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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失憶的陌生人

又是別離 嚴沁 25846 2023-02-04
一   安妍推開玻璃長窗,沿著石階走下屬於她家的私人沙灘,開始她的例行公事晨泳。她每天都在清晨太陽剛出來時游泳,她在唸中學時就已經有這習慣,十年來從沒有間斷過,即使去美國唸大學的四年中,也一早就跑到游泳池去,連冬天也如此。   她是唸廣告美術的,是熱門的科目,在香港也是被爭聘的吃香人才,可是回來一整年了,她沒有工作。   一方面當然是她的家庭不需要她工作,她父親是一家華資銀行的董事,又擁有一間地產公司,是上流社會的名人,而她是家中的獨生女。   另一方面在感情上她受過一次挫折,脾氣變得很古怪,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在這種情形下,她當然不想去工作,她不願意跟別人接觸,所以獨自搬到淺水灣的別墅來住。

  陪著她的只有一個老花匠、一個女傭人、保鑣阿強,還有兩條大狼狗。   她在沙灘上做了一陣暖身運動,然後扔開毛巾衫,慢慢走進水裏,開始她每天的第一課。通常她晨泳時,保鑣阿強都在附近保護她,到底此地比較僻靜,萬一有小流氓闖進來了,怎麼辦?   阿強是個忠心而沉默的人,她也不反對他遠遠的守在一邊,這也是一種自小養成的習慣。也怪不得她的父母緊張,她是億萬家財的唯一繼承人啊!美國報業大王赫斯特千金不是前車之鑑嗎?   她在水中游著,阿強遠遠的站在石階上,他從不敢太接近她。   游了一小時,她慢慢回到沙灘上,穿上毛巾衫就在這個時候,陪著阿強的一隻大狼狗吠了起來,並向一邊撲過去。   阿強也反應敏捷的追上去。

  安妍皺皺眉,發生了什麼事呢?他們這一帶是香港最高尚的地區,怎麼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呢?   有阿強和大狼狗在,她自然不怕,穿上拖鞋,也跟著過去看個究竟。   有一個年輕人躺在一塊大岩石上,普通的運動衫褲,短髮,白球鞋,他怎麼了?睡著了嗎?   是誰?她冷冷的問。   不知道,阿強是有一句說一句。要不要報警?   為什麼要報警?他又沒有做什麼壞事。安妍搖頭。叫醒他問一問!   阿強蹲下來,用力搖一搖那沉睡的年輕人。   喂,喂!醒一醒,他叫。你闖進了私人地產!   躺在岩石上的年輕人動一動,含糊的應了一聲,卻沒有醒過來。   是不是病了?安妍問。看看他是不是受傷了?   是!小姐。阿強必恭必敬,他永遠不敢正視安妍。

  他小心的、很仔細的檢查躺在地上的年輕人之後,終於搖頭。   看不出明顯的傷痕,他說,又轉向年輕人。喂,你聽見我說話嗎?快醒過來!   年輕人又呢喃一陣,終於睜開眼睛。   一對茫然的眼睛。   他看看阿強,又看看大狼狗,最後看到安妍。   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誰?他問。他說的竟是國語,標準的國語。   阿強不懂國語,呆怔住了。   這是我的家,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是誰?安妍用國語問。   在美國唸大學時,她和臺灣的留學生很熟,所以她也能說很標準的國語。   妳的家?妳是誰?年輕人坐起來。這才發現,他並不太年輕,大約三十一、二歲,而且有一張十分英俊,不,簡直出奇英俊的臉。

  我是安妍!安妍被他那似雕刻般的英俊面龐所震撼,漂亮男孩子她見得多了,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與眾不同的氣質。你呢?有名字的,是嗎?   她居然說了很多話,和平日的冷傲、怪異完全不同。   我是我是他茫然的望著大海。奇怪,我怎麼不記得我的名字?我是誰?   你不知道你是誰?安妍皺眉。多古老的故事,失憶症?她已失去興趣。   我不記得我想想我他失措的望著身上的運動衫,又胡亂的在衣袋裏翻。我怎麼會不記得呢?   他的茫然失措、他的苦惱全是真實的,絕對不像假裝的,但是失憶症,這是否有點荒謬?   讓他在這兒慢慢想一想,阿強。安妍轉身往石階上走。他要什麼就給他好了!   她頭也不回的直走上岩石上的家。

  那個似乎患了失憶症的男孩子真是難見的英俊,香港還沒見過這樣的人呢!只是他氣質特殊,又會說國語,難道他不是本地人?   想到這兒,安妍吃了一驚,難道是偷渡的?但模樣又不像,他那一身運動衫、白球鞋,還真不是普通偷渡客能穿的,但他真是神秘。   等她沖完涼出來,早餐已經預備好了。   小姐,沙灘上來了一個人,是不是?女傭人問。   嗯!她喝著果汁。   阿強送了一份早餐下去!女傭人又說。   問出他什麼來歷嗎?她說。   阿強說兩個人言語不通,根本沒辦法問出什麼!女傭人笑。   必然不是偷渡客,偷渡的人都會說廣東話,但那人講的是國語。   吃完早餐就讓那人離開。安妍說。   她們這種家庭的人,當然不能隨便和陌生人來往,那個出奇英俊的男孩子也不例外。

  是!我下去告訴阿強。女傭人出去了。   安妍慢慢吃著煎蛋,她是應該叫那人離開的,是不是?但為什麼心中不安,為什麼總覺得過意不去?   她看見那人運動衫口袋裏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任何文件,叫他離開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能去哪裏?   阿瓊。她大聲叫住女傭人。   小姐,有什麼吩咐?阿瓊快步走過來。   讓阿強帶那人上來。她說。   小姐阿瓊意外的。   我說帶那人上來!安妍臉色一沉。妳沒聽見?   是,是!我立刻去。阿瓊吸一口氣,轉身就走。   安妍靠在椅背上,看著司機專程送來的報紙,報紙上沒有刊登什麼人失踪的消息,那人是從地裏冒出來的?看那人的模樣,眉清目秀的,絕不是什麼奸惡之徒他又怎麼會失去記憶,躺在她家沙灘上?

