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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變身 東野圭吾 4873 2023-02-05
  我終於決定重新面對畫布,但並不是因為我想畫畫,而是覺得或許這麼做能夠慢慢找回自己。事實上,這讓我極度痛苦。以前不知多開心的事,現在卻只是讓我感到不耐煩。然後發現自己變成這樣,又產生另一種痛苦。   我畫的是占滿整個窗框的夕陽景致,還有桌面雜亂的靠窗書桌。並不是這樣的主題特別吸引我,只是我找不到其他好畫的。其實畫甚麼都無所謂,重點是,我要執起畫筆。   新的一星期開始,過了四天。這幾天表面上看起來甚麼事也沒發生,我在工廠也儘可能低調,或許其他人都不願靠近我,我也留意儘量不和其他人接觸。   這幾天我明顯變得神經過敏,對其他人的一言一行都覺得不順眼。在工廠裏看到有人工作時偷懶,或者聽到那些低俗到極點的對話,就覺得胃部一陣翻攪,很想抓起扳手或鐵錘朝這些傢伙的腦袋用力敲下去。為甚麼自己會這麼在意別人的缺點呢?

  最可怕的是,這些妄想都有可能一個不小心實現,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冒出像上回差點殺掉臼井悠紀夫時的那股衝動。   上次去找過堂元博士後,回程我繞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內容全是與大腦或精神層面有關的,最近每天晚上睡前兩小時我都會讀這些書,試圖透過書中內容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狀況。   比方說,昨天讀的書裏有下列這段文字:     過去普遍認為腦中存在神或靈魂等超自然的東西,可透過腦部操縱人類。但後來證明腦只是由物質構成,腦內一切活動都能夠以物質之間的相互作用來解釋,就這一點來看,人腦和電腦其實沒兩樣。然而,電腦會以一對一的形式處理輸入資料,也就是說電腦會推導出正確答案,這是其基本功能;相對地,人腦卻是一個非絕對理性的巨大系統。兩者之間的這個差異,正可說是人腦創造力的原點。此外,組成大腦回路的神經細胞由於具有可塑性,可藉由學習或經驗來改變神經回路;相較之下電腦具備的學習能力只限於軟體,硬體本身無法改變。換句話說,人腦和機器最大的差異,就是人腦為了發揮功能而會自體產生變化。

    變化這兩個字正中我心,太適合用來表現我目前的狀況了。變化而且還是極其劇烈的變化。只不過,究竟是甚麼原因引起這樣的變化,到現在還找不到能讓我接受的答案,因為過去從沒有像我這樣的臨床病例,書上自然不會提及。   話雖如此,我又無法忍受就這樣置之不理,得找到解決之道才行。所以,逼自己畫圖這個想法看來幼稚,卻是我所能想到的方法之一。   話說回來,我盯著畫布思考,自己的手一樣揮著畫筆,但為甚麼不會像從前那樣湧現熱情呢?之前那個想當畫家的自己,看起來似乎和現在的自己毫不相干。   我放下手中的鉛筆,從抽屜拿出一張紙片,上頭寫著我在堂元博士辦公室找到的捐贈者住址和電話號碼。捐贈者的姓名是關谷時雄,父親好像經營一家咖啡店。

  即便堂元博士矢口否認,但這個念頭怎麼都離不開我的腦袋我會變成這樣,都是捐贈者的影響。如果自己的個性、喜好和原本的自己不一樣,最合理的推論不就是這些影響都來自捐贈者嗎?對這個可能性,我沒辦法像博士那樣一笑置之。   我決定去關谷家看看。只要瞭解關谷時雄,說不定會有甚麼發現。   我把紙片收好,又拿起鉛筆。總之,目前只能先做自己做得到的所有努力。   就在我勉強提振精神,好不容易完成簡單的構圖時,門鈴響起。   一打開門,小惠在門口。晚安。她笑著說。   晚安。我也應聲了,但應聲的同時我也發現自己有些心虛,說真的,我這幾天都不太想和小惠見面。上星期六約會的感覺又浮現心頭,我很希望那天不開心的感受只是偶發的狀況。但或許是下意識想掩飾自己內心的迷惘,我對小惠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甚至脫口而出:有事嗎?

