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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東野圭吾 25247 2023-02-05
  1   直貴:   你好嗎?   我過得還算不錯。   前天開始調到操作車床的工作,第一次使用這種機械,剛開始有點緊張,不過習慣之後還挺得心應手的。順利完成切削時令人非常開心。   我看了你的來信。如果你至少能讀完高中就好了,我真希望你能上大學。我就是因為想讓你上大學,才會為了錢做出那種事,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你唸不成大學,我真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癡。   我在想,會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而使你留下痛苦的回憶。我害你被趕出公寓,你大概很頭痛吧。我真愚蠢,蠢到不如死了還比較乾脆。怎麼罵都不夠,我這個智障。   因為腦袋裏都是漿糊,所以我在這裏學習,好變成一個正派的人。聽說如果我表現良好的話,就能寄更多信給你,說不定還能增加會面的次數。

  你信上雖然沒有寫,但是我猜你大概正為錢傷腦筋吧。可是我卻沒辦法替你做甚麼,真的好不甘心。我只能說,你要好好工作。我真是個窩囊的大哥。   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力爭上游。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上大學。雖然現在許多人說,社會上靠的不只是學歷,但學歷還是不可欠缺的。你腦筋比我好太多了,應該上大學的。   半工半讀一定很辛苦吧?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癡人說夢。   總之,我會在這裏加油,你也別輸給我!   下個月我會再寫信給你。   兄 剛志   直貴坐在公車最後一排,看哥哥寄來的信,這樣就不用擔心有人從後面偷看。公車駛往某轎車廠商的工廠,話雖如此,他並不是那裏的員工,他隸屬於和那家工廠合作的回收公司。不過,說是公司只是虛有其名,他甚至不曾去過號稱在町田【註:東京的衛星都市,位於東京都西郊。】的辦公室。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點,就是那間汽車工廠。就這樣做了約兩個月,除了星期六、日之外,天天都要去。他的手變厚了,原本白皙的臉也變得黝黑。

  然而,他開始認為有工作總比沒有好。他甚至後悔,如果自己早一點像現在這樣工作的話就好了,事情就不會演變到這種田地。   當警方來電通知時,直貴正在家裏準備晚餐。兄弟倆約定好,做菜是他的工作。哥哥養家活口,所以自己煮飯是應該的。雖然直貴不認為自己做的菜特別好吃,但剛志總是讚不絕口。   哪個女人和你結婚就賺到了,因為不用擔心會不會做菜。相對地,要是你結婚,我可就慘了。剛志經常開這種玩笑。   大哥比我先結婚不就得了。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但是弟弟往往比哥哥先結婚,不是嗎?還是你肯等我討到老婆之後再結婚?   那麼久以後的事情,我哪知道。   對吧?所以我很害怕呀。   這樣的對話反覆上演過許多次。

  直貴至今仍不曉得打電話來的人是誰,只知道對方是深川警察署的人。或許對方曾報上姓名,但是他不記得了,因為後來被告知的事情令他太過震驚。   他完全無法相信剛志會殺人。他希望警方只是懷疑,而且這件事是個誤會。實際上,他也對電話另一頭的人這麼說;說話音量大到喉嚨幾乎痛起來。   但是對方卻慢條斯理地說,剛志本人已經承認一切了。聽在直貴耳中,對方的聲音與其說是平靜,倒不如說是冷酷。   直貴摸不著頭緒,對電話另一頭的人發問:為甚麼我哥哥要做那種事呢?甚麼時候的事?在哪裏發生?他殺了誰?但是對方沒有正面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對方想傳達的似乎只是,武島剛志依強盜殺人的罪嫌遭到逮捕,以及想問直貴一些事情,請他到警察署來一趟。

  兩名刑警在深川警察署的一角,詢問直貴許多問題,卻不太回答他的問題,所以直貴依然無法具體掌握發生了甚麼事。   刑警除了詢問剛志的種種,也問了許多直貴本身的事,包括至今的成長過程、日常生活、平常和剛志聊些甚麼,和他未來有何打算等。幾天之後,直貴才瞭解這和剛志的犯罪動機有關,所以刑警才會鉅細靡遺地詢問。   大致問完筆錄後,直貴要求與剛志見面,但是警方不允許,直到深夜才放他回家。直貴不知該做甚麼,也睡不著,內心充滿絕望,腦筋一團混亂地度過漫漫長夜。   隔天,他蹺課了。因為就算打電話向學校請假,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事隔一夜,他仍然無法相信。一夜未曾闔眼,但是他只能當作是做了一場惡夢。直貴沒有拉開窗簾,在家中一角抱膝瑟縮。他總覺得這麼一來,時間就會停止,能夠繼續相信自己單純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但是到了下午,卻來了一堆將他拉回現實的人。首先是電話,他心想或許是警方打來的,接起電話一聽,來電者是直貴的級任導師;一名四十五、六歲,姓梅村的男老師。他任教的科目是國語。   我在早報上看到了,那個嫌犯是,呃梅村說得吞吞吐吐的。   是我哥!直貴語氣粗魯地吼道。那一瞬間,直貴感覺所有有形無形支撐著自己的東西全都消失了。   這樣啊,果然是你哥哥。因為我對這名字有印象,而且報上寫著嫌犯和弟弟相依為命。   直貴一沉默,梅村明知故問:你今天想請假吧?   是。   嗯,我會替你辦請假手續,想來上學的時候打電話告訴我。   好。   嗯。   梅村老師似乎還想說甚麼,但最後就這樣掛斷了電話。如果直貴是被害者的遺族,或許他會想到一些慰問的話。

  繼這通電話之後,還陸陸續續來了幾通,幾乎都是媒體打來的,大家似乎都想聽聽直貴的感想,其中甚至有人想當面採訪。直貴一回答現在沒有那種心情,對方馬上開始發問,內容類似前幾天在警察署被問到的問題。直貴說聲抱歉就掛斷了電話,決定接下來只要是媒體打來的,就悶不吭聲地掛斷。   門鈴繼電話之後響起,直貴不應門,於是開始有人拚命敲門。直貴當作沒聽見,對方接著改用踹的。除此之外,還能聽見咆哮聲,大致是說直貴有接受採訪的義務。   直貴想分散注意力,打開電視機的開關。他不知道非假日白天播放些甚麼節目。螢幕上出現的是寧靜的住宅區畫面,和獨居女富商慘遭殺害!的字幕。接著是剛志的臉部特寫,他的黑白照片底下打上嫌犯武島剛志,一臉直貴不曾看過的醜陋、陰鬱的表情。

  2   直貴從這類電視節目和報紙上,得知剛志的犯案經過。剛志侵入獨居老太太家,搶奪一百萬圓現金,企圖逃走時遭屋主撞見,對方打算報警,於是他以身上的螺絲起子刺殺對方,但是因為腰痛的老毛病發作,所以還來不及跑遠,就被警察局的警察發現。嫌犯武島剛志之所以鎖定緒方女士家作為下手目標,是因為從前任職於搬家公司時,曾進入緒方女士家,知道她是獨居老人,而且是一名富商新聞主播的口吻和報紙報導的語氣,都將武島剛志形容成冷血的殺人魔。這和剛志在直貴心目中的形象,根本天差地別。   但是這些報導可說是正確無誤,說到唯一不正確的一點,就是關於殺人動機。許多新聞和報紙,都採用失去工作,生活無著這種描述,這大概是因為警方沒有發表詳細內容的緣故。但報導的內容頂多是不正確,並不算錯誤。