  五分鐘後,阿瓊、阿強帶著那人走進來,大狼狗還跟在後面,一副監視他的模樣。   小姐!人來了。阿強半垂著頭說。   安妍把視線從報紙上移到那人臉上,她很意外,真的,大部分的人來到她家,看見她家的豪華氣派都會心怯、不安或手足失措,但那人似乎若無其事。   莫非他看慣了大排場?習慣了大場面?   坐。安妍指一指沙發。   謝謝。那人很有禮貌的坐下。   現在還想不起你是誰?她問。   很抱歉!他搖頭。我已盡了力。   也不記得怎麼會躺在沙灘上的?她再問。   不知道!他看安妍一眼,神情是誠懇的。我彷彿記得是步行來的,走了很多路,很累、很倦,然後就睡著了。   為什麼步行到這兒?有目的嗎?安妍目光銳利。

  她是精明的,和一般的富家女不同。   不知道!他搖頭又皺眉,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我的確記不得任何事了!   安妍考慮一陣,慢慢說:沒有身分證明、沒有姓名、沒有錢、沒有記憶,她停下來,笑一笑。現在讓你離開是很不通人情的。你可以暫時留下,我會找人替你查一查,這應該沒什麼困難。   留下?那人好意外。我並沒有打擾你們的意思,也不想替你們加添麻煩!   我們很空閒,也不怕麻煩的!安妍站起來。阿強,你帶這位先生去客房,然後去替我辦些事。   是。阿強帶著那人離開。   那人似乎不怎麼願意,猶豫一陣,又看安妍一眼,這才慢慢走出去。   阿瓊,叫司機預備車子。她又吩咐。小姐要出門?阿瓊問。

  妳去,安妍指著她。到爸爸公司找人查一查,看有沒有人失踪之類的消息。   是。阿瓊點頭。   最好找熟人去查,這樣比較方便。她又說。   但是小姐,妳一個人在家阿瓊擔心的。   留阿強陪我。安妍揮揮手。我要考驗一下自己的眼光,我相信那個人是好人。   是,我現在就走。阿瓊退了下去。   安妍又看了一陣報紙,然後走進畫室。   她學的是廣告美術,但從小就愛畫畫,住在別墅裏沒什麼事做,除了看書就是畫畫,尤其喜歡中國畫,她認為中國水墨畫最有意境、最具靈氣。   四周是寂靜的,看不見一個人影,但她知道,阿強必定在附近的某一個角落,阿強永遠不會離她太遠!   拿起筆,她沉思一陣,她不了解阿強那種人,每天戰戰兢兢的去保護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女孩子,他到底會不會累,會不會厭倦?

  像她,經過那次感情上的打擊之後,似乎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了。   當然,她不了解阿強他們,想來他們也同樣不了解她,從剛才阿強、阿瓊眼中的神色可以看出來,他們對她收留那陌生人的事覺得詫異又意外。   事實上她也只是心血來潮,即使那人是假裝得了失憶症,她也想看看他在玩什麼花樣。   她太寂寞、太無聊,在這兒連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那個陌生人或許能帶給她一些新鮮感,留下他,對她又沒有損失,何樂而不為?   失憶症是個古老故事,說不定其中會有新鮮的變化呢?何況那人真的英俊得離譜。她開始慢慢的畫一幅山水,畫得很慢,時間對她並沒有特殊意義,她若願意,可以在這兒畫一整天,沒有人會來打擾她,也沒有人敢!   其實她不喜歡畫山水,她喜歡的是齊白石的寫意畫,那才灑脫、飄逸;但是明明不喜歡的,她有時也要嘗試一下,她是故意為自己找難題。   她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打發!   畫到中午,她扔下筆。   肚子餓了,她總得吃東西。   她才走出畫室,立刻有人送上午餐了。   阿瓊回來了嗎?她問。   沒有。在廚房裏幫忙的小女孩說,她是水上人家的女兒,十六歲已長得相當高大。   她坐在餐桌上。   阿強。她明知道他就在門後面。   小姐有什麼吩咐?阿強在一秒鐘之內就出現了。   那個得失憶症的人呢?她問。   在房裏發呆!阿強半垂著頭。   請他出來一起吃午餐,她笑起來,孩子氣的好奇心冒得好高、好高。不要怠慢客人。   阿強立刻走了,兩分鐘後,就帶來了那個人。   小姐,我雖然記不起自己是誰,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說。   什麼事?安妍很感興趣。   這個城市很陌生,而且都講廣東話,我們卻都是講國語的。他正色說。這兒是   香港。安妍說。   香港?那人茫然的呆怔住了。怎麼會是香港?      那陌生人在安妍的別墅住了三天,他沒有想出自己以往的一切,安妍也沒有辦法查出他到底是誰!   據警局說,報失踪的那些人中沒有和他相似的,大多數是未成年少女;而他自己說,他是不屬於這兒的,那麼他是偷渡客了?   偷渡?他呆怔一下。我想不會,不可能吧!我真的記得我沿著馬路一直走到這兒!   你自己說你不是本地人!她說。   是,我根本聽不懂廣東話。他苦笑。我就這麼一件運動衣,什麼文件也沒有。   甚至運動衣也沒有號碼!她笑。   有他皺眉。我洗澡時脫下外套,運動內衣上有個3號!   3號?她笑意更深濃。理髮師?   我會是某一種運動的運動員嗎?他問。   誰知道?她聳肩。她已習慣於和他聊天,他像一團謎,很能引起她的好奇。籃球?排球?足球?他思索著、自語著。網球?羽毛球?乒乓球?我不知道!   你可以試試,看哪一種球你最拿手!她望著他。這樣英俊的男孩子真是令人心儀。   說不定是游泳?田徑?他還是搖頭。這麼多的運動,我怎麼試?   你有一大把時間,沒有人要趕你走!她說。她對他相當友善,沒有格格不入的尷尬感。   但萬一我怕連累妳!他說。   你以為有人敢來這兒搜查?她笑。   搜查?他似乎聯想到什麼,表情有點古怪。   怎麼?想到了什麼?她問。   不不知道。他又茫然。我想我不能永遠躲在這兒,我該出去看一看!   看什麼?她問。   隨便看看,也許能碰到一些觸發我記憶的東西!他說。否則也該去查!   查?她笑出聲音。能查的我已經叫人查過了,我們查不到,相信你更沒機會!   那我怎麼辦?他惶恐的。我總不能一輩子迷迷糊糊的做人,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   慢慢來,或者我們找個醫生替你看看!她叫起來,像個小女孩。我怎麼早沒想到?   看醫生我沒有錢!他沮喪的。   等你找回自我時再還我,如何?她開心的。吃完午飯我們就去!   她完全沒有感覺到道三天來自己的改變,她活潑了很多、開朗了很多,那改變是因為他?