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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東野圭吾 19774 2023-02-05
  1   直貴:   你好嗎?   都已經九月了,每天還是很熱。身體還好嗎?你說工作大多在戶外,烈日當頭應該不好受吧?我不知道回收工作要做些甚麼,但不管怎樣,你要加油。   我現在在做金屬雕刻,要做各式各樣的東西。有時候是某種看板,有時候是動物造型的擺飾。我的手指不太靈巧,但是不打緊。因為機械會處理困難的部份,我們只要善加利用那台機械就好了。許多瑣事要記很辛苦,但是工作順利時心裏很痛快。   我本來想將最近做的傑作拍下來寄給你,但是獄裏不許這麼做,所以也想畫圖給你,但是規定這張信紙上只能寫字。想畫圖的時候,得事先申請,但是很麻煩,所以我決定放棄。仔細想想,我也不擅長作畫,一定無法好好傳達我的想法。

  對了,最近住進我們混居房的大叔在信上畫圖,被警告了。不過,他告訴獄警畫圖的理由,結果得到了允許。理由是那個大叔寄信的對象是自己的女兒,他想送一張熊的圖給她當生日禮物。他說,因為我們沒辦法替外面的家人做甚麼,所以至少送幅畫給她。那個大叔一住進這裏,就買了粉彩筆,大概相當喜歡畫圖吧。監獄裏的人也不全是牛鬼蛇神,所以熊的圖才會得到許可。但是獄警提醒他,這次是特例。   我們平常一個月只能寄一次信,但是收信次數沒有上限,同房的人當中,有人收到好多封。有人剛結婚就被逮捕了,只要他老婆一寄信來,他就會整天笑嘻嘻的。不止是他,只要誰收到女人的信,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他們會反覆讀信,每重看一次內容,就會露出幸福的表情,然後說:希望早點重見天日。我想,留下另一半進來服刑的人很痛苦。還有人整天擔心老婆會給他戴綠帽。如果那麼擔心的話,一開始別做壞事就好了。唉,不過我也沒資格說這種話。總之,我覺得自己光是不用擔這種心就該偷笑了。

  啊,你前一陣子的來信中提到,有個奇怪的女孩找你說話,對吧?她會不會是喜歡你呢?你寫到她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但是別這麼說嘛,和她約一次會怎麼樣呢?   我好像寫了很奇怪的話。對了,你替我到緒方女士的墳上祭拜了嗎?我蠻在意這件事的。   我下個月再寫信給你,再見。   兄 剛志   直貴拿著放在宿舍信箱的信,到餐廳邊吃套餐邊看。較難的字用得比以前多了許多。直貴想起哥哥不知道在第幾封信上,提到他最近開始查字典。文筆也大幅進步。大概是幾次寫下來,漸漸習慣了吧。看到這種情形,直貴心想,剛志之前功課不好會不會純粹是個誤會,會不會只是他沒開竅罷了。   內容提到女人這一點,令直貴感到意外,因為剛志第一次提起女人。但是二十三歲的剛志不可能對女人不感興趣,直貴體認到這件事,也覺得震驚。

  信上的奇怪的女孩子,指的是經常一起搭公車的女孩子。直貴對她視若無睹,但是上個月,她終於和直貴攀談。地點不是公車上,而是工廠的餐廳裏。   這個,你要不要吃?身旁突然冒出一個聲音。直貴以為那是對別人說的,繼續動手吃咖哩飯。接著有人從旁邊遞來一個保鮮盒,他驚訝地轉頭一看,經常在公車上遇見的面孔就在眼前。   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她低著頭輕輕推了保鮮盒一下。盒內裝著削了皮,切得漂漂亮亮的蘋果。   咦?我可以吃嗎?   她默默點頭,臉上微微泛紅。   直貴用手帕擦手,然後抓了一塊蘋果。一放進口中,帶點鹽的鹹味,咬下後滿嘴香甜。   好吃。他老實地說出感想。   你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對吧?她說起話來,帶著關西腔的重音。

  嗯,我是寶回收這家公司的員工。   是喔,我是幫浦製造一課第三組的組員。   喔。直貴適度地出聲應和。反正她說隸屬哪個單位,他也聽不懂。   我們總是搭同一班公車耶。   啊,是嗎?直貴假裝沒發現。   你幾歲?   我?剛滿十九。   這樣的話,你今年高中畢業?和我一樣。她似乎對這件事感到高興,眯起眼睛。她的胸口別著名牌,上面寫著白石。   後來,她還問到直貴住的宿舍,他把話含在嘴裏回答。她長得並不難看,但是容貌不至於美到讓人想積極搭訕,反倒是覺得麻煩的心情比較強烈。   他趁鈴聲響起站了起來,說:謝謝妳請我吃蘋果。   嗯,再見。說完,她面露微笑,直貴也回以笑容。

  然而,直貴隔天起改搭別輛公車。他並不討厭或喜歡她,但是一定會在車上遇見熟人卻令他感到莫名的鬱悶。在工廠時,他也極力錯開去餐廳的時間。結果從那次之後,他就沒有和她再說過話。   直貴將這件事寫在寄給剛志的信上,他看完哥哥的來信,反省自己或許做了一件粗心大意的事。現在的剛志連接觸女人的機會都沒有,這種內容不該寫給哥哥看。剛志八成對弟弟羨慕得要命吧,但也或許會恨他,不懂得體察別人的心情。   就直貴所知,剛志好像沒有交過女朋友。他應該沒有機會遇見女孩子,就算有心儀的對象,基於必須扶養弟弟的責任感,他肯定會忍住不向對方告白。   直貴高中一年級時,曾在學校因身體不適而早退。他像平常一樣打開公寓的門鎖,打開大門,結果看見剛志慌慌張張地衝進廁所。他的褲子脫下來扔在地上,褲子旁邊有一本像是撿來的色情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令人臉紅心跳。

  你別突然跑回來嘛!哥哥身穿一條內褲從廁所出來,嘿嘿嘿地竊笑。   抱歉、抱歉。弟弟道歉。要我出去一下嗎?   免了,真是的。   已經解決了嗎?   吵死人了。   兩人相視而笑。   剛志肯定是個處男,搞不好連接吻的經驗都沒有。   這份童貞今後還要維持十五年。   一想到這點,直貴又感到心痛。   2   回到住處,屋內很吵雜。直貴偏著頭打開門,脫鞋的地方並排著沒見過的鞋子。每一雙都破破舊舊的。   三坪大和室的紙拉門敞開,可以看見裏面一名男子盤腿而坐,臉上掛著笑容,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那間房間這個月搬來一名年輕男子。說他年輕,但是應該比直貴年長不少。他將頭髮染成咖啡色,身材瘦高,直貴只知道他姓倉田。