  然而,不知第幾次做筆錄時,從調查員口中聽見的真正犯罪動機,卻像一把利矛般貫穿直貴的心臟。調查員說,剛志的真正犯罪動機是想要籌措弟弟的大學學費。   直貴心想,大哥為甚麼要做出這種傻事呢?但是同時,他也理解到大哥確實可能為此鋌而走險。哪怕只是一瞬間,假如大哥會迷失自我,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為了保護弟弟。   喂,拜託你去唸大學,算我求你。   直貴看過大哥好幾次說完這句話,在面前比出一個手刀哀求自己的身影。幾乎每次談論到未來的話題,大哥就會這麼做。   我當然也想唸大學,但是沒錢有甚麼辦法?   我不是說了,錢的事我會想辦法。再說,大學還有獎學金制度。你只要妥善利用這種制度,然後努力唸書就好了。

  大哥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是我討厭老是讓大哥一個人吃苦。   你在說甚麼傻話?我吃的苦根本不算甚麼,只不過是替別人搬運搬家的行李或家具罷了。你甚麼都不用操心,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我只要工作,就有薪水可拿。辛苦的人是你,別的人還有補習班或家教老師可以依靠,但是你只能靠自己孤軍奮戰。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加油。我想,媽媽也希望至少你能上大學,因為我腦袋不靈光嘛。所以啊,這件事你就答應我吧。說完,剛志又在面前比了一個手刀。   剛志對於學歷異常自卑,多少是受到母親的影響。母親加津子一直認為丈夫早死,就是因為他學歷不好。   直貴兄弟倆的父親,在直貴三歲時撒手人寰。父親在一家生產纖維製品的中小企業任職,在一次趕送樣品給客戶的途中,因開車精神不濟車禍身亡。加津子說,父親在出事前三天,幾乎不眠不休地在生產現場守候。上司答應客戶難以達成的任務,卻交由父親承擔後果,意外發生後,公司又不聞不問。那位上司比父親年輕,麻煩事全推給父親,往往下班時間一到,馬上拍拍屁股回家。當然,公司沒有要求那個男人負起任何責任。

  所以,加津子對兒子們這麼說:你們一定要上大學。有人說今後要在社會出頭全憑實力,但那絕對是騙人的,你們千萬別被騙了。你們如果不上大學,會討不到老婆。   丈夫死後,加津子身兼好幾份打工的差事,扶養兩個兒子。直貴記不太清楚,但剛志說,母親好像做過特種行業。加津子和丈夫生前一樣,從早到晚工作。大概是這個緣故,直貴記憶中母子三人很少從容吃飯,餐桌上總是只有自己和剛志兩人。剛志曾說要去打工送報,卻遭到母親責罵。說是既然有時間打工,不如唸書。   我笨頭笨腦的,與其唸書,不如工作比較好。如果我打工的話,媽媽也能輕鬆一點。剛志經常這樣對直貴發牢騷。   直貴不曉得剛志是否真的笨頭笨腦,但剛志非常不擅長唸書倒是事實。剛志進入公立高中就讀,但是成績並不理想。對於一心希望兒子成績變好的加津子而言,這件事令人心急不已。   你以為媽媽是為了甚麼做牛做馬地工作?我拜託你,振作一點,多唸點書。你辦得到吧?你肯答應媽媽嗎?她一面叱責剛志,眼中不時浮現淚光。   無法達成母親的期待,剛志心裏想必也不好受。他開始逃避現實,變得放學後不馬上回家,流連在鬧區街頭。自然而然地和壞朋友廝混在一起,接著需要錢玩樂。   有一天,加津子接到警方的電話,要她到警察局一趟。原來是剛志企圖恐嚇取財時,被輔導員發現遭到逮捕。幸好恐嚇取財未遂,而且剛志只是為主犯的少年助陣,所以立即獲得交保釋放,但是加津子受到的打擊卻是無比沉重。   剛志賭氣跑去睡覺,加津子在他身邊不停哭泣,不斷重複說著:你要是因為這種事情白白斷送前途怎麼辦?並問他:你為甚麼要辜負我的期望呢?剛志不發一語,他大概無言以對吧。   隔天早上,直貴起床時,發現加津子倒在玄關,一個裝著圍裙的手提袋掉在她身旁。當時,她在某家公司單身宿舍中的員工餐廳工作,每天早上五點出門。她似乎是和往常一樣準備出門時暈倒的。   直貴叫醒剛志,叫了救護車。救護人員立即趕來,但當時加津子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救護車還是將她送到醫院,然而她沒有再睜開眼睛。   醫師做了某些說明,可是直貴完全聽不進去。唯一縈繞耳邊的一句話是令堂是不是很操勞?言下之意是,她之所以會倒下,是因為身心俱疲的結果。   母親的臉上蓋著白布。直貴在母親遺體旁痛毆大哥,說: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媽媽,混帳東西,該死的人是你!   剛志沒有抵抗。不斷揮拳的直貴泣不成聲,挨揍的剛志也淚流滿面。   加津子去世後不久,剛志從高中輟學。他前往母親生前幾個上班地點,懇求老闆讓他接替母親工作。那些老闆不忍拒絕他的請求,但剛志到底無法像加津子一樣,在單身宿舍的員工餐廳煮飯,於是老闆決定讓他洗盤子。他也無法在超級市場負責收銀機,於是到庫倉搬貨。   剛志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他想兄代母職。他在心中暗自立誓,扶養弟弟、讓弟弟上大學是自己的義務。直貴感受到大哥的決心,比之前更勤奮向學。直貴之所以能夠進入當地偏差值【註:個人成績偏離團體平均分數的數值,數值越高表示成績越好。】最高的公立高中,也是因為他努力的成果。   然而直貴也知道,上大學是一筆不小的經濟負擔,所以他想打工稍微減少大哥的壓力,剛志卻堅決反對。   你只要專心唸書就好了,別想太多!說話的口吻完全是加津子的翻版。   只是直貴看在眼中,很清楚剛志是在逞強。他知道身體已然弄壞的大哥,不停辛苦地在找工作。直貴打算偷偷找工作,就算一面工作也能上大學,他打算遲早要告訴大哥這件事。   弟弟的這個想法,剛志八成也察覺到了。他不能讓弟弟這麼做,無論如何都得賺到錢。直貴十分清楚剛志犯罪之前的心情轉變。   3   剛志被逮捕一個星期以後,直貴去了學校。這幾天,班導梅村經常來探望他。話雖如此,梅村也只是坐在門口,抽完一根菸就回去了。不過,直貴很感謝他總是帶來便利商店的便當或速食食品。因為家裏幾乎沒錢,直貴只能啃便宜的吐司。   好幾天沒去上學,令人驚訝的是,學校和同學毫無改變。校園和以前一樣充滿笑聲,每個人看起來都幸福洋溢。   直貴心想,仔細一想這是當然的。凶殺案幾乎天天發生,一星期前發生的強盜殺人案,早已從眾人的記憶中消失。即使嫌犯的弟弟是同一所高中的學生,也沒兩樣。   同學們看到直貴,臉上浮現緊張與困惑夾雜的表情,好像沒料到他會來上學。直貴這才明白,原來連他們也試圖忘記那起事件。   即使如此,還是有幾個死黨湊到他身旁。其中最親近的好友,姓江上的男生第一個對他說:心情平靜一點了嗎?   直貴抬頭看江上,馬上又垂下視線。算是比較平靜了吧   有甚麼我能做的嗎?江上低聲含糊地說,這和他練習橄欖球大聲喊叫時判若兩人。   直貴輕輕搖搖頭。不,我沒有甚麼特別需要幫忙的,謝謝你。   這樣啊。   平時個性開朗的江上,似乎也找不到話題接下去,默默地離開直貴的座位旁。其他人也學他。直貴聽見江上說,讓他靜一靜吧。