但他根本沒對她說過什麼,甚至沒問過她的姓名!   妳想我可不可能是學生?他突然問。   學生?以你的年齡,大概不是!她搖頭。也許是學生的老師!   不,不,不,我彷彿記得記得我們一大堆人坐在一間教室裏上課,那記憶很模糊!他苦惱的。我絞盡腦汁去想,越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原來古老的故事在今天也能發生,真讓我遇到了一個得失憶症的人!她笑。   如果我真是患失憶症,妳可知道引起失憶症的原因?他問。   我不是醫生,不能正確的告訴你,她聳聳肩。不外乎是受刺激啦,腦部受震盪之類!   哦他沉思著。   嗨!我不能每天喂、喂的叫你,先給你取個名字好嗎?暫時的!她說。   好,可以叫我李建國!他幾乎是隨口說出來。   然後,他們倆都愣住了。   李建國?他說得那麼自然、那麼順口,根本不假思索的,這李建國是不是他真正的姓名?   為什麼是李建國?她盯著他看。   我不知道。他有些失措。妳說名字,我根本想都沒有想的就說出來了,也許我真叫李建國也不一定。   有這樣的事?她笑。我想你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沒有叫建國的,因為無國可建,香港是殖民地,我們的名字分成兩類風流瀟灑式的,或是招財進寶式的!   真是這樣?他竟信以為真,真是老實人。   你慢慢會發覺!她不置可否。   但是阿強叫阿強!他說。   哦!我忘了還有一式是硬漢式,是三山五嶽式的。她大笑,怎麼這李建國什麼都不懂呢?   香港真是個奇特的地方!他感嘆的。   那麼你住的地方呢?她突然的問。   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他皺起眉頭。唉,我實在想不出來,我住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   唸過大學?她再問。   大學?不知道!他搖頭。沒有印象!   她想一想,用另一種方法說:我是在美國唸大學的,唸的是廣告美術,她慢慢說。所以我能畫畫,也能設計!   美國?他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   怎麼?你也在美國唸過書?她意外的。   不不知道,但是美國這兩個字很熟悉!他誠懇的說。真的。   你從美國來?她似在自問。模樣、氣質卻完全不像,哦!你能講英語嗎?   英語?他瞠目結舌。   總不可能是唐人街來的吧?她大笑。   所有的話加在一起,那謎團就更大了。   唐人街?我沒去過,只聽說過!他一本正經的。   聽誰說過?她不放鬆。   同學?或朋友?他搖搖頭。總之是很熟悉的人,我記不起來!   阿瓊走進來,看李建國一眼,轉向安妍。   小姐,午餐預備好了!她說。   我們現在就吃,吃完還要去看醫生!安妍站起來。阿瓊,告訴所有人,這位是李先生!   是!李先生。阿瓊好意外,偷偷瞄他一眼,不是得了失憶症嗎?怎麼又叫李先生?他們到飯廳,偌大的餐桌上只有他們倆,阿瓊恭敬的站立在安妍背後。   香港人吃飯都是這樣的規矩?他問。   不,當然不,只是我們家的規矩!她笑。   我沒見過妳的父母!他問。   他們住在家裏,這兒只是別墅。她淡淡的。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而我們家總是有很多派對、聚會什麼的,所以我自己一個人住這兒!   派對?聚會?他不懂。   就是請客啦!她笑。   有一陣子沉默,兩人都低著頭吃飯。   香港人都有別墅?他問得天真。   會嗎?她大笑。普通的香港人有一層樓住已經很滿意了!   那是說你們很富有?他望著她。   應該是的!她淡淡的應著。   還有一件事,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他說。   安妍!她說。姓安名妍!   道個名字很特別,很少人用!他說。   我認為很普通!她說。李建國,你覺不覺得,我們倆的看法、想法相差很遠?   那又怎樣?他不明白。   那表示我們絕對不是在同一地區生長、受教育的!她很有條理的說。我幾乎肯定,你是從外地來的。   但是我他欲言又止。我會是偷渡者嗎?   你問我,我去問誰?她說。只不過偷渡的人無法從我們這一區上岸,也不是你這一身衣服能辦到的,更重要的是,氣質不同。   氣質?他更不懂了!   也許是我武斷,不過我見過偷渡的人,他們完全不像你,我是指氣質、外型。她說。自己又覺得這話沒有什麼說服力。而且你不會說廣東話!   那我會是從哪裏來的呢?他好苦惱。   也不會是臺灣,她又說道:臺灣的男孩子有一種他們特殊的形象,而你比較有鄉土氣!   會不會我是香港人?另一階層的?他說得幼稚。   你甚至不知道香港的事!她笑。   妳說過我得了失憶症!他脹紅了臉。   臉紅的他不但英俊,而且更顯得樸實、可親,如果他不是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將是多麼出色的男孩!   如讓他周旋在香港的上流社會那些自以為風流瀟灑的名公子們怕也會自慚形穢吧?   你真是對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記憶?她問。   他訥訥的半晌不出聲。   怎麼?是不是想到一些什麼?告訴我,或許會有幫助的!她急切的說。   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關心他了!   不我我每次很用心的想,每當閉上眼睛都都看到妳!他不敢正視她。   我?她呆怔一下,隨即笑了。很可能,你在沙灘上剛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我,這印象一定很深刻!   也許是吧!他吸一口氣。   他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阿強,但他不敢這麼說。   無論如何,讓醫生為你檢查一下總是好的。她放下筷子,她吃得很少。至少可以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裏!   是他也放下筷子。   主人吃得這麼少,他也不好意思再吃,事實上,他的肚子還餓得很。   她看出了他的尷尬,笑一笑。   你是運動員,一定要多吸收營養。她說。