  直貴想進自己房間,倉田對他說聲嗨。回頭一看,倉田轉過臉來。我正在和朋友喝酒,你要不要陪我們喝一杯?   我未成年,不能喝酒。   直貴一說,倉田噗哧笑了出來,房間裏也發出笑聲。   我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會遵守那種規定,這小子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聽到他出言奚落,直貴心裏頭覺得不是滋味,打開房門。   等等,倉田又對直貴說,住在用一個屋簷下就是有緣,陪我們喝一杯嘛。有人在旁邊吵,你也覺得很困擾吧?既然這樣,大家一起吵吵鬧鬧不是比較有趣嗎?   直貴很想對他說:你既然知道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就給我安靜!但是今後每天還得和這個男人相處,直貴不想讓彼此的關係變僵。   那我就喝一點。

  倉田房裏有三張陌生的臉孔,他們全部都是短期員工,說是在宿舍認識倉田的。他們手裏各自拿著罐裝啤酒或酒杯,正中央放著點心和下酒菜。   當然,直貴也不是從沒喝過酒。剛志領薪水之後,兩兄弟經常舉杯慶祝。然而,自從剛志被逮捕以後,直貴就滴酒不沾。睽違已久的啤酒入喉,滋味令舌頭麻了一下。   反正大家萍水相逢,在這裏的期間要和睦相處。雖然說是短期員工,也不用感到自卑,不必向正式員工那些傢伙鞠躬哈腰,我們自己團結一致就好了。隨著醉意漸增,倉田的氣燄也益發高漲。   嗯,仔細想想還挺輕鬆愉快的呢。雖然和出人頭地無緣,但是也不用背負責任。每次出現瑕疵品,他們員工就一臉鐵青,對我們來說卻是休息的好時機。管他生產線停多久,我們只要時間一過就有錢領。其中一人附和倉田的話。

  就是這樣啊,只要安然做完工作期就好了。之後就算要揍看不順眼的傢伙,也是我們的自由。   倉田這麼一說,其他三人也笑了。所有人都醉得口齒不清。   小哥你也多喝一點嘛。黃湯下肚,然後把肚子裏的牢騷一吐為快。直貴身旁的男人硬是塞了一個酒杯給他,倒進日本酒。直貴無奈地喝了一口,那是酒精濃度很高的烈酒。   他不是短期員工喲。倉田說,他是承包的廢鐵業者。   是喔,原來如此。你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嗎?在高中成績吊車尾嗎?說完,那名男子嘿嘿嘿地訕笑。   直貴站起身來。那,我差不多該睡了。   他不理會搞甚麼嘛,真難相處耶的聲音,打算離開房間。   喔,這是甚麼?女人寫的情書嗎?

  直貴探了探口袋,發現剛志的來信不見了。   身旁的男人撿起那封信,直貴一語不發地搶回來。   有甚麼關係嘛,用不著害臊啊。這是件幸福的事。倉田歪著嘴角笑。   是我大哥寄來的信。   大哥?少唬爛了!我也有弟弟,但我從來不會想寫信給他。   我沒有唬爛。   那給我看啊,我不會看內容。倉田伸出手。   直貴思索片刻之後問道:你真的不會看內容?   不會看啦,我才不會撒那種無聊的謊。   直貴歎了一口氣,然後遞出信。倉田馬上看了信封背面。   喔,寄信人是男人的名字。   廢話,信是我大哥寄來的,寄信人當然是男人的名字。   倉田的表情微微一變,笑容瞬間消失。   看夠了吧?直貴拿回信,想要離開房間。   這時,倉田說:他做了甚麼?   咦?   你大哥啊,他做了甚麼被逮捕?他被關了,對吧?倉田揚揚下巴,指著直貴手邊。   其他三人臉色為之一變。   直貴不回答,倉田接著說:那個地址是千葉的監獄。我以前也收過裏面囚犯的來信,所以知道。我問你,他做了甚麼?殺了人嗎?   做了甚麼又怎樣?反正跟你無關。   你回答我又不會少一塊肉。還是說,他犯了很不名譽的罪呢?   像是強暴婦女之類的。倉田身旁的男人說,忍俊不住地笑出來,然後由手摀住嘴角。   倉田瞪了那男人一眼,然後又抬頭看著直貴。他做了甚麼?   直貴深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子,然後將氣吐出。強盜殺人。   笑容頓時從倉田身旁的男人臉上消失,連倉田也吃了一驚,一時之間開不了口。   這樣啊,這罪可不輕啊。無期徒刑嗎?   十五年。   是喔。那是法官念在他是初犯,所以酌予減刑吧。   我大哥沒有殺人的意圖。他原本打算偷到錢之後,就要馬上離開。   但是卻被對方家裏的人發現,你大哥凶性大發殺了對方,對吧?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老太太在房間裏睡覺,我大哥因為身體不好,沒辦法馬上逃走,想阻止老太太報警,一時失手就直貴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他覺得對他們說這些根本沒用。   真笨。倉田嘟囔了一句。   你說甚麼?   我說他真笨。如果有種幹強盜,潛入對方家之後,第一件事先確認有沒有人在家就好了。老太太在睡覺,對吧?既然這樣,先幹掉她不就得了。這麼一來,應該就能不慌不忙地找值錢的東西,再從從容容地逃走了。   我不是說了,我大哥沒有殺人的意圖嗎?   但結果還是殺了人,不是嗎?如果沒有殺人的意圖,趕緊逃走就好了。就算被逮捕,也不會被判得太重。如果有殺人的意圖,一開始就要下定決心,先動手殺人。他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倉田的最後一句話,令直貴全身陡然燃起熊熊怒火。   你說誰?   你大哥啊。我說,他是不是這裏有問題啊。   倉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袋瓜。直貴見狀,整個人撲上前去。   3   隔天,直貴沒有去上班。公司來電聯絡,要他到町田的辦公室一趟。辦公室位於一棟三層樓高的矮舊建築物二樓。話雖如此,辦公室裏只有社長福本,和一名戴著高度數眼鏡的中年女性行政人員。   直貴知道公司找他過去的原因。大概是在宿舍裏和倉田打架的事情傳進了社長耳裏。如果兩人只是互毆還好,糟的是打破了玻璃窗。住在樓下房間的人向舍監舉發,引起了軒然大波。   