大家好像也沒有異議。託江上的福,直貴中午之前不用和任何人說話。各科老師也發現了他的存在,但是沒人對他說話。   到了午休時間,梅村老師來到班上,在他耳邊輕聲說:來學生輔導室一趟。直貴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師之外,學生輔導室裏還坐著學年主任和教務主任。   主要由梅村老師發問。問題內容像是,今後打算怎麼辦?直貴起先搞不清楚梅村老師的用意,反問幾次之後,漸漸掌握了他們的意思。簡單來說,他們想知道直貴今後想不想繼續上學。他們說:你無依無靠,非得工作不可。本校沒有補校,你如果想要畢業證書,就只好轉學。無論如何,要像現在這樣通學會不會很困難?   雖然他們小心翼翼地選擇用詞,避免傷害直貴,但是他感覺到他們話中有話。特別是教務主任,他明顯地希望直貴離開學校。他或許是害怕出現莫名其妙的謠言,會損及學校的名聲;或者學校方面不知該如何處理殺人犯弟弟這個棘手問題。   我不會申請退學。直貴斬釘截鐵地明說,我要設法從這所高中畢業。大哥好不容易才讓我唸到今天。   老師們聽到大哥這兩個字,出現微妙的反應。學年主任和教務主任像是聽見令人不悅的事,別開視線,而梅村老師則盯著直貴的眼睛點頭。   如果武島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了。至於學費方面,我們再找行政人員商量看看。不過問題是,你要怎麼生活下去呢?   我會想辦法。而且放學後,我也可以工作。說到這裏,直貴看著教務主任。除了暑假和寒假之外,其他時間禁止打工,是嗎?   不,原則上是這樣,但學校方面可以視情況通融。教務主任面無表情,無奈地說。   梅村老師又針對升學提出一個問題:我想,依照你目前的狀況,不適合考大學梅村老師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放棄唸大學了,這時,直貴仍舊直截了當地說。話中含有斬斷自己心中不捨的意味。我暫時放棄。高中畢業後,我要先工作,然後思考接下來怎麼走。   三位老師一起點頭。   不久之後,直貴放學回家,正在煮泡麵時,負責管理公寓的房屋仲介人員來訪,他是一個胖男人,人中蓄鬍。男人上門的目的,對直貴而言很突兀。男人希望直貴告訴他,打算甚麼時候搬走。   甚麼時候搬走,這,我還沒決定。   直貴不知所措地回答,房屋仲介人員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咦?但是,你會搬走吧?   不,我並沒有這個打算。為甚麼我要搬走呢?   因為你哥哥做出了那種事情。   直貴窮於應答。一提到剛志犯的罪,他就無話可說。他默不作聲地心想,難道一旦哥哥犯罪,弟弟就得搬出公寓嗎?   再說,你看,房租,你付不起房租吧?光是現在就已經積欠了三個月房租。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不會叫還是學生的你一次全部付清,但是能不能請你至少先騰出房子給我呢?房屋仲介人員的語調如棉花般輕柔,但是處處夾針帶刺。   我付,房租,我付。包括積欠的部份,我接下來都會工作付清。   聽見直貴的回答,房屋仲介人員一臉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說得那麼簡單,實際上你付得出來嗎?已經積欠了這麼多喲。   說完,直貴看著房屋仲介人員手上攤開的估算書上的數字,心情不禁黯然。   我先告訴你,這是扣掉押金後的金額。這麼大一筆數字,你一時半刻也籌不出來吧?   直貴只能點頭。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我搬出這裏的話,就沒地方去了。   難不成你沒親戚?你父母沒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親戚也都沒有來往。   是喔。哎,就算有來往,說不定也會嚇跑。房屋仲介人員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啊,我也不能任憑付不起房租的人一直住下去。我是站在房東委託管理的立場,如果你有意見的話,能不能請你去跟房東說?我剛才也說過了,房東對於欠繳的部份,或許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啊,能不能請你搬出去呢?再說,你一個人住這裏未免太大了吧?你接下來一個人住,搬到小一點的地方比較好吧?不然,我也可以替你介紹。   房屋仲介人員說完想說的話,丟下一句我會再和你聯絡,便揚長而去。直貴當場跌坐在地。水壺的水滾了,直貴聽見水壺的聲音,卻沒有移動身體。   你接下來一個人住   直貴心想,房屋仲介人員說的沒錯。直貴並非這時才意識到這一點。他早已明白,只是一直不願正視。   自己接下來只有孤單一人,剛志不會回來。或許他遲早會回來,但那是幾年後的事。不,也有可能是幾十年後的事。   直貴環顧四周。舊冰箱、油膩膩的瓦斯爐、舊式電鍋、排放著撿來的漫畫雜誌的書櫃、污漬斑斑的天花板、曬成咖啡色的榻榻米、陳舊剝落的壁紙,一切的一切都是與大哥共同擁有的物品。   直貴心想,或許那名房屋仲介人員說的沒錯。   一個人住這裏未免太大,而且太痛苦了。   4   直貴與哥哥見面,是在案發後的第十天。警方來電聯絡,似乎是剛志說想見弟弟一面。直貴沒想到能和遭拘禁的哥哥見面,相當吃驚。   直貴一到警察署,就被帶到偵查室。直貴原本以為會在電視上經常出現,以玻璃帷幕隔開的房間見面,所以略感意外。   狹窄的四方形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桌子,剛志和刑警隔著桌子相對而坐。剛志面容憔悴,下巴也變尖了。原本古銅色的臉,在短短十天內變成了灰色。眉毛底下形成濃重的陰影,凹陷的眼珠子看著下方。他應該察覺到直貴進來了,但是遲遲沒有看弟弟。   一名看來四十多歲,理平頭的刑警請直貴坐下。直貴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坐,直視低垂著頭的哥哥。哥哥仍是一動也不動。   喂,怎麼了?刑警說,你弟弟特地來看你耶。   即使如此,剛志依然沉默不語,他看起來像是錯失了開口的機會。   大哥。直貴叫他。   剛志的身體抽動了一下。與其說是回應弟弟的呼喚,倒更像是身體對於熟悉的聲音,反射性地產生反應。他稍微抬起頭,將目光轉向弟弟,但是眼神一交會,又將視線垂在地面。   直貴,剛志的聲音沙啞,他接著說:抱歉。   一股絕望再度壓迫直貴的胸口,令他重新體認到,一切都是現實,而不是一場惡夢。這十天來,他拚命努力接受現實,但是心裏仍舊期待這是個誤會。此刻直貴心中,搖搖欲墜的最後一塊積木也碰地應聲掉落。   為甚麼?直貴從喉嚨擠出聲音。為甚麼要做這種事   剛志沒有回答。他放在桌上的左手不停顫抖,指甲烏漆抹黑。   你弟弟問你為甚麼。刑警低聲對剛志說。   剛志吁了一口氣,搓搓自己的臉,一度緊閉雙眼,然後又重重地吐氣。   我怎麼了?我到底是怎麼了?像是只能勉強說出這句話似地,他頹喪地垂下頭。他抖動肩膀,發出呻吟,淚珠撲簌簌地滴落。   直貴有一堆問題想問哥哥,也不想責備哥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因為光是在哥哥身旁,哥哥的後悔與悲傷就像心電感應般傳達至自己心中。   