阿瓊,給李先生盛飯!   我他又眼紅了臉。   不要客氣,否則是和自己過不去。她很誠懇的說。我一向吃得不多,因為我怕胖!   有一件事我在這兒吃過的許多東西,有好多是以前不曾見過的!他說。   你肯定?她眼睛一亮。   我肯定!他點頭。   慢慢來,我們一定能查出你是誰!她說。看完醫生回來李建國,你會游泳嗎?   會他不假思索的,立刻又說:奇怪,我怎麼知道自己會游泳?   所以我覺得你有希望,你看,下意識裏你知道自己許多事,現在你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她說。   安安小姐   叫我安妍!她糾正他。   安妍,他覺得她有一種天生的氣勢,不容許別人的反對。難道我就一直住在這兒?   不住這兒你有別的地方去?她反問。   或者你可以給我一點工作做,我不能白白打擾你們!他感激的。   你能做什麼?她笑。想做事很容易,至少我得知道你有什麼專長?   這我也不清楚。他為難的。我可以幫忙打掃,或者整理花園,起碼我有力氣!   她看他練得非常結實、線條優美的肌肉,她相信他的確有力氣,但他豈是做這些粗活的人?   想搶阿瓊和花匠的工作?她開玩笑。我看你還是安心做客人,先弄清自己是誰再說!   那我豈不欠你們太多?他訥訥地。   欠我們的,將來可以還啊!她說。   她哪兒會斤斤計較要他還呢?   她只不過順口說說,令他安心而已!   萬一環境不許可我還呢?他說。   她呆怔一下,他是什麼意思?環境不許可?   有什麼理由環境不許可呢? 二   經過醫生檢查,李建國的確受到腦震盪,不知是自己撞到硬物,或是受重物所擊。總之,他的頭部的確是出了一點問題。   醫生說,最好的方法是時間治療,再加上一些思想上的誘導,他是有機會復原的,因為他的傷不算重。   當然,也可以用電波來刺激他的腦子,不過這種病例誰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李建國拒絕了用電波,他似乎有點害怕,又似乎完全不懂電波是怎麼回事。   醫生和安妍都不勉強他,畢竟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權自己選擇一切。   於是,他就繼續留在安妍的別墅中了。   安妍每天的晨泳不曾間斷,他也陪她游,他的泳術相當不錯,但姿勢卻不怎麼瀟灑,也沒有達到選手的水準。   你一定不是游泳選手。安妍宣佈。   說不定我根本不是任何運動的選手。他說。   安妍也叫阿強去替他買了些衣服、鞋襪之類的,對著那些東西,李建國往往沉思很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沒有說。   換了衣服,他依然不像香港人,氣質不像。   安妍常常自己開車帶他去四處逛,這是醫生說的,讓他多接觸各種環境。   但是似乎也沒有多大進展,香港的各種環境都觸引不了他的記憶。   他的不安和浮躁情緒越來越明顯了,他是個男孩子,不難想像他有著寄人籬下的感覺。   安妍呢?卻是越來越開朗、快樂,笑容常常掛在臉上,人也和藹多了,就算對阿強、阿瓊他們,也不再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   別人都看見了她的改變,她自己卻毫無所覺。   或者以往的日子她太寂寞,圍繞在周圍的男孩子都不是她所欣賞的,而且他們都有目的,像在美國受的感情挫折也因為她發現那男孩有目的,而毅然離開他。   現在這個李建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不可能對她懷有目的,而且他有那樣出色的外貌,又有那樣樸實、親切的內心,再加上日夜相伴   她需要一個坦誠的男孩子陪伴她,是吧!   李建國,下午去看成龍的功夫片,好嗎?她問。   誰是成龍?他問。什麼是功夫片?   教我怎麼解釋?去看了就知道。她問:你以前從沒看過嗎?   也許看過,卻記不得了。他黯然搖頭。安妍,我現在一直在想一件事,心裏很不安。   什麼事?很嚴重?她望著他。   她這麼凝眸望他的時間加長了、加多了。   我想如果我有家人,他們是不是很擔心?他搖搖頭。他們一定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   家人她呆怔一下,怎麼她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呢?   家人會不會是太太?   是!我的父母,或者他皺眉。   你有太太?她盯著他,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情懷。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來。他好苦惱。但是我總該有家人的,對不對?我又不是從石頭裏鑽出來的。   好吧!盡力想想你的家人,她笑了,笑得有些勉強。或者由你的家人可以查出你是從哪兒來的。   他沒有出聲。這個時候,難得響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把他嚇了一跳。   阿瓊過去接電話,然後交給安妍。   是少奶奶,小姐。阿瓊是跟安妍母親的老傭人,所以叫安妍的母親為少奶奶。   媽,什麼事?安妍接過電話。   母親很少找她,知道她住在這兒很好,也少出門,所以很放心,母親打電話來必定有事。有個宴會,妳一定要參加。母親開門見山的說。   不,我不參加。她皺眉。   怎麼行呢?阿妍,不要孩子氣,母親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妳和阿森在美國是怎麼鬧翻的,但現在人家唸完碩士回來,誠心誠意的來向妳道歉,妳怎麼可以不參加?再說,阿森父親和妳爸爸是老朋友。   安妍心頭一震,阿森回來了?去年所受的傷仍在心頭隱隱作痛。   他來道歉?她的聲音不穩定。   是啊!這個派對是為妳而開的,妳怎麼能不參加?母親加油添醋的說。   安妍看看身邊的李建國,忽然靈機一動。什麼時候?她問。   明天晚上,在阿森家裏。母親大喜。這樣才對嘛,我們不能讓別人說是小家子氣。   好吧!我去。安妍再看看李建國。   我明天八點讓司機來接妳。母親說。   不必,我自己開車去。她說。   隨妳,只要妳去,不讓別人說閒話就行了。母親說。阿妍,聽司機說,前陣子妳叫人去打聽失踪的人,為什麼?   不為什麼,太無聊!她說。我要畫畫了,明天見。   