這些,我就充滿了對他的敬意。   他的死,也是一個悲哀。   這場武鬥,使青年近衛軍付出了幾位年輕人的寶貴生命,卻不知道獲得了什麼。   夜晚,我們坐在總部所在的設計院大樓頂的平臺上歇涼,一邊繼續傾聽城內零星響個不停的槍聲。雖然我們已撤了出來,但城內的武鬥並未完全停止。   最終,一顆燃燒彈擊中了長沙市中心的湘繡大樓,致使大樓忽地騰起熊熊大火,燃紅了半邊天。我們在遠遠的青年近衛軍總部大樓頂上,都可以看見城中火光沖天。   這顆燃燒彈毀了國家上百萬元的財產,但它燃起的大火,卻奇蹟般地中止了兩派的戰鬥,兩派都主動停了火,兩派都有人主動隨同解放軍參入了救火的行列。   事後,工聯與湘江風雷兩方都攻擊對方是這場大火的始作俑者,攻擊燃燒彈是發自對方的小鋼砲。   最後,卻查明這枚造成國家大量財產損失的砲彈,是一個由從勞教所跑出來的勞教人員們組成的集團的武裝人員打的,這夥人的頭頭是一個資深扒手與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當然,那個司令,最終為此受到懲罰,很快就被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下令逮捕、審訊、宣判,予以槍決了。      青年近衛軍與工聯方面也直接發生過一場傷亡慘重的大武鬥,如果當時不是正恰好碰上毛澤東主席視察大江南北剛剛到過了長沙市,才得以使戰火熄滅,那武鬥發展下去,肯定將會使更多的人白白喪生。   九月中旬,由市搬運公司搬運工人組成的工聯屬下組織六號門兵團,有天夜裡為小事爭吵,而繳了大街上幾個青年近衛軍所屬的鋼三連成員的槍,青年近衛軍鋼三連方面於是派一個代表團去六號門兵團交涉,要求歸還槍支。開始,雙方代表在六號門的辦公室內談得尚順利,不料,在談判後,當鋼三連代表走出六號門兵團大樓的大門時,六號門方面的武裝人員卻突然開起了槍,將鋼三連的負責人及幾名青年打傷在地,還將他們乘坐的小轎車打得稀爛,自然,坐在車裡等候的司機和另一名賀姓青年,當場斃命。   對這個突發的流血事變,六號門方面的人後來解釋說,高度神經緊張的六號門武裝人員,在青年近衛軍代表一到之時,他們就在大樓裡嚴密注視了,一觸即發的槍口通過窗口,暗暗地瞄著大樓外等候的青年近衛軍小夥子們,唯恐小夥子們會有什麼高超陰謀。談判途中,不知是誰開了第一槍,至今,也弄不清那第一槍是怎麼打起來的。是故意挑釁?還是槍走火?始終未搞明白。反正,六號門的人一聽見槍響,就發生了連鎖反應,統統下意識般扣動了他們手中的步槍、衝鋒槍和機槍的扳機,飛蝗似的子彈,便暴雨般地隨著叭叭叭的槍響,射向了大樓外那幾個可憐的青年人。只到發現青年近衛軍人員並未還擊,而被打死打傷了,六號門的人才感到有點不對頭,槍擊才停止。   消息傳到正在市第五中學校內組織軍事訓練的青年近衛軍臨時總部,海司令和其他頭頭,都萬分震驚,短暫的碰頭會後,向六號門進軍的命令,立即下達給正在參加軍事集訓的各兵團、縱隊、連隊,幾千名全副武裝的青年近衛軍戰士,便迅速開上了又一次造反派內訌的戰場。   解放軍四十七軍負責組織給青年近衛軍上軍事訓練課的軍官們,見到這情形,急得要命。連忙一方面派人趕緊向黎軍長匯報;一方面他們圍住海司令,力圖說服他撤消開戰的命令。   本來怒火填膺的海司令,被幾個解放軍軍官一講此事後果將會產生的利害關係,慢慢又有些猶豫了。但是,操場上正在迅速列隊集合、上車的青年們及其所發出的震天響的口號聲,卻又感染了他,鞭策了他:   青近戰士不可侮!   還我戰友還我血!   以命償命,以血還血!   血債要用血來還!      聽到這火熱發燙的口號聲,我也被感染得熱血直湧。   海司令朝站在四周的我們這些總部武裝人員望了一眼,回頭對跟在他身後正費盡口舌勸他的四十七軍軍官大聲說:你們不要勸了,這一回,要如何就如何!反正,這仇非報不可!