直貴必須離開的時間到了。他尋找該對哥哥說的話,他心裏想,應該找得到只有自己才能對哥哥說的話。   大哥,他站在門前說,你要保重身體。   剛志抬起頭來,猛然睜開眼睛;一副頓悟這是最後一次能在沒有隔間的空間裏和弟弟見面的表情。   看見哥哥臉孔的那一瞬間,直貴情緒激動了起來。一股湧上心頭的情緒,一股腦兒地刺激他的淚腺。他不想在這種地方落淚,於是大聲吼道:大哥你這個笨蛋!居然做出這種傻事!   弟弟看起來像要上前痛毆哥哥,刑警站在直貴面前,彷彿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對他點點頭。直貴低著頭,死命咬緊牙根。他心想,你不可能懂。你們這些做警察的,不可能瞭解我們兄弟的心情。   另一名刑警過來,送直貴到警察署門口。那名刑警一面走,一面告訴他,曾勸過剛志許多次和直貴會面,但是剛志怎麼也不答應。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與直貴見面,是因為刑警告訴他,可能明天就要移送拘留所了。   離開警察署後,直貴沒有前往車站,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坦白說,他不想回公寓。因為一旦回去,又得面對各種等著自己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當中,沒有一個找得到答案。然而,誰也不會代替自己承受。   走著走著,直貴忽然心想,剛志犯案的人家在哪兒呢?照理說應該在這附近。他只記得緒方商店這個商號。   便利商店外面有公共電話,一旁放著電話簿。他尋找緒方商店,立刻就找到了。他背下地址,進入便利商店,翻閱道路地圖確認位置,知道就在不遠處。   他將雙手插進口袋,舉步前進。想看與不想看那戶人家的心情,如鐘擺般在他心中擺盪。猶豫了半天,雙腳還是往那個方向走去。   在街角轉彎,一走進看得見那戶人家的馬路,那一剎那,雙腳像是遭到捆綁般無法動彈。他確信就是那戶人家。雖然是間平房,卻是豪宅,有寬廣的庭院、對面是停車場,符合新聞中描述的所有條件。   他悄悄地踏出腳步,感覺心跳加速,盯著一扇緊閉的西式大門前進。   突然間,他想起被害者應該會舉行葬禮。他曾聽說,命案的受害者因為要經過法醫解剖,所以葬禮會比一般晚些舉行。不過話說回來,應該已經辦完了吧。直貴心想,自己是否應該列席,是否必須代替剛志謝罪。當然,想必會吃閉門羹,但即使如此,是否仍舊應該前往喪家弔唁呢?   直貴發現,自己至今幾乎沒有想過被害者。受到剛志做的事所帶來的衝擊,一心只意識到自己兄弟倆的未來將會如何。對於事情演變至此,自己只是感歎命運乖舛。   這次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剛志殺害的老太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自己卻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難道因為年邁以致遇害也算不上倒楣?天底下沒有這回事。她本應安享餘生,擁有這麼豪華的宅第,應該可以不為金錢傷神,悠然自得地生活。她想必也有孫子吧,她肯定期待看著孫子長大。但是剛志剝奪了她這項權利。   直貴心想,現在道歉為時不晚,既然剛志已經入獄,理應由自己賠罪,即使磕頭下跪也不為過。自己一定會被厲聲痛罵、驅趕出門,但是只要一直低頭道歉,就能傳達自己的心意。遺族憎恨兇嫌是必然的,直貴希望他的賠罪能稍微減少他們的恨意。這麼一來,說不定剛志的罪也會減輕一些。   直貴走近緒方家的大門,口乾舌燥,腦中思考道歉的順序。首先按下門鈴,告訴對方自己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對方應該會拒絕,並叫我滾回去。即使如此,我也要一再請求對方,至少讓我表達歉意。無論哀求多少次,我都要請求對方接受我的道歉。   距離大門越來越近,他做了一個深呼吸。   這時,大門開啟了。從門內走出一名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穿白襯衫打領帶,外面套了一件深藍色的針織衫。男子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正要出門。   他們肯定是去世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女。   正好,直貴只能作如此想。父女雖面帶笑容,但是笑容中,似乎帶有骨肉至親慘遭橫禍去世的人特有的悲傷。那股哀傷強烈的程度,超乎直貴的預期。   他雖然心想必須停下腳步,雙腿卻不由自主地繼續向前走。感覺那對父女的視線瞥了他一眼。然而,他沒有和他們的視線交會。那對父女也沒有注意他,走到了馬路上。   直貴與兩人擦身而過,經過緒方家前。   我在逃避。我逃走了,他對自己感到厭惡,繼續走著。   5   司機開著堆高機運來新的木箱。他一將木箱放在直貴他們身旁,一句交給你們了,便轉換方向。雖然口氣粗魯,但是有出聲總比沒有好。大部份司機都是一語不發地扔下,掉頭就走;一副那是你們的工作,為甚麼我得給你們好臉色的模樣。   立野往木箱裏頭瞧。   甚麼東西?直貴問道。   這是幫浦吧,內燃機的幫浦。立野稍稍扶正眼鏡說。直貴戴的是護目眼鏡,而立野戴的是老花眼鏡。   那整個都是鐵吧?   大概是吧,看起來沒有塑膠。   太好了,看來處理這傢伙又要花上好幾個小時了。直貴拿起馬達的零件說,另一隻手握著扳手。   小直來了真是幫了我大忙。要是我一個人,就算花一整天也做不完。立野一轉身,馬上在直貴身旁開始動工。   他們的工作是拆卸馬達零件中的銅線。據立野說,馬達似乎是汽車的啟動裝置,銅線當然是緊密地纏繞在馬達上,要以手拆下並不容易。這批馬達大約有三百個,從早忙到晚總算解決了一百多個,但接下來還有得忙。   你之前都是單獨作業嗎?直貴問道。   是啊,一個人一整天默默地做。知道我是誰的人不覺得有甚麼,但是看在第一次到這裏丟垃圾的人眼中,會覺得我很恐怖。立野咧嘴一笑,他少了門牙。即使一面說話,他的作業速度還是很迅速。花同樣的時間,完成的數量比直貴多出將近一倍。他年逾五十,身材並不高大,但是直貴知道,他一脫下工作服,肩膀滿是結實的肌肉。   立野稱之為垃圾的是這家汽車廠丟棄的金屬加工品,像是生產線淘汰的瑕疵品或沒用的樣品,以及研究單位使用的測試零件。每天被運到這個廢棄物處理場的金屬加工品數量驚人,直貴他們的工作是分類後以便回收。因為雖說同是金屬加工品,但材質各有不同,大部份是鋼鐵,不過有時也夾雜著鋁或銅等非鐵金屬。而且,就以馬達零件來說,常有鋼鐵加上非鐵的複雜組合。這時,直貴他們就要以人力拆卸。若是摻雜了塑膠或樹脂,也必須拆下。   第一次看見這一座由廢棄物堆成的山時,直貴張口結舌,根本不知該從哪裏下手才好。當時立野這麼對他說:有一種紙叫再生紙,對吧?那是由報紙再製做成的。聽說現在混入一些別的紙也無所謂,但是從前好像連傳單都不行。不過丟報紙時,很少人會挑出傳單類吧?所以再生紙工廠裏,有好幾座混雜各種紙的舊報紙山。那可是非常壯觀的喲,幾乎有一間小型房子那麼高。你認為那要怎麼分類呢?   直貴不曉得,於是搖搖頭。   阿姨們會分類,立野露出一排缺了門牙的牙齒笑道,不是用機械喲。