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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坦克大炮都用上了的文革

青春無痕 陳益南 16604 2023-02-05
  文革中那可惡的武鬥,造成了多少人的悲劇啊!可惜,當時,我們以及相當多的人,並沒有這樣的認識,反而將此看成了勇敢的革命行為。一腔熱血,胡亂灑了。      紡織廠的武鬥之後,青年近衛軍名聲在長沙市愈加大振,向鋼鐵戰士青年近衛軍學習!致敬!的大標語和宣傳畫在城內到處可見,各造反組織對我們青年近衛軍的人,都格外的熱情和客氣,平日在街上,若發生什麼小事導致的矛盾,一聽是青年近衛軍的人,別人便會主動退讓,並連連致歉。這之中,一則是尊敬,二則卻是畏懼。   這,使我們的虛榮心大大地獲得了滿足。   物資裝備也得到了重視。   一批嶄新的草綠色軍服,由解放軍三四一部隊等軍事院校的造反派提供,送來總部。這批軍服、軍鞋、挎包、水壺,除了沒有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外,其餘都是正宗的軍用品。還有一批灰色的海軍軍服,大概是青年近衛軍下屬的閃電兵團,自行從什麼軍用倉庫中弄來的,結果,他們那閃電兵團一下子成了海軍。幾千名青年近衛軍戰士全部被打扮起來,使雜七雜八顏色服裝的游擊隊般組織,一下子被改造為近乎正規面貌的軍隊。換裝之後,我們組織了一次武裝示威遊行。清一色的軍裝,嶄新的鋼槍,整齊的隊伍,充滿朝氣的臉龐,若不是隊伍前面打著一面青年近衛軍的紅旗,長沙市的市民真的會以為一下子來了幾個團的解放軍支持造反派。

  穿上真正的嶄新的草綠軍服,我高興得要死,因為我從小夢寐以求的,就是想當一名軍人。儘管天氣已是暑季,熱浪逼人,但我們這些人卻一改往日短袖衣短筒褲的穿著。草綠軍裝的長衣長褲,工工整整的穿在身上,扣子一粒也不撇下,全部緊扣,甚至連那不習慣的風紀扣,也一絲不苟的扣著;頭戴軍帽,腳穿軍鞋,除了臉和手裸露以外,全身都被密密地遮閉著,旁邊的人看著我們這穿著,頭上就會冒汗,但,很奇怪,我們倒覺得涼幽幽的,還說:今年熱天不怎麼熱。   總部邀請了一些解放軍造反派,都是軍隊院校的教員,為我們上軍事知識方面的課。因而,懶懶散散的習慣,很快被新鮮的軍事生活方式取代。軍事教員們不僅教我們怎樣使用武器,愛護武器,怎樣在戰鬥中保護自己,攻擊敵人,而且,對我們的作息方式,也灌輸了軍隊的內容。

  睡覺時,將槍支放在槍架上,這本是軍事教員告訴我們的槍支放置規則,可是,這點,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的軍營。況且,槍離開自己,很容易被別人拿走,那時,槍支並無嚴格管理,你拿什麼槍,擁有幾支槍全是你自己的事,總部並不管。槍遺失了,也得由你自己去想辦法弄一枝來。自統一在解放軍政治幹部學校搞到那批槍後,總部就不再發槍給下面的成員。於是,那個軍事教員因地制宜,讓我們睡覺時,將槍放在自己枕邊,但一再囑咐,不論什麼擱槍方式,不用時,一定要將槍內子彈退出膛來,使其成為空槍,並關上保險,以免發生事故。   這說來是極簡單的常識,做起來也很容易,然而,我們畢竟不是正規的軍人,沒有受過嚴格的訓練,結果,為這,差點出了個大事故。

  有天晚上,我們睡在總部所駐礦山設計院三樓的一間大房間裡,十來個人就在水泥地上鋪上報紙,以報紙當床,軍用挎包做枕頭,便一字兒橫躺下睡了。槍,自然橫放在挎包下。   半夜時分,突然,叭的一聲巨大的槍響,使我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大家連忙爬起來,嚇得要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除了房間內槍響的餘音與略有硝煙外,並未看到什麼樣什麼其他動靜,打開房門看,其他房間的人也都在伸出頭,問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四周卻安安靜靜的。   折騰了一陣,最後大家從小劉的槍上嗅出了名堂:他的槍管有硝煙味,並是熱的,而且,駭人的是,他的槍居然壓了子彈,上了膛,還沒關保險!還有一個金黃黃的子彈殼,就在離他睡的地方不遠處待著。

  無疑,是小劉開的槍。   大家一下子圍住了他,怒聲質問他:想搞什麼名堂?!   小劉窘得要命,開初,他還問:真的是我開的槍?!直到他被事實震住,便半信半疑狀的連忙解釋說,他似乎在做夢,夢中有幾個什麼人向他撲來,白晃晃的刺刀就會要戳到他了,他便端起了槍,好像是開了槍。   夢中扣響了槍!   槍枕在頭部處,為了怕被別人偷去,我們經常習慣地在睡夢中,或半夜偶爾醒來時,先用手去摸一摸枕下橫著的它,看它是否還在。   小劉的手,無疑是睡夢中習慣地伸向了枕下的衝鋒槍,而且扣動了板機,而這天夜裡,他又恰恰忘記了將槍內的子彈退出或關上保險。   子彈順著我們幾個與他並排而睡的人的頭頂上面一點點之處,直射出房間,穿透了房門。子彈在走廊牆壁下邊,留下了一個白灰孔。幸虧,小劉他睡的位置頭部超出了我們這幾個人頭部的位置,幸虧,他那衝鋒槍的發射方式是撥在點射位置,否則,他那顆子彈,或連發的子彈,就將使我和小李他們的腦袋開花。

