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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東野圭吾 26168 2023-02-05
  1   直貴:   你好嗎?   赫然發現,今年也沒剩下幾天了。總覺得待在這裏,不太清楚時間的流逝,因為每天都反覆做相同的事,而且星期幾也沒有意義。不過,有許多人期待下個月到來。因為可以寫信,而且其中也有人的親戚朋友會前來會面。   所以,我也隔一個月才寫一次信。但是一旦想寫信,卻發現乏善可陳。我剛才也說了,每天都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這一陣子天氣突然變冷了,我大致學會了在這裏禦寒的方法。我想,總有辦法撐下去的。   上次收到你的來信是六月吧。後來你過得怎樣呢?你說你搬家了,適應新家了嗎?不過你那麼堅強,我想你應該會適應得很好,你之後都沒寫信來,我很擔心你過得好不好。   但是仔細想想,你說不定沒空寫信吧。畢竟你白天要去大學上課,晚上又要工作。居酒屋的工作怎麼樣了呢?以前沒錢,很少去居酒屋,就算去也總是前輩請客,所以我不太清楚那是一個甚麼樣的地方。

  不過你要加油!寫不寫信給我無所謂。   不過話說回來,我要向你道歉。都怪我做出那種事情,才害你唸不成大學,但最後你還是成了一般大學生。我告訴同房的人,大家都大吃一驚。他們既驚訝又佩服,說我有個了不起的弟弟。當時,我真是開心極了。   我想睡了,這次就寫到這裏。再說,我也沒事情好寫了。下次我會準備更有趣的內容。   最後還是不忘提醒你,要保重身體。下個月我再寫信給你。   兄 剛志   直貴在車站月台上看剛志的來信。如同信上所寫,直貴最後一次回信是在六月。即使如此,哥哥還是每個月固定寄信來。直貴心想,或許沒告訴他新家住址比較好,但又轉念一想,不告訴他也說不過去。   電車進站。直貴將信紙收進信封,像擰毛巾般將信扭成一團,然後丟進垃圾桶。七月之後,直貴不再保留哥哥的信。他打算最近要將之前的信全部丟掉。

  傍晚六點多,電車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上班族。直貴抓住吊環,輕閉雙眼,他已習慣了每週五天的沙丁魚電車。他儘量不累積壓力,並努力保存體力。六點半之前得到店裏,然後馬上開始工作。如果七點之前不準備好的話,就會被老闆兼店長挖苦半天。   每天都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直貴腦中浮現哥哥信上的一段話。他不清楚牢裏的真實情況,但這句話看起來格外悠哉,令他想發牢騷:我可是連明天會怎樣都不曉得。   酒吧BJ位於麻布警察署附近。客人幾乎都是年輕上班族或粉領族。由於店內有許多桌位,因此常被用來當作酒宴的續攤。稍早之前似乎有伴唱機,但是能在陌生人面前自在唱歌的客人越來越少,於是撤走了。原本放伴唱機的地方,現在放了吃角子老虎,不過直貴幾乎沒看過客人玩。

  也有許多情侶結伴上門,不過他們大多坐吧檯。因為吧檯的氣氛比較安靜,而且裝潢和一般座位略顯不同,宛如另一家店。店長曾在名店待過,他調製的雞尾酒頗受好評。   一般座位只有在電車行駛時間坐滿客人,之後吧檯就會突然變得忙碌起來。也有不少客人會從銀座一帶過來;年輕的女公關則會帶著自己的客人前來。直貴從她們口中學會了after(下班)這個字。   無論男女,獨自前來的客人並不稀奇。單獨光臨的男客之中,有的人會尋找同樣獨自前來的女客,這就是他們來店裏的最大目的。直貴看多了他們吃癟的模樣,但也發現成功機率出乎意料地高。   一言以蔽之,直貴在這家店的工作是打雜。開店前負責準備,開店後搖身一變成為服務生,除了要洗碗盤,有時還要兼任酒保,而打烊後的整理也是他的工作。

  之前他會搭最後一班電車回家,但是這樣收入會減少,所以他和店長商量,讓他工作到凌晨四點打烊。店長似乎認為,這樣比起再雇一名員工經濟,於是有條件地答應了。條件是沒辦法替直貴出計程車費。直貴答應這個條件,但是拜託店長,同意讓他在店裏睡到電車發車的時間。店長考慮半天後才點頭答應,他大概是在煩惱,將店的鑰匙交給直貴妥不妥當。   直貴是在徵人雜誌上看到BJ的廣告。他白天得去大學上課,所以要找晚上的工作。這麼一來,職業類別自然有限。   面試時,他對店長撒了個謊,說自己是獨生子,在親戚家裏唸到高中,因為從大學的函授教育部轉到通學課程,所以必須找晚上的工作。這段話似乎強化了那個謊的可信度,店長沒有起疑。

  但是店長並非人好到光憑同情就雇用直貴。直貴被採用的背後,有個人建議店長錄用他。直貴事後得知,原來在面試後,店長打電話到他之前工作過的民族風料理店。因為當店長問他之前是否有相關經驗時,他提到了那家店。   店長針對他在民族風料理店的工作情形,問了該店的店長一堆問題。民族風料理店的店長似乎回答:他是個工作勤快、認真的孩子。至於離職的理由,店長回答:當時原本就是高中畢業之前的短期打工。並沒有提到任何有關他哥哥的事。   知道這件事時,直貴心想:自己不光只走霉運,還是有許多人在替自己加油的。然而另一方面,直貴也重新體認到,他們就算會替自己加油,也不會主動伸出援手。他們希望直貴得到幸福,但是不希望直貴和自己扯上關係。只要別人肯幫助他就好了,這就是他們的真心話。即使如此,直貴仍然得感謝那位滿臉鬍子的店長。

  BJ的店長看起來也不是壞人,或許是因為出生於所謂的團塊世代【註:二次大戰後出生的人,這批人又稱為嬰兒潮。】,老愛使用半工半讀這幾個字。於是直貴是半工半讀啊這句話就成了他的口頭禪,他甚至常向客人吹噓這件事。如此一來,連中年客人和他們身旁的女公關也會以佩服的眼神看直貴。店長似乎相信,直貴的存在會對店的形象提升有所貢獻。   但是直貴並沒有卸下心防。直貴暗自決定,就算店長再怎麼替自己著想,也絕對不能對他推心置腹。剛志的事情絕對不能被他知道,否則就完蛋了,這種生活也會被剝奪。因為他和民族風料理店的店長一樣,都是一般人,一般人是不會接受像自己這樣的人的。   武島剛志這個人並不存在,自己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個人。直貴打算如此認定。

  2   這一晚的客人不多,空閒得很。明明是電車還在行駛的時間,卻沒有三五成群的客人上門。吧檯只有兩對情侶和一名落單的男客,而且其中一對情侶只是小口啜飲著白蘭地,而另一對情侶則是光點Gin Lime。沒機會大展身手的店長顯得無聊,而那名男客則是喝著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有一搭沒一搭地找直貴聊天。如果忙不過來的話,直貴會敷衍了事,但反正沒有其他客人,只好陪他聊天。陪笑臉應和無趣的話題,令直貴苦不堪言。   快十二點時,有新客人走進店裏,是一名身穿黑色長大衣的女子。直貴瞄了她一眼,對她的長相沒印象,心想大概是自己開始上班之前就來光顧的熟客吧。原則上,女人不會獨自一人走進陌生的店。   直貴心想:店長口中自然會出現哎呀,好久不見這種台詞。然而店長卻只是以拘謹的口吻說了一句歡迎光臨,他的眼神中帶有困惑的神色。

  女客將目光轉向直貴,同時笑著走向他,脫下大衣掛在高腳椅上。她大衣底下穿的是白色針織衫。   好久不見。   咦?   你忘記我了嗎?真無情耶。她微微抬頭白了他一眼。   啊直貴不記得那表情,倒是從她說話的腔調認出了她。她是白石由實子,她比之前瘦了一大圈,而且頭髮留長了,還化了妝,直貴才會認不出來。   是妳啊?   好久不見。由實子將雙肘靠在吧檯上。你好嗎?   馬馬虎虎,妳怎麼會來這裏?   有一場聯誼,大家去唱KTV,我覺得無聊就脫隊了。然後,我就想看看你。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妳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於是由實子賊賊一笑,天曉得,為甚麼呢?   直貴稍做思考,立刻找到了答案。妳聽寺尾說的嗎?