福本沒有過問打架的原委。他看著直貴,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下次再犯就回家吃自己。   我已經向東西汽車福祉課的人道過歉了,修玻璃的費用從你的薪水裏扣。這樣可以吧?   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直貴低頭致歉。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打得很激烈吧?你照鏡子看過自己的臉嗎?   對不起。   今天早上照鏡子之前,直貴就知道自己左半邊臉腫了,嘴巴好像也破了,其實他連說話都懶得說。   福本靠在椅背上,抬頭看直貴的臉。喂,武島,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直貴不懂社長所指為何,默默地看著他。   你一直在我們這種小公司工作,永遠也不能出人頭地。這句話不該由我來說,但是這份工作不適合年輕小伙子。   可是,沒有其他地方肯雇用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繼續像現在這樣過日子,也不會有前途。我們公司啊,是無處可去,沒有未來的人聚集的地方。像和你一起收集廢鐵的立野啊,他原本是在地方巡迴演出的演歌歌手,聽說還出過唱片。但是紅不了,結果變成那副德性。如果他年輕時下定決心好好幹,應該會有許多出路吧。但是,唉,算了,別提他了。他會有今天,是他不顧現實,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換來的下場。但是你的人生才要開始,老待在我們這種公司裏,受那些胸無大志的人影響怎麼成?你說是不是?   沒想到福本會說這種話,直貴感到意外。自從經由梅村老師介紹認識他以來,直貴甚至沒有和他好好說過話。   面對福本的問題,直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現在一心只想著如何活下去,壓根兒無暇思考其他的事。   福本見他不回答,揮揮手像是在趕蒼蠅地說:唉,算了。你仔細想一想,今天不用去上班了。不過,給我在宿舍裏反省!聽到沒有?   是,對不起。直貴再次低頭致歉,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回宿舍的路上,直貴回想福本的話。感覺他指出了自己高中畢業之後,一直盤旋在心中的事。直貴自己也不認為過一天算一天是長久之計。事實上,每當他看見和自己同齡的年輕人在工廠工作的身影,總會感到著急。但是他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改善目前的狀況。   回到宿舍,玄關脫鞋的地方放著倉田的鞋;他平常穿去工作的鞋子。他今天似乎也請假,或者,說不定是公司命令他休假。   直貴不想遇見他,於是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心想,上廁所時得小心。   當他心裏想著這件事時,聽見了倉田的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有人敲了敲直貴的房門。   嗨,是我啦。   直貴動作有點僵硬地將門打開二十公分左右。眼睛貼著OK繃的倉田,揚起下巴站著。   幹嘛?   倉田臉轉向一旁,從鼻孔用力呼氣。別一臉鬱卒嘛,我又不是要跟你翻舊帳。   那有甚麼事?   你以前數學如何?   數學?甚麼如何?   成績啊,拿手嗎?還是看到就頭痛?   這直貴偏著頭。因為對方突然提出南轅北轍的話題,而感到不知所措。是不至於看到就頭痛,而且我原本打算唸理科大學。   是喔。從倉田的臉頰形狀,看得出他的舌頭在嘴裏動,似乎在打甚麼鬼主意。   那又怎麼樣?   噢,沒甚麼。倉田用指尖搔了搔長出鬍子的下巴。你有沒有時間?   時間?倒不是沒有   既然這樣,你能不能到我房間?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甚麼事情?   你來了就知道。   直貴稍微想了一下。往後還得和倉田一起住一陣子,直貴想早點化解彼此心中的芥蒂。倉田心裏大概也是這麼想,所以才來敲門的吧。感覺不像打甚麼壞主意。   好。直貴大大地打開房門,走出房間。   當然,倉田房裏的玻璃窗還是破的,他以瓦楞紙箱暫時修補。直貴猶豫要不要向他道歉,但是說不出口。   更加吸引直貴目光的是放在矮桌上的物品;幾本高中參考書和攤開的筆記本,還有文具。   直貴一看倉田,他害臊地皺起眉頭。活到這把年紀,我實在不想做這種事情。   他坐在矮桌前,直貴也盤腿坐在他對面。   你在唸補校嗎?   聽見直貴的問題,倉田晃動身體笑道:我哪有閒工夫做那種事,如果現在去唸高中,還得再花三年多。這麼一來,我就三十多歲了耶。   那   大檢啦,你知道吧?   嗯。直貴點點頭。他當然知道,大檢指的是大學入學資格檢定。即使是高中沒畢業的人,只要通過那項檢定,就能考大學。   倉田指著練習冊中的一道題目。我卡在這個問題。看完解答,我還是不懂。   直貴看了那道題目;是三角函數的問題。總覺得唸這種東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直貴立刻知道要如何解題。   怎麼樣?   嗯,我大概會。   他借用自動筆,將答案寫進倉田的筆記本。直貴擅長數學,像這樣解題,令他感到懷念。發現沒有忘記過去所學,也令他感到開心。   好厲害喔,答對了耶。倉田比對練習冊後面的解答,發出感歎。   太好了,直貴鬆了一口氣。你沒有唸高中嗎?   我高中的時候毆打班導,結果被退學了。   為甚麼現在想考大學?   那種事情不重要,倒是這裏教我一下。   直貴移到倉田旁邊,說明解題方法。直貴說的內容並不特別困難,但倉田卻像是有了新發現般,連續說了好幾次你真厲害。   像這樣解了幾道題目後,倉田說要休息一下,開始抽菸。直貴唰唰地翻閱丟在一旁的男性週刊雜誌。   天氣真好。倉田吐著煙,視線望向窗外。不知道有幾年不曾在非假日的白天這麼悠閒了。