  小惠一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游移。話說出口我才驚覺自己傷到了她。一會兒之後她說了:沒甚麼事啦,只是想看看你而已。打擾到你了嗎?   我很後悔自己居然說了那種話,而為了讓她放心,我勉強擠出笑容說:   沒有,沒的事。我剛好想休息一下,我、我也嗯,才在想要看看妳呀,是因為妳來的時間太湊巧了才嚇一跳。我的解釋愈描愈黑,自己都覺得不耐,說起話來為甚麼不能自然一點呢?妳都好嗎?   嗯,還不錯。只是工作有點忙,所以這幾天都沒跟你聯絡。我可以進去嗎?小惠雙手放在背後,作勢探頭窺視屋裏。   喔喔,請進。我邀小惠入內。   她一進屋裏馬上看到畫布,啊,你在畫畫啊!   只是想轉換一下心情啦,不是真的專心在畫。我之所以編理由,是因為上次才告訴她自己暫時不畫畫了。

  你開始畫不一樣的主題了耶。她看著畫布,你以前不是說過不怎麼喜歡風景畫嗎?   所以才說是轉換心情呀。畫甚麼都好,有花瓶的話我就會畫花瓶吧,只是不巧家裏甚麼都沒有。   這樣啊。她露出略顯僵硬的微笑,不過這構圖很特別耶,窗外的景色和桌子,並不是照著實際狀況畫的喔?   就憑感覺嘍。我答道。確實我自己也覺得畫法不太一樣。畫布的右半部正確畫著桌子的右半邊,到了畫布中央卻沒了桌子,倒是左半部畫了窗外的景色,而那扇窗也只有右半邊,缺了左半邊。   是新嘗試呢。   也沒那麼講究啦。我邊說邊把桌布連同畫架一併推到牆邊。   小惠到廚房沖了冰紅茶,以托盤端來房間中央的小桌上,我們倆就隔著冰茶面對面坐下。

  公司裏最近有甚麼特別的事嗎?   嗯,沒甚麼。   是喔。我們店裏啊,今天來了一個怪客人耶。小惠照例從她上班的新光堂聊起,說起一個淨買些怪東西的顧客,我聽起來並不覺得有趣到會像她那樣捧腹大笑,但我還是迎合她刻意笑了。   然後昨天啊   她接下來說起電視節目和運動賽事。小惠的話題就像樹枝一樣往四面八方延伸,內容又宛如念珠連成一大串,沒有統一性,也掌握不到重點,或許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重點吧,但我聽著聽著,逐漸不耐煩了起來,嘴上附和著,卻聽得很痛苦。年輕女孩都是這樣嗎?   回過神時,我發現小惠沒作聲直盯著我的臉。   怎麼了?我問她。   你是不是在等著看甚麼電視節目啊?她問我。

  沒有啊。怎麼這麼問?   因為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你從剛才就一直在看時鐘。   咦?真的嗎?   嗯,你看了好幾次。為甚麼這麼在意時間呢?   不知不覺看向時鐘而已吧,我沒有特別在意時間啦。我伸手把桌上的鬧鐘轉個方向。我的確是不知不覺地看向時鐘,因為我直想著她到底甚麼時候才要回家,這是不爭的事實。而想到這,又讓我的心情蒙上一層陰影。   沒事啦,真的。我盡力擠出笑容,繼續剛才的話題吧,講到哪裏了?   就是上次那本書呀。   她又聊了起來,這次我要自己專心聽,千萬不能分心想其他事情。我一再叮嚀自己,像這樣和小惠一起度過的時光,對我來說相當珍貴且意義重大。   結果她說我陷得太深,不就只是書中的劇情而已嘛,但我不這麼想耶,我覺得讀一本書就像是參加一場模擬體驗,當然會陷入書中劇情啊。我覺得那個主角那麼做實在很自私

  真是幼稚的理論,乏味,膚淺,光聽著都很痛苦,但我努力要自己忽略這股痛苦,絕對不能失去愛著小惠的這份心意;我必須認為她的一切、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   突然,我覺得很不舒服,小惠的聲音似乎變得好遠,彷彿只剩她的雙唇成了獨立的生物,在我眼前一張一闔動個不停。我不由得緊緊握住手邊空掉的冰紅茶玻璃杯。   對了,我還跟她說了上次那部電影。我知道她是麥可的大影迷,但再怎麼說麥可回頭扮高中生實在太勉強了啦。聽我這麼一說,她馬上大喊別講了,她說她就是因為不想看到麥可裝年輕的窘樣,才一直忍著沒去電影院呀。大家聽了都當場爆笑呢。   頭好痛。不舒服的感覺排山倒海襲來。耳嗚,冒冷汗,全身竄過一陣麻痹,每塊肌肉都變得僵硬。

