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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卅七 虎兕出柙

長干行 上官鼎 12462 2023-02-05
  夜行人心頭一震,手上略一窒緩,準頭頓失,這一劍,竟刺在辛捷肩頭上,連衣帶皮肉挑破一大塊,剎時鮮血急湧而出。   辛捷痛哼一聲,扭回頭來,卻對那夜行人笑道:林兄下手怎的這般軟弱?   那夜行人趁著月色一見辛捷面龐,登時駭然大驚,手一鬆,軟劍噹地墮落地上,口裡失聲叫道:呀!怎會是你   辛捷嘆道:不錯,你殺得一些也不錯,我便是辛捷,是你欲得之甘心的大仇人,你若是願意,盡可殺了我吧!唉!血債血還,我能向人家尋仇,你怎能不向我尋仇呢?林兄,你只管放手幹吧!   夜行人如癡如呆,怔愣片刻,忽然用手蒙著臉,發狂般飛奔而去,一面奔,一面悽聲大叫:啊!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呼聲中包含了多少驚恐、顫抖、羞愧、憤恨的滋味。

  這當兒,皎潔的月色陡地一暗,不知何時馳來一片烏雲,皓月蒙羞,竟似掩面不忍目睹這人間可嘆的事蹟。   血!汩汩的流著,染紅了頸上白色絲巾,也染紅了肩上半幅碎裳,但辛捷木然坐在馬上,動也不動,就像一尊木雕的假人。   他感到肩頭上的肌肉在陣陣抽縮,創口上有一種的熱的刺痛,顯然那一劍刺得極深,然而,他並沒有舉手撫一撫傷口,也沒有扭頭看一看那椎心的創痕。   他好像是故意讓那鮮血流盡,流乾,流得涓滴也不存,讓它來沖洗掉心靈上沉重的負荷,死!這時對他已失去威脅了。   城牆上飛掠下一條人影,輕輕落在辛捷馬前,這人滿臉都掛著晶瑩的淚痕,正是高戰。   高戰默默含淚望著辛捷,臉上肌肉抽搐,顯得十分激動,但他哽咽了好一會,才盡力迸出了一句話:辛叔叔,你這是何苦呢!

  辛捷慘然笑道:唉!戰兒,你不應該的出聲呼叫的,假如你不出聲,他絕不會劍尖略偏,也許現在他會好過一些   高戰道:辛叔叔,你不該這樣作賤自己,用你一命抵償那林少皋一命,你值得嗎?   辛捷仍是微笑道:人命都是一般,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當年我雖是在迫不得已之下殺了林少皋,但心靈上未嘗不覺虧負,林少皋與我無仇,我憑什麼應該殺了他呢?這正跟勾漏二怪不該害死梅叔叔一樣。唉!總是我虧欠了林家,林家並沒有虧欠我什麼!   高戰道:但林少皋投身黃豐九豪,作惡多端,人人都可得而誅之!   辛捷道:不!林少皋雖是壞人,但他的兒子卻是個好人,兒子替父親報仇,難道不應該麼?   高戰尚欲辯說,但辛捷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只是輕輕嘆息一聲,道:戰兒,假如你不認識辛叔叔,卻認識林繼皋,這時你又會怎樣想法呢?

  這句話,果然問得高戰啞口無言,怔然無語。他只覺這些是非恩怨,永無了期,越想下去,連自己也弄糊塗起來。   他忽又記起辛捷重傷的時候,在密林中被黑道高手圍攻血戰的往事,假如辛捷不是樹仇太多,又怎會在負傷消息傳出的剎那,便引來了那許多欲得之甘心的仇人?想到這裡他已無可爭辯,只得黯然垂下頭來,心裡卻一陣迷惘。   高戰耳邊又響起老父臨終時告誡他的幾句遺言,他記得那是:待人厚,克己薄,心存忠厚,為善最樂。   那蒼邁衰弱的聲音雖然已經久遠,但每當他在夜深人靜之時憶起,卻總是那麼清晰而沉重,令他心顫意慄,深自警惕。   自從爹去世,他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牢記這幾句高家傳家名言,自問從未稍稍違背過,可是,今天他目睹辛捷這種以己及人的度量,以命酬命的氣魄,以及萬里關山,視死如歸的勇氣和決心,他才覺得自己和辛叔叔比起來,真是太渺小太不足道了,辛叔叔這種丈夫氣概,才是爹爹遺言的最好注解。

  月影移上中天,朔風突烈,颳得地上雪花飛捲狂舞,但高戰竟無一絲寒意,他只覺得心裡熱血澎湃,像燒著一爐熊熊的火焰似的,他暗暗自語:不要忘了爹爹的遺囑,仇虎的事了後,應該早些投身軍旅,替國家好好幹一番事業才對了。   夜色深沉中,他們又進了山海關,雖然無恙而返,但神情卻那麼頹喪而悽楚的,默默許久,辛捷才低聲對高戰說道:戰兒,你的武功只在我之上,大戢島之行,偏勞你獨個兒去一趟吧!我   高戰問:辛叔叔,你要到那兒呢?   辛捷黯然道:平兒離家太久,我該去尋尋他了。   那聲音低得有如夢囈,高戰心裡一陣酸,陡憶起辛捷當年仗劍江湖,力拼南荒三奇哪一次不是驚心動魄的生死血戰?但那時辛捷豪氣干雲,略無畏色,現在卻怎的這般氣餒呢?