之前一有空就打工,在別人工作的時候休息,感覺真好耶。不過話是這麼說,我不想再發生像這次的事了。   聽見這句話,直貴也笑了。   倉田將變短的香菸在菸灰缸中捻熄。我有小孩。   咦?   我有孩子,當然,也有老婆。不過光靠打工或臨時工,是養不活他們的。   所以你想考大學   依我的年紀,就算接下來大學畢業,也進不了大公司上班,但是我想至少會比現在好一點。   原來是這樣。   我啊,老是在繞遠路。如果當時沒有毆打班導,高中也唸畢業了。我當時都高三了耶,很可笑吧?哎,如果我被退學後,馬上混進別所高中,考個大檢甚麼的就好了。但是我太笨了,居然開始和一群遊手好閒的傢伙鬼混,甚至加入了暴走族,最後幹下無法挽回的事。   直貴眨了眨眼,沒有問是甚麼事。   我打紅了眼,刺殺了對方,於是被關進了千葉的監獄。說完,倉田乾笑一聲。   昨天你說的,是你自己嗎?   我也有寫信,那時我有個在交往的女人,非常擔心我不在的時候,她怎麼辦。   直貴心想,這和剛志的來信內容一模一樣。   她是你太太?   他一問,倉田搖搖手。我和我老婆是出獄後才認識的。她也進過少年監獄,所以我們是匹配的一對。但是既然有了孩子,我們夫妻也不能老是幹蠢事。不然孩子就太可憐了。   直貴將目光落在男性週刊雜誌上,但是並沒有在看內容。   你不想唸大學嗎?倉田問直貴。   想啊,如果我大哥沒有出事的話,或許我就能唸了。   直貴娓娓道出兄弟倆父母雙亡,家中生計完全靠剛志一肩扛起。倉田抽著第二根菸,靜靜聆聽。   我很同情你。倉田說,說來說去,我的情形是自作自受,但你本身並沒有錯。不過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甚麼?   不能接受你就這樣捨棄夢想。我想,或許你的人生比一般人走起來更艱辛,但是並非無路可走。   是嗎?直貴低喃道,並在心中反駁: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簡單!   哎,話說得那麼漂亮,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會捲起尾巴逃跑。倉田從放在房間角落的包包裏拿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張照片。他兩歲,很可愛吧?每當我累得要命的時候,就會看這張照片。   照片中一名身穿日式短外衣的年輕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小孩。   你太太?   嗯,她在居酒屋打工。光靠我的工資過活,日子太苦了。   真是個好太太。   倉田靦覥地面露苦笑。最後能夠依靠的,果然還是家人。有家人就能拚下去。收起照片後,他看著直貴。你有去會面嗎?   不   一次也沒有?   自從他移送到千葉之後就沒有了。   這樣不好喔。倉田搖搖頭。對關在監獄裏的人來說,最期待的就是有人來會面,有家人的更不用說。看你這個樣子,該不會連信都很少回吧?   直貴慚愧地低下頭,心想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你恨你大哥嗎?   沒那回事。   哎,但心裏多少有恨吧?人就是這樣。不過你沒有離棄你大哥,所以你昨天才會揍我。我沒說錯吧?   直貴搖搖頭。我不曉得。   如果你有力氣為了你大哥和人打架,就寫寫信給他。我的話聽起來好像很婆婆媽媽,但是關在獄中真的很寂寞。寂寞到幾乎要令人發瘋。倉田露出認真的眼神。   結果直貴教他唸書,那一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不,兩人後來甚至沒有交談。倉田大多值夜班,總是和直貴的作息錯開。   兩週左右後,有一天直貴回到宿舍,發現倉田的行李不見了。他到舍監室一問,似乎單純是工作期間結束了。直貴覺得很失望,因為他本想請倉田告訴他監獄裏的詳細情形。   直貴回到房間,想去廁所,發現廁所前放著一捆書。一看才知道那是高中參考書,似乎是倉田用過的。光看書並不曉得他是忘了帶走,還是打算丟掉而放在那裏。直貴擔心的是,倉田沒有這些書會不會不方便。   說不定他會回來拿,直貴心想,於是決定不去動它。但是過了好幾天,倉田都沒出現,看來他並不是忘了帶走。   不久,新的住戶搬了進來,而且是兩個人,所以空房間全都住滿了。兩人都是四十歲上下,來自九州。有一次,其中一人來敲直貴的房門,問他能不能處理一下放在廁所前面的書。直貴原本想說,那不是自己的,但又將這句話吞進肚子裏,將書搬進房間。他沒來由地不想讓書被人丟掉。   他用剪刀剪斷捆綁書的繩索,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日本史參考書。他想起高中二年級時讀過,唰唰地翻頁。到處都是倉田親筆畫的重點。   英語、數學、國語等等,參考書一應俱全。每一頁幾乎都有倉田讀過的痕跡。由此可見,他一面上夜班,白天和假日都埋頭苦讀。於是直貴驚覺,倉田是否比自己辛苦許多,他有必須守護的家人。   然而直貴搖搖頭,拋開手上的參考書。   倉田是大人。他比自己年長將近十歲,更加明白社會上的生存之道,所以他才辦得到。現在自己滿腦子都是如何活下去,再說,自己也沒有像他妻子那樣支持自己的人。   不過我想你並非無路可走,倉田的話忽然在腦中響起。直貴推倒一堆參考書,試圖甩開那個聲音。你懂甚麼?   這時,參考書底下跑出一本小冊子,似乎不是參考書或練習冊。   他拿起那本小冊子,標題是部報。光看這兩個字並不曉得內容為何,不過封面下方印著這幾個字:   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   4   直貴:   你好嗎?   謝謝你先前的來信。我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覺得很開心。   不過看了信中的內容,我更開心了。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這麼說你或許會生氣,但是我簡直懷疑你是不是為了讓我開心而扯謊。   但那是真的吧?你要去唸大學對吧?   