打工的阿姨們會一一解開一捆捆的報紙,拿走傳單和雜誌,就像在數沙漠中的沙粒。大家在廁所裏爽快地用來擦屁股的衛生紙,也是因為有這項作業才能製造出來。相較之下,鐵的分類工作根本不算甚麼。   或許確實如此,但是直貴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習慣。因為面對的是金屬,受傷是家常便飯,這也無處申訴。立野總是隨身攜帶消毒水和OK繃,借給直貴,要他自己想辦法處理。   直貴經常在想,為甚麼自己非得做這種事情不可呢?原本,他現在應該在大學就讀,一面享受校園生活,一面為未來做準備努力唸書。直貴擅長理科,想進入工學院,成為研究頂尖科學的技術人員。打個比方,夢想中的社會就像一家一流汽車廠商,而他的工作是運用流體力學製作風阻小的賽車,或者開發出全由電腦操控的夢幻汽車。   想像無限延伸,猛然回神時,才意識到自己戴著棉質手套,手握扳手。眼前的事物既非電腦,也不是科學報告,而是他憧憬的技術人員工作中產出的廢物。分類這些廢物,使其容易加工成他們能夠用於研究的材料,就是目前直貴的工作。   然而,直貴當然不能抱怨。他只能想開一點,告訴自己這就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剛志移送東京拘留所後,直貴必須思考的最大課題是今後的生活何以為繼。他一面讀高中,一面找工作。他找到了幾家在招募員工的便利商店和美式餐廳,便上門詢問,但是全部遭到拒絕。因為他的監護人那一欄是空白的,而且一定會被問到這一點。他覺得若是實話實說絕對行不通,於是試著隨口撒謊,結果往往露出破綻,遭致雇主懷疑。有一次在加油站面試時,他決定據實以告。他認為,說不定是自己想太多,對方或許能夠將哥哥的罪行和自己分開看待。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加油站站長一聽直貴說完,立刻表情一僵,接著好像一心只想要儘快趕走他。   直貴尚未決定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唯獨時間無情地流逝。他手頭沒錢,早上醒來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要如何填飽肚子。幸好在學校,午餐時梅村老師會買便利商店的飯糰給他,有時江上他們也會給他麵包。接受別人的食物雖然令他感覺顏面無光,但是他無法拒絕,他連逞強要面子的力氣也逐漸喪失了。   有一天放學後,直貴在車站前發現一張廣告;上面寫著高薪!徵夜班人員 限十八至二十二歲的男性。他從店名察覺到,大概是特種行業。他完全不清楚這是一份怎樣的工作,但是非常感興趣。那張廣告感覺有點見不得人,這樣的話,會不會雇用同樣見不得人的自己呢?就算履歷表上監護人的欄位空白,說不定老闆也不會說甚麼。   廣告上寫著電話號碼。當直貴打開書包想抄下來時,身後有人對他說:你在做甚麼?   直貴不用回頭,光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是誰。他皺眉闔上書包。   梅村老師來到他身旁,目光掃向直貴剛才在看的廣告。老師輕聲沉吟後,歎了一口氣,將手搭在直貴肩上。武島,你跟我來一下。   老師邁開步伐,直貴沒辦法只好跟上。   老師帶他去的,是一家民族風餐廳。話雖如此,卻不是特別的高級餐廳,而是賣辛辣料理的西式居酒屋,客人好像大多是學生。梅村老師請直貴在店裏吃晚飯。每一道菜都很辣,但是菜式新鮮,重點是美味得像在做夢。   喂,武島,你要不要在這裏工作?   聽見梅村老師的話,正在喝麻辣湯的直貴險些嗆著。   我嗎?我能在這裏工作嗎?   我和店長是朋友。我已經拜託他,請他在你高中畢業之前雇你當工讀生,不過要看你的意願。   我當然很樂意。   直貴再度環顧店內;裝潢洗練精緻,而且整間店朝氣十足。他心想,就算只是短期打工也好,何況身旁還有美食圍繞。   這樣啊,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與其說是條件,倒不如說是你我之間的約定。   甚麼條件呢?   梅村老師臉上流露些許猶豫的神色,然後開口說:要隱瞞你大哥的事,我告訴店長,你父母突然雙雙亡故。   這句話使得直貴霎時失聲,感覺像是一陣冷風吹過心坎。老師大概也不願提起這件事,尷尬地低下頭。   喂,武島,梅村老師溫柔地對他笑道,你大概不想說謊吧,但是在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最好別說出來。倒不是因為這家店的人會用異樣眼光看你,該怎麼說呢,一般人並不太習慣刑事案件之類的事情。雖然這在電視和小說中經常出現,但是大家都相信那和自己無關,所以一想到牽扯這種事情的人在身邊,就會覺得忐忑不安   老師,直貴不想聽老師吞吞吐吐的說話,於是插嘴說,沒關係,我知道了。我想,如果我聽到誰是殺人犯的家人,我也會以異樣眼光看他。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明白老師想說甚麼。而且我對自己讓老師操心也覺得過意不去。   不,我是無所謂。梅村老師伸手拿生啤酒的玻璃杯,但是幾乎見了底,只好啜飲殘留在杯底的泡沫。   直貴心想,我必須習慣這種事。目前自己身處於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境況下。無論做甚麼、去哪裏,都不能忘記哥哥是強盜殺人犯。就像他們兄弟倆之前厭惡的那種人一樣,哥哥成了世人憎惡的對象,他應該將這點銘記在心。今後就算貧困潦倒,就算無依無靠,也不會有人同情。大家只要曉得我是武島剛志的弟弟,肯定都會避免和我扯上關係。   怎麼樣?武島,梅村老師說,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不會勉強你,但是要找到工作應該不容易。畢業後找到工作之前,要不要先試試看?雖然薪水方面沒辦法給你太多。   梅村老師小心翼翼地說,他大概也沒預料到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吧。原本再過幾個月,學生們應該都會順利畢業。   直貴忽然心想,老師真是個辛苦的行業。   喂,武島。   好,直貴答道,只要肯給我機會工作,我甚麼都做。現在的我沒有資格挑三揀四。總之一句話,我得賺錢。   這樣啊。老師說完又把手伸向空空如也的啤酒杯,但這次手伸到一半就縮了回來。   老師當場將直貴介紹給店長認識。店長嘴邊留著鬍子,是個膚色黝黑的男人。他和梅村老師似乎是同窗,看起來相當年輕。   如果你遇上甚麼麻煩,儘管跟我說。不過話是這麼說,你可別說要我付你加倍的薪水喲。滿臉鬍子的店長開了個玩笑,豪邁地笑了。他看起來是個好人。   工作從隔週開始。直貴原本以為自己會被叫去洗盤子,但被指派的工作卻是接待客人;幫客人點菜、通知廚房,送料理上桌,有時候也要做收銀的工作。一開始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記得菜名,因為他以前從沒接觸過民族風料理。好幾次客人詢問菜的食材,他還因為無法應答而大出洋相。   即使如此,他認為自己目前別無出路,而拚命地努力,店長也誇他算是記性好的了。最令人開心的是,暫時不用為吃飯傷腦筋了。因為有員工餐可吃,打烊後還可以打包剩菜回家。