  難道這就是英雄遲暮的解釋?可是辛叔叔卻並不老呀   他悵望著辛捷離去的背影,不禁更加迷惘了   暮色蒼茫中,高戰單獨馳進濟南城門。   他記得習武初成的時候,和師兄李鵬兒連袂進關,也是在濟南分手的,那時李鵬兒為了丐幫大位,獨自趕往江南,高戰卻挾著震駭天下的先天氣功和一腔凌雲豪念在江湖中嶄露頭角,如今想來,不過才短短一二年。   現在,定天一戟的名聲已經傳揚天下,高戰也已躋身武林第一流高手之林,但心裡卻反而感到無比空虛。雖是成名了,但江湖風雨也消磨了他許多壯志和雄心,譬如風柏楊的去世、姬蕾的夭亡、梅山民的遭害,以及辛捷這次黯然出關等等灰色而懊傷的恨事,使他表面上縱然仍是那麼年輕和英俊,心靈卻彷彿蒼老了十年。

  濟南,仍是那樣繁華和囂雜,天才亮,市上已人群接踵,熱鬧非常。   高戰按轡緩行,不期然又想起當年濟南大豪的生日盛會,以後途中邂逅林玉和辛平那些往事   唉!往事如煙,他不禁輕輕吁嘆了一聲。   馬兒沒精打采而行,彷彿它也感染了主人的憂鬱心境!   轉過一處鬧市,驀地前面人聲紛擾,有人大喊道:快閃開,蠻子過來啦!   高戰聞聲抬起頭來,果見人群紛紛閃避,街心大步來了一個奇形怪人。   那人生得極為奇異,腮尖似猴,耳削如鼠,頭顱竟比平常人小了一半,雙睛赤紅,灼灼射著懾人心魄的光芒,卻將一柄短劍倒掛在胸前,劍柄向下,劍尖朝天。   這形如鼠猴的怪人雖然身材不大,但兩手左右輕撥,人群當之披靡,竟顯得力大無窮,人莫敢當。

  高戰正在暗詫,不防那人已到面前,兩個趨避不及,那怪人翻掌一撥高戰的馬頭,沉聲道:哈拉莫士,啊霍衣!   這一撥,馬兒四蹄交滑,竟被他格退了六七尺遠,高戰不禁怒道:你待怎地?   那人細目一瞪,也大聲喝道:格爾答西尼,馬古生!   高戰聽不懂他說些什麼,肚裡反倒覺得好笑,忖道:此人想必是異國來的,可惜平凡上人不在,否則,他老人家胸羅萬機,也許能聽得懂此人的蠻語。   他心裡正當愁思紛擾之際,自覺沒有興趣跟這種蠻夷之人爭論,何況此時路人已聚集了許多,有人大聲叫道:小英雄,揍那蠻子一頓,叫他知道中原人物的厲害!   又有人叫道:那蠻子在濟南城橫行了好幾天啦,不知多少人吃了他的虧,難道咱們中原人竟無人制得了他麼?