坦白說,我不太清楚函授教育部是甚麼。一聽到函授教育,我馬上就聯想到空手道。讀國中的時候,有個我認識的人透過函授課程學空手道。我想他大概是騙人的,但你說的不是那種奇怪的課程,而是正正經經的大學吧?   我不曉得有這種課程。但是不用考試真是太好了。你現在忙得要命,哪有時間唸書準備考試啊。   能夠一面工作,一面唸書也很好。這樣就能配合自己的時間,學習各種知識了。這麼一來,就能趁不用上班的時候,卯足全力一口氣唸完了。   但我最高興的是,你有心唸書。我以為因為我入獄,毀了你的一切,你一定很沮喪。沒想到你居然能夠下定決心唸書。   我沒辦法幫你任何忙,至少讓我替你加油。不過我的加油起不了一丁點作用就是了。   最近天氣變冷了,你要小心身體。如果弄壞了身體,就是書唸再多也得不償失。   我會努力撐下去,機械的操作已經完全上手了,最近漸漸覺得這份工作挺有趣的。   我會再寫信給你。你大概也很忙,不用勉強回信喲!   再啟 你到緒方女士的墳上祭拜了嗎?   兄 剛志   一成不變的日子日復一日。早上起床去工廠,處理廢棄物後回到住處。到餐廳吃飯,洗完澡後,看一個小時電視。然後唸倉田留下的高中參考書和練習冊。內容忘了不少,但是一年前曾拚命學過,所以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又記起來了。   要進入大學的函授教育部不用考試,只需審核文件。即使如此,直貴之所以重新學習高中的知識,是想拾回從前的學力,並進一步成為大學生,累積充足的知識。   直貴想不透倉田為何留下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的冊子。按照常理,應該是他想在大檢合格後入學而買的資料。然而直貴總覺得倉田別有用意。他會不會是想告訴對未來絕望的直貴,世上還有這種方法唸大學,而故意留下的呢?事先將冊子混入參考書中是一種賭注。如果直貴已經對高中知識不感興趣的話,就不會特地解開一捆參考書,也不會發現那本冊子了。這樣的話也無可奈何,倉田大概是這麼想的吧。但是如果真貴心裏還有一絲想再次拾起書本的念頭,就不會丟棄那些參考書;他一定會重新唸書,然後發現那本冊子   直貴又想,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事到如此,這件事情沒有答案,但是直貴決定將它解釋成倉田的一番好意,因為倉田是第一個瞭解直貴心裏苦惱的人。   倉田留下的部報這本冊子中,夾著一張明信片;是入學簡介的申請專用明信片。直貴鄭重其事地取出,將姓名填入入學簡介收件人姓名攔時,感到一股令人振奮的緊張感。光是看見入學這兩個字,直貴就微微感到亢奮。   不久後,入學簡介寄來了。直貴緊張地翻閱,他想起從前在書店站著看某本連載漫畫的最後一集時,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紊亂的氣息,當時內心的騷動和現在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函授教育部的系統並不複雜,基本上由學員各自使用大學寄來的教材研讀,再將學習成果以書面報告的形式寄到大學,老師會修改報告,給予指導。反覆這項流程,陸續取得一定的學分。當然,光是在家學習是不夠的,所以取得一定學分之後,就得接受名為短期在校課程的面授課程。面授課程選項相當多元,即使是沒有時間的人,也能依照不同的排課方式上課。   入學形態分成一般學生和學分班學生,一般學生能夠取得大學文憑。直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部份,學士,他原本放棄的學歷。   入學資格沒有問題,應該能夠備齊所需文件。入學採審核文件制,審核資料八成是內部報告書【註:作為入學權衡參考,有關學生的資料、成績報告等。】,關於這一點,應該沒有問題。   他的目光停在下一行字:   視需要進行面試。   視需要是甚麼意思呢?如果家人當中有人犯罪的話,會怎麼樣呢?   直貴搖了搖頭。不可能因為有家人是受刑人,就不能唸大學。直貴覺得自己光是在意這一點,就很對不起剛志。   更令他在意的是學費。含審核費用在內,入學需要十幾萬圓。除此之外,每接受一次短期在校課程,還要另外收費。   我會設法撐過去的   上大學需要錢,直貴十分明白這一點。自己從前一直依靠哥哥,哥哥感覺到自己肩上背負的責任,走投無路之下才會鑄下大錯。   直貴心想,因為自己沒用,才會引發悲劇。要上大學的人是自己,所以學費得由自己賺。這次一定要完成一年前該做的事。   進入十二月後的某一天,直貴造訪離開許久的高中。校園內的景象與一年前別無二致,改變的只有學生的面孔。   梅村老師看見他,說:你瘦啦?但是旋即補上一句:不過,臉色看起來挺好的。你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直貴答道。再次對老師的多方關照表達謝意後,提起了升學的事。梅村意外地看著從前的學生。   函授啊?這的確也是一條路。   老師之前知道吧?   我知道啊。但是考量你當時的狀況,我實在沒辦法建議你走這條路。因為你那時的情況不允許。   直貴點點頭,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   不過,函授的科系有限喲。你原本想唸的是工科   有幾所大學設有函授教育部,但是幾乎沒有理科,工科更是完全沒有。   我知道,我要唸經濟系。   經濟啊,這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那我會替你準備好內部報告書。梅村拍拍直貴的肩膀,說:要加油喲!   離開學校後,直貴前往澀谷。街頭擠滿了笑容洋溢的年輕人,展示窗裏排滿聖誕節飾品。   直貴心想,今年和去年的心境真是兩樣情。去年的自己希望沒有聖誕節,而今年的自己內心卻感到高興。   他覺得像是一直徘徊在黑漆漆的洞窟裏,好不容易發現一絲曙光。除此之外,別無希望。既然如此,只好順著那一道絲線般微弱的光線摸索前進。   5   公司從年底開始放年假,宿舍的員工陸續回家過年,只有直貴留下。幸好,宿舍的餐廳和澡堂沒有關閉。   無論是聖誕節、除夕夜或大年初一,他都獨自一人度過。