然後,他朝我們手一揮,大吼道:都給我出發!   於是,我們都湧上了汽車,一車接一車開上了又一個前線。   六號門的搬運工人,雖說都是人高馬大的壯漢,但其武裝人員並不多,何況,他們之中,有家有室、有兒有女的人佔了不少,不像我們青年近衛軍,個個都是無牽無掛的年輕人,而且人人手握鋼槍。照講,相當於軍隊幾個團的兵力掃過去,足可以踏平六號門兵團那座大樓。   然而,我們畢竟不是軍隊,海司令也畢竟不是將軍,頭頭們也沒有一個真正懂指揮打仗,甚至,我們也沒有意識到:六號門是工聯屬下的一個組織分部,我們只想到打六號門,卻沒有防範工聯全體對我們的襲擊。   幾千人上陣後,還沒有挨到六號門大樓的邊,沿途便被工聯一些單位零星襲擊,被打傷幾十人,打死七、八個。   面對這一連串的傷亡,青年近衛軍上上下下都發瘋了,不顧一切地玩命。幾個小時後,便逼近了六號門大樓。在佔據了的省報報社樓頂上,甚至架起了幾門六○砲,準備開砲轟擊六號門大樓。只是試了兩砲後,砲彈離目標偏差太遠,一時不敢再打,而到處去找當過砲兵的復員軍人來掌砲。   我們總部紅色尖刀排這些人,確實是尖刀,幾插幾拐,我們便佔據了湖南醫學院(現為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的一幢高樓,在那高樓上便可居高臨下俯看六號門大樓。我們幾個人守一個窗口,伸出槍管,朝那六號門大樓就叭叭叭一頓掃射,也不管戰績如何,只圖痛快地扣扳機。   後來才知道,六號門的人,他們全躲起來了,那是一座幾乎無人的空樓。   我們見開槍對大樓無損,又沒看見裡面的人,便商議去找一、二門六○砲來,想用砲彈轟垮那座大樓。   到哪兒去找六○砲呢?牛哥胸脯一拍:我去找海哥。   正在這時,幾個解放軍來到我們這兒,他們說他們是四十七軍的,是奉黎軍長之命,來勸我們停止武鬥的。   我們不理他們。   牛哥對他們大聲說:你們知不知道,他們無緣無故打死了我們的談判代表?!   我也說:我們要報仇,你們莫管!   那幾個解放軍卻不動氣,只是仍一個勁勸我們下樓撤走。   這時,又來一個解放軍,看他穿四個口袋的軍服,年紀也較大,一看就知道是個軍官。   這個軍官對我們說:你們誰是負責人?   牛哥指著我說:我們兩個就是,你要幹什麼?!   那軍官顯出挺嚴肅的面容說:請你們跟我到外面去一下,我有重要情況要同你們說。   牛哥看了我一眼。   我說:去就去。   在大樓走廊裡,那個軍官才悄悄說:你們趕快撤退,不然,你們會吃虧的。   牛哥說:不撤!吃虧就吃虧,老子反正今天不要命了。   那軍官又說:你們的海司令已下命令讓你們都撤退。   真的?我不信,望著那軍官說。   海司令撤了,我也不撤!牛哥怒氣沖沖。   那軍官左右環顧了下,然後湊近我們低聲說:我只能告訴你們,現在出現了極其重要的情況,你們必須撤走,你們的海司令真的已下令撤兵,你們也趕快撤走為好,我不能具體告訴你們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撤回你們的總部,就會清楚。   看那軍官極為莊重嚴肅認真的神態,好一陣,牛哥對我眨眨眼,問:你看   那就先撤吧。我有些猶豫地說。   也許真出了什麼大事。我想。   撤回總部的路上,大街上再聽不到槍聲,也沒有看見我們組織的其他人了,看來,真是全撤退了。   在總部,終於打聽到了青年近衛軍全線停火撤退的原因。   有人告訴我,解放軍四十七軍副軍長找到海司令,先是勸他無論如何下令撤兵,至於六號門槍殺青年近衛軍代表的事,四十七軍負責處理,海司令開始自然死活也不下令,這位副軍長只好露出了一點底牌壓海司令:我告訴你海司令,最近二天,中央有人來到湖南省視察了,你們青年近衛軍如果不停止武鬥,到時你就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海司令從這個副軍長帶威脅的話中,嗅出了其中的味道,平日,四十七軍的軍長、副軍長對海司令都是客客氣氣的,今天,這位副軍長卻說話句句軟中帶硬,一反平常。   