  第二天,海司令知道了這件事,他又氣又笑,傳下話來,讓我繳掉小劉的槍,叫他離開青年近衛軍。小劉知道了,連忙找我好說歹說,要求莫繳他的槍,也莫趕他走。我自然也不願讓小劉走,因而也只是訓了他幾句,也就不了了之,並未去執行海司令的命令。畢竟,我們是群眾組織,沒有軍隊那麼嚴格的紀律和習慣。此事,海司令以後也沒再提起,大概,他也忘了自己下過的命令。      進入八月,北京的兩派組織代表的談判和中央首長的接見講話,已明顯有利於工聯、湘江風雷造反派方面。因為,中央領導人對於工聯與湘江風雷這一派已實際左右了長沙市局面的情形,已有精確的瞭解。而支持強大的足以穩定該地區局勢的造反派組織,似乎是當時中央的戰略部署。

  喪失了省會陣地的高司派,於是想採用毛澤東主席有過的絕招:農村包圍城市。   他們在農村,一方面迅速武裝原來文革前就已存在的貧下中農協會組織,發動農民武裝進入城市;一方面,在省會長沙市周圍的幾個城市中,拼命與造反派展開爭奪戰,以獲取有份量的籌碼,使北京談判的局面能出現逆轉。   結果,離長沙市四十五公里的湘潭市,便被他們全部控制,湘潭市工聯觀點的紅造聯等造反派,則統統被他們趕了出來,一部分逃到了長沙市。   湘潭的情形與省會長沙大不一樣,那裡的老造反派有一大半都是支持高司的。湘潭市造反派的主要頭頭,恰恰是於九.二四報告後,在全湖南省被打成的頭一個大右派、大黑鬼的湘潭電機廠的原黨委宣傳部長。而後,這位廠黨委宣傳部長得以獲得平反,得以成為湘潭市工人造反派的首領,高司的大學生紅衛兵是出了大力的。因此,一月風暴中,不忘別人恩德的他,誠心誠意地擁戴高司為全湖南省造反派的領袖。當高司與省會長沙市湘江風雷、東方紅總部以及後來的工聯等工人造反派鬧翻後,這位前宣傳部長卻帶領湘潭市的大部分工人造反派堅定地支持高司,站在了高司一邊。隨著局勢的演變,雖然有相當多的工人造反派分裂出來,站到了工聯湘江風雷一邊,但,他還是成功地使受其影響的湘潭市革命造反派聯委會(革造聯)擁有很大的優勢,加上由於他支持高司,因而獲得了省軍區的支持,而省軍區的支持,又使湘潭市原來的保守派組織赤衛隊、紅色政權保衛軍人員紛紛歸順到他的旗下。這樣,湘潭市工聯、湘江風雷方面的造反派,以及他們聯合組成的紅色造反者聯委會(紅造聯),便明顯的處於了劣勢。

  文化大革命中的派別鬥爭,雖然造反與保守是其鬥爭主線,但,局勢在演變過程中,卻又錯綜複雜。旗號形形色色,且又不斷地分化、組合、再分化而發生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動,使局外人、特別是使後來的人,一下子是分不清誰是造反派,誰是保守派的。有時候,雙方都是貨真價實的造反派,但在某一階段卻可能會展開激烈的爭鬥;有時候,雙方都是造反的旗號,卻又確實有一方是地地道道的保守組織。在十年文革的漫長歲月中,可以說,只有在其最開初被打成小鄧拓、右派而渴求平反揭竿而起奮而造反的那批人,和在最後階段仍在鬧造反卻隨四人幫的覆滅而一同垮臺倒霉的那批人,才肯定是文化大革命中真正意義上的造反派。很不幸,這被十年長河隔開了的兩類造反派,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同一批人。只是他們在十年的曲折歷程上,演出了一些互有差異的戲劇而已,但這齣長劇的開初和結尾,卻使他們都處於了同樣角色的位置。

  由於上述原因,一九六七年二月之後湘潭的工人老造反派組織革造聯,從當時的形勢講,他們的確也像高司本身一樣,雖然自身原本是造反派,但在那一段實際的政治博弈中,卻又站到了保守派的位置上了。   顯然,長沙市的造反派不能容忍湘潭市落在高司派的控制之下。要知道,湘潭市只隔長沙市四十五公里,沿寬闊的柏油公路,汽車不用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尤其意義重大的是,湘潭市是毛澤東主席最準確意義的故鄉。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豈能讓保守派得意猖狂?!長沙市造反派頭頭們一致發誓,要幫助湘潭市逃亡的造反派,奪回湘潭市或曰解放湘潭市!他們深知,控制湘潭市,不僅是精神上的需要,而且,也是奪回一塊有利於北京談判的最有份量的籌碼。

  據傳,湘潭市高司派方面的革造聯,出動了坦克,封鎖住通往湘潭市的一座大橋。因為在湘潭市,有幾座大型兵工廠,那兒生產的坦克,還沒有被送往解放軍的軍營,卻先被開上了大街,開上了柏油公路,並將砲管指向了長沙市方向。   支持造反派的軍隊院校,對高司派使用坦克上陣,並不感到意外,他們馬上組織訓練班,要青年近衛軍成立反坦克隊伍,去上那兒學習爆破坦克的技術。據說,那個軍事技術學習班就辦在三四一部隊大院內,總部一個姓羅的頭頭原本要派負責總部警衛的我們去那兒學習,可是新發生的一場武鬥情況卻更吸引了我們,因而,便我們便都沒有去學那軍事技術,而直接上了武鬥戰場。   局勢日趨現代戰爭的味道,這情形不僅沒有使我們這些懵裡懵懂的青年人害怕,相反,大家居然感到很有樂趣,而只要不直接目睹那鮮血淋漓的場面,就什麼也不管了。