或許梅村老師也考慮到了這項福利,才會介紹這份工作給他。   但是為生活費所苦的狀況並沒甚麼改變。雖然能夠預支一些薪水,並不足以支付房租。房屋仲介人員限直貴三月底前搬家,一旦超過期限,就會採取法律途徑。直貴不懂甚麼是法律途徑,卻很清楚自己一定站不住腳。   賺來的錢幾乎都用來支付電費、瓦斯費等日常開銷,直貴決定不繳電話費,反正也沒有打電話的對象。   到了年底,店裏生意興隆,學生和上班族紛紛舉辦忘年會。直貴頭上綁著頭巾,雖是冬天卻穿著一件T恤在店內跑場。酒醉的客人一會兒打破餐具,一會兒將菜打翻到地上,廁所也經常被吐得亂七八糟。所有雜事都是直貴的工作,T恤總是被汗水濡濕。   隨著聖誕節腳步接近,店內也要改頭換面;擺放聖誕樹,點綴飾品,連燈光也下過一番苦心;製作聖誕節菜單,背景音樂也換成聖誕歌曲。直貴戴著聖誕老人的紅帽端菜,雖然只是一時的,但讓他感受到久違的快樂滋味。   聖誕夜裏,店長送所有人聖誕禮物,這似乎是個慣例。滿臉鬍子的店長笑道:別對包裝紙裏面的禮物抱太大期望。   那一晚回家的路上,直貴看見窗外閃爍的燈飾;某棟大樓妝點著專為聖誕節設計的霓虹燈。其他乘客也發現到,紛紛發出歡呼聲,他們看起來很幸福。   回到公寓後,直貴打開禮盒一看,裏面裝著聖誕老人造型的擺鐘,還附上一張卡片,寫著聖誕快樂 別氣餒 相信自己!直貴看著時鐘和卡片,吃著店裏送的蛋糕。家裏的空氣寒冷刺骨。或許是因為空氣乾燥的緣故,灰塵的氣味格外明顯。他腦中迴響著聖誕歌曲。   淚水莫名地流了下來。   店裏營業到除夕,對直貴而言再好不過,因為就算待在公寓也沒事做,而且肚子會餓。但接下來到新年開工的四天就難熬了,直貴每天看電視。從前覺得趣味十足的綜藝節目變得無聊至極,原本喜歡的偶像也不再感興趣。年底領了薪水,三餐勉強有著落,但是直貴卻不想買年糕,覺得新年快樂這四個字格外刺眼。他心想,如果沒有過年就好了。一旦電視上播放命案等灰色的新聞,直貴就會稍感興趣地盯著螢幕看,然後覺得自己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直貴完全不清楚,哥哥每天在拘留所裏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這時剛志尚未來信。直貴知道能會面,卻提不起勁去看他。該用何種表情面對他,對他說甚麼話好呢?再說,直貴認為剛志肯定也不曉得該表現出何種模樣。   學校生活乏善可陳。表面上,同學的態度看起來像是和以前沒兩樣,但是他們避免和直貴深交卻是事實。沒有人對他惡聲惡氣,就連有事也會極力避免找他幫忙。反正再過不久就要考大學考試了,對於三年級學生而言,第三學期有跟沒有一樣。他們似乎早已看開,只要忍耐到畢業就好了。   二月後,課幾乎都不上了,因為每天都有入學考。對於早早接獲錄取通知的人而言,不必上課的教室簡直是天堂。   這些興高采烈的人光顧直貴工作的店,是在二月底。   6   一行六人;和直貴同班的只有兩人,剩下四人只打過照面,連話也沒說過。   他們來到這家店並非偶然。直貴事後才知道,梅村老師有一次對他們說:如果想吃民族風料理的話,這家店不錯。但這是在直貴工作之前,所以六個人看見他,顯得相當吃驚。   但吃驚歸吃驚,這群人並未因此打道回府。他們佔據靠牆最大的一張桌子,還沒決定要點甚麼,就七嘴八舌地聊起天來。從他們的對話內容可以得知,已經考完試,接下來就只等畢業了。   那些人之前來過嗎?直貴一面將裝了水的玻璃杯放在托盤上,一面小聲問店長。   不,我想是沒有。怎麼了嗎?   他們是我同學,不過同班的只有兩個就是了。   這樣啊。店長看了那六人一眼,然後對直貴說:如果你不太想跟他們打交道的話,我去點菜好了。   不,沒問題,我來就好。直貴慌張地說。雖然百般不願意接近他們,但是直貴更不希望他們和店長說話。萬一事情穿幫可就糟了。   直貴拿著水杯和菜單,走到六人身邊。他們原本談笑風生,霎時尷尬地沉默了。   我們不曉得你在這裏打工。一名同班同學說,梅村老師介紹的?   是啊。直貴答道。這樣啊同班同學點點頭。   算得上對話的就這麼寥寥幾句。他們看著菜單,自顧自地聊起菜式。決定之後請叫我。直貴說完固定台詞,暫時離開。感覺到他們在背後嘀嘀咕咕地說些甚麼,內容聽不見,但想也知道。   過了一會兒,同班同學舉手,直貴過去點菜。他們點的都是便宜量多的菜。點菜過程中,其中一人對菜式發問,問到菇類中是否加了香菇,他似乎討厭香菇。直貴回答沒有加,順便說明有哪些菇類。然而他似乎只注意香菇,沒仔細聽。   點完菜後,其中一人說:還有,六杯啤酒。   啤酒直貴看對方一眼。   嗯,六杯生啤酒。先喝啤酒好嗎?他詢問其他五人的意見,沒有人有異議。   直貴複誦他們點的菜,然後通知廚房。店長瞥了菜單一眼,稍稍露出猶豫的神色,隨後輕輕點頭。店長當時甚麼也沒說。   晚餐時間到了,客人陸續上門,店內比平常更擁擠。或許是因為天氣冷,大家都想吃點辣的。除此之外,剛發薪水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客人當中,有不少人是熟客,直貴也和其中幾個人交談過。經過這些客人身旁時,對方有時會對直貴說話。這對他而言是工作中的一項樂趣。   一行六人依舊大聲喧嘩。其他客人包括情侶在內,幾乎都是兩個人,唯有他們那一桌像是異度空間。因為他們的緣故,店內的氣氛與往常不同。   他們續了幾杯啤酒後,又叫直貴過去,說是想喝紅酒,所以要他推薦哪種紅酒好喝。   我不知道,他答道。因為我沒喝過。   搞甚麼,你沒喝過紅酒啊?其中一人瞧不起地說道。他的口齒變得含糊不清,直貴悶不吭聲。   那,算了。就送這個最便宜的上來吧。說話的人不是同班同學,而是看似其中的帶頭老大。直貴從他們先前的對話得知,他考上了六人當中偏差值最高的私立大學。   直貴到店內排起酒瓶和酒杯,店長走了過來。   搞甚麼,他們還要喝紅酒啊?   直貴默默點頭,感覺像是自己挨罵。   店長沉思半晌,歎了一口氣後,掉頭回廚房。   一行六人坐了半天不肯走,紅酒入喉醉上加醉,聲音更大了。直貴也感覺得出來,其他客人明顯感到困擾。   今天很熱鬧呀?付錢時,還有客人如此調侃道。直貴老實道歉,心想打死也不能說出他們是自己的同學。   直貴聽見一行六人高聲大笑,終於忍無可忍地走向他們那一桌。   不好意思。   他們一臉有何貴幹的表情,甚至有人喝到雙眼發直。   能不能請你們稍微安靜一點?會打擾到其他客人。   幹嘛?其他客人有甚麼了不起。   大家因為你們太吵都回去了,這裏又不是居酒屋。   你少囉哩囉嗦!我們也是客人啊!   這我知道,但是   直貴感覺身後有人走來,回頭一看是店長。   你們啊,我懂你們考上大學想熱鬧慶祝的心情,但是今天就喝到這裏如何?何況有人好像挺醉的了。   被滿臉鬍子的店長這麼一說,他們霎時安靜了,但是旋即對噤聲一事感到面子掛不住,其中一人吼道:吵死了!   我們喝得再醉又有甚麼關係?或許是怕對上店長的目光,他對著一旁說。   真的不好啦。你們未成年吧?要是被警察發現,被警告的可是我們。不過你們今天好像是來慶祝的,而且聽說你們是武島老弟的同學,我特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們有點超過了,這樣對武島老弟也很失禮吧?   為甚麼會對這傢伙失禮?   他因為家庭因素而沒辦法上大學,還得看你們高興慶祝的模樣,你們也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嘛。   