阿妍,太悶就搬回家住,一個人住在那兒總是不好。母親說。   我好極了,從來沒有道麼好過。她笑。再見。   放下霄話,她走到李建國身邊。   我們現在就出去,除了看電影,還要買東西,她孩子氣的說。因為明天是個大日子。   明天是個大日子?他被弄糊塗了。   是!她神秘的眨眨眼。明天我們要出席一個宴會。   我們?他大吃一驚。   我們。她說得斬釘截鐵。我和你。   不,不,我不參加宴會,我什麼都不懂,我不參加。他惶急的。   你要參加,你也不必懂什麼,因為有我在。她傲然揚一揚頭。你只要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   但是但是妳的父母他不安的。   不必擔心,你是我的朋友,我的舞伴。她笑著。   我不會跳舞。他急壞了。   誰說要跳舞?她大笑。走吧!   安妍   不要婆婆媽媽的,有我在啊!她拍拍他。   她開車到中環,在最貴的西裝店裏為李建國訂做了衣服,講好明天取貨,然後又替他買齊了所有配件,全是他聽都沒聽過的名牌子。   辦完了事,他們去看電影。   穿起那些衣服、鞋子,我恐怕連路都不會走。他說。   要練習。她望著他,有一絲惡作劇的笑容。李建國,明天我會向所有的人介紹,你是我的男朋友。   那怎麼行?他整個人跳起來。我只是個來歷不明的人,怎麼可以   我說行就行,她傲然一笑。我告訴你,那些傢伙最怕比他們更出色、更有個性、更驕傲、更富有的人,明天你只要扮一個這樣的角色就行。   我我怎麼會扮演呢?我什麼都不懂。他拚命搖頭,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   聽著,你不必說半句話,只冷冷的望著那些傢伙,不要有笑容,擺出一副看不起他們的樣子,這就行了。她是在惡作劇嗎?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怕做不好,我會緊張,會害怕,會   我對你有信心。她望著他。記得嗎?你剛到我家時,臉上甚至沒有一絲驚訝神色,而我們的別墅在香港是出名的豪華,我肯定你一定見慣大場面的。   他沉默了,心中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見慣大場面?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他想不出,但似曾相識,真的。   看完電影還有個地方要去。她說。   什麼地方?他問。   髮型中心!她笑。你的髮型需要設計一下,否則別人會笑死。   我的頭髮好笑嗎?他摸一摸頭。我怎麼不覺得?   總之你要改頭換面,給阿森看一看。她說。   阿森?是誰?他轉臉看她。   好在電影院裏光線不強,否則他一定會看見她臉紅了。   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她冷哼一聲。   他聽得出她聲音中的不快,只好不再出聲。   事實上,他非常不願去參加什麼宴會,穿那些硬綁綁的衣服,還要梳一個新髮型,那根本不是他然而他又是誰呢?   這件事似乎沒有他反對的餘地,寄人籬下有什麼法子呢?雖然安妍對他很好,可是某些事情上,她太主觀、太多主張,令他根本沒有法子在她面前找到自我   他呆怔一下,在安妍面前無法找出自我,離開她是否會好些?   離開或者現在是時候了。   喂!怎麼不說話?安妍用手肘撞一撞他。有的時候,她的脾氣像小女孩。生氣了?   不,沒有。他搖搖頭。   他生什麼氣呢?只不過有些說不出的委屈。   不願陪我去參加宴會,是不是?她似乎洞悉一切。覺得委屈?覺得我主宰了你?   不千萬不要這麼說,這些日子妳實在幫了我好多忙,若不是妳收留我,我今天不知道會怎樣,我實在很感謝。他由衷的說。   誰要你感謝?她輕輕的笑。李建國,我告訴你,有時候我做事比較任性些,但絕對沒有惡意。   我相信,妳不必解釋,我相信。他連忙說。   沉默一下,她忽然又說:阿森是我在美國唸書時的男朋友。   哦他好意外。   我們鬧翻了,因為我痛恨別人接近我是有目的,我覺得這是一種侮辱,貶低了我個人的價值,她繼續說。尤其是男孩子,更卑鄙了。   李建國呆呆的聽著,一言不發,事實上他是不知道說什麼,他對什麼個人價值之類的話非常陌生,對於自己不懂的事,他只能沉默。   現在他唸完碩士回來,又來找我,我覺得他仍然是不懷好意,所以希望你陪我去。這一次,她說得非常誠懇,沒有命令的味道。   我陪妳去情形會好些?他問。   聽安妍這樣說,他心中突然舒服多了。   當然,外表上,他遠不如你。她又笑起來。李建國,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英俊、漂亮?   這男孩子說什麼漂亮呢?他一定又臉紅了。   相信我,你能把他們每個人都比下去,可以可以替我出一口氣。她說得稚氣。他猶豫一下。   我心裏是不想去,但如果真能幫妳出一口氣,那我去就是了。他坦誠的。   謝謝,謝謝你。她激動的握住他的手。   才一接觸,兩人都觸電般的一震,她迅速的放開他,心跳更加快了。   她她在做什麼?   她以前有過不少男朋友,接觸過不少男孩子,但從來沒有一個人給過她這種感覺,真的,不是肉麻,的確像是觸電。   她偷偷看他一眼,昏暗中,他亮晶晶的黑眸子正停在她臉上,心中一顫,她整張臉都紅起來。   她是有點莫名其妙吧?   他是個來歷不明的人,而她她怎麼怎麼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再看他一眼,他的視線已回到銀幕上。對剛才的一幕,他心中有怎樣的想法?      宴會的時間到了,安妍自己開了她喜歡的法拉利,帶著李建國赴宴。   她以為他會緊張,但是他看來很鎮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他穿上了黑色禮服,換上義大利襯衫,法國佐丹的薄底皮鞋,又梳了新髮型,整個人的確完全不同了,不但有光芒,還有一種雍容的王者氣度。   王者氣度?安妍呆呆的想,沒看錯嗎?他只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人。   他不笑時,英俊的臉上顯得很冷、很傲,這正是安妍所期望的,她很滿意。   阿森的家在寶雲道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不很大,但在香港能擁有這一大片地產,已很難得了。   