  驕陽似火的八月中,一天傍晚,總部下令,部分基層組織(番號則五花八門,如有稱閃電兵團的,有稱鋼三連、紅九連的,還有自稱決死縱隊的,而且各單位人數不一,多則有幾百人,少者僅幾十人)立即到總部集合,分乘十幾輛汽車,全副武裝,向湘潭市方向進軍,攻打湘潭市,解放湘潭市!   我們是總部的警衛武裝,當時被組成為一支稱為紅色尖刀排的建制,頭兒是省建築公司一個叫牛哥的青年工人。但,大家都渴望上前線,根本不管總部同意不同意,紛紛爬上汽車,隨著大隊伍也一道向湘潭市前進。   一路上,我才發現,向湘潭市進軍的汽車,遠不止我們青年近衛軍這一個組織的人,有幾十個造反組織的旗幟出現在一輛又一輛飛馳的汽車上,都是荷槍實彈,情緒高昂。此起彼伏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毛澤東語錄歌聲,飄蕩在長長的公路上,久久不息。   武裝的車隊,在離長沙市二十多公里的一處高山邊停下來,這時,天已全部黑了。我站在自己所乘的解放牌卡車上,回頭一望,只見長長的車隊,像一條烏龍,汽車燈光組成了兩串平行的星鏈,從我面前,一直向後延伸,彎彎曲曲,直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汽車突然都被命令停下,而一些吉普車或摩托車,卻像瘋了一樣,從車隊旁駛過來又駛過去,大概,頭頭們在商量什麼。   夜幕,高山,車隊,燈光,荷槍實彈的隊伍,摩托車急促的行進聲,這一切,使我彷彿進入到那大戰在即決戰前夕的電影場面中。   那時,我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很有韻味。   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會有什麼後果?我壓根兒沒有去想它。   我突然發現,有二輛摩托車上,坐的是紅帽徽紅領章的真正軍人,頓覺驚奇,連忙指給同車的夥伴們看:你們看,解放軍也來了!   大家紛紛朝那飛馳的摩托車望去。   是幫助我們打仗的吧?夥伴中有人發問。   幫我們搞偵察。有人答。   省軍區亮相了?又有人問。   你做夢!軍區不會支持我們,這是軍事院校的,要不,就是四十七軍的野戰軍。又有人自動解答。   你怎麼曉得是四十七軍的?   總部易麻哥講的,中央派四十七軍來支持我們。   真的?   騙你有什麼用?!   那我們就不怕軍區了!我們也有解放軍做後盾。   早就不怕它了!      親眼看見解放軍跟我們一道上前線,雖然仍不確切他們究竟是哪支部隊的,也不知他們執行的是什麼任務,但我心裡仍非常高興,也感到愈加踏實。這一來,解放湘潭市就更容易了。   車隊又前進了,其實,並沒有人送繼續前進的命令來通知我們。反正,只見前面那輛汽車開動了,後面的汽車馬上啟動,跟了上去。這樣,一輛接一輛,而且並不一定是同一個組織的汽車,卻自動都接著向前開了。   走了不到十分鐘,在路旁一座大型農藥廠旁又停了下來。車隊上跳下一些人,湧進了那農藥廠,好一會兒,又湧了出來,說這廠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又到處彌漫著難聞的農藥味。   車隊再不動了。   同樣沒有人來告訴我們,是該休息,還是在車上待命,一停就是幾個小時。   大約到午夜那時,沒幾個人能有手錶,因為一塊上海手錶的價格要人民幣一百二十元,對於月薪僅三、四十元的青工來說,還是很昂貴的東西。我們一整卡車的人,居然沒有一塊錶,誰也不知幾點幾分了,只是猜想,大約夜十二點了。仍然沒有人來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但,瞌睡來了。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家先後跳下汽車,各自尋一塊地方,或路旁,或樹下,躺倒休息。   我沒下車,抱著步槍,睡在了車箱板上,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事後想,如果那夜,高司派來襲擊,肯定我們會遭受重大傷亡,屍橫遍地,血淌長路。很幸運,高司派的軍事指揮水平,亦同我們一個樣,腦子裡同樣只有武鬥的概念,而沒有戰爭的觀點,儘管我們口裡平日嚷著的是打仗。   第二天,清晨。柏油路上又熱鬧起來,人們的喧嘩聲、汽車的喇叭聲,使長長的公路彷彿成了一個集市。   還是沒有人來下指示。我們青年近衛軍的指揮官是總部一個姓羅的頭兒,可是,此刻誰也找不著他,不知他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大家都煩燥起來。   這仗還打不打?起碼,我們得吃早飯呀?而此刻,早飯的影子在哪裡?   太陽升起到半空時,車隊突然啟動了,也不知誰下的命令,亂哄哄的人們只互相傳話:到前面的板塘鎮吃早飯。   板塘鎮是湘潭市郊的一個小鎮,到了那兒,離湘潭市就只咫尺之遙了。   