  眾人呼叫之中,高戰卻淡淡一笑,向那怪人道:我不想跟你們蠻夷之人一般見識,你走吧話已說完,他才想起那人大約也聽不懂自己的話,一笑住口,帶馬欲行。   不料那怪人突然探手一把扣住高戰的轡頭,大叫道:金巴!金巴!呵答西魯,莫柯里拉!一面用手猛拍自己胸口,拍得震天地響。   高戰忖道:金巴?金巴是什麼?會不會是一個人的名字?他見那怪人神情並無敵意,於是問道:金巴?誰是金巴?你   那怪人臉上突然現出欣喜之色,棄了轡頭,便要來抱高戰,一面口裡大呼:金巴!哈拉莫!有喜!   高戰身負武學,反應迅捷無比,本能地一翻肘腕,將他格開,沉聲道: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比給我看,但不許跟我動手。   奇怪的那人不會說漢語,竟似聽得懂高戰話中之意,退後一步,用手比一比頭髮,雙劃了劃彎彎雙眉,又學著女人走路姿態,扭忸怩怩行了幾步。

  四周閒人都哄然大笑起來,道:他媽的,這蠻子還會演戲?   另有人卻叱道:快揍他,這小子看不起咱們中原武士,分明有意折辱   但高戰見他誠懇的比手劃腳,面上一片焦急,忽然心中一動,向他點點手,道:此地人多,你若有事,可跟我到僻靜的地方去講。   說完,當先撥馬出了人叢,扭頭看時,那怪人果然亦步亦趨跟了過來。   高戰兩膝一磕馬腹,催馬急行,轉了三個彎,已是一條小街,四周行人甚少,高戰騰身落馬,那怪人半步不離,也已立在面前。   高戰道:你有什麼事嗎?   那人急忙說道:金巴柯里莫,那得尼西摩拉,易柯柯南答庫西,尼阿多辛巴   高戰笑道:你且慢一些,這樣說,我也聽不懂,我問你,誰是金巴?是我的名字不成?

  那人連連搖頭,又欲用手比劃頭髮和眉毛   高戰忙搖手止住,問道:那麼,金巴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那人點頭不止,連道:有喜!有喜!   高戰笑笑,道:是那一位金巴叫你到中原來的麼?有什麼要緊的事呢?   那人又點頭道:有喜!金巴庫塔,莫柯尼翁,金魯厄巴格尼沙,柯柯南塔   高戰雖不懂蠻語,但聽他話中竟有金魯厄三個字,頓時一驚!   他曾在沙漠中見過金魯厄一面,那時金魯厄正和三個師兄圍攻金伯勝佛,被高戰力戰擊退,最近聽平凡上人從天竺返來談起,恒河三佛均已脫困了,風火洞,金魯厄已經作孽自斃,死在金伯勝佛掌下,這蠻子卻怎會提到金魯厄的名字呢?   高戰心念一陣疾轉,忙問道:你認識金魯厄嗎?   那人急急點頭道:有喜!金魯厄柯柯向塔,金巴!   高戰不禁著急起來,因為當他知道此人並非無為而來,又知道金魯厄與此事有關,便難免想起天竺的金英,陡然心中猛震,忙問:你知不知道金英?是個天竺的姑娘   那人不待他說完,高興得跳了起來,叫道:金巴!有喜!金巴庫塔,那答兒高戰,高戰柯里莫   高戰見他更叫出自己名字,越加駭然大驚,急道:你是尋高戰不是?我就是高戰,你快把事情告訴我。   但那人嘰哩咕嚕說了一大堆,高戰卻一句也不懂,只有金巴,有喜,這幾個字句,在他話中反覆用著,而且他說話神情更是十分激動,頻頻揮拳振臂,顯然怒不可遏。   高戰從他片語之中,只能大略瞭解一個概念,那就是此人特地從異域趕來,也許正為了尋找自己,要告訴自己一件重大之事,那件大事,或者又與金英有關係。   但是,他雖然心急如焚,怎奈言語不通,卻始終問不清楚事件內情,更弄不懂何以其中又牽連上死了的金魯厄?   所謂事不關己,關心則亂。高戰這時心情正是越急越亂,簡直快要急得發瘋,他費力跟那人追問半晌,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忖道:反正我現在要趕往大戢島去,何不帶了他同往大戢島,見了平凡上人,自然就知道他此來的目的了。   