  上禮拜我去看現場演唱,到後台打聲招呼,突然覺得好懷念。聽說寺尾經常來這裏。   他很少來。對了,妳要不要點甚麼?   啊,那Singapore Sling 好了。   直貴心想,她居然知道那麼炫的飲料,於是轉告店長調酒。   剛開始到這家店上班後,寺尾曾和直貴聯絡。直貴一提到新的上班地點,他就說改天一定要上門光顧,而且當週真的來了。從此之後,他以每個月一次左右的頻率露臉。當然,他現在對於直貴退團的事,已不再多提。非但如此,他也絕對不會主動提起樂團的事。他只是一味地詢問直貴的近況,所以直貴只好提出樂團和音樂的話題,但他總是顯得有所保留。即使如此,直貴還是從他口中問出了明年初要推出第一張CD。

  聽說你轉到大學的日間部了,真是太好了。由實子喝了一口Singapore Sling 後說。   是啊。直貴點頭。   誰教你突然辭掉工作,嚇了我一跳。   因為我白天不能上班啊。   所以就來當酒保實習生嗎?   隻身的男客說:再來一杯。舉起玻璃杯。直貴應了聲是,調製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這種簡單的調酒,他也會做。男客人不時偷看由實子,她或許沒察覺到他的目光,環顧店內。   你現在住哪裏?由實子又對直貴說。   住哪裏不重要。   於是由實子拿起一張堆在吧檯上的杯墊,推向直貴。   這要幹嘛?   聯絡方式,我打寺尾告訴我的號碼也打不通。   電話退掉了。我很少在家裏,所以停掉了。   是喔,那告訴我住址。   妳知道這個要做甚麼?   別管那麼多,告訴我就是了嘛。她將杯墊再往前推。   喝著波本威士忌的男客哈哈大笑。小姐,妳最好放棄直貴,這傢伙一堆女人搶著要。有很多女人上門都是為了他,對吧?男客徵求直貴的同意。   沒那回事。   不,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倒是小姐,妳戴的耳環很漂亮耶,在哪買的?   咦?這個?這是在澀谷買的便宜貨。   是喔,這樣啊。難道是因為和妳的髮型很搭嗎?那妳頭髮在哪剪的?   又開始了,直貴在心裏啐道。這是這個男人的固定搭訕模式,首先誇讚飾品,接著稱讚髮型、化妝技巧,最後讚美身材。而且他曾講解過,要釣女人上勾,沒有比讚美更有效的話了。   男人是一家經紀公司的社長。話是他自己說的,直貴不知是真是假。說朋友當中有許多知名藝人,也是他最強的武器。現在由實子也興致盎然地聽著男人說話,直貴心想,太好了,他不太想和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扯上關係。   由實子起身去廁所,男人彷彿等待已久地向直貴招手。她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吧?   沒有啊。   那,我可以帶她回去嗎?   直貴猶豫了一下,旋即回答:請便。   男人從西裝外套的口袋拿出了甚麼,原來是白色的藥錠。   把這個壓碎,然後加進下一杯飲料中,聽到沒?男人狡猾地笑了。   這不太好吧   拜託啦,又沒甚麼大不了的。男人像在握手似地抓住直貴的手,他手心裏夾著甚麼。直貴立刻明白,那是一張摺得小小的紙鈔。   由實子出來了。直貴他們放開手,紙鈔到了直貴手中。他轉身一看,是一張五千圓紙鈔,他不禁輕輕咋舌。   再喝點甚麼吧。男人對由實子說。   我已經喝很多了,那柳橙汁好了。   男人以眼神暗示直貴。直貴面不改色,將剛才的藥錠在吧檯底下壓碎。店長正在應付其他客人。   喝完柳橙汁之後,要不要再去一家我常去的店?我會送妳回去。   啊,抱歉。我會請直貴送我回去。她有點口齒不清地說。   我還要工作。直貴邊說邊將柳橙汁放在她面前。   那,我等到店打烊。   還要好幾個小時喲。   沒關係,我等就是了。   請妳適可而止,聽見直貴的話,由實子的表情一僵。他盯著她的眼睛繼續說:我覺得很困擾。妳請這位先生送妳回去不就好了嗎?   眼看著她的眼眶變紅,好像要叫出聲來,但是她在張嘴之前,伸手推倒柳橙汁。玻璃杯倒向直貴,叫出聲的人反倒是他。   妳幹甚麼?直貴說話時,由實子已經走出店外。男人追上前去。   喂,直貴。店長皺起眉頭。   對不起。直貴一面道歉,一面開始清理地板。他想起由實子的背影,在心中低喃:我已不是從前的我了。   3   帝都大學商學院企管系一個年級約有一百五十名學生。即使如此,使用校內最大的階梯教室,仍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前排的座位尤其如此,坐在第一排的只有直貴一個人。他心想:換句話說,在自己插班進來之前,第一排沒有人坐。   他自覺有障礙,因為自己是中途插班進來的,老師們不認識自己。他猜想,如果不及早讓老師們認識自己,找工作時會很辛苦。當然,靠近老師聽課還有容易習得知識的好處。   他還認為自己是異類。其他學生一入學就互相認識了,早已各自形成小團體,會用特異的眼光看待二年級插班進來的他,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有人和他說話,但是轉到通學課程將近半年,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同學跟他談得來。   所以就連這一天第四節課下課後,一名學生對他說話時,他也覺得是公事。   對方是一名姓西岡的學生,身材瘦高。皮膚黝黑大概是因為愛好某種運動吧。直貴發現,他的穿著總是經過精心打扮。   可以打擾一下嗎?西岡對直貴說。明明是同年級,但同學對直貴說話總是莫名客氣。   武島,你喜歡聯誼嗎?   聯誼?這個字眼出乎直貴意料之外。稱不上喜歡或討厭,因為我沒參加過。   其實直貴在店裏看過好幾次聯誼活動,但暫且按捺著不說。   星期天有場聯誼,你想不想去?   咦?你是在邀我嗎?   是啊。西岡有些尷尬地點點頭。   為甚麼找我?可以邀的人應該多的是吧?   這個嘛,這是有原因的。   甚麼意思?   西岡打開書包,拿出一個放照片的小檔案夾。他打開檔案夾給直貴看。   直貴記得照片上的情景,那是秋天校慶的一幕。企管系擺了幾個攤位,其中一個賣的是可麗餅。照片上是直貴站在攤位前,一臉百無聊賴地喝著紙杯裝咖啡的身影。當時他心想,校慶期間不來學校也無妨,但距離開店還有時間,乾脆到學校看看打發時間。   我邀請高中時代的女性朋友來參加校慶,那個女生是東都女子大學的學生,我這次拜託她辦聯誼,她答應了,但拒絕青蛙男。   那女生對自己很有自信嘛。   她其實長得不怎麼樣。後來,我問她:那妳要怎樣的男生才行,然後給她看了校慶時拍的照片作為參考。結果她看著照片選了幾個人,其中也包含了你。   她選我?直貴沒有惡意地噗哧一笑,會不會是照片拍得好啊?   我那個朋友記得你。她說她只是瞥見你一眼,覺得你長得很帥,我也說你是個悶騷的人。