反正看不到指揮官了,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就只能以前面那輛車的動或停為命令,車隊的頭既已啟動,大家就都跟著上。   一無具體命令,二不見指揮官來動員,加上飢腸轆轆空肚子,坐在汽車上,大家都無精打采,懶得說話,昨天傍晚出發時那股高昂士氣,已無影無蹤,心裡只想著趕快到板塘鎮,好美美地吃喝一餐。   我抱著槍,坐在車箱靠近駕駛室的地方,微閉著眼,任憑清早的晨光,不停地在我身上掃著,耳朵卻在品味那不時從公路旁山林、稻田裡飄來的鳥叫聲。   大概行進了十多分鐘。突然,公路旁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槍聲,不是一、二聲試探,不是間斷的零星,而一上來就是叭叭叭密集連續震耳的槍聲,像喜慶的人家放連珠似的鞭砲一樣。   汽車嘎的一下緊急剎車,我們車上的人被這陡然的襲擊嚇懵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還是那個跳出駕駛室的司機朝我們大喊:還不趕快跳車,等死呀!車上的人才活了起來,連忙紛紛跳車。甚至有人匆忙跳下去,卻忘了拿擱在車上的槍,但不敢再爬上汽車,只好先乖乖地臥在路邊的水坑裡再說。我正準備跳車時,發現有一個人竟然像駝鳥,埋頭蹲在車箱板上,大概也是嚇糊塗了。我頓覺好笑,上去朝他屁股就是一腳,並大聲說:這有什麼用,趕快跳下車去!那個小夥子被我踢了一腳,似乎清醒了,抬起頭連連說:我跳車,我跳車!   邊說邊爬到車箱邊,跳了下去。   我跳下車後,蹲到汽車後輪處,靠這汽車和輪子給我擋著可能射來的子彈,因為,我已搞清,子彈是從同一個方向射來的。   一會兒,槍聲就沒有了。我們的人便逐一站了起來,遠遠看去,只見公路一側很遠的一座山包上,有一些帶槍的人在晃動。不知誰喊了聲那是怒火的,追上去打!於是,一大批人便朝那山包湧去,衝啊!的喊聲,驟然響起。   我隨著人流,也橫過公路,踏入水田,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衝,手裡端著槍,口裡也隨著高呼口號。沒有了子彈叭叭聲,而只有我們幾百上千人漫山遍野的呼喊聲。大家的勁頭陡增,恐懼一下子全掃,只顧傾盡全力追跑,以圖抓住那山包上的敵人,全然忘記了危險,好像這是一場只有勝利而不會有傷亡流血的遊戲。   突然,槍聲又叭叭叭響了起來,那是從前右方向另一個山包上打來的,子彈呼呼地飛過我們的頭頂。有的也打中了正在衝鋒追跑的人。我的周圍,陡然倒下了三、四個人,有的哇哇叫著,有的一聲不響,只撲的一聲撲倒在水田裡。其中有一個人,我認識他,是勘探設計院的一個汽車司機,姓羅,他的額頭被打了一個洞,鮮血噴出,糊滿了他的臉,他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離開了人世。他的衝鋒槍還沒來得及打一槍,就掉在身旁。   不知為何,這次突襲來的槍聲,和這一個個倒下的傷亡者,卻並未能嚇住正在衝鋒的人們。相反,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仍是直朝前跑,憤怒的口號聲愈加愈震天價響。看來,人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膽大或膽小的,到了一定的處境中,某種氛圍就可以使最膽小的人也毫無一絲恐懼感的。   對方無疑被我們這氣勢嚇住了,畢竟,他們也不是真正的軍隊,也不敢用機槍大規模的殺人,否則,我們方面將會有更多的犧牲。他們後退了,退守到另外一座山上。   我們衝到了與對方對峙的一個山頭上,也就不再衝鋒,而是各自找一個可作掩體的地方臥下來,朝對面山上開槍射擊。猛烈密集的射擊,直朝對方瀉去,沒有什麼瞄準之類規範射擊動作,反正朝對面山上放槍就是。此時,簡直不是在打仗,而是像小孩子玩槍似的。尤其那些持衝鋒槍的人,一扣板機,三十幾發子彈就叭叭一下子報銷了,反正有的是子彈,從挎包裡拿出彈夾,換上又打。我不知道這種射擊,會給對方造成多大程度的傷亡,但是,我們終於沒能衝到對面那座山上去。   我與十來個人臥在一條淺溝裡,橫著組成了一條散兵線。大家並不是一個組織的,反正看袖章知道是造反派的,就互相間表示親熱。我的旁邊是一個佩著紅旗軍袖章、年歲顯然比我大很多的青年人,他開槍不像我這樣,一扣板機,就近乎連著扣,讓一夾子彈很快全打了出去,而是不慌不忙,一發一發慢慢的打。紅旗軍是由復員軍人組成的造反組織,因為,保守派方面原來有個全由復員軍人搞的八一兵團組織,所以造反派中的復員軍人便針鋒相對,成立了這個紅旗軍。後來,中央下令這一類由復員軍人單獨組成的組織一律解散,因為這些人只要拿上槍,就完全可能是真正的軍隊。因此,紅旗軍後來也被命令解散了,儘管她也是造反派。   我打完了二夾子彈,正在蹲著將一夾子彈壓入彈倉時,突然,一顆手榴彈落到我的前面,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旁邊那個紅旗軍的青年人,猛烈大喝:快臥倒!隨著他的吼聲,他迅速又撲了過來,將我推倒,並撲在我身上,用他的身軀蓋住了我的頭。