就在直貴心想結果話題還是轉這裏了的那一瞬間,他們的老大說:誰教他大哥是殺人犯,怪得了誰。   你說甚麼?店長將臉轉向他,直貴只想閉上眼睛。   他大哥強盜殺人,刺殺了哪家的老太太。如果身為弟弟的還若無其事地上大學,這才奇怪吧?   店長一臉意外地看著直貴,他低下頭。   說夠了吧,一名同班同學起身,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們的老大或許也認為說得太過分了,不發一語地站起來。   店內籠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氛。客人們停止聊天,清楚地聽見了剛才的對話。他們只要看直貴的樣子,應該也知道那些高中生的話不假。   店長甚麼也沒說,開始整理方才六人用過的桌面。   啊,我來就好。直貴說。   不用了,你去裏面休息。店長看也不看直貴的臉說。   結果直貴在裏面待到打烊。他原本想到廚房幫忙洗盤子,但是看到其他員工一臉困惑的樣子,於是作罷。   打烊後,當直貴準備回家時,店長叫住他。兩人對坐在店內最角落的桌子。   剛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店長問直貴。直貴也明白店長難以啟齒。   他點點頭,小聲說了句抱歉。店長低聲沉吟,抱著胳臂。   是梅村,梅村老師叫你別說的吧?   他說,世上有些事情最好別說出來直貴仍舊低著頭。   最好別說出來,是嗎?店長摸摸鬍子。但是有的事情能夠一直隱瞞,有的事情遲早會紙包不住火。唉,大概以為時間不長,總有辦法矇騙過關吧。   直貴不清楚這句話針對的是梅村老師還是自己。即使如此,他又道歉了一次。   究竟怎麼回事,你肯告訴我詳情嗎?   直貴首肯後,說出事件的重點和後來的經過。話越往下說,店長的臉色也越見沉重。聽完,店長又發出沉吟聲。   如果你們一開始就先告訴我的話,事情總有辦法解決,就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了。店長的焦躁情緒依然不知是衝著誰來。   請問直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我被開除了嗎?   店長拉下臉來。沒有人這麼說。   那,我還可以在這裏工作嗎?   直貴期待那當然這個答案,但是店長沒有馬上回答。   我考慮一下。我覺得你的表現很好,我對你的工作表現沒有不滿,但是說謊畢竟不對。我認為這種工作重視的是對彼此的信賴,你不認為嗎?   我也這麼認為。直貴只能這麼回答。但是這麼回答的同時,他又心存疑問,感覺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店長說的沒有錯,不過直貴總覺得有些偏離了問題本質,但是他不能說出口。   店長說:總之今天就說到這裏。結束了那天的談話。直貴心中的不安並未消失。   店長的心情八成在身為老闆的考量,與身為人的正義感之間搖擺不定。那六個同學吵鬧時,因為店內有幾位熟客,所以直貴的秘密遲早會傳開,店長不難預料到這會影響店的形象。話雖如此,店長也不是鐵石心腸,能夠輕易割捨兩人之間的雇傭情誼。他反而是屬於同情直貴不幸境遇的那種人。   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直貴繼續到店裏工作。原本就約好做到三月底,就算好好工作也剩不到一個月了。直貴也認為,應該可以平順地做到最後吧。   但是情況確實不一樣了。熟客雖和以前一樣上門光顧,但是他們在店內聊天的情形明顯變少了。而他們輕鬆愉快地和員工交談,大家說說笑笑的情景也不復見。   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兩名熟客在用餐,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們罕見地話非常多。兩人的話題一開始淨是政治或職業棒球。但是話鋒突然一轉,聊到那天社會版上的新聞:一名毒蟲在公園刺殺小孩。   這世界真是沒救了,無辜的小孩老是被腦袋有問題的人殺害。要是那些傢伙全被判死刑就好了。其中一名客人說。   於是另一名客人趕緊壓低音量,神色慌張地說:在這裏別說那種話!   聽話的那位客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但是看見對方在使眼色,隨即明白了。他突然中斷那個話題,兩人後來就聊得不怎麼起勁了。   直貴發現自己的存在對店內造成了多麼大的因擾。當然,客人們沒有惡意,他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體貼別人,努力讓大家都不覺得尷尬。那家店內不准談論命案,也不可以愉快地聊起家人的事,最好也別提到審判或推理小說,對店員說話也是能避則避,因為唯獨不對他說話未免奇怪。客人們大概各自訂了更多五花八門的禁忌,提心吊膽地吃著民族風料理。   這種店誰會想光顧呢?直貴心想,如果自己繼續待下去的話,客人遲早不再上門。   三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他向店長辭職。沒有說理由,因為他認為沒有說的必要。他心想店長說不定會慰留他,但是店長沒有如此表示。   如果最後還是讓你覺得心裏不舒服,我覺得非常遺憾。   沒有那回事,我很感謝店長雇用我到今天。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有工作嗎?   我有目標,沒問題。   這樣啊,這樣就好。店長一臉放心的表情點頭。他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這件事本身,肯定可以做多種解讀。   直貴嘴上雖然說沒問題,其實工作一點著落也沒有。他看著撿來的報紙上的徵才廣告,從頭找到尾。只要有薪水可領,甚麼工作都願意試。   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是清理某家公司員工餐廳的剩菜剩飯。工時雖短,薪資卻很好,不過身上會沾有廚餘的臭味令他大感吃不消。   梅村老師也在替他找畢業後的工作。直貴就讀的學校,幾乎所有學生都是升學,所以老師應該少有替學生找工作的機會,但是梅村幾乎每天都會替直貴詢問幾家公司。然而,他總是面有難色。不但這個時期要找工作太晚了,直貴的情況更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剛志捎來信件,就是在直貴如此艱辛度日的時候。兩天後就要舉行畢業典體了,他沒有料想到哥哥會從拘留所寄信來,因而略感吃驚。信紙和信封的角落蓋上一個櫻花形狀的藍色小戳記,當時直貴不知道那是檢閱章。   直貴你好嗎?我過得還算不錯。馬上就要開庭了,律師告訴我,我大概得關十五年左右。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遺憾的是不能當面對你說。你肯不肯來會個面呢?我有事想拜託你,也有話想對你說。另外,我想聽聽你的近況,像是高中會不會順利畢業。我非常擔心你,請你來一趟。   兄 剛志   7   拆解馬達零件,比想像中更花時間。大功告成時已經傍晚六點多了。