這一點和去年差不多,但是心情截然不同。他今年有了目標,為了達成這項目標,他一有時間就唸書、看報,心境宛如已是一名大學生。   另外還有一點不同,就是聖誕節和過年分別收到了聖誕卡和賀年卡,兩張卡片的寄件人都是白石由實子。看到卡片的那一瞬間,直貴不曉得是誰寄來的,但是看著像出自年輕女孩之手的圓潤筆跡,就想起了對方是不時在公車上遇見,曾經送蘋果給自己吃的女孩子。   直貴最近沒有遇見她,因為兩人沒有在公車上巧遇,午休時間也沒看見她。直貴收到聖誕卡時,心想:她最近過得好不好呢?   印有聖誕老人和麋鹿的聖誕卡上,寫著聖誕快樂 你在哪裏過節呢,而印有鏡餅【註:大小兩塊疊在一起的圓形年糕,元月時用來供奉神明,祈願一年平安幸福。】的賀年卡上,則寫著新年快樂 願你新的一年萬事如意 我們一起加油吧,兩張卡片上都寫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貴沒有回信。因為他對她一無所知,而且並不想和她特別親近。   直貴心想:不過話說回來,她究竟是怎麼查到自己的住址呢?   為了拿到內部報告書,得跑幾趟高中,有時甚至會遇見從前的同學,他們都是重考生。其中也有人會和直貴說話,但大部份人都會避開他。直貴明白,他們並不是討厭自己。只是他們現在正面臨關鍵時刻,即使有那麼一點被捲進麻煩事的可能性,也要儘量避免,這或許是人之常情。   到了二月,各所大學的入學考正式展開。比起去年,直貴看見入學考相關的報導和新聞的機會增加了,但是今年不用再感到自卑或空虛。不但如此,他甚至想知道重考同學的戰況,便抽空去高中看看。   白石由實子出現在他面前,是在他下班後前往公車站時。從身後追上來的她,輕輕拍了直貴的背部一下。   收到賀年卡了嗎?她問直貴,依舊帶著關西腔。豐滿的臉頰上長了兩顆青春痘。   嗯,謝謝妳。   當直貴在想沒有回信的藉口時,她抓住他的手肘一帶。   來一下,來這裏一下。她連拖帶拉地拉扯直貴。   她帶直貴走進岔道,躲在電線杆後面。   到底甚麼事?   直貴一問,她獻寶似地從粗呢短大衣底下,拿出一個藍色紙袋。紙袋以粉紅色貼紙封口。   來,送你。她遞給直貴。   直貴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就算他不願想起今天是情人節,電視等媒體也會雞婆地告訴他。直貴心想,反正情人節與自己無關,於是不去想,但是他忘了白石由實子的存在。   送我?   嗯。她重重地點頭,說聲再見,便邁開腳步走了。   等一下,為甚麼妳知道我的住址。   她回眸一笑。你之前不是說過,你住在短期員工宿舍嗎?   話是沒錯,但是我沒說房號吧?   聽直貴這麼一說,她偏著頭。不曉得,我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呢?下次見面之前我會想一想。   拜拜。她揮手道再見,又開始向前走。直貴目送她的背影,心想:她該不會是跟蹤我吧?或者是去舍監室問呢?   不管哪一種都有點麻煩吧,直貴心想,目光落在紙袋上。   回到宿舍打開紙袋一看,裏面是親手織的手套和巧克力。紙袋中還有一張卡片,上頭寫著只要有了這個,握門把時就不會產生靜電了。直貴心頭一怔。到了冬天,他碰觸門把時經常會被靜電嚇到。她知道這件事,可見得她果然跟蹤自己到了房間附近。   手套是以藍色的毛線編織而成,這或許是她喜歡的顏色。直貴試戴了一下,大小正好適合他的手,而且編織技巧相當純熟。   直貴心想,收到了好東西,但說實在,他覺得有點麻煩。   高中時代,他交過一個女朋友。當時二年級,對方是同班同學,一個膚白勝雪、個頭嬌小的女孩子。她身體不太好,老是在教室裏看書。她借書給直貴,是兩人交往的契機。那本書是美國的冷硬派小說,主角是一名活躍的女偵探。或許是因為本人太文靜,所以反倒受到這種故事吸引。當她說起女主角時,淡色的眼珠熠熠生輝。唯有這個時候,她口若懸河。   說是交往,其實也沒做甚麼。只是一起放學,回家路上順道去圖書館。她的家庭大概也不怎麼富裕,所以從來不曾提議需要花錢的娛樂。   初吻是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接近公園時。當時是颳起秋風的寒冷傍晚。由於她將身體靠過來,直貴就順勢抱住吻了她。她完全沒有抵抗。   然而兩人卻沒有進一步發展。當然,直貴有生理上的需求,但是沒有機會完成初體驗,而她身上也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要求那種事的氛圍。   升上三年級分班後,兩人的關係也自然而然地結束了。在走廊上遇見時,頂多就是彼此點頭微笑,所以直貴不曉得她是否和其他男孩子展開交往。   剛志的事件應該也傳進了她耳中。聽到那件事時,她不知做何感想。她會同情直貴嗎?應該不至於沒有感覺吧。   她大概會鬆一口氣,慶幸沒和他繼續交往,直貴如此想。自從事情發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這方面的事。   十多天後,他在工廠的餐廳裏遇見白石由實子。她和之前一樣,來到他身旁。   為甚麼你沒戴手套?她問直貴。   因為在公司裏不能戴啊,而且工作的時候都戴著棉質手套。   她搖搖頭。上下班時戴不就好了,人家特地織給你的呀。   看來她似乎看見了直貴上班的模樣。   下次天氣冷的時候我會戴。   騙人,你明明就不想戴。由實子微微抬頭白了他一眼,然後微笑。喂,改天要不要去看電影?有一部電影我想看。   直貴吃完最後一口咖哩飯,將湯匙放進盤子。   不好意思,我沒有空玩。我沒有父母,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還不是一樣。我父母雖然活著,但是住得遠,他們也不會給我任何幫助。   而且,直貴吸吐一口氣後,繼續說:我大哥在牢裏。   那一瞬間,笑容從由實子臉上消失。   直貴雖然不想說出口,但他心想,還是事先告訴她比較好。他不曉得她看上自己哪一點,但是她想親近自己卻是事實。這雖然不至於令人討厭,但她的天真無邪對直貴而言,卻是一種折磨。她大概認為他是一般男人,所以才會這樣對待他。   我說的是真的!他盯著由實子神情恍惚的臉,繼續說:他因為殺人罪而被逮捕。