一切我都來不及想,只覺得像是被打了一悶棍,暈呼呼的。   過了十幾秒或幾十秒,反正,沒有聽見爆炸聲,那個壓在我身上的紅旗軍,畢竟有經驗,他慢慢從我身上移開,卻伸手抓起了那顆手榴彈,並大聲笑了起來,說:他媽的,算我們命大!   我怯生生地看了看他手中的那顆手榴彈,也不由笑了起來。原來,那顆手榴彈並未拉導火索,甚至連後蓋也未擰開,便囫圇著扔了過來,根本就不會爆炸。   周圍的人都為這突然事件吸引,紛紛跑過來看,看這沒拉開蓋的手榴彈,笑著,罵著。   那個紅旗軍朝前面望了望,然後站起來,端起手中帶刺刀的步槍,厲聲朝周圍的人喝問:他媽的,這手榴彈是誰丟的?!   我們都驚住了,一時不解他的意思。   紅色怒火的人隔那麼遠,前面田裡又冒(沒)得一個人,這手榴彈不就是你們這些人中的哪個王八蛋丟的嗎?!紅旗軍青年人繼續說。   我想,對呀!高司與紅色怒火的人,哪怕是世界投彈冠軍,也沒法從那邊山上擲到這邊山頭上來的。   是誰?!快說,坦白從寬,不然,莫怪老子不客氣,一刀捅死你!紅旗軍圓瞪著眼,一邊朝周圍的人掃著,一邊厲聲吼道。   在眾人也都帶火的眼光互相逼視下,一個背衝鋒槍的瘦小個子哭喪著臉,站了出來,輕聲說:是我,是我甩的,   媽的,你瞎了眼,用手榴彈來炸自己人!紅旗軍怒氣沖沖罵道。   不知怎麼搞的,我想朝前面丟手榴彈,一出手,卻橫著飛到你那兒去了瘦個子此時一臉煞白。   我想,這傢伙平日一定不會扔手榴彈,加上又是臥著扔,這一來,右手一使勁,手榴彈沒有向前,卻朝左邊橫飛過來了。   你是哪個組織的?   是不是保皇派?!   恰巧,這個傢伙又沒有佩袖章,周圍的人便都朝他吼了起來。   瘦小個子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毛澤東思想捍衛軍的袖章,哆哆嗦嗦地說:我也是造反派,我也是造反派   這捍衛軍是一個人數不多的造反小組織。   媽的,幸虧沒拉蓋,不然,我們今天要死在你小子手上。你這樣子,還佩打什麼仗,帶什麼槍!把槍繳出來,滾回家去!紅旗軍又厲聲朝那傢伙喝道。   好,我繳槍,繳槍瘦小子連忙把槍放在地上,並取下胸前的子彈袋,也放在地上。然後,他戰戰兢兢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你走吧!紅旗軍口氣平和了一些。   瘦小個子踉踉蹌蹌地走了。   我對那個紅旗軍說:謝謝你保護了我。   謝什麼,一個死手榴彈。他淡淡一笑說,我們倆都命大。   他高高興興地撿起瘦小個子繳出的槍,不再同我說話,而只顧專心撥弄那槍去了。   我感激地望著他,心想,這世上,好人真不少。   一個人能下意識地在危險時刻,不顧自己而去保護一個陌生人,這個人難道不是一個有崇高品質的人嗎?   這位紅旗軍老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當時也沒問他姓甚名誰。只是從年齡上推算,他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不知他在何方?我衷心祝願這位在內心深處有著黃金般高貴品質的老兄,能是人生的幸運者,此時正愉快稱心地安享晚年!   雙方對射了一陣,對方又退了。   我們這一方的人便又蜂擁而上,又是一陣陣漫山遍野地衝啊!喊叫聲。   我端著槍,衝到一個山坡腰上時,看見一個穿背心的青年撲躺在地上,大聲喚叫喊痛,兩個佩著紅中會紅衛兵袖章的女中學生蹲在他旁邊,正輕聲的安慰他。我停下一看,只見那個青年人背右側被打了個板栗那麼大的洞,鮮血從那個洞口直往外湧,一塊還連在背上的皮膚,隨著湧出的血流,緩緩地上下漂蕩著。   我問:怎麼搞的?   一個女學生答:剛才衝鋒時打傷的!   衝鋒?我有些納悶,這個人怎麼會背上受傷呢?衝鋒應該傷前胸呀!難道是後面人開槍打的?   我回頭一看,果然,我們在衝鋒,可後面山上仍有些人蹲在那兒開槍,恐怕還有機槍,因為,頭頂上嗚嗚嗚地不停地響著子彈嘯叫聲。   我連忙朝後面山上揮動兩手,同時,扯開喉嚨大聲喊道:後面不要開槍!後面不要開槍!打了自己人呀!   旁邊幾個正在衝鋒的小夥子,看到這情形,也同我一起,舉槍揮手,向後面大聲喊著。   喊了一陣。大概沒有人開槍了,因為槍聲明顯減弱了,山上的人,也陸陸續續地衝了下來。   我想,那場武鬥中,凡是後面中彈傷亡的人,八成是讓自己人打的。有些傢伙只喜歡開槍,而不願跑步衝鋒,又沒有人指揮,結果,冤裡冤枉使一些人喪生,或落下殘疾。   我又回到那個傷號旁,兩個女學生正用她們帶的毛巾在包紮他的傷口。但,血仍流不止。   我脫下軍衣,再脫下裡面的白紗背心,然後,用這背心加上從傷號身上脫下的背心,扎在一起,作綁帶,捆壓住那堵著傷口的毛巾。   我問女學生:你們知道救護車在哪嗎?   一個女學生說:在公路上就有。   我看了看傷號,又看了看這兩個女學生,傷號佩著湘江風雷袖章,女學生又是紅衛兵中學革命委員會(紅中會)的,心想:都是造反派,沒辦法,這事只該我幹了,不然,這個人會死在這兒。   我穿好軍衣,將自己的步槍與軍用挎包交一個女學生拿著,囑咐她倆跟著我。然後,我在她倆的幫助下,將那傷號背起,然後,朝山下公路奔去。   