海司令與總部幾名常委商量了一會,終於決定忍痛撤兵,但對部下發佈命令時,還留下了一句話:等中央來的人視察走了之後,我們再打!   海司令的嗅覺是準確的,他的停火命令也是下得正確的。幾天之後,全湖南省的人都聽到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傳達的重要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於九月十七日,視察了湖南省的長沙市,接見了四十七軍軍長和省革籌小組中的原省委書記等人,並發表了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最新重要指示。   青年近衛軍與六號門發生武裝衝突的那一天,正好是毛澤東主席到長沙市視察後的第三天!   不停火,行嗎?!   本來對海司令下令撤兵的做法極為不滿的青年們,聽到這消息,一下子對他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毛澤東主席的到來這件事,就千真萬確極其有效地平息了一場流血武鬥事件,而且是一場將會繼續擴大,致使更多人傷亡的大規模武鬥事件。   就在那天,湘江風雷這一派的上萬名武裝人員都已摩拳擦掌,正從各軍事集訓駐地集合,準備前來援助兄弟的青年近衛軍,這一仗若打起來,將造成的損失,可想而知。當湘江風雷一派的各路武裝人員正待出發時,卻得知了青年近衛軍撤退的消息,他們都感到極其困惑:一貫敢打敢拼的海司令,今天怎麼啦?   事後,大家才明白,海司令並不全是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迷糊。      武鬥一停,剩下的事就是開追悼會,幾副黑漆棺材擺在靈堂裡,由上百個花圈簇擁著。   追悼會場設在一個電影院大廳裡。電影院反正不放電影,那時也沒有電影可放,於是,在長沙市,一場武鬥下來,造反派總會在一家或幾家電影院開追悼會,哀悼自己組織在武鬥中喪生的人。   六號門兵團卻給青年近衛軍總部打來一個電話,說這次武鬥,純屬誤會,他們的張司令準備帶人,前來參加弔唁,一來賠罪,二來說明情況,希望重修於好。   總部開會,大多數人都反對讓六號門的人來參加追悼會,還說,只能同他們在戰場上見!與他們又握手言歡,對不起傷亡的弟兄們,對不起在靈堂裡靜靜躺在棺材裡的幾個弟兄。   海司令卻說:橋歸橋,路歸路,血債當然是要清算,但人家口裡講和平,我們不能拒絕,就讓他們來吧。   畢竟,雙方終究是造反派。   電話打過去,六號門卻又提出,為避免沿途和追悼會場周圍的青年近衛軍襲擊他們的張司令,請青年近衛軍派代表去他們那兒,陪同引導他們一塊出來參加追悼會,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這個要求更激起了青年近衛軍總部與會人員的憤怒:來就來,還提什麼條件!   有人氣憤地說:上次去代表,就給他們打死打傷了,還能派代表去?   有人分析說:這是圈套!是想等我們又派代表去,扣了做人質,好要挾我們。   但海司令與總部熊玉林等頭頭商議後,決定答應六號門方面的要求,派一個全權代表去商談他們參加追悼會的事,因為覺得這安全問題,在當時那種氛圍中,六號門方面的顧慮並非憑空捏造。   派誰去呢?   這可不是美差,前面沒有鮮花,沒有祝詞,有的,只可能是危險。   沒有人願意去。   一則是感情上的抵觸,二則也是因前次代表被打死打傷的前車之鑒。   負責追悼大會的頭頭熊玉林,問了幾聲,無人響應,他有些焦慮了。   我決定,去走這一趟。   