法拉利駛進去時,傭人已先傅達了,他們下車時看見阿森正快步從裏面迎出來。   阿森也是漂亮的男孩,他穿了白西裝,很瀟灑,卻有一絲說不出的輕佻。   他滿臉的笑容,在看見安妍身邊的李建國時,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沒有想到安妍會帶舞伴來。   哈囉,阿森。安妍大聲的招呼著。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李建國,我的朋友。   阿森銳利的眼光從頭到腳的打量建國,有絲不屑、有抹冷笑,他希望能從建國身上找出可以攻擊的地方,可惜他失望了。   他心中震驚,安妍在什麼地方找到這麼英俊、出色的男孩子?   歡迎你,李先生。阿森只好展開顯得虛偽的笑容。我們以前沒見過,李先生一直在香港?   巴黎!安妍說,她接口得好自然。建國小時候在越南受教育,他父親擁有那兒大部分的企業,後來一打仗,他就去了巴黎,一直在歐洲唸書。   哦阿森酸溜溜的聲音任誰也聽得出來。原來是越南人。   中國人。建國冷傲的糾正他,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京片子。   阿森呆怔一下,不敢再胡言亂語。   請,請進,安妍,有好多我們以前的朋友都來了,他們等著見妳呢!他說。   是嗎?安妍揚一揚眉。很感謝他們還記得我。   誰能忘記妳呢?安妍。阿森用英語說。   安妍似乎沒聽見,挽著建國的手直走進去。   一剎那間,引來許多驚嘆、意外的視線,隱居了一年的安妍,怎麼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出色的男朋友?看那氣派他是誰?   阿妍母親已大步走過來。來得這麼遲新朋友?怎麼不替媽媽介紹?   他是李建國,從巴黎回來的。她說。   母親上上下下的打量建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來,你們跟我來,爸爸在小客廳玩十三張。母親一手拖著建國,一手拉著安妍,顯然,她對建國萬分滿意。去見見妳爸爸。   媽何必打擾他們呢?遲點見他也是一樣的。安妍掙脫母親的手。我有好多朋友要見呢!   好,好吧!母親再看建國,笑得好開心。怎麼不早點把建國介紹給我們認識呢?   現在也不遲啊!安妍拖著建國走開。   然後,一連串的介紹、寒暄,建國始終沉默的,保持著冷傲的微笑。   因為他的沉默,別人也不敢多跟他說話,他的外表和氣度,把所有人都震懾住了。   安妍很開心、很滿意,尤其看見阿森又妒又羨的樣子,她內心有痛快的感覺。   這不是報復,而是對阿森的一種懲罰。   安妍是聰明的,無論如何,他們不能留在那兒太久,越早走越好,否則建國不知能否經得起考驗;她的目的已達到,她急於離開。   阿森,她和建國走過去。我們得走了。   派對才開始,這麼快就走?阿森說。   還有個宴會,她淡淡的笑。法國駐港領事請建國吃晚餐,我們已經太遲了。   一定要走?阿森臉色很難看。我這派對可以說是為妳而開的。   為我?她大笑。為什麼?為什麼為我?   為在美國的事道歉。阿森看也不看建國一眼。   有這必要嗎?她揚一揚頭,挽著建國。過去的一切我早就忘了。   可是   我們的確有事,她冷冷的說。如果你留在香港,相信還有見面的機會。   安妍   她挽著建國,已上了法拉利。   駛出阿森家的花園,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安妍忍不住大笑起來。   真好玩,像演戲一樣。她說。李建國,真沒想到你的演技這麼好。   他皺皺眉,搖搖頭。我沒有演戲。他說。   她很詫異,沒有演戲?表示他原來就是道樣子?   總之你很成功,把阿森氣壞了。她說。   建國不語,好久,好久。   我沒有存心氣阿森,不過我不欣賞那樣的男孩,他慢慢說。妳說得對,他的一切似乎都懷有目的。   沒有人會上他的當了。她笑。   但是我看得出,目的是一回事,他對妳確實是很好、很在意。他說。   錯了,阿森在意的是我將繼承父親多少的產業,她冷笑。比我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他認識好幾打。   我覺得妳漂亮。他說。才一說完,那張英俊的臉就脹得通紅。   她一震,幾乎把不穗駕駛盤。   他覺得她漂亮,怎樣的一句話,笨拙得可愛!別人說出來可能令她覺得肉麻,但他這話由他說出來,是那樣自然、親切。   你才出色,你看不見全場的人都在注視你?慌亂中她隨便找出一句話。   錯了,如果我不站在妳旁邊,他們連眼角也不會掃向我。他苦笑。   怎麼如此妄自菲薄?她笑了。連媽媽都對你緊張,不是嗎?   那更因為妳。他搖頭。安妍,其實今夜我不該去,我怕替妳惹來麻煩。   麻煩?怎麼可能?她笑。只怕媽媽明天就來嘮叨我,你知道,天下的母親都是一個樣子。   妳母親很好。他說。   唯一的毛病是囉唆!她搖頭。明天她會來,我們得想好個對付的辦法。   建國不置可否的搖搖頭,不出聲。   她誤會了,以為他是在擔心。   你放心,媽媽的心腸最好,她若知道你的情形,一定肯幫你,真的。   我相信你們一家人都很好。他由衷的。   戴高帽子嗎?她大笑。   駛回淺水灣別墅,安妍的興致特別好。   李建國,我們去游泳,好不好?她提議。   這個時候?他遲疑的。   午夜泳,最有情調。她不顧他的反對。我去換衣服,你預備好等我。   建國搖搖頭,這是典型的刁巒富家女嗎?   他只好去換了泳衣,拿條大毛巾等在客廳。他知道,那個忠心的阿強已守在旁邊了,他能感覺到阿強身上那股氣息,那似乎是殺氣。   安妍出來,已換好泳裝,穿著毛巾衫。   我們走。她領先走出玻璃長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來。   阿強,出來。她叫。   果然,阿強從一扇門裏閃身出來。小姐,有什麼吩咐?他問。   不許跟著我。她冷漠、堅決的說。李先生會保護我,你不許下沙灘。   可是小姐   這是命令。安妍沉聲說道。你就守在屋子裏。   說完,轉身直走下去。   建國一直保持沉默,不發一言。   站在沙灘上,她凝望著他。   為什麼不說話?你常常沉默得莫名其妙,我又沒得罪你?她不高興的。   月光下,他又是另一種氣度,那似乎是天生的運動員氣質,非常吸引人。   安妍,我不同意妳對阿強的態度。他說。阿強是忠於職守,想保護妳,但妳太兇了。   你可知道我這麼被跟著已經二十四年了?她坐下來。