從山下到公路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又都是田埂路,累得我氣直喘。尤其,受傷者那傷口的血也流到我的軍褲上,濕漉漉的,很不好受。   總算捱到了公路旁,但救護車還在公路前面那段路上。實在背不動了,我看到公路對面臥著一些佩著湘江風雷袖章的人,便朝他們喊道:喂,我是青年近衛軍的,這個傷號是你們湘江風雷的人,你們快來幾個人,背他去到救護車那兒吧。   喂,小心!紅色怒火會從山上開槍,他們想封鎖公路。那邊有人對我這樣說。   我不管那麼多,首要的是要他們接受自己組織的傷員,因而仍喊這個人很危險,快來人背過去吧!   你把他背過來囉!那邊有人大聲說。   我們掩護你,你背他過來吧!他們居然都這樣說。   我很氣憤:這班王八蛋,看我累成這樣,不快來幫忙,還推三拉四。   我真恨不得將傷員一摔,扭頭就走,摔給他們看,你們一個組織的人還不管,我管什麼!   但一看那面色蠟黃的傷員,還有那兩個急得要死的女中學生,我又不能那樣做,況且,我在我們公司裡也是湘江風雷的人啊!   我一咬牙,對那兩個女學生說:你們在這等我,不要過去。   一個女學生問:為什麼?   我說:你沒聽他們講嗎?紅色怒火會從山上朝公路開槍。   我反手將傷員摟緊,咬一牙,就背著他跳上了公路,朝斜對面那些人奔去。果然,有紅色怒火或高司的武裝人員在封鎖公路,我背到公路中間時,槍聲響了。子彈叭叭地打了過來,在我前面的柏油馬路面上崩崩直響。我很是緊張,然而也顧不得想什麼了,只是加快了奔走的步子。   斜對面那些人也開槍了,不知他們朝哪兒打,因我也不知高司派的人從哪兒打來的槍,但是他們顯然是在掩護我。   算我命大,把傷號背到湘江風雷那些人之中,我沒有任何傷著的地方,除了那傷號的血,染濕了我的軍褲一大片地方。   把傷員往他們一交,我又彎著腰猛跑過公路。因為我的槍還在那兩個女學生手中。   這一回,子彈只在頭上呼呼作響,沒打在路面上。後來想,穿過被封鎖的公路時,純粹是運氣好,不然,哪怕我彎著腰,也會是人家一個大大的活靶子。也許,對方那些開槍的人,也是我們這種玩槍的水平吧。   那個傷員也命大,當初看那湧血的架勢,我很為他擔心,覺得凶多吉少。不料,第二年,我有天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我又遇到了他,他是一個什麼工具廠的青年工人。在無意閑聊中,他知道我就是把他從山上背下來的人,很對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同時,還摟起背上的衣服,讓我看那個已結長了圓圓一塊硬肉的傷口。我很驚異人的自身恢復能力,那湧出的熱血,使背上的那塊皮在傷口洞處上下翻騰的情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而不到一年功夫,這個傷口就結結實實給長彌合了,這個原來的傷號也仍是一副雄糾糾的結實樣子。按照相術的觀點,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那以後,我再不曾見過他,此時,不知他是否已享上了大福,在彌補當年他身上那如泉湧般噴出的熱血?   我從女學生手中拿回自己的槍和裝了子彈的軍用挎包,陡然便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了,隨便找個地方一坐,便不想動彈。   其時,已過中午,沒吃早飯,也沒看見中飯,又這樣鬧騰了一上午,豈有不累之理?   這仗我不打了,該回去歇息歇息。我想。   我與這兩個女學生便往回走,她們的肚子也餓得夠嗆,當然同意我的提議。   我們一同來的幾個弟兄,都衝散了,不知誰向何方。到了公路上,才遇到一些青年近衛軍的弟兄,正在攔住一輛往長沙市方向的卡車,不由分說爬了上去。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爬了上去。   這卡車是工聯屬下一個工廠造反組織的,剛剛送了一卡車武裝人員到這前線,正準備返回長沙市,我們正好搭這車回去。   車上一下子上來三、四十個人,什麼組織的都有,都是昨晚出來的,都沒有吃早飯、中飯,精疲力盡。幸好,那陣並沒什麼戰場紀律,誰願去打,只管往前衝就是;不想幹了,要退下火線,自己撂開腿走也就是,沒有人用槍逼著你不准退,也沒有人指責你;只是,你若受了傷,你若沒吃飯,你若沒有子彈了,同樣也幾乎沒有人來及時搶救你,或及時送給你。   回長沙市的途中,看到了幾輛專門送飯和麵包之類食品的汽車停在路邊,車上的人正向圍著車箱的人分發小鉢飯和麵包,誰要吃就擠上去領就是。可是,這食品車離前線起碼四、五華里路遠,而且,它是做等人上門的買賣(當然還是免費供應),並沒有想要去上門服務,沒有像電影中常有的那種炊事班挑飯上前線陣地送吃的情景。我也不知這些送飯與麵包的汽車是屬於哪個組織的,看情形,大概是工聯方面的,因為,食品車上面的人統一都身著機械工人常穿的那種藍色工作服,他們分發食品也不管對象是誰,只要是來領者,一律發給。   