主意一定,便領了那人匆匆上街,替他選購了一匹健馬,說道:你且跟我一塊兒去個地方,便有人能懂你的話了。   那人眨眨小眼,想了片刻,終是點頭同意,隨著高戰上馬啟程。   一路上,高戰多方設法向他探詢,但翻來覆去只聽他是那幾句話,除了知道怪人名叫西魯之外,總是問不出詳情,這一天,兩人行到一處曠野山腳下,高戰正和西魯指手劃腳交談,驀然蹄聲雷動,官道上迎面飛來一騎。   那騎馬馳到近處,馬上坐著一個儒衫文士,像貌十分英爽,低頭催馬急急趕路。   三人相對而行,霎眼間彼此錯身而過,那文士抬起頭來,掃了高戰和西魯一眼,高戰遽見那人目光竟然甚是陰鷙,心中一動,忍不住回頭多望了一眼,不想那文士也正回頭張望,兩人目光一觸,那文士冷冷哼了一聲。   高戰性本溫和,雖然分明聽得那一聲充滿不屑之意的冷哼,但也僅淡然一笑置之,誰知行不片刻,卻聽後蹄聲急遽,剎那時,那中年文士竟圈馬回頭,反追了上來。   高戰見他去而復返,心知他未懷好意,連忙駐騎而待,西魯霎霎小眼,似乎不解地望著他,低問道:高戰柯里莫,西魯亞多西,沙那?   語聲才落,高戰尚未回答,那中年文士已停馬在丈許處,沉聲問道:喂!那後生,你叫什麼名字?   高戰聽他語氣狂傲,心中不悅,冷冷道:你憑什麼問我?   中年文士仰天笑道:你便不說,我也不難從你那桿破戟上看出來,敢情你便是高戰吧?   高戰昂然道:是便如何?   那文土臉色一沉,翻身下馬,冷笑著道:姓高的,你可識得天稽秀士余妙方麼?   高戰微微一楞,心裡立生驚覺,他從沒與余妙方正式照過面,但久聞他那柄桃花扇上特經迷藥餵製,武功極為歹毒。   當下一擰身形,也從馬上飄身而下。   但他腳才落地,驀聞一聲大喝,黑影閃處,怪人西魯竟已搶到前面,厲聲道:亞多喜,柯柯南答!   余妙方倒是暗吃一驚,冷笑道:聞得姓高的號稱定天一戟,不想竟跟這種蠻夷之人同行,顯見也不過一丘之貉,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西魯回頭望了高戰一眼,手握胸前劍柄,嗆地一聲,撤劍出鞘,怒聲道:南塔,尼翁沙鹿!   那柄短劍一出鞘外,頓時毫光閃閃,燦爛奪目,竟非凡品,余妙方瞇目笑道:好一柄利劍,可惜落在蠢物手中。   話落時,西魯突然暴叱一聲,身形微閃,已掠了過去,短劍一揮,逕刺余妙方肩胛。   他出手一招,招式極端詭辣,出劍時似覺緩慢,但劍勢出手不到一半,突地速度暴增,劍尖彈動,閃電般便遞到身邊。同時乍看似取肩胛,劍到時又突然改刺將臺大穴,險些將余妙方弄了個手忙腳亂。   余妙方輕敵太甚,一著失措,差一些被劍尖點破胸襟,百忙中仰身後倒,足跟一用力,施展鐵板橋功夫向後倒射一丈三四,方才脫出危地,挺腰立起,臉上已氣得發白。   高戰忍不住笑道:余妙方,久聞你武功不俗,怎的今日這等膿包,連個蠻夷之人也打不過嗎?   余妙方臉一陣白一陣,牙根挫得格格直響,翻腕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描金桃花摺扇,腰間微擰,欺身而上   高戰沉聲喝道:西魯!當心他扇上有迷藥!   但是西魯彷彿未把余妙方放在眼中,怪笑一聲,短劍平舉,業已飛快地迎了上去。   那余妙方素來心機陰詐,因見高戰一旁虎視眈眈,心知無法立即對西魯下手,折扇連轉,突然唰地收了扇面,反捏扇柄,疾點西魯玄機要穴。   兩人乍合又分,快速絕倫互換了三招,但聽叮叮數響,西魯的短劍擊在余妙方的扇梗之上,竟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敢情余妙方的桃花扇竟是精鋼打造,並非普通尋常骨柄。   