  然後啊,她還有最天才的一點,她說她只要看到把麥可的皺紋拍得太明顯的畫面就當場眯細眼睛,因為這樣看起來畫面就全是模糊的了   就在這時,我和小惠之間響起激烈的破碎聲響。小惠話才說到一半,嘴還張著闔不攏,她神情愕然地垂下眼一看,我也低下頭。   玻璃杯在我手中破裂,是被我捏碎的。冰紅茶剛才已經喝完了,但融化的冰塊還是弄濕了地毯,而且玻璃碎片弄傷我的手,傷口流出鮮血。   小惠愣了一下之後說:不好了,得快點處理。醫藥箱呢?   在櫃子裏。   她拿出醫藥箱,先仔細檢查我的手,接著幫我消毒擦藥。最後綁上繃帶時,她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甚麼,太用力了而已。   可是這種杯子一般沒那麼容易弄破吧?

  大概本來就有裂痕了吧,我沒注意到。   太危險了啦。   包紮好之後,小惠開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一低頭,淺褐色的頭髮便掩上長有雀斑的臉頰。我看著她的側臉說:不好意思,妳今天可以先回去嗎?   小惠一聽,宛如瞬間成了模特兒假人,神情僵硬,然後緩緩轉過來看著我。   我不太舒服。我又強調一次,大概是工作太累了,覺得頭重重的。   怎麼了?   就說是太累了啊。這陣子有點拚命過頭了。   可是她表情僵硬地說:這樣我更不能放你一個人呀。今天可以在這裏過夜嗎?我明天不用早起。   小惠。我凝視著她,輕聲對她說:今天晚上先回去吧。   她的雙眼登時濕潤,不過在淚水掉下前,她不斷眨著眼忍住,然後搖搖頭說:也對,你有時候也會想要一個人獨處吧。但是至少讓我先把碎玻璃打掃乾淨,不然太危險了。   不用了,這個我自己來就好。我一把抓住小惠伸向玻璃碎片的手,而大概是我的動作太粗魯,只見她臉上露出恐懼,我連忙放開。   那好吧。她放下已撿起的碎片,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   我送妳吧?   不用了。小惠搖搖頭,一邊穿上鞋,就在手伸向玄關門時,她突然轉過身來說:之後你會告訴我吧?   甚麼?   你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沒有事情瞞著妳啊。   小惠泫然欲泣的臉龐泛起淺笑,搖了兩、三下頭,晚安。說完便消失在門後。   我愣在原地直到聽不見她的腳步聲,然後回頭收拾碎玻璃,小心翼翼地擦拭地毯,再用吸塵器吸過一遍。一想起自己剛才歇斯底里的行為,我不由得憂鬱了起來。那股衝動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小惠做了甚麼讓我氣得想把玻璃杯捏碎的事嗎?她只是開心地在聊天而已呀?   老子還真異常。   我刻意把心裏想的事說出口,感覺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客觀地接受事實,但是一說出口就發現,我居然用了平常不太會用的老子來自稱,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同時一股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   腦海浮現昨晚看的書中某個章節提到,人腦會自體產生變化   我的心出現了變化。顯而易見。   小惠,我明明很愛妳,對妳的愛卻漸漸消退     【葉村惠的日記 3】   七月五日,星期四(陰)   一個人孤伶伶的房間,說不出來的寂寞。   今天去純家找他,想確定他一如往常,但我在他家看到的畫好糟糕,以前的純絕對不會這樣畫的。   因為討厭腦中那些不吉利的念頭,我刻意在他面前表現得很開朗,還把想得到的開心事全說出來,但純的視線卻完全穿透我,遠遠地不知盯著哪裏。我這場悲哀的獨角戲,和玻璃杯一起化成了碎片。   再不快一點就沒時間了。但是,到底該催甚麼快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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