我們都想停車去領點飯或麵包來吃,以對付一下正在鬧革命的肚子,可是,運送我們的汽車司機不高興,他說他的工聯組織要他快趕回廠去,不能耽擱,不能停車等我們。沒辦法,就再堅持一會吧,回長沙市再說。下午回到長沙市後,我連忙跑到我們廠裡,在食堂弄了點冷飯冷菜,飽餐一頓之後,便在澡堂乾乾淨淨將自己身子和軍裝洗淨後,換上了便裝。因為,軍裝只有一套,洗了,就沒有替換的,只好在裝著上,從兵再退回到老百姓。   我這一身殷紅血跡,使廠裡的同事都大為吃驚。我便繪聲繪色的將這次武鬥中的事,講給他們聽,同事們聽了,有佩服的,有讚賞的,也有懷疑的,這從他們的問話與眼光中都可以看出。   二年多後所謂一打三反運動中,我這身被血染的軍服,使我遭到了不小的麻煩。專案組的專家們,根本不想聽我營救傷員的往事,而只希望從中挖出我是個殺人凶手的證據。幸好,那個傷號沒有死,相信是他為我作了硬梆梆的活證明,最終,使專案組妄圖罩我一頂殺人凶手帽子的指控,冰融雪化而落了空。   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家。   父親見我平安無恙的歸來,非常高興,進攻湘潭市的大武鬥,消息已傳遍了整個長沙市。我想,父親一定在家為我擔心,尤其,青年近衛軍是此次大武鬥的先鋒敢死隊,我們在打頭陣的說法,被市民有聲有色的傳播,一定更使父親心焦。   父親連忙為我洗抹一塊床,讓我好好睡一覺,當他聽我說一夜沒睡好時。   我確實感到睏了,於是就舒舒服服倒在床上。   父親在床旁,一邊為我用蒲扇輕輕扇風,一邊怯生生地輕輕問我:還去打不打?   我說:懶去得了。這時,父親便露出了喜悅輕鬆的笑容。   打湘潭市的這場武鬥,我沒有再去。   據說,在我回來後,前線打得更激烈更凶了。對方,出動了幾輛真正的坦克,沿公路衝過來,工聯、湘江風雷方面,則一方面用十幾輛大卡車橫堵在公路上,一方面,調去了反坦克砲,六○砲等等。   結果,對方的坦克沒有能衝過來,而我們方面的大砲也未能打爛他們的坦克,但互相的砲擊、槍戰,卻使雙方不少人喪生、受傷。一批批的傷員被拉了下來,送進醫院。那幾天,長沙市幾家大醫院都被動員起來,重點保證造反派傷員的醫治,同時,在那幾天,各造反組織都先先後後舉行追悼會,為自己組織中喪生的人送終。   現在想來,為那武鬥而犧牲自己,真是死得花不來。尤其,有的人死得更冤枉,令人難過,痛心萬分。   據說,有一個中學紅衛兵造反組織,弄了幾門打坦克用的平射火砲上前線。那平射火砲又叫無後座力砲,每當開砲時,砲膛後會噴出一股強大的火焰和氣體,以平衡前面出膛的砲彈頭,使其能以較為平直的路線飛馳前進,而不會成太大的拋物線飛行。這種砲,在青年近衛軍總部時,軍事院校的解放軍,曾給我們講解示範過其性能和操作過程。軍事教警察告我們說,開這種砲時,一定要站在旁邊按那撞針鈕,否則,砲膛後噴出的火焰和高壓氣體會傷人。然而,這個中學生組織中的一個紅衛兵,卻忽視了這一點,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那陣,沒有上任何武器常識課,便抱著兵器玩上了的人,是成百成千。結果,在前線開砲打那對方的坦克時,他竟站在砲膛正後方,去按撞針鈕開砲,於是,悲劇發生了,砲彈沒打中對方坦克不說,可憐的是這個紅衛兵在轟的砲聲中,剎時沒有了影子,後噴的火與氣,將他衝得老遠,燒得稀爛。找到他的屍體時,其雙腿已燒焦,面容則更令人慘不忍睹。   長沙的造反派終究沒能用武力攻下湘潭市,高司派也沒能從湘潭市反攻成功。最後,是四十七軍的解放軍進駐了湘潭市,才平息了雙方的武鬥。   湖南在文革中究竟傷亡了多少人,這個數字我不太清楚。但後來在讀了四川、山西、廣西等地的武鬥情況資料後,有一個感覺:湖南的武鬥規模,相對於那些省來講,卻還是要小得多,進行武鬥的時間上也要短些;湖南真正動刀動槍的武鬥高潮,大約只在一九六七年六月至十月那幾個月中,以後就沒有什麼開槍開砲的事了。而上述那些省,卻斷斷續續打了一、二年,四川大規模的武鬥從一九六七年一直打到了一九六八年十月,甚至到了一九六九年七月,重慶萬縣地區還發生兩派又搶槍開戰,而死傷六十多人的武鬥。湖南之所以武鬥高潮的時間不長,我想,主要是因為湖南的造反派勢力強大,特別是有以大部分產業工人造反派組成的工聯在主導左右,故一旦有行動,便能迅速壓倒高司及保守派,甚至壓倒造反派中的激進分子與無政府主義分子,而有力地控制住局勢。   武鬥中被打死的人,一般是在兩派對陣時,而死於亂槍亂砲之中。據我參加的幾次武鬥情況看,武鬥中,實際上往往雙方都沒有看清對方人的模樣,而隔著很遠就朝那模模糊糊的人群開槍開砲了,唯恐自己先被人家打中,死傷人的情況也就是發生在這種時候。而武力小的一方,一旦發現自己打不過對方,則不會有什麼堅守一說,卻會很快撤離逃走;武力強的一方,雖也會追對方一陣,但一般是追不到那些逃離者的,逃跑總是要比追擊上勁;而追趕不到也就算了,不會有什麼人下死命令讓你去緊追的。   槍殺對方俘虜的事,也有發生,但不多。這是因為一則當時能抓到俘虜的機會很少,雙方接火一陣亂打後,打不贏的一方早早就會逃走,而不會待對方衝上來抓他們;二則,對槍殺俘虜的行為,即便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雙方也都公認是犯規犯法的。