就算在美國唸書,也有人跟著,你說煩不煩?我根本一點自由也沒有。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妳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坦率的。而且阿強從來沒有妨礙過妳,是不是?   我總要有點私人時間。她憤憤的扔出一把沙。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只覺得妳幸福,他輕嘆。而且妳出出入入,根本沒有人攔阻過啊!   你知道什麼?不論我到哪裏阿強都會跟去,他有另外一部車,看電影時他也坐在後座,我又不是犯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真累死人。她說。   這算什麼呢?他輕嘆一口氣。許多人才是真正的沒有自由,連思想、言行都受限制。   她呆怔一下,什麼意思?為什麼這樣說?她問。   他也呆怔住了,為什麼這樣說?這麼沒經思索自然而然的就說出來。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為什麼這樣說?   兩人沉默地凝視一陣,奇異的溫馨情緒漸漸擴大、擴大,似乎就要淹沒他們   啊建國先驚醒,他跳起來。我們去游泳。   也不管安妍答不答應,一下子就衝進海水裏。   安妍怔怔的望著他消失在海邊的身影,心中一陣失望。   失望?是的!是失望!   她沒有下海游泳,直到二十分鐘之後建國回到身邊。   怎麼不游?坐在這兒發呆?他抹乾自己身上的水珠。   他似乎故意避開她的視線。   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麼?她問。聲音低沉,幾乎聽不見。   安妍他難堪了,慢慢的坐到她身邊。我這是不可能的事,我   你來歷不明,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是嗎?她像炸彈爆發般。你冷酷,你逃避現實。   不安妍,他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我不知道,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像在作夢,不真實得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安妍,我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勇敢的直視他。你告訴我,你可喜歡我?   安妍他的臉脹得通紅,呆呆的凝望她,連話也不會說了。喜歡哦!喜歡!   李建國,你安妍自尊心受損,他不回答,這表示   她跳起來,轉頭就往石階上跑,一隻溫暖的手及時抓住了她   安妍他叫。依然矛盾,卻不再掙扎,他的手微微用力,她撲進他寬厚赤裸的懷裏。   擡起她的下巴,他吻住她。 三   安妍起身晨泳時,建國沒有下來。   她甜蜜的笑著,也不在意,昨夜睡得遲,他一定又想東想西的,所以起身遲了。   一小時之後,她回到沙灘,只看見阿強和狼狗守在那兒,建國依然沒下來。   匆匆回到別墅,看見餐桌上只有一份早餐。   為什麼只有一份?   她皺眉,大聲叫來阿瓊。   李先生呢?吃過早餐了?她問。   不,李先生還沒起床。阿瓊說。我想可能昨天睡得太遲了!   安妍放鬆了眉頭,逕自去浴室沖涼。   換好衣服出來,桌上依然只有一份早餐。   還沒起床?安妍問。   是或者叫阿強去看看?阿瓊討好的。   不必了!安妍搖頭。等一會兒媽媽可能會來,你們可不許胡說李先生的事。   是,小姐,我們明白。阿瓊連聲說。   她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司機專程送來的報紙。   平常不看體育版的她,忽然被報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在美國比賽後經過香港的排球隊伍,隊伍裏有一個模糊但熟悉的人,那人有幾分像建國?是啊像李建國。   她的心臟怦枰狂跳,視線也不清楚了,越是想看清那段新聞,越是無法唸下去;好不容易看完了,的確是一個排球團體,但是沒有李建國的名字。   沒有李建國的名字。   那個排球隊今明兩晚要在香港作兩次表演賽,公開賣票,昨晚已出現排隊買票的人龍。比賽真有那麼精彩嗎?人們等了一夜就是為了看一場球賽,那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至少,她就不會做這種傻事,去湊什麼熱鬧呢?何況電視會作實況轉播,看電視豈不舒服?   整份報紙看完了,十點鐘,建國還是沒下來,他不可能睡得這麼晚還不起床吧?莫非   莫非生病了?   阿瓊,叫阿強去看看李先生。她忍不住了。   是。阿瓊退出去。   兩分鐘後她進來,神色有些特別。   小姐,阿強敲門敲了好久,李先生卻沒有回答。她說。   我們去看看。安妍大步走過去。   這一邊全是別墅的客房,排列在一條寬闊走廊的西側,建國住在第一間。   李建國,李建國,你醒了嗎?她叫。   房裏寂然無聲,不像有人。   李建國她再叫。順手一折門柄,門就開了。李建國   屋子裏整整齊齊的,沒有人。   人呢?去了哪裏?安妍的心直往下沉。   床舖鋪得好好的,安妍替他買的衣服、鞋襪,都整整齊齊的放在床上。   小姐我們不知道,阿瓊囁嚅的說。我們真的不知道李先生什麼時候走的。   安妍蒼白著臉,一陣旋風似的衝出去。   阿強,你也不知道?她失聲問。   不知道,小姐阿強似乎很害怕。但剛才花匠說,半夜的時候他看見李先生穿運動衫走出去,他以為以為他去跑步。   安妍一言不發的轉身奔回臥室,半分鐘後又衝出來,不一會兒,駕駛著她的法拉利衝出花園。   阿強職責所在,也迅速的開了車出去。   遠遠的看見安研的法拉利向前飛駛,這任性的女孩,她要去哪裏?香港那麼大,要找一個存心離開的人,那是談何容易,簡直比大海撈針更難。   但安妍不管這些,她發狂般的駕著車橫衝直闖。她不明白,她真不明白,李建國為什麼要離開?   她昨夜是逼迫了他,但她知道,她感覺得出,他也是喜歡她的,真的!   他喜歡她,又有什麼理由要走?   何況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能去哪裏?   