西岡咧嘴一笑。   悶騷的人啊這肯定是拐個彎在說自己沉默寡言,而且個性陰沉。   怎麼樣?時間上不方便嗎?   這個嘛,直貴稍稍想了一下之後說,我是函授課程轉過來的插班生耶。你告訴對方這件事了嗎?我可不想到時候丟臉。   我沒說,但那種事情沒有關係吧?何況你現在的身分和我們一樣   直貴心想,你真的那麼認為嗎?但是沒有說出口。   怎麼樣?五對五喲。對方都要求我們的是帥哥了,所以我也叫對方要帶漂亮的美眉來。   直貴心想,這真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啊。當初那麼期待的大學生活,現在每天竟然只是重複這種乏善可陳的日子,實在令人有點失望。但他覺得非得從這種生活中獲得些甚麼才行。   好啊,但是我完全不懂如何取悅女生。   放心啦。你只要坐著,配合女孩子們的話題就行了。   或許是因為認為自己還了女性朋友的人情,西岡的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聯誼場地在澀谷的一家餐廳,直貴的穿著和平常去店裏上班沒兩樣。   直貴雖是第一次參加聯誼,但是並不特別緊張。他在店裏看過好幾次別人聯誼,所以知道大概的情況。重點是,他習慣了和年輕女孩子聊天。這點用不著西岡教,只要適度地聽對方說就好了。   直貴到BJ上班之後,漸漸體認到自己似乎具有女性喜愛的外貌和個性。因為隻身前來的女客當中,有不少人會露骨地勾引他。他曾在銀座女公關的勾引之下前往她的住處,也曾被算準打烊時間上門的女客突然強吻過。   然而他深自警戒,不隨便和人深入交往。他心想,如果自己是所謂萬人迷的類型,沒道理不有效利用這項優勢,畢竟目前自己只有這樣武器。而且他認為,這樣武器的威力絕對不小。   五個男生先在餐廳集合,包含西岡在內的其他四人,確實都具有受女性歡迎的外表。   眾人以西岡為主,開始決定各項程序。除了決定座位順序和菜單,甚至還要事先決定對話的流程,令直貴略感驚訝。   武島,今天我們對你說話可以隨便一點嗎?西岡問直貴,否則只有對你說話客客氣氣的,會顯得不自然吧?   沒錯沒錯。其他三人也點頭。直貴見狀心想,他們內心終究還是將自己視為異類吧。   講話隨便或稱兄道弟都行。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四人討論結束時,女生們出現了,男生們起身迎接。   五個女生個個五官秀麗,各有特色。大概是因為這樣,男生之間產生一股像是放下心來般的愉悅氣氛。眾人肯定心想,看來今晚樂趣無窮。   直貴不在乎會出現何種女生,但五人當中,有一名女孩子具有某種觸動他內心深處的特質。那名女孩子一頭披肩黑髮,一身衣服也是從頭黑到腳,一臉對這場活動興趣缺缺的表情。她的柳眉端正,有雙鳳眼,閉著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可說是典型的冰山美人。   不管西岡他們準備了多麼周詳的程序,對話的流程卻完全不如他們所預期。因為西岡的女性朋友講話滔滔不絕,男生們只得配合她的話題。即使如此,聯誼依舊熱鬧非凡,男生們也顯得心滿意足。   一名女孩似乎對直貴有興趣,東拉西扯地找他講話。直貴一直保持有人問問題,就圓融地回答;對方開始說話,就隨聲應和的態度。這比在店裏應付客人輕鬆太多了。   當其他男生找那名女孩子說話時,直貴若無其事地看了那名黑髮女孩一眼,發現對方也看著他。雖然她立刻別開目光,但兩人的視線在那一瞬間,確實在空中交會了。   她名叫中条朝美。自我介紹的內容中,直貴只記得她唸哲學系,不過,這是因為她除此之外沒有多做介紹。即使男生拚命製造話題,女生捧場地炒熱氣氛時,也只有她一臉不感興趣的表情,獨自抽著菸。一旦現場的緊張氣氛解除,各自換位子時,幾個男生為她的美貌所吸引,親暱地對她說話,但她的回應也是冷冷的。認為沒希望而放棄的男生,早早從她面前離開。   直貴不知該如何解釋,中条朝美似乎有一瞬間盯著自己這件事。說不定所有人當中,她只對他感興趣,等著他對自己說話。但是直貴問自己,在這裏和一名女孩變得親密,有甚麼意義呢?如果是隨便玩玩的女朋友,有幾個到店裏的女孩子就可以了。不用把自己的狀況告訴她們,對她們撒謊也不會有問題。直貴並不想要固定的女朋友,一旦太過親密,分手時唯有帶來痛苦。   那場在餐廳的酒宴散會,西岡他們提議去唱KTV續攤。直貴心想,就陪生活安逸的學生們到這裏吧。   我要回去了。他悄悄對西岡說。   咦?是嗎?   大家看起來玩得挺愉快的,我一個人脫隊,大家也不會放在心上,而且我有點累了。   沒有你看上的女孩子嗎?西岡賊賊一笑。   今天免了,讓給大家。   我知道了,那,再見。西岡沒有執拗地慰留。   直貴離開餐廳後與眾人告別,獨自前往澀谷車站。時間還不算太晚,街頭滿是年輕人。他避免撞到人,穿越斑馬線,走進澀谷車站。   當他排隊買票時,感覺到一旁的視線。轉頭一看,原來是中条朝美從隔壁的隊伍看著他。他對她笑,微微舉起手。她沒有露出笑容,只是點頭致意。   她似乎也拒絕了去唱KTV,直貴並不特別意外。   她原先站在售票機前面,直貴若無其事地從身後盯著她。她探了探黑色皮包裏面,沒有買票就突然從售票機前面離開。她後來又不斷檢查皮包裏面,不久抬起頭來,面露困惑的表情。   直貴察覺到發生了甚麼事。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離開隊伍走向她。   怎麼了?   她似乎對他向自己說話感到驚訝,旋即柳眉微蹙地搖搖頭。我好像把錢包忘在剛才的店裏了,我想大概是忘在廁所。   這下糟了,果然不出直貴所料。只好回去拿了。   嗯,希望找得到。   我陪妳去。   啊,沒關係。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她揮揮手。   是嗎?直貴觀察她的表情,看起來她並不討厭他跟著。可是,哎,我陪妳去啦,而且視情況說不定得和西岡他們聯絡。   這樣啊,不好意思。   快走吧。   兩人快步前往餐廳,一路上沒有交談。直貴心想,她現在大概沒心思和自己說話吧。   一到餐廳,她讓他在外面等,自己進去。直貴心想,這下事情麻煩了。假如她找不到錢包,自己也不能丟下她。弄不好的話,說不定還得陪她到警察局備案。   當他心裏思索西岡他們去的KTV在哪裏時,中条朝美從店裏走出來,臉上不再有擔心的表情。   找到了?   嗯,她總算露出了笑容。我好像果然是忘在廁所裏,有人交給了店裏的人。   太好了。   抱歉,還讓你陪我過來。   沒那回事。   兩人再度踏上往澀谷車站的路,然而這次的步伐相當緩慢,而且有了交談。   妳也沒去唱KTV啊?   嗯,總覺得沒那個心情。   妳對今天的聯誼,好像不怎麼感興趣。   我看起來像是那樣嗎?   像啊,我說的有錯嗎?   不,你說的沒錯,我完全不想參加。是因為人數不足,她們拜託我來湊人數,我不得已才來的。