然而,在對待偶然被抓到的俘虜中,還是有遭到被殺害的,這是因為,雙方都總有一些情緒衝動的人(一般是青年人),在某種氛圍慫恿下,幹出了槍殺俘虜的暴行。例如,我們青年近衛軍一個基層組織的頭頭羅某,就帶人將一個高司派的俘虜活活打死了,人被打死後,他們才想到事情性質的嚴重,於是又將那死者拋進了湘江,以毀屍滅跡消除罪證,但,不久便讓人揭發,予以逮捕,最後,這個羅某被公安機關軍管會判處了死刑。高司派一支武裝,在湘潭抓到八個從長沙去的造反派工人,他們為了報仇雪恨,結果,將這八個造反派俘虜全部殺死,以祭他們武鬥中被打死的人。後來,這些凶手(其中一個還是大學生)也被公安機關軍管會逮捕、法辦。   文革中湖南的武鬥,大多發生在城市內,但農村也有過。不過農村的武鬥,主要是城市裡兩派的派戰,向鄉下的延伸,去打仗的大多都還是城裡人,而很少是農民為主。   我參加過一次為支援其他造反組織武裝而下鄉征討的武鬥。雖然沒能趕上那場武鬥,但目睹了那場下鄉征討武鬥的慘烈後果。當時,包括我們青年近衛軍在內,有很多造反派組織為了支援湘江風雷在長沙附近的鄉下進行的一次武鬥,都紛紛派出自己組織的武裝力量也跟進到了那鄉下。結果,待我們經過一整夜累得要死的行路,在第二天晨曦剛露而趕到那戰場時,武鬥已經結束多時了。武鬥的結局,是高司派方面的一支武裝紅聯抗暴指揮部,丟下他們十一具被打死的屍體而撤走了。造反派方面據說也被打死了幾個人,但我們趕到時,卻只見到那十一具紅聯抗暴指揮部人員的屍體,著裝各異,橫一個直一個或仰面向天,或撲面朝地,而沒有見到造反派方面的死者。比我們先趕到的湘江風雷的武裝人員告訴說,那幾個被打死的造反派,已由造反派的救護汽車拖到城裡去了,準備開追悼會。我問他們:將如何處理這些紅聯抗暴指揮部人員的屍體呢?他們說,我們不用管,待我們一撤走,到時候他們高司的人自然會來收屍的。當時雖還是清晨,但由於是暑天,那些死者的身上卻已隱隱發出了臭味,讓人不敢久久細看他們。有一具屍體則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因為,據湘江風雷方面的人說,那個死者叫李××,是長沙市××局局長,更重要的還有,這位李局長,就是反映一九四六年國共談判的電影《停戰以後》中的那位八路軍李連長之原型!我問他們怎麼知道這死者是李××,他們告知說,有人在想搜尋他身上的手槍時,發現了他的一個工作證,上面有他的工作單位、職務與姓名。我不知道他們的說法是否確鑿?其實,我以前看那電影時,是很欽佩那位機智的李連長的,然而想不到,當年的一位英雄,此刻卻亡命於這兩派的武鬥,真令人嘆息!我特地到李連長的遺體前,靜默了數分鐘,表示我對他的過去之尊敬,也對他的這種死法深為悲嘆!如果那些人告知我的話是準確的,真的是李局長的話。當時的武鬥參加者,兩派大多都是情緒容易衝動的年輕人,或者即便年齡大一點玩上了槍,也往往只以守為主;但是,很少有領導幹部來直接上陣參加武鬥的。這位李局長支持高司派,並不奇怪,因為,當時,省市廳局的領導幹部們,基本都各自選擇了他們要支持的群眾組織。問題是,從政多年、人生經驗應該很豐富的李局長,幹嘛非得親自來介入這紅聯抗暴指揮部,介入這兩派群眾組織的武鬥呢?可惜了。      至於一九六七年八月在湘南道縣等地的農村,發生了殘殺地主、富農分子及其親屬的慘案,則已不是什麼兩派的武鬥,而地地道道是瘋狂的屠殺事件了!那些殺人者及其指揮,基本都是農村原有體制的掌權者和追隨者與基幹民兵,他們以所謂貧下中農最高法庭的旗號,之所以要肆無忌憚地殘殺那些本已處於社會最底層的黑五類、地主、富農分子,就是因為在他們的觀念中,那些人是屬於隨時可以施行專政的牛鬼蛇神。而在當時,由於同樣被保守派指控為牛鬼蛇神的造反派,在城市中已取得了勝利,因而,得到縣武裝部支持的農村原有的掌權者,除了唯恐農民中也形成強大的造反勢力,也害怕那些已戴了十幾年地主、富農分子帽子的人們及其親屬,藉造反浪潮進行反攻倒算,於是,屠殺的悲劇便發生了,幾千名地主、富農分子、牛鬼蛇神及其子女,不幸做了那個時代極左路線與觀念的犧牲者。道縣貧下中農最高法庭殺人的消息,很快通過各種途徑傳到了省會長沙,使省革籌小組與四十七軍領導都深感震驚,趕忙採取措施派部隊前往,予以制止,並宣佈所謂貧下中農最高法庭是非法的。   道縣貧下中農最高法庭的殺人方式,實際上,與文革初的北京紅八月即第一批紅衛兵們的紅色恐怖殘殺事件、北京大興縣發生的無端屠殺農村地主、富農分子的慘案,其思想根源完全一樣,就是那兩個頗有代表性的口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右派翻天,堅決鎮壓!   對於道縣發生的慘案,城裡的造反派們,當時便是堅決給予譴責的,對被殘殺的人是給予了同情。因此,大街上凡報導這些慘案的大字報,都受到了造反派方面的保護,有些瞭解詳情的下鄉知識青年造反組織,還就此事發表了聲明,強烈指責貧下中農最高法庭殺人的犯罪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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