余妙方總算扳回先機,低嘯一聲,手上一緊,桃花扇挾著勁風,連敲帶打,招招不離二十四處死穴,而且也搶招快攻,激起密密層層無數扇影!   西魯居然不懼,短劍閃耀,消招還招,一樣攻守俱備,兩下連拆了十餘招,仍是半斤八兩,誰也佔不到半點便宜。   高戰大大放了心,看不出這蠻子一身武功竟然相當硬扎,余妙方若不是用扇中迷藥,千招之內,定然無法勝得了他!   余妙方越戰越驚,心裡何嘗不明白,但他也有他的打算,暫時竟未使用迷藥,轉眼將近百招,余妙方突然假作失手,扇柄斜揚,露出左脅下破綻。   西魯果然沉聲大喝,挺劍疾刺,余妙方腰際突擺,腳下閃電般換步,右手拇指疾旋,悄沒聲息扭開了桃花扇,驀地沉臂飛劃,一招飄萍戲水,那鋒利無比的扇面,眨眼便到了西魯耳際。   高戰駭然一驚,這一招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眼看西魯除了使用老驥伏櫪伏地閃躲之外,再沒其他妙著趨避,而且,他便是用了老驥伏櫪這一招,從此落於被動,勢必要一連再遇上無數險招!   但是,西魯不但未用老驥伏櫪,相反地卻回劍疾抽,似乎還未發覺自己已先臨危境,高戰大驚,搶跨一步,先天氣功已運集右掌,準備出手搶救。   那知怪事便在這剎那之間發生。   余妙方扇面堪堪劃到西魯耳邊,但聞呼嚕一聲輕響,那西魯一顆頭顱,竟然向下一縮,登時縮進頸腔之中。   余妙方扇面走空,正不知原因何在,眨眼間,呼嚕輕響,西魯的頭顱又從頸腔中伸了出來。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使余妙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大喝一聲,反臂回掃,又向西魯的頭上劃去   果然!這分明不是假的!   西魯不慌不忙,直待扇面將要劃到,略一吸氣,那頭顱又縮進頸腔中不見,扇面走空之後,一挺腰,頭顱又伸了出來。   這一來,不但余妙方大驚失色,便是高戰,也瞧得目瞪口呆,不知置身何處?   他們雖然都是中原武林一等高手,卻從未見過這種駭人聽聞的怪誕武功縮頭之法,余妙方如見鬼魅,連馬也顧不得騎,轉身如飛奔逃而去   高戰也心驚肉跳,咋舌不已,他不由駭然忖道:難道西魯身負絕學,竟練成了駭人聽聞的印度瑜伽奇術。   他曾聽人說過這種怪誕的瑜伽術,不單能縮骨縮頭,更能五臟移位,穴脈移轉,只是這些話雖然在武林中流傳,卻從無人親眼目睹過有人施為。   西魯見余妙方去遠,嘿嘿笑著去把那棄下的座馬牽了過來,打開馬鞘後的包裹,銀兩都塞進自己懷裡,另有幾個藥瓶,便遞給了高戰,同時笑道:柯柯南塔,幸多尼亞,約西阿得。   高戰迷惘地接過藥瓶,低頭見瓶上標著解藥兩字,心中卻始終在懷疑:西魯果真練就了瑜伽奇術,將來到大戢島時倒是個難得的好幫手,但不知他從何處學得這種駭人聽聞的絕學?   這時候,西魯已經將余妙方的東西處理完畢,含笑上了馬,招呼高戰道:高戰柯里莫,所柯亞!   高戰暗道:這件事,我必要請教平凡上人,他老人家一定能瞭解,這到底是甚麼怪異的功夫      兩天以後,他們到了海邊。   酉魯一見那浩瀚無垠,波濤洶湧的大海,又驚又喜,伏在地上連連叩頭,口裡喃喃不休。   高戰僱來一條海船,西魯卻不肯上船,指著船隻叫道:摩達羅森!摩達羅森!似乎對船隻極為畏怯!   高戰安慰他道:不要害怕,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就能把心裡的事告訴我了,西魯柯里莫,沙那?   他數日來和西魯相處,已能意會他口中幾句常用話語,知道柯里莫一定是對人的尊稱,而沙那便是好不好?的意思。   西魯聽了這兩句生硬的蠻語,大感欣喜,鼓掌笑道:高戰柯里莫,很很好!他心中一喜,也脫口衝出一句漢話,虔誠向海船又拜了兩拜,終於棄馬跨上船來。      