畢竟做報告時,她們幫了我好幾次。   原來如此,錢包找到真是太好了。要是錢包再不見,今晚就糟糕透了。   真的是。可是,你也只是適度說說話而已吧?   是啊,我不太喜歡聯誼。   是不是因為會被女朋友罵?   我才沒有女朋友呢。   是嗎?   兩人回到澀谷車站旁,接下來只剩過斑馬線了。直貴這時又猶豫了,直接像一般朋友一樣道別比較省事。如果沒有互相交換電話號碼,也沒有告訴彼此詳細資料的話,日子一久應該就會忘了這個女孩子。   紅綠燈即將由紅轉綠,雖然還沒想清楚,但他開口說:如果妳有時間的話,要不要喝杯茶?   中条朝美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看了手錶一眼,立刻點頭答應。嗯,一個小時左右的話沒問題。   直貴抱著五味雜陳的心情點頭。如果她拒絕的話,自己就能了無遺憾地和她道別,他害怕自己抱持過度的希望。雖然如此,心情仍有些雀躍。   進入咖啡店,直貴和中条朝美分別點了熱咖啡和冰奶茶。   我比大家大一歲。她用吸管啜飲了一口後說。   重考?   不是,留級。因為一年級的時候,我幾乎都沒去上課。   是喔,因為生病嗎?   不是,總覺得不太想去。   她似乎有甚麼隱情,直貴決定不過問。   我和今天那些朋友有點聊不來。   所以妳參加聯誼也高興不起來嗎?   不光是這個原因,我覺得聯誼很無聊。朝美從皮包中拿出香菸和打火機。今天的女孩子當中,有一半的人會抽菸。但是她們在男生面前忍著不抽。   妳有男朋友嗎?   她對著直貴吐煙。男性朋友當然有。   原來如此,難怪   但不算男朋友。她將菸灰抖落在玻璃菸灰缸中。你姓武島嗎?你也是留級生?   直貴面露苦笑。我看起來像嗎?   因為我總覺得你和其他男生不一樣。如果你沒有留級的話,算我說錯話,對不起。   我不是留級生,但我是從函授課程插班進來的。   函授課程?噢她用手指夾著香菸點頭。很罕見。   她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追問這件事。   4   時間一眨眼就過了。臨別時,朝美將寫下行動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直貴。有甚麼事的話,請你跟我聯絡。   會有甚麼事呢?直貴一面心想,一面收下了紙條,並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她。   但我想我非假日的晚上大概都不在。   是喔,因為你說你在六本木的店裏打工嘛。改天我可以去光顧嗎?   可以啊。他從錢包裏拿出店長的名片,背面印有地圖。   那一晚,直貴回到公寓,喝完從店裏偷拿的威士忌後,鑽進被窩,一一回想與中条朝美的對話,在眼底勾勒出她的表情。還想再見到她,這是他真正的心情;但是另一方面,他覺得見了也沒用。她似乎出身良好,還說她家在田園調布【註:東京高級住宅區。】,家境應該相當富裕,和自己門不當戶不對。而且直貴料想得到,要是她父母知道自己的遭遇,大概當下就會反對兩人交往。   直貴告訴自己,別做異想天開的夢!如果胡亂抱持希望,只會蒙受奇恥大辱   接著,他苦笑。我究竟在想甚麼啊?中条朝美肯定不會看上自己的,不能因為她留了手機號碼給自己,就得意忘形!   他祈求一覺醒來,關於她的記憶就會淡去,試圖入睡。   然而對她的記憶,卻沒有如他期待般順利消失,甚至一天比一天更鮮明。幾個對話的片斷,總是在他腦中重複播放。   即使如此,直貴還是不想打電話給她。他有預感如果這麼做的話,會導致甚麼無法挽回的事。一想到她,就感到心裏小鹿亂撞,但是他相信,這股情緒遲早會平靜下來。   聯誼後十天的夜裏,當直貴一如往常地在店裏做吧檯的工作時,進來了一對客人。然而他看見那兩人,心頭一怔,因為女方是中条朝美。   當然,這並非巧合,肯定是她依照那張名片背面畫的地圖,帶他來的。然而她卻沒對直貴說話,只是和同行的男子並肩坐在吧檯的座位,環顧店內。   除非客人向自己開口,否則不准親暱地對客人說話,是店裏的規矩。直貴如同對待其他客人,先遞菜單給兩人。   她點了波本威士忌加蘇打水,男子也以有點隨便的口吻,點了相同的飲料。   男子看起來比直貴年長,套了件深灰色夾克,底下穿著高領衫。或許是經常上美容院,長短適中的髮型無懈可擊。   直貴努力地不看向兩人,但片斷的對話仍無可避免地鑽進耳膜。詳細內容雖然聽不清楚,但應該不是令人起勁的話題。   我說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最好想想接下來的事。直貴聽見了朝美的聲音。   男子含糊不清地回答了甚麼,他說的是我認為得試試看才知道。   我已經有了結論,我不想再拖拖拉拉下去了。   甚麼拖拖拉拉?   像這樣交談有甚麼意義?這樣豈不是在兜圈子嗎?   妳或許已經有了結論,但是我還不能接受。   就算你不能接受,又有甚麼辦法?   喂。朝美對直貴說。他嚇一跳轉頭一看,她將見底的平底玻璃杯往前挪。再來一杯一樣的。   直貴點頭撤下平底玻璃杯,朝美泰然自若。   後來兩人繼續對話。兩人都將聲音壓得極低,直貴聽不見任何一句,然而兩人四周的氣氛依然陰沉。   喝光第二杯波本威士忌加蘇打水時,朝美突然站了起來。別再說了,已經說夠了吧?再說下去也是枉然,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然而她卻將男人的話當作耳邊風,將一萬圓紙鈔放在吧檯上,抱著原本掛在椅背上的大衣,走出店外。男子或許也覺得馬上追上去很窩囊,坐到喝完自己的飲料才離去。   男子離開後沒多久,店內的電話響起。直貴一接起電話,話筒裏傳來朝美的聲音。那傢伙已經回去了嗎?   他剛才回去了。   是喔,那我現在再過去一趟。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不久,朝美回來了。她坐在和剛才相同的地方,對著直貴笑。抱歉啦,感覺很差吧?   那倒是無所謂,妳男朋友沒事嗎?   他應該想不到我又回來了吧。她皺起鼻頭。   你們好像在討論很嚴肅的問題喔?   哼哼。她用鼻子冷笑道。我想你應該察覺到了,我提議分手。   妳果然有男朋友吧?妳之前還說是男性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不當他是我男朋友了。我今天就是要把這件事說清楚。   妳帶他到這裏來,是不是有甚麼用意?   算是吧,以免自己退縮。   退縮?   剛才的他,嘴巴相當厲害吧?如果他動之以情的話,我恐怕會不自覺地被他說服,所以我才會來這裏。這裏有你在啊,我想他一顧慮到你在聽,就不敢亂說話。託你的福,到最後一刻我都沒有改變心意。   分手好嗎?   我總算下定了決心,感覺很痛快。   喝了幾杯雞尾酒後,中条朝美回去了。   