幸好晝長夜短,但是再過半小時,天色就會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沒想到要花這麼多工夫。怎麼樣,小直,要不要去吃飯?   立野拍拍直貴的腰,邀他一同用餐,但是他搖了搖頭。我在宿舍餐廳吃就好。   這樣啊,那明天見。說完,立野舉起手打了招呼,邁開腳步。   直貴將棉質手套塞進口袋,朝立野離去時的反方向走。他之前曾和立野一起吃過一次晚餐,那次也是立野邀他的。兩人走進車站附近一家套餐店,那裏絕對稱不上是高級的店,但是剛烤好的魚和剛炸好的雞塊,卻好吃得令人感動。直貴也好久沒盡情吃煮得鬆軟的白飯了。   但是到了付錢的時候,立野算了算自己吃了多少,一毛一毛不多不少地將錢放在桌上。一心以為立野會請客的直貴,當下慌了。他看了錢包一眼,還少兩百圓。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告訴立野這件事,立野說:那我借你吧。將一個百圓和兩個五十圓硬幣放在直貴掌心。   直貴隔天還了那兩百圓。他期待立野說不定會說:這種小錢免了啦!但是立野卻默默地點頭收下。   自從那次之後,直貴決定就算立野邀他,也不和立野一起去吃飯。因為只要回宿舍,就能以便宜的價格,吃到稱不上美味無比,但能果腹的一人份套餐。那次和立野吃飯的花費令直貴心裏淌血。他心想,如果沒吃那頓飯的話,就能買好幾碗泡麵或好幾份點心了。   汽車廠商的員工們在公車站排成一列,直貴也排在他們後面。直貴脫下了工作服,心想若是站在他們身旁,他看起來肯定也像一名員工。這麼一想,反倒令他感到悲慘。   決定到現在的回收公司上班是在三月底。這份工作也是梅村老師替他找的。薪資條件就算是恭維也說不上優渥,但是讓直貴點頭答應的關鍵在於有宿舍可住。話雖如此,宿舍卻不歸那家公司所有,而是借用汽車廠商的短期勞工宿舍。因為住在宿舍,就不用擔心三餐和洗澡的問題。重點是,對於必須搬出公寓的直貴而言,能夠確保有地方住是一大優點。   直貴只問了梅村老師一個問題:公司方面知道剛志的事嗎?老師點點頭。沒有公司不過問家人的事。   公司知道了還肯雇用我嗎?   嗯,肯不肯雇用你在面試後才知道。   雖說是面試,其實只是和梅村老師一起在咖啡店裏和社長見面。社長是一名姓福本的中年男子,他穿西裝,但沒有打領帶。福本以一副純粹感興趣的口吻,直截了當地詢問剛志的事。   直貴當場被錄取了。福本說,千萬別給對方的公司添麻煩,並明言:如果和對方公司的員工發生糾紛,就立刻炒魷魚。   直貴搭公車時,儘量不抬起頭。因為搞不好會和誰的眼神對上,而引發事端。   即使公車剛搭上時人擠人,但每停一站,乘客就會漸漸減少。不久後甚至會有空位,但是直貴不想坐。   直貴意識到那道視線,是在公車快到他下車的那一站時。一名坐在倒數第二排座位的年輕女子,不時看向他這邊。直貴心想,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但事情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下公車時,直貴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於是和她四目交會。她的年紀與他相仿,素著一張臉,一頭短髮。她立刻別開視線。   從公車站到宿舍的路上,直貴莫名地想著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她。假如見過面的話,應該是在工廠內吧。為何她會看著自己呢?   直貴心想,她會不會對自己一見鍾情呢?即使如此,直貴也不覺得值得高興,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她吸引人。他猜想,她在公司裏一定也很不起眼。   直貴在宿舍餐廳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後,回到寢室。他的住處有三間房間,但是他分到只有兩坪多的房間;有廁所,但沒有淋浴設備。廚房形同虛設,不能開伙,所以沒辦法做飯。   剩下的兩間房間住著短期勞工,然而很少碰面。其中一人四十歲左右,另一人大約三十歲上下,兩人都曬得一身黝黑。直貴不常和他們打交道,所以不曉得他們的正職是甚麼。   他一走進自己的房間,就在從來不摺的棉被上躺成大字形。從這一刻到睡著為止,是一天當中最幸福的時光。他不想被任何人剝奪這段時間。   冷不防地,檢察官在公審上說的話在耳畔響起。   因此,辛勤一輩子的被害者緒方敏江女士,原本可以度過了無遺憾的餘生。對緒方女士而言,引頸期盼的幸福時光才要開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被告武島剛志彷彿認定緒方女士是以非法手段獲得財富,認為從這種人身上奪取金錢是合情合理、理所當然的,並基於這種自以為是的邏輯,犯下強盜行為。當緒方女士發現有人闖入家中,想打電話報警時,被告武島剛志破壞紙拉門,強行進入房間,持螺絲起子刺殺緒方女士。被告武島剛志在一瞬間奪走了被害者好不容易等到的幸福時光。   光聽檢察官這席話,會讓人覺得剛志彷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匪徒。從旁聽席傳出啜泣聲。   檢察官求處無期徒刑。直貴不太清楚,但是犯下強盜殺人的罪行,求處無期徒刑或死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直貴也站上了證人席,他是品德證人【註:在法庭中對涉訟之一方人格名譽作證的見證人,即使和案情無關也可作證。】。   自從母親去世後,是哥哥工作扶養我。沒有一技之長的哥哥只能做苦工,他幾乎不肯休息,從早工作到晚。我想各位從我哥哥腰痛到幾乎不能走路,就知道他的身體已經搞壞了,不能再做苦工。但是哥哥認為一定要讓我唸大學,因為這是母親的遺願,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標。大家都知道,唸大學需要錢,哥哥為錢煩惱不已。我想事發當時,哥哥滿腦子想的都是學費的事。我現在非常後悔,如果我早一點放棄升學,和哥哥商量今後的生計就好了。哥哥會做出那種事情的原因在於我,是我不好,我不該將生活的重擔都交給哥哥承擔。我想,今後我必須和哥哥一起贖罪。所以,我懇請庭上酌予減輕哥哥的刑責。   8   直貴第一次前往東京拘留所和哥哥會面,是在三月底一個從早就細雪紛飛的冷天裏。會面處距東武伊勢崎線小菅車站只有幾分鐘腳程。走相同方向的人不少,大家臉上都是一副愁眉深鎖的表情。   在會面櫃檯辦手續,填寫目的欄時,直貴稍稍猶豫了一下。思索半天後,他決定寫討論今後如何生活。但是提交單據之後,直貴發現就算和剛志討論這種事也不會有結果。   在會面等候室等待期間,直貴思考等會兒該說甚麼。牆壁上貼著寫有會面注意事項的佈告,上面寫到會面時間是三十分鐘。總覺得這麼短的時間談不了甚麼,但若是氣氛尷尬,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話,說不定會覺得三十分鐘出乎意外地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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