揚帆出海,風浪逐漸加大,船身也顛簸得厲害,西魯坐在艙中,臉色蒼白,喃喃唸道:摩達羅森,摩達羅森   風逆浪大,船行得極慢,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才遠遠望見大戢島。   高戰立在船頭,心裡漸覺緊張,自從上次護送辛捷離開大戢島,數月來,他好像在心裡上已經變了一個人,人世崎嶇,他固然經歷艱苦,但似乎都不及這幾次的重大,短短數月,他好像覺得自己老了十年。   而武學越精,也越加令人覺得天地之大,宇宙之博,人生在世霎眼數十年光陰,的確是太渺小,太短促了,少年氣盛,爭強鬥勝之心,相形之下,便消減不少。   但他不能不關心這一次海外三仙對南荒第一高人仇虎之戰,仇虎功參造化,當年便獨敗少林三大高僧,此次重入中土,自是不可小視,不知自己趕往大戢島,能對海外三仙有所研益嗎?以他平生所學,對人稱武學超凡的海外三仙又能有什麼幫助呢?   他忽又想到辛捷慷慨赴死的昂藏氣節來,心忖道:我若能像辛叔叔一樣,以我這平凡的生命去替代任何人,那就好了。   可是,當他看看西魯忽又聯想到金英,這份慷慨之氣,不禁又受到些微挫折,使他又覺得自己不能無掛無牽去赴死,因為他負欠人家太多,若未一一報償,怎能安心去就義呢?   正因如此,他才覺得自己永遠不如辛叔叔,辛叔叔有妻有子,但他在山海關下捨生就死,那氣節又是何等難得,何等感人!   胡思之下,船已抵達大戢島的沙灘旁。   高戰才和西魯下船,沙灘上飛一般奔來一個矮小的人影,揚手高叫:高大哥,你來得正好,快些!快些!   高戰詫然望去,那人竟是辛平,不禁驚道:咦!你怎會在這兒?   辛平氣急敗壞地道:現在一時說不清楚,高大哥,你快跟我來,他們已經在拼命了。   高戰更驚,道:誰?誰跟誰在拼命?你倒是慢慢說個明白   辛平急道:還用問麼,自然是海外三仙和師父他老人家。   高戰更加被他弄糊塗了,詫問:師父?你的師父是誰   辛平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說也說不清,你快跟我來,我帶你去一看便明白!   說著,拖了高戰,急急向島中奔去   大戢島上並無高嶺峻峰,只有遍地果樹,生得異常茂盛。   高戰睹物思人,不覺又憶起姬蕾來,那樹上小屋依然尚在,許多果樹,都曾經姬蕾親手栽種整理,如今物在人亡,姬蕾已永遠看不見這些自己心血的果實了。   他悵然癡想,不禁呆了,直到辛平駐足連聲催促,才匆匆跟著他穿林而過。   過了果林,眼前出現一大片空地,此時空地正中插著一支竹桿,桿頂高懸著一面金鍊虎頭小牌,隨著海風,微微擺動。   竹桿下,面對面坐著四個人,左面一列正是海外三仙,右面卻是個面如嬰兒,容貌和辛平生得極像的矮小老人。   高戰不問已知那矮老人必是威震南荒幾垂百年的矮叟仇虎。   這時候,雪地上平凡上人盤膝而坐,遙舉左掌和三尺外的仇虎右掌虛空相抵,顯然正在拼比內力。   他們這樣虛抵掌心,內力發於無形,乍看起來,直如兩尊泥塑的人像,但高戰一眼看出平凡上人和仇虎彼此頭上都冒著熱氣,就如兩支煙筒一般,便知勝負已到最後關頭。   他深知這時候千萬不能出聲打擾,否則,一個偶然的失疏,便足以招致悔怨終生的挫敗,是以不敢開口,駐足凝神觀看。   無恨生和慧大師坐在平凡上人身後,俱神情凝重,四目灼灼注視著平凡上人和仇虎坐下的積雪。   無恨生聽得足音,緩緩抬起頭來,向高戰微微點頭淡然一笑,又全神注意比鬥的二人去了。   高戰心中一連轉了幾個念頭,忖道:我該不該出手幫助平凡上人呢?要是任他硬拼下去,一旦上人落敗,三仙聲名,便算毀了   辛平雙手連搓,惶然地低聲喃喃說道:高大哥,你看怎麼辦呢?   