從感情上,我真不願意與六號門的人握手,但若真的沒有人去那兒,六號門的人豈不又會恥笑我們被他們打怕了。   見我挺身而出,熊玉林等頭頭都很高興,見我背的是步槍,便要我換一枝五九式將軍牌手槍去,他們說,手槍便於自衛。   我不要手槍,到那場合,真出事,手槍頂屁用!   我拿了兩顆手榴彈,分別插在左右腹處,用軍用腰帶卡住。   我說:讓他們看到我帶了這傢伙,曉得我們的決死精神,就行了。   大家都用欽佩的眼光看著我,有人還喊:是條好漢!有人甚至鼓起掌來,引得大家都鼓掌為我送行。   熊玉林問我還要帶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個敢同我開車的司機。雖然,那陣很多人,包括我在內,都在學著開汽車,但,我卻還不敢任意在人流如湧的大街上駕駛它。   有個小夥子自告奮勇,來當我的司機。   我就這樣別著兩顆手榴彈,乘一輛嘎斯六九吉普車前去六號門大樓。途中,我真有了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心情,似乎真是去完成一件什麼偉大的任務。   到了那兒,司機照例留在車上。但我囑咐他,車鑰匙千萬別撥下,隨時作好準備,如果大樓內有什麼動靜,你只管開車趕快跑,不用管我了。   我自覺威風凜凜,至少是裝作威風凜凜的樣子,挺胸昂首大步跨進了六號門大樓。   六號門兵團的人,畢竟年齡比我們青年近衛軍的年輕人要大,沒有小夥子們隨便,而是十分謹慎。一進那大樓,只見他們都荷槍實彈,煞有介事地一派緊張的樣子,大門、走道、樓梯口,到處都站著拿槍的人,而且,手指頭都放到了板機處。   我從電影裡看過正面人物到敵方陣營去談判什麼時,會有什麼樣的形象的舉動,因而此刻,我儘量在腦海裡搜索那些畫面,並隨時溶化到自己的舉止上。   六號門兵團的司令張某等,在樓梯口便滿臉堆笑迎接我,把我帶進他們的辦公室後,又是茶又是煙,敬過不停。   我一邊同張某等人講話,一邊警惕地張望辦公室內外。   幸好,一切正常,一切順利,沒有槍聲,沒有砲響,我陪同張某等六號門的弔唁代表,一道乘車來,安安全全的參加了追悼大會,獻上了他們的致哀花圈,也恭恭敬敬行了以示賠罪的跪拜大禮。   追悼會弔唁一完,卻又差點出了事。   青年近衛軍那些犧牲者的家屬們,聽說打死他們親人的六號門頭頭來了,便哭著前來要找張某等人算帳,在場的青年人都被感染了。於是,上百名青年近衛軍戰士衝進靈堂,荷槍實彈殺氣騰騰,高喊著討還血債!的口號,要抓張某等人。   幸虧總部的頭頭早有準備,張某的弔唁活動一完,便拒絕了張某留下會談的要求,而要我趕快從電影院後門帶他們出去,送回六號門。   果然,當我把張某等送上汽車時,一大群青年近衛軍弟兄們已從電影院後門追了出來。如果遲一步,張某等人恐怕就會橫屍街頭,要知道,在那種氣氛中,殺死人的可能性的確非常大。   青年近衛軍與六號門之間的武鬥,以後沒有再起,至少,這場流血武鬥終於平息,沒有擴大繼續。這種值得欣慰的結果,公道的說,有一條,應歸功於雙方的司令,他們在事件發生後,終於能用冷靜的理智,戰勝當時自己人時刻在高漲的瘋狂。可以說,六號門張某冒死的危險前來參加青年近衛軍的弔唁,確是一個勇敢的舉動,理智的舉動。這一招,對兩個組織之間的武鬥趨於平息,應該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再加上,青年近衛軍的海司令等頭頭在事後幾個關鍵時刻,終於顯示了冷靜的理智,壓下了本組織小夥子們的復仇情緒。因此,才得以最終避免了那種只會導致災難的流血擴大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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