自從那一晚之後,她不時會到店裏來。她常和朋友一起,有時也獨自前來,但不再有男人同行。   她是一個豪放大膽,卻又孩子氣到令人傻眼的女人。直貴總覺得和她聊天的過程中,有些沉睡於體內的甚麼被喚醒了。   即使那麼嚴重地警告過自己,直貴還是無法克制被她吸引的心情。而且他也確信,她對自己有好感。   兩人極為自然地開始約會,有一次約會回家的路上,直貴邀請她到自己家。這是他第一次邀女人回家。   兩人在狹窄而空蕩蕩的房內互擁,他向她吐露愛的話語。   5   每到假日,直貴就會和朝美碰面。有時到澀谷購物,有時去遊樂場,還生平第一次去了東京迪士尼樂園。直貴雖然心想不能這樣下去,卻無法停止與朝美交往。在聖誕節,用打工一點一點存下來的錢,買耳環送她,到東京都內的餐廳享用大餐,但終究沒錢住飯店。直貴老實告訴朝美這一點,她笑著說:就算有錢,大概也訂不到房間了。於是提議到直貴家續攤。兩人到便利商店買了蠟燭和便宜的蛋糕,帶回家延續聖誕節的慶祝活動。她躺在他懷中,燭火一晃動,兩人映在牆上的影子也妖冶地搖晃。   直貴,你好像很開心耶。在店裏,頻頻有人向直貴這麼說。不光是店長和其他員工,連熟客都一語道破,可見得他的好心情全寫在臉上。即使被人這麼說,他還是無法恢復以往嚴肅的表情。   過年後,第一次到廟裏參拜,地點是明治神宮。雖然直貴從前老是搞不懂大家為甚麼喜歡特地跑到人潮擁擠的地方,還笑他們是笨蛋,但和朝美在一起,哪怕是人擠人都令他感到開心。朝美穿著長袖和服,直貴第一次和穿著和服的女人走在一起,連牽手也小心翼翼。   情人節時,朝美在打烊前來到店裏。兩人尚未告訴店長他們的關係,但店長似乎隱約察覺到了。   直貴,你今天也打算在這裏過夜嗎?店長悄悄問他。   不,我今天打算回家。   既然這樣,明天再打掃就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讓女朋友等,她怪可憐的。   聽見店長粗聲粗氣地說,直貴只是滿臉燥熱地默默低頭。   和聖誕節一樣,兩人在他家舉行情人節儀式,也就是兩人一起吃朝美做的巧克力蛋糕。他泡了咖啡。   那晚,她第一次邀請直貴到她家。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讓他見見自己的父母。   你不必緊張。因為我這一陣子週末都會出門,他們好像有點擔心。我告訴他們,我和前男友分手了,他們就擔心地問:那妳現在是不是和誰在交往?或許不理會他們就好了,但是每次都被問也很麻煩,而且我覺得如果老是裝聾作啞,實際見面的時候,他們恐怕會對你印象不好。   直貴不太懂朝美的心情。她在家裏感受到的壓力,肯定不像她嘴上說的那麼簡單。在這個節骨眼逞強,反而難以和直貴繼續交往下去,這肯定也是她的心聲。當然,她大概也感覺到父母在擔心,想儘早讓他們放心。直貴從交往過程中,感覺到她的個性是真的會替父母著想。   他處於該來的終究來了的心境。他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這件事來得比想像中更早,但醜媳婦總得見公婆。   但說到是否能夠爽快地點頭答應,卻又另當別論了。他面對吃到一半的巧克力蛋糕,沉默不語。   你果然不願意?朝美盯著他的臉。   他呼地吐出憋在肺部的氣。   我想過,像現在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就像妳說的,妳父母應該很擔心。   那就去見見他們吧。   可是,直貴輕咬嘴唇後說,沒問題嗎?   你在擔心甚麼?   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啊。像我這種一無所有的男人要是去妳家,會不會被趕出來,叫我別做夢了呢?   一無所有是甚麼意思?畢竟你沒有家人又不是你的問題,沒有家也不是你的錯啊。你沒有家人可以依靠,自力更生。不光是這樣,你還唸到大學。誰敢說看不起這樣的人?如果我父母那樣做的話,我反倒會瞧不起他們,並和他們斷絕親子關係。   朝美情緒激動,令直貴面露苦笑。   他們或許不會瞧不起我,但是會不會反對我們交往呢?   所以我問你,為甚麼他們要那樣做呢?   有一句話叫門當戶對吧?父母不是都會在意嗎?   甚麼叫門當戶對?難不成你是指你沒有親人,而我的父母經濟小康嗎?那簡直是無稽之談。我們是否匹配才重要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直貴低下頭。   朝美的父親任職於國內前三大醫療器材廠。位於田園調布的房子從祖父那一代就住到現在,甚至在鎌倉還有一棟房子。他們的生活水準絕對不僅止於經濟小康。   如果你說甚麼都不肯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朝美拿著湯匙在咖啡杯中攪動,發出陶器和金屬碰撞的聲音。   我知道逃避不是辦法。   哎,也難怪你會覺得壓力很大。坦白說,我也覺得心情沉重。我雖然跟父母說過我有男朋友,但是從來沒帶回家過。朝美開始用叉子切碎剩下的蛋糕。   有一件事直貴必須下決定,就是該不該把剛志的事告訴她。之前,直貴搬出對BJ店長的那一套說詞,向她表示自己是獨生子。   一旦說出來,她會做何反應呢?總覺得她會原諒自己撒謊這件事。至於今後的交往會如何?直貴心想,她或許會諒解自己的苦衷。因為凡事直來直往的她,也厭惡別人心存歧視。   然而,直貴心想,就算朝美諒解,她的父母不見得也會理解。不,社會地位越是崇高的人,對女兒交往對象的身世應該越重視。若對方是受刑人的弟弟,而且他哥哥犯的是強盜殺人罪,女方的父母終究不可能同意兩人繼續交往。   朝美或許會說她不在乎。她認為,如果自己離家出走,和父母斷絕親子關係,這件事就能解決。但是直貴不能讓她這麼做。   他深知歧視與偏見對人的威脅,若按目前的狀況,自己絕對無法擁有幸福的人生。他確信要獲得幸福人生,需要某種力量。無論是卓越出眾的天分也好,財力也好,任何力量都行。   中条家有這種財力。放棄中条家的財力,即意謂著朝美也將被迫承受和自己相同的痛苦。   如果要隱瞞剛志的事   直貴心想,就得連朝美一起騙。只對她說真話,拜託她別告訴父母是行不通的。直貴不想讓她成為共犯,不,前提是她應該不會同意這樣做吧。從小嬌生慣養的她,不會知道失去富裕的生活有多麼可怕。   不能說出大哥的事,必須隱瞞一輩子,這種想法逐漸在直貴心裏萌芽、扎根。   6   直貴:   你好嗎?最近都沒收到你的來信,有點擔心,我擅自解釋成你應該是忙於課業和工作,沒空寫信。這樣可以吧?你應該沒生甚麼重病吧?坦白說,哪怕是明信片也好,只要你寄信來,我就放心了。能不能寫信告訴我,你很好呢?總之,待在這裏不太感覺得到時間,而且完全沒有你的音訊,真是令人心慌。   對了,外面的櫻花開了嗎?這裏位在高牆內,種了幾棵櫻花,從工廠的窗戶看得見。上星期櫻花盛開,現在大概漸漸凋謝了吧。   