高戰低聲問道:你說那仇老前輩是你的師父   辛平點點頭,滿臉焦急之色道:這話說來話長,他老人家對我說,上一輩子,他是我的徒弟,我卻是他的師父,這輩子輪到他做師父,我做徒弟了,這是師徒門鐵定不移的門規反正我也弄不清楚,只好答應做他的徒弟   高戰聽了一楞,隨又低聲問道:這麼說,他便不該再跟平凡上人作對!   辛平壓低嗓門答道:他們本沒有動手,只是為了那面虎頭銀牌,三句話不投機,就打賭起來   高戰忙問:你們來了多久啦?   辛平道:已經兩天三夜,他們一直坐在拼鬥內功,到現在還分不出勝負。   高戰大吃一驚,沉聲道:呀!已經拼了兩天三夜?再不阻止,他們勢必力盡虛脫,落個兩敗俱傷   可是,他雖然心急,卻想不出一個可行的方法,足以阻止這兩位世上頂尖高手的生死賭鬥。   怪人西魯瞪著一雙細眼,緊張迷惘地望海外三仙和仇虎,突然高聲叫道:高戰柯里莫!尼翁沙多西庫?   他的意思是問高戰,拼鬥的兩人誰敵誰友?準備出手幫助,那知這一聲呼叫,卻將全神貫注的平凡上人驚動。   平凡上人正當緊要關頭,突聽有人用天竺語喝問敵友,心中一震,不由自主睜開眼來,一見竟是高戰,心神又是一鬆!   就在這心情一緊一鬆,稍涉旁騖之際,頓覺一股巨大的無形勁力,當胸直壓過來,慌忙攝神運功反拒,不想坐下雪地,已被體下散發的熱力溶化了少許!   慧大師看得眉頭一皺,朗聲道:老和尚,你輸了。   平凡上人長嘆一聲,收掌躍起身來,低頭看看自己坐過的雪地,果然有一些水漬,後襟之上,也沾濕了一片,頓時臉現懊惱之色,向仇虎拱手道:仇施主功力精進,已臻化境,老衲敗得口服心服。   仇虎哈哈大笑,站起身來,道:靈空,你也不是當年的少林禿頭了,老夫佩服得很。   說著,便想伸手取那竹桿頂端的虎頭銀牌。   無恨生突然閃身上前,拱手道:且慢,張某不才,還想拜領仇兄絕技!   仇虎凝目看了無恨生半晌,微笑道:閣下是仗恃玉玄歸真的內家修為,要跟老夫較量?   無恨生道:不敢,正要討教南荒第一奇人的絕世武學。   仇虎臉上隱現不豫之色,冷哼一聲,道:那麼,就請張兄劃出道來。   無恨生傲然跨近一步,朗聲說道:在下不敢,只得依樣葫蘆,也學上人一般,領教仇兄的深厚內家功力。   這話一出,不但仇虎暗覺一震,便連慧大師和高戰都齊吃一驚。   因為他們都深深明白,海外三仙之中,若論內功修為,實以平凡上人最為深厚,無恨生雖得奇遇,練成了玉玄歸真的內功化境,得以駐顏不老,排名三仙中第二位,但和平凡上人相較起來,終嫌稚弱,如今連平凡上人都已敗在仇虎手中,無恨生竟然指名以內功拼鬥,這不是以己之短鬥敵人之長嗎?   高戰心念疾轉,真想挺身而出,代替無恨生向仇虎領教一番,但他自認沒有勝得了仇虎的把握,同時,要是他這時候橫身其間,勢必要惹起無恨生的不快。   這些都是曠世奇人,個個傲骨天生,當面激怒了他,會比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堪的,高戰想到這裡,只得默然緘口。   邪王仇虎略作沉吟,便爽然點頭道:也好,老夫焉能厚彼薄此,便試閣下的精純內家絕學吧!   無恨生雙肩微微一幌,搶到場中,兩掌互搭,隱捏太極印,含笑道:在下斗膽,想硬接仇兄三掌,看看南荒奇人,究有何雄厚的掌力?   平凡上人駭然一驚,忙道:張施主,你   無恨生傲然笑道:上人敢情斷定張某不是仇兄的對手麼?   平凡上人啞然一怔,點頭笑道:老衲不是這個意思,只盼張兄留神一二,仇兄掌力是老衲一甲子之前便領教過的,端的令人心折。   無恨生敞聲笑道:張某雖然修為尚淺,但這等生死交關之事,也有自知之明,咱們只對三掌,還望仇兄暫時勿用那驚世駭俗的移花接木手法才好。   仇虎臉上不覺一陣熱,怒道:便是硬接實拼,老夫也不懼。   無恨生笑道:那麼張某就要放肆了。   