強盜殺人,他殺了一名老太太。   直貴一口氣說完,感到一陣快感,就像是故意用手去按發疼的臼齒。然而在此同時,內心也充滿了自我厭惡的感覺。我告訴她這種事情,到底想怎樣?   由實子似乎找不到話回應,盯著他的胸口一帶。直貴雙手拿起裝著餐具的托盤起身,走向餐具的回收口,感覺她並沒有追上來。   這下子她應該不會再找自己說話了吧   但是這麼一想,直貴莫名感到一抹落寞。   三月底,他將審核文件寄到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接下來就等結果了。寄出的文件當中,沒有提到剛志。即使如此,直貴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擔心大學方面會不會透過某種管道知道剛志的事,而將它視為問題。   然而這只是直貴杞人憂天。邁入四月後的某一天,他收到了入學許可證。直貴那一天到銀行匯款,將存了好幾個月的錢繳付學費。走出銀行後,他感覺全身虛脫。   不久,從大學寄來的教材和資料,令他久久沉浸在幸福之中,頻頻看著貼了自己大頭照的學生證。   三月中旬他就告知公司,他要上大學。他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社長福本面露難色,他就辭職,但是社長爽快地答應了。   虧你下得了這個決心。我沒辦法給你特權,但我會儘量給你方便。社長接著說,你既然要唸,就不准半途而廢喲!你想想看函授教育部為甚麼不用入學考。這意謂著誰都能進去唸,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畢業。你可不能像一般學生打混摸魚喲!   我知道。直貴答道。   從四月中正式展開大學生活。下班後,在宿舍做功課,然後寄到大學。作業修改回來的那一天,努力複習到深夜。直貴覺得自己有生以來,這才體會到能夠讀書和學習成果得到老師認可的喜悅。   更令直貴亢奮的是夜間短期在校課程。他每週到大學幾趟,由老師現場授課。階梯教室的細長桌子,在他看來很新鮮,氣氛也不同於中學的教室。另一方面,講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聲音令人懷念。感覺寫在黑板上的內容,都是得來不易的寶貴知識。   參加短期在校課程的人形形色色。有和一般學生沒兩樣的年輕人;身穿西裝的上班族,也有看似家庭主婦的中年婦女。直貴心想,自己看起來像甚麼身分呢?   寺尾祐輔將一頭長髮束在腦後,他總是穿著灰黑色的衣服,有時戴著太陽眼鏡。摘下太陽眼鏡的五官清秀端正。直貴猜想,他應該是演員或模特兒吧。不管怎樣,他都是和自己扯不上邊的人。他不但難以接近,而且直貴不曾見過他與誰交談。不過,直貴看過女孩子見了他,低聲說他長得帥。   當寺尾祐輔對自己說話時,直貴非常驚訝。直貴遲疑了半晌,才發現他是在對自己說話。   當時寺尾祐輔坐在直貴後面,他向直貴請教如何選課,他身旁除了直貴,沒有其他人。   咦?你在問我嗎?直貴回頭,用拇指指著自己的胸口。   對,我是在問你,不好意思。寺尾祐輔的語氣沒有抑揚頓挫。他當時也戴著太陽眼鏡,所以很難看出他的表情。   不,沒那回事。呃,你問我甚麼?   寺尾祐輔重複一次問題。問題內容並不困難,只要看過短期在校課程介紹這本冊子就可以知道。寺尾祐輔似乎是個不太認真的學生。   後來直貴曾試探性地問他,為甚麼當時要問自己。寺尾祐輔的答案簡單明瞭。因為我當時環顧教室,你看起來最聰明。   或許是兩人選的課相近,直貴經常在短期在校課程中遇見他。不久後,每次上課都會遇到。這並非巧合,而是寺尾懶得排課,於是和直貴選了相同的課。六月後,每個星期日上體育課,寺尾也和直貴一起上課。   寺尾的父母是普通上班族。據說他之所以進入函授教育部,是因為他不想重考兩次。換句話說,他即使重考了一年,大學考試仍然名落孫山。   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不是我嘴硬不服輸,而是我根本不想唸甚麼大學。當時,他這麼說,不過我父母很囉嗦,所以我姑且進來這裏。但是我有其他想做的事。   那就是音樂。他說。我在玩樂團,武島改天來看現場演唱嘛。   現場演唱啊   直貴在那之前沒接觸過音樂。雖然透過電視知道流行歌曲,但是並不特別感興趣。家中沒有音響,說到接觸過的樂器,頂多就是直笛和響板。他甚至沒去過KTV。而且在他心目中,音樂是花錢的玩意兒。   直貴這麼一說,寺尾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冷哼一聲。音樂這種東西不是用學的,只要在高興的時候,隨興聆聽就好了。總之你來一次看看嘛,聽了你就會明白。   即使如此,直貴還是沒有爽快答應。寺尾輕拍他的肩膀,說要來喲,然後給了他一張門票。   梅雨季裏一個細雨綿綿、令人心情煩悶的日子,直貴出門前往新宿的演唱場地。他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心情相當緊張。會場光線微暗,大小約莫一間小學教室。一邊是出飲料的吧檯,直貴到那裏拿了可樂。會場中沒有椅子,只放了四張桌子。   感覺上會場裏有不少觀眾,擁擠程度像是有點擠的電車車廂,然而直貴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叫座。有許多年輕女孩,直貴發現其中有些面孔在短期在校課程中看過,略感吃驚。寺尾似乎在直貴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她們成為朋友,而且還賣票給她們。   不久,寺尾和其他樂手們出現在舞台上,一支四人的樂團。他們似乎已經有固定樂迷,歡呼聲四起。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對直貴而言是一個脫離現實的世界。他無法評斷寺尾他們的演唱是否高明,然而直貴確實感覺到,許多年輕人的心透過音樂融合在一起。他發現自己內心裏有甚麼獲得解放,融入他們之中。   6   沒過多久,直貴的心就浸淫在音樂之中。看完寺尾祐輔他們的現場演唱,幾天後他就成為CD出租店的會員。