說到櫻花,從前我們母子三人曾到附近的公園賞花,對吧?將前一天晚上的剩菜裝進便當裏,感覺像要去郊遊。我記得那一次裝的是炸蓮藕,因為我們兄弟倆最喜歡炸蓮藕了。說到炸蓮藕,媽媽會先買蓮藕回家,然後下油鍋炸。我們會搶著大口吃,等到晚餐開動時,已經幾乎被我們吃光了。說到我們家的炸天婦羅,就是炸蓮藕和炸芋頭,但媽媽老是吃炸芋頭,因為被我們吃得只剩下炸芋頭,好懷念哪。炸蓮藕真好吃,光是回想,口水就快滴下來了。這裏倒不是沒有菜下飯,但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我岔題了。說到賞花,我記得不是星期六日,而是非假日,是不是我們讀的國小的校慶呢?所以公園裏人並不多,空長椅也挺多的。那一天,媽媽大概是請假吧,我不太記得了,但是那天應該是要工作。   於是我們開始邊吃便當邊賞花,但是我們完全沒在看櫻花。當時你發現裝在瓦楞紙箱的野貓,一心只顧著和貓玩。我們纏著媽媽,說我們想養貓,但是媽媽說不行。直貴哭了,我也大吼大叫,心想:為甚麼不能養這麼可愛的貓呢?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牠。   那隻貓後來不知道怎樣了。要是有人撿走就好了,這樣的話,牠應該還活著吧。   後來想想,當時媽媽也很難受。她雖然想實現我們的願望,但我們家沒有多餘的錢養貓,畢竟炸蓮藕在我們家就算是頂級料理了。即使是好心的人,也不能老是見人就施捨愛心。有許多事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定要捨棄其中一樣的,而人生就是反覆有捨才有得的過程。   我寫了莫名其妙的事。像我這種人沒資格用人生這兩個字,你儘管笑我好了。   我一開始寫的事情,能不能請你稍微放在心上呢?真的只要我很好這一句話就行了,只要你經常將這句話寫在明信片上寄給我就好了。可以的話,最好是印有你最近照片的那種明信片。現在那種明信片應該很容易加工吧?不是還有一種叫做大頭貼,像小貼紙的照片嗎?但是那會不會太費工夫呢?如果會的話,一般明信片就好。總之,你肯寄信給我嗎?我期待你的來信。   我好像暫時還是一個月只能寄一次信,下個月我再寫信給你。你要好好加油喲!   兄 剛志   看完信後,直貴馬上將信紙連信封撕碎,用別張紙包住丟進垃圾桶,然後到洗臉台,檢查自己的服裝儀容。深藍色的夾克,是去年插班進通學課程時,買給自己當作獎賞的。包括夾克底下的格子襯衫和棉褲也是如此。說到好一點的衣服,就只有這幾件,出席正式場合時,直貴總是穿這一身衣服前往,感覺相當舊了。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買新衣服,但是手頭不方便。再說,朝美知道直貴的經濟狀況。他心想,就算今天逞強添購新行頭也於事無補。   既然不能花錢買衣服,就將心思花在髮型和刮鬍子上。昨天對著鏡子,自己試著整理了有點變長的頭髮,直貴自認剪得不錯。鬍子剛才刮過了,他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仔細地刮了。   他拿梳子再次整理髮型,直貴認為,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一旦第一次見面時給人壞印象,之後無論做甚麼,都很難扭轉過來。相反地,如果一開始給人好印象,之後就算做錯了甚麼,別人也多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貴對著鏡子,練習笑容。他想起不知道甚麼時候,曾和寺尾做過同樣的事。寺尾說,直貴在舞台上的表情太過僵硬。   就算自認為在笑,看在別人眼中卻不是如此,若從遠方看就更嚴肅了。要笑到自己覺得是否太誇張了,才算是恰到好處。你看看在迪士尼樂園裏跳舞的那些傢伙的表情,真是令人佩服,虧他們可以露出那麼快樂的表情,卻又不讓人覺得誇張。   直貴和朝美交往之後,才第一次去了迪士尼樂園。他一面想起寺尾的話,一面觀賞盛裝遊行,舞者們的笑容果然很吸引人。   不可以垮著一張臉,直貴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長久以來,特別是發生剛志的事情之後,令他吃足了苦頭,陰沉的表情猶如鐵鏽般黏在臉上。然而這麼一來,很難博得別人的好感。在酒吧陪女孩子時還好,她們會說直貴的表情很酷,或說他是憂鬱小生。但那是場所的緣故,再加上對方是女孩子,那種表情才吃得開。可是今天要見面的人,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人。   貼在鏡子角落的大頭貼映入眼簾,直貴和朝美臉貼著臉,對著鏡頭比出勝利姿勢。那是他們在橫濱約會時拍的。   直貴想起了剛才看過的剛志來信,哥哥是從哪裏知道大頭貼這個字眼呢?或許是監獄裏能看的雜誌上,提到了那種東西吧。   直貴完全沒回信,連過年也沒去看哥哥。哥哥上個月的來信中,問到直貴是否能夠升上三年級,但直貴連這個問題也沒回覆。   因為強盜殺人犯的弟弟認為,哥哥大可少寄點信來。為何他沒有察覺,弟弟之所以沒回信,是想要疏遠他的證據。為甚麼剛志不懂,自己寫的信對弟弟而言,是將他束縛在不祥過去的枷鎖。   說甚麼炸蓮藕?他還真悠哉啊!而且還試圖美化往事。直貴也記得賞花及那隻野貓的事。隔天去公園一看,那隻貓已經死在箱中了。當時剛志應該也在場,難道他忘了那件事嗎?   但是,大哥說的沒錯,直貴對著鏡中的自己說。有許多事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定要捨棄其中一樣的,而人生就是反覆有捨才有得的過程。   所以我捨棄了大哥。我原本就沒有大哥,我從呱呱墜地時起,就一直是一個人。今後亦將如此。   門鈴響起。直貴看了手錶一眼,到了約定的時間。   打開門一看,朝美滿臉笑容地站在眼前。準備好了嗎?   一切搞定!直貴豎起大拇指。   直貴也知道田園調布這個地方,似乎住著許多代代相傳的有錢人,然而親身前往倒是頭一遭。在朝美的帶領之下,他發現街頭的氣氛很不一樣,不光是四周綠意盎然的緣故,感覺像是富豪人家排除外來的不純空氣,而形成的街頭。時間的流逝彷彿也慢了下來。   朝美家四周的圍牆貼有灰色磁磚,還種植樹叢,從門前只能看見西式的屋頂和二樓的凸窗。然而造訪有庭院的房屋,對直貴而言就是全新的經驗。   一走進玄關,朝美對著屋內喊道:我回來了。不久傳來穿著拖鞋的腳步聲,一名個頭嬌小的中年婦女出來應門。她身穿淡紫色針織衫,外面套了件同色的毛衣。臉上的妝化得一絲不苟,頭髮也梳整過,但身上仍穿著圍裙。直貴心想,有錢人家的家庭主婦大概連在家裏也是這副打扮吧。   我按照約定帶他來了,這位是武島直貴先生。   敝姓武島。他低頭說道。   而這位是我母親,中条京子女士。   妳這孩子在胡說甚麼?京子面露苦笑地看著直貴。