那了字方才出口,驀地雙掌向外一翻,掌心外露,竟然色作晶瑩,恍如美玉,頓時一股狂飆,挾著風雷之聲,猛地襲向仇虎胸口。   仇虎人本矮小,無恨生身材修長,居高臨下,有如泰山壓頂,將仇虎上半身全都籠罩在一片勁風之下。   矮叟仇虎冷屑地哂笑一聲,左掌一揚,果然硬接一掌。   兩股掌力遙遙一觸,平空暴起悶雷般一聲巨響,疾風橫捲,勁力四射,無恨生雙肩微微一幌,當場後退了一步。   那仇虎倉促之間還手,又以單掌迎敵,忍不住上身一陣劇搖,左腳倒踏了一大步,雪地上留下淺淺一隻腳印。   無恨生仰天大笑,狀極冷傲,似乎一掌之下,已不把仇虎放在眼中。   仇虎吃了暗虧,心中也暗感駭異,忖道:看不出這書生外貌文弱,掌力卻如此強猛,不愧躋身海外三仙之中。   他畢竟是久經大敵的人物,一掌之後,反把輕敵驕態化去不少,含笑說道:張兄不愧是中原異人,還有兩掌,老夫也要放肆了。   無恨生笑聲一沉,左足橫跨半步,那仇虎突地一揚右掌,也是猛力一掌直劈了過來。   無恨生嘿地吐氣開聲,翻掌又是一招硬接,蓬地一聲,掌力交實,忽然胸中一陣血氣翻湧,竟差一些按捺不住,身不由己,又倒退了一步,雪地上留下的腳印,足有寸許深淺。   他急忙深納了一口氣,再看仇虎,卻立在原地半步也沒有移過,目光灼灼注視著自己微笑。   一股羞惱之念,陡從無恨生心底冒了起來,他一世孤傲不群,除了海外三仙,平生僅僅佩服過兩個人,一個是七妙神君梅山民,另一個便是高戰的授藝恩師邊塞大俠風柏楊,這兩個人之中,梅山民胸羅萬機,無恨生與他煮酒論劍,心中暗為折服,而風柏楊在無極島上和他力拼之下,戰成平手,也算得他平生僅遇的勁敵,仇虎雖然成名甚久,但甚少在中原揚名立萬,無恨生雖然聽過許多關於他的絕世功力的傳言,心裡卻始終不大相信。   這次仇虎遠來大戢島,若依慧大師主意,原想把虎頭銀牌交還了他,本不至彼此以武相見的,平凡上人早已拜領仇虎精奧武學,也無意再行動手,只有無恨生不服,一力慫恿二人跟仇虎一較高下,這才使平凡上人和仇虎力拼兩天三夜,終於在精神微分之際,不幸落敗。   無恨生從旁冷眼看出仇虎功力,也只與平凡上人在伯仲之間,傲念一生,又挺身索鬥,第一掌略佔了一些便宜,當時趾高氣揚,不想第二掌一招硬接,竟險些吃了大虧。   他一陣惱羞成怒,心裡已暗暗動了殺機,雙臂伸縮,混身骨骼不住格格作響,已將畢生功力,盡都運集在雙臂之上。   高戰旁觀者清,明知無恨生這一次出手,也許便是兩人生死立判的一擊,不禁心頭狂跳,暗暗替無恨生捏著一把冷汗。   海上凜冽的寒風,一陣陣捲掠而過,果林搖曳,發出沙沙低響,突然天空又飄起雪花來。   海風吹颳著高戰的衣襟,不住啪拍作聲,場邊眾人,都全神貫注著仇虎和無恨生二人,只見他們彼此注目而視,身上衣衫在強勁海風之下,紋絲也不動,雪花飄到近身三尺左右,竟都斜飛開去。   顯然,他們已各自運集了全身功力,準備作那勝負高低的拼力一搏。   飛雪中,無恨生緩緩舉起右掌   眾人見他掌心此時已全成了一片白玉之色,映著漫天白雪,毫不遜色。   仇虎也慢慢抬起右掌,豎掌如刀,掌沿斜露,凝神待敵!   高戰突地心念一動,縱身疾掠,陡向場中撲了過去   這剎那間,無恨生掌勢忽落,吐氣開聲,沉聲喝道:接掌!   一股狂風,捲飛了漫天雪花,猛然地向仇虎撞去,堪堪將要襲到近身,無恨生突然欺身又跨近一大步,挫腕之間,頓時掌力又加了二成!   仇虎也是一聲大喝,翻掌吐勁,力揮而出   但他們發出的掌力尚未相交,驀然一條人影落在場中,那人雙臂分揮振起,居然左右同時硬接了兩人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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