然而他沒有聽CD的機器,他到宿舍附近的當舖,買了一台就算恭維也稱不上新的CD隨身聽。   工作到傍晚後,回宿舍邊聽音樂邊唸書,成了他的標準生活模式。不論任何音樂類型,他都照聽不誤。或者應該說是,他對於細分的音樂類型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只好照單全收。   而直貴這項新嗜好的強力後盾,自然是寺尾祐輔。他不只要直貴聽音樂,更試著教直貴體會創作音樂的樂趣。有一晚,上完短期在校課程後,寺尾邀他去唱歌,說是樂團團員們也會一起去。去KTV使直貴深深愛上了音樂。   你們去就好。雖然直貴如此拒絕,但是寺尾不肯放開他的手。   廢話少說,你來就對了,我想聽你唱歌。   寺尾硬拖他去。KTV包廂裏除了樂團團員之外,還有三名女孩子,是寺尾他們的樂迷。直貴雖然顯得手足無措,但仍愉悅地聽著他們陸續唱歌。擔任主唱的寺尾歌聲自然沒話說,其他人也都唱得還不錯,或許可以說是他們習慣了唱歌這件事。   其他人唱完一輪後,麥克風必然地傳到直貴手中。他心想,這下糗了,因為他沒有任何一首拿手好歌。   唱甚麼都可以,點你喜歡的歌就好了,老歌也不錯。寺尾說。   老歌也可以嗎?而且是外國老歌耶。   當然可以啊。   那   直貴決定唱約翰藍儂【註:John Lennon,一九四○︱一九八○年,生於英國利物浦,著名樂團披頭四成員之一。】的<想像>(Imagine)。有一個人聽見這首歌名笑了,他說:現在還有人唱披頭四的歌喲?他是樂團中的貝斯手。   吵死了,閉嘴!寺尾瞪了貝斯手一眼,操作點歌機。   直貴秀了這首剛學會的歌。自從國中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唱歌。總覺得聲音因為緊張完全出不來,腋下立刻因為汗水而變得一片濕冷。   他唱完後,無人做出反應。他自我反省,或許是自己讓場子變冷了。如果唱快樂一點的歌,哪怕唱得不好,氣氛好歹會熱鬧一點。   第一個開口的果然是寺尾。你喜歡藍儂的歌嗎?   倒不是全部喜歡,但是我喜歡這一首。   其他還會唱甚麼?   哎呀,我不太知道。就連這一首我也是第一次唱。   那甚麼歌都好,唱唱看你可能會唱的歌吧,我替你輸入。   等一下,我不是剛唱完嗎?   沒關係啦,對吧寺尾徵求其他人的同意。   樂團團員和女孩子們都點頭。令人訝異的是,他們的表情看起來並非因為老大寺尾這麼說,而是他們本身也同意。   其中一名女孩子低聲說:你姓,武島是嗎?我也想聽你唱歌。   我也是。另外兩名女孩子也附和。   很好聽。這句話出自樂團的鼓手。你唱得挺好的。   看見他那副認真的表情,反倒是直貴自己感到畏縮。   結果直貴又連唱了四首歌。因為寺尾擅自替他點歌。四首歌的節奏和感覺完全不同。   你改天要不要來練團室?直貴唱完後,寺尾說:加入我們的練習看看嘛。   加入,可是我又不會任何樂器。   你會唱歌吧?寺尾看了其他團員一眼。你們不想讓這傢伙加入看看嗎?   沒有人有異議,所有人的眼中都閃爍著光芒。   看來會很有趣。說完,寺尾咧嘴一笑。   中元節假期後不久,寺尾帶直貴前往澀谷的練團室。不用說,直貴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踏進這種地方。一走進去有一個像是談話室的小空間,幾名看似業餘樂手的人手拿自動販賣機的飲料,正在討論事情。直貴心想,如果不是在這種地方的話,他們看起來就像瘋子。他感覺自己踏進了前所未知的世界。   直貴和寺尾在練團室等其他三名團員,已經有了和自己團員開始練習的氣氛。寺尾告訴他,這裏採計時付費,所以不想浪費任何一分鐘。   首先由主唱兼第一吉他手寺尾起音,四人和以往一樣開始演唱。這首歌是他們的原創曲,在演唱場地也很受歡迎。音量震天價響,直貴感覺自己的肚子也在震動。   武島,你會唱這首歌嗎?唱完第一首歌後,寺尾問他。   不曉得耶,直貴偏著頭,如果知道歌詞的話應該可以。但是說不定會唱錯。   過來吧。寺尾向他招手。   直貴一站在麥克風前,演奏就開始了。寺尾專心彈吉他,看來沒有要唱。無可奈何之下,直貴唱了起來。   但是直貴立刻受到衝擊。搭配現場演奏唱歌,能夠感受到在KTV裏無法享受到的陶醉感。他感覺自己漸漸沉醉其中,從不同於喉嚨的地方,發出明顯不同以往的聲音。曲子唱到一半,寺尾也加入合唱。直貴感覺到,兩人的聲音完美融合。歌唱完後,他的腦袋因為興奮而呆了半晌。   喂,你們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吧?寺尾問其他團員,跟我說的一樣吧?這傢伙加入之後,聲音簡直不同凡響。   貝斯手、吉他手和鼓手三人都點頭。令人如癡如醉。其中一人低喃道。   喂,武島,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樂團?寺尾問直貴,要不要一起闖一闖天下?   你的意思是,要我加入樂團嗎?   嗯,你絕對可以的,我們是完美的雙人主唱。   我不行啦。直貴笑著搖頭。   為甚麼?因為不會樂器嗎?那種學一學就會了。可遇而不可求的是天生的好嗓子,我第一次和你說話的時候就想到了,我想讓你唱歌。我的直覺是對的,你的歌聲中有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不好好運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生平第一次,有人對直貴說這種話,直貴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音樂扯上關係,也沒機會思考那種事情。   樂團似乎很有趣,直貴又搖搖頭,但我還是不行。   為甚麼嘛?我知道你很忙,和我不一樣,連大學也想認真唸,但你也不是完全沒有時間,對吧?還是說,你不喜歡我們呢?   不,不是那樣的。直貴苦笑,然後恢復認真的表情說:我是不想給大家添麻煩。   我說了,會不會樂器並不   我指的不是樂器的事。直貴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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