總算見到我女兒的男朋友了。來,請進。   打擾了。直貴脫鞋。自己的運動鞋放在豪華的玄關,顯得非常寒酸。他心想,得買雙新鞋才行。   爸爸呢?   他在家呀,他正在院子裏練習高爾夫。   聽著她們母女的對話,直貴心裏很緊張。如果可以,他不想和她父親長時間面對面。   別拘束,朝美似乎察覺到他的樣子,對他咬耳朵。敵人也很緊張喲。說甚麼練習高爾夫,一定是他害羞躲起來了。   是這樣就好了。   客廳約有十坪大小,沒看見餐廳,餐廳應該在別的地方吧。客廳中央有一張巨大的大理石茶几,三面排列著皮沙發。直貴在朝美的催請之下,坐在正中央的沙發上。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鋪著草皮的庭院,耳邊傳來低沉的鏘、鏘聲。看不見朝美的父親,但他似乎正將高爾夫球打進球網。   朝美的母親端著托盤,將裝了紅茶的杯子和餅乾放在他倆面前。直貴看見杯子有三個,心想:看來她似乎也打算坐下來。   她母親果然坐在他倆對面,問了一堆問題。內容包括大學和打工的事,乍看之下毫無章法,想到甚麼問甚麼,但恐怕並非如此。她母親和藹可親地對著自己笑,直貴差點鬆懈下來,但是他要自己別忘了,這一個個問題都會被當作分析自己的材料。   直貴,你要不要去我房間?朝美問他。她或許是不忍心讓直貴繼續接受母親的盤問。   哎呀,妳房間有好好整理過嗎?她母親隨即插嘴道。   我打掃好了啦。   待在這裏有甚麼關係。如果嫌我這個電燈泡,我去那邊就是了。京子顯然不願讓兩人進房間。   在這裏的話,直貴沒辦法放輕鬆吧?來,我們走吧。朝美起身拉直貴的手臂。是嗎?他邊說邊站起來。得救了,他內心鬆了一口氣。   朝美的房間在二樓,是一間窗戶面南的四坪大西式房間,家具和窗簾都是以藍色為基調精心挑選過的,連床單也是淡藍色。   直貴坐在低腳沙發上,吁了一口氣。   緊張嗎?   那當然。   抱歉啦。再怎麼說,我媽也問太多了。居然連大學成績都想從你口中問出來。   妳母親大概怕獨生女被怪人纏住,非常擔心妳吧。   就算是這樣,也太失禮了。那個人老是這樣,可以臉上掛著笑容刁難人。   我是不覺得她在刁難我,但不曉得她對我的印象如何。   我想是不差,你不用那麼擔心。反正和你交往的人是我,不是我媽。   我是擔心要是她對我的印象太差,說不定會反對我們交往。   不可能的。如果她真的說那種蠢話,我會和那種笨父母斷絕親子關係,你放心好了。   直貴面露苦笑。他在心裏自言自語,如果能夠輕易和家人斷絕關係,自己就不會活得這麼辛苦了。   當直貴在看朝美的相簿時,耳邊傳來敲門聲。房門在朝美應門前打開,她母親探進頭來。   晚餐準備好了。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有敲門是很好,但是在我應門之前別開門。朝美抗議道。然而她母親似乎並不打算放在心上。好好好敷衍地回應,門也沒帶上就離去了。   朝美歎著氣起身,先關上門,然後說:我父母不喜歡女兒捍衛自己的隱私權,他們真是奇怪。   不曉得,我不太瞭解。妳在他們的庇護下生活,或許他們這麼做是天經地義吧。   我覺得乾脆沒有父母還比較好,話一說完,她瞄了直貴一眼,低下頭說:啊,抱歉。   妳不用在意,我也經常覺得沒有父母比較輕鬆。他將手搭在朝美肩上。下樓吧,拖拖拉拉的話,妳媽又要上來了。   一到餐廳,看見朝美的父親將一頭好看的銀髮全往後梳,正坐在大茶几的一端看報紙。即使直貴他們進去,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儼然在說:你該先打招呼。   呃,爸爸。朝美對他說。   甚麼事?她父親應道,然而目光依然對著報紙。   他是我昨天說的武島先生,武島直貴先生。   敝姓武島,請多指教。他站著鞠躬。   她父親總算放下報紙,摘下老花眼鏡,但還是沒有正眼看直貴,用指尖按摩眼角。   爸爸。朝美又叫了他一聲。   嗯,我知道。她父親看著直貴。我女兒好像承蒙你照顧了?   哪裏,說不上是照顧直貴別開視線。   聽說你是帝都大學三年級學生?   是的。   朝美,妳之前說甚麼?甚麼函授課程怎樣又怎樣的。   我之前的學籍在函授教育部,二年級的時候轉到通學課程。直貴說。   她父親哼地嗤之以鼻。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哎呀,那算不了甚麼。   朝美,她父親看著女兒。妳受到他甚麼影響?   她眨眨眼,盯著父親。影響?   妳受他很多影響,對吧?像是閱讀的興趣變了,或是認識了新的世界。我在問這個。   朝美緊張地看了直貴一眼,然後又將視線拉回父親身上。   那種事情,沒辦法用一句話說清楚。但是我想,我是受到他許多影響。   妳只要舉其中一、兩樣就行了。妳又不是小孩子了,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吧?   朝美咬著嘴唇,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口說:我從直貴堅強的生活方式中學到了很多。他沒有半個親人,但還是唸大學,我覺得這很不簡單。換作我絕對辦不到。看到他,讓我深感自己應該更努力,他給了我那種,該怎麼說呢,像是能量的東西。   當她說話時,她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直貴。直貴渾身不自在,用手摸摸脖子旁邊。   能量啊,真抽象。   因為   唉,好了。那我來問你好了。朝美的父親對直貴說,你怎麼樣?你受到朝美甚麼影響呢?   來了,直貴心想。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中条先生原本就是衝著自己來的。他端正站姿。   和朝美說話的時候,他舔舔嘴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門就會輕易地開啟。我至今只知道社會底層的事,我希望今後能夠力爭上游,但那對我而言,就像是進入陌生的原始叢林。她對我而言是一幅圖畫,也是一張地圖。   簡單來說,和朝美交往,讓你得以一窺有錢人的生活,是嗎?   爸爸!   直貴笑著安撫她,然後再度看著中条先生。我指的是精神層面,當然也包含了物質層面。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變成有錢人,所以我對於成功的人過著何種生活很感興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對方不見得一定要是朝美。   她父親沉默不語。直貴心想,這個回答雖然得不到滿分,至少也能得到及格分數吧。朝美也露出稍微放心的表情。   來來來,你們在聊甚麼複雜的話題?我們吃飯吧。京子推著餐車過來。   放在茶几上的是四個松花堂便當,配上清湯,似乎是在附近的外送餐館訂的。直貴一心以為她母親肯定會親自下廚,因而略感困惑。   為甚麼今天吃便當呢?朝美問,她似乎也不知情。   我沒時間去買菜呀。人家客人專程到我們家裏來,總不能把冰箱裏剩的菜隨便煮一煮端上桌吧?   我明明事先告訴過妳今天的事了   這家店的魚很好吃喲,我們家經常訂這家店的菜。京子對著直貴微笑。來,請不要客氣。   我要開動了。直貴低著頭拿起免洗筷。   這八成是一家高級餐廳。便當裏的菜肴樣樣堪稱山珍海味,有不少是直貴生平第一次吃到的。然而他猜想,如果朝美的男朋友不是像自己這種窮學生,這位母親應該會親手做羹湯。她判斷直貴並不是需要特地做菜的對象。簡單來說,她認為今天的會見毋須誠意,只要用錢打發就好了。   唯有她母親格外呱噪地對直貴說話,但整體而言,這頓飯的對話很少。她父親心情不悅地動著筷子,不時以啤酒將食物灌入喉嚨。   直貴大二的成績非常優異,連續拿到獎學金,而且深受教授喜愛,現在就問他有沒有意願唸研究所。   朝美拚命強調直貴的好,但她父親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頭。看在直貴眼中,他彷彿早已決定,絕對不會佩服那種事情。她母親表面上發出感歎聲,但有點像在演戲。   玄關的門鈴響起,是在這頓食之無味的晚餐結束時。京子走到對講機前,以開朗的語氣說了甚麼,旋即走回來。   老公,孝文來了。她對丈夫說。   噢,這樣啊。請他進來。中条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柔和了幾分。   嗯,那當然。說完,她母親就離開了。   為甚麼孝文會來?朝美看著父親。   我有事找他來的。我們有公事要談,這有甚麼辦法。   但為甚麼偏偏選在這種日子?而且今天是星期天耶。   說話聲逐漸靠近,京子走了進來。她身後緊跟著一名個頭矮小,但體格健壯的男子,年約二十五、六歲,身穿深藍色襯衫,領帶也打得完美無缺。   啊,有客人在啊?他發現直貴,採取立正站好的姿勢。   哎呀,沒關係、沒關係,他是朝美的朋友。而且我們已經吃完飯了。   我到隔壁房間等吧?   我都說沒關係了,反正你坐下。喂,京子,也拿杯子給孝文。   中条太太應了聲是,消失在廚房。名叫孝文的年輕人臉上稍露猶豫的神色後,在中条先生的勸請之下,坐在他身旁,然後,不好意思地交替看著朝美和直貴。   呃,伯父說這位是朝美的朋友,是社團朋友還是   是男朋友。朝美宣佈似地說。   敝姓武島。直貴一面用眼角餘光捕捉她父親的苦瓜臉,一面低下頭。   是喔,朝美的男朋友啊。這樣啊。孝文稍微睜大眼睛,將身體向後仰。朝美,妳真有兩下子。   對吧?   所以來向妳父母打招呼啊?原來如此。那我真是來錯時間了。孝文嘻皮笑臉地說。然而他藏在眼底不懷好意的光芒,和他臉頰微妙地抽搐,直貴都看在眼底。   他是我表哥。朝美對直貴說,我姑姑的兒子。   我叫嘉島孝文。說完他遞出名片,名片上印著嘉島孝文四個鉛字。他和朝美的父親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在公司裏似乎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京子用托盤端著玻璃杯、新的啤酒和下酒菜回來。孝文將玻璃杯拿在手中的同時,中条先生拿起啤酒瓶,直貴看著他替孝文斟啤酒。   舊金山怎麼樣?中条先生問孝文。   是個好地方喲,我只待了一個月,不過還是把握機會四處走走。   你該不是用公司的錢到處玩吧?中条先生咧嘴一笑。   這個嘛,一點點啦。   你這傢伙。   中条先生的心情之好,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然而直貴發現,他也是在演戲。直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被當成了甚麼。   你是,武島是嗎?你唸哪所大學?孝文問他。   帝都大學商學院。直貴回答,孝文用鼻子冷哼兩聲,點了點頭。   挺不錯的大學嘛,真了不起。   孝文一副還算不錯,但稱不上頂尖大學的口吻。直貴決定不問孝文畢業於哪所大學,他唸的肯定是比帝都大學略勝一籌的學校。   朝美和之前一樣,激動地訴說直貴是怎麼考上現在的大學。然而孝文卻只是一副興趣缺缺的表情,是喔、是喔隨聲附和,一臉半工半讀又怎樣?值得那麼驕傲嗎?的表情。   你唸企管系,將來的目標是成為企業家嗎?   不,我完全沒那個打算。   完全?真是沒企圖心啊。孝文看了身旁的中条先生一眼。我可不想一輩子受雇於人,不過不方便在常務董事面前這麼說就是了。   中条先生晃動肩膀,呵、呵地笑了。   我倒是拭目以待,看你能夠闖出怎麼樣的一番事業。不過,唉,男人就是要有這點氣魄才像樣。   但光用說的,你愛怎麼說都行。朝美予以反擊。   十年後妳就知道我是不是只會耍嘴皮子了。孝文對她咧嘴一笑,或許是打算顯示自己有十足把握。   你打算到怎樣的地方上班呢?中条先生問直貴。   我還沒有具體想過。   還沒想過?你還真悠哉啊。   但是直貴才剛升上大三。   我從大三就開始調查公司了。孝文用手捏下酒菜,喝下啤酒。真好吃,舅媽做的菜總是好吃得令人感動。   那還用說。別人送我頂級螃蟹,我用那個做的。京子露出高興的神情。   只有孝文面前放了一盤下酒菜,京子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不想給直貴吃。   話是這麼說,但孝文最後還不是進了爸爸的公司?   那是最後。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綜合各種條件、待遇、未來發展性,還有自己的理想,選擇了目前的公司。   然後碰巧進了我們公司,對吧?中条先生替他幫腔。   就是這麼回事。孝文點頭。   如果和別人做相同的事,就只能變成和別人相同等級的人。這是錯的。中条先生看著直貴說,唉,我們對這種事不該多嘴。就連我們公司裏面,當個上班族得過且過的人也多的是。   直貴對未來也不是完全沒打算,對吧?   朝美鼓勵直貴發言,但直貴決定沉默。因為他認為,在這個場合說甚麼都沒用。他瞭解自己今天被找來這裏的原因了。   已經這麼晚啦?中条先生看了牆上的時鐘一眼。   直貴也知道這句話意謂著甚麼。他看了朝美一眼,說:那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她沒有留他,只是一臉歉然地說了句是喔。她肯定察覺到了他內心的感受。   我送你到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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