駛著,駛著,她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流了一臉;他為什麼要走?   她將車停在路邊,伏在駕駛盤上靜靜的哭泣、默默的傷心,他為什麼要走?為什麼?甚至不留下隻字片語,昨夜她已表白了自己的感情。   他為什麼要走?   好一陣子,她才使自己稍微平靜下來,她知道這麼亂衝亂闖是沒有用的,他半夜就離開了,就算步行也能從淺水灣走到銅鑼灣去。   掉轉汽車,她疾駛回家。   李建國不是那種一走了之的人,他善良、正派,內心感情豐富,他一定不會一走了之,或者他真是出去散步?他還會再回來的。   回到家裏,她看見母親。   阿妍,妳到哪裏去了,看妳母親牢牢的望著她。怎麼回事?臉色這麼難看?   她搖搖頭,根本不想回答。   阿妍,什麼事怎麼不告訴媽媽呢?不舒服?和那個李建國吵嘴?這都可以解決啊!母親勸著。   妳回去,媽媽。她揮一揮手,聲音裏有哭意。下午我會來找妳。   哎妳這孩子,什麼事現在不能說嗎?母親連連搖頭。我是想讓妳帶李建國給妳爸爸看看啊!   妳現在走。安妍大聲說。現在走   阿妍母親嚇壞了。   安妍掩著臉,大步奔回臥室。   母親怔怔的發了一陣愣。   這是怎麼回事呢?她頓頓腳。阿瓊,你們好好照顧小姐,我下午再來哦!你們知道李先生吧?   是。阿瓊不敢亂講。   他若來這兒,叫他等我,我要見他。母親說。我絕不能讓他欺負阿妍。   是。阿瓊嘸一口口水。   母親走後,阿強才走進客廳。   李先生也真沒良心,怎麼這樣一走了之呢?阿瓊不滿的說道。我們小姐對他多好,他也不想一想。   阿強搖搖頭。   李先生不是那種人,或者他有苦衷。他說。   什麼苦衷呢?我們小姐喜歡他,是他天大的造化,阿瓊狠狠的說。居然還溜走,真是。   阿瓊,不能亂講話,小姐聽見會不高興。阿強警告她。我看小姐真的喜歡他。   誰說不是?小姐的脾氣也完全變了,有說有笑的,阿瓊說。想想看,從美國回來的這一年,她什麼時候這麼開心過?快樂過?   李先生也真是,至少留一句話,阿強搖頭。這樣離開實在太過分了!   不要說了,小姐聽見會傷心。阿瓊說。   直到黃昏,李建國仍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安妍從臥室出來,除了臉色蒼白些外,她看來沒有什麼。   小姐,少奶奶下午又來過阿瓊說。   知道了!安妍冷冷的。   阿瓊和阿強都不敢再說話,說什麼呢?他們又幫不上忙,空口說白話沒有用。   開飯。安妍吩咐著。她真的冷靜下來了?   晚餐後,她到沙灘去散一會兒步,回來又作了一幅畫,時間還是多得難以打發。   有李建國在的日子多好,有他陪著,做什麼都行,也都快樂。   他去哪裏了呢?   實在無聊,又悶,她打開電視。   她從來不看電視的,她認為即使時間太多,看電視仍是浪費時間,她寧願做其他的事。   電視裏正播著排球賽。   許多人熬夜去買票的,看吧!她安坐在家中不也一樣能看見,而且可能看得更清楚。早晨看報紙覺得裏面有一個人像李建國,這真是荒謬,李建國怎會在裏面呢?   原來球賽已進行了一半,現在是下半場。   有一隊已排好陣式,另一隊也出場了就是傳說中,非常厲害的隊伍。   他們排好陣式安妍的視線已被其中一個人所吸引,是站在第一排中間的那個。那不是不是李建國嗎?   然而又怎麼可能是李建國呢?他昨夜才從這兒離開,怎麼可能是他?   遠鏡頭看不清球員的臉,但頭排中的那個人總是佔便宜的,因為全球除中只有他還能夠封球、殺球,鏡頭對著他的時間最多,卻也看不太清楚   安妍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的盯著蟹光幕,心中猛跳,手心直冒汗是他嗎?再一個鏡頭她忍不住流下眼淚,依然沒看清楚他的臉,但昨天在髮型中心那兒剪的頭髮,千真萬確的令荒謬變成事實。   李建國面無表情,冷漠的、僵硬的,像個機器人般跑著、跳著。李建國是隊中的靈魂人物,他雖然是球隊的主將,但,其他球員缺少團隊默契,無法與他配合,使得球場顯得亂糟糟的,彷彿是李建國在唱獨腳戲似的。   安妍熱淚滿腮,李建國竟是那排球隊的一員,他竟是竟是   難怪他是這樣的與眾不同,會說國語,又見慣了大場面,也難怪他不熟悉香港的一切,難怪他的失憶症   啊!失憶症,他的失憶症呢?他在什麼時候突然又記起以往的一切?他怎麼從來沒有表示過?是在他沉默沉思的時候?   人生有太多奇妙的遇合,但屬於她的道次,真是荒謬得令自己也難以相信。   他是怎麼離開隊伍的?又是怎麼受傷?怎麼來到她這兒的?他現在記起來了嗎?   又或者他記起了以前,又忘掉了現在的一切?包括她?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幾乎受不了。去年發現阿森是在利用她時也沒有道樣痛苦,這個李建國   啊,他當然不叫李建國,應該有另一個名字,然而屬於她的這一段,是李建國吧?   她哭了好久,好久,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清醒時,才發現排球已打完,螢光幕正上演一個影集。   她關上電視,吸一口氣,大叫:阿強!   阿強應聲出現在她面前。   去替我買明晚的排球票,現在去。她命令著。無論你用什麼方法,無論花多少錢,你要買到,否則不要回來見我。   是。阿強點頭,快步退下去。   只不過五分鐘,她感覺到阿強又回來了,隱藏在周團她看不見的地方。   阿強。她發怒的叫。   阿強又是立刻出現。   我叫你去買票,你在這兒做什麼?她尖叫。   少奶奶吩咐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妳,我只好打電話叫司機去買。他說。   你告訴了他,無論用什麼方法,付多少錢都要買到嗎?她寒著臉問。   他說保證買得到,他有熟人。阿強垂著頭。   下去吧!她吸一口氣。   阿強這一次沒有立刻退下,他仍然站在那兒。   小姐,頭排的那人真是李先生?他問。   安妍只覺轟然一聲,連意識都沒有了。   連阿強也看出那是李建國,還需要什麼證實呢?   然而她又怎能不去看他?      球場不大,擠得水洩不通,一層層、一疊疊的人都在揮汗,熱得使人受不了,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愛湊熱鬧。   報紙上對昨夜的那場球評價甚差,認為只有頭排中的那個球員比較突出是李建國,安妍不接受其他名字,他是李建國,只是李建國。   司機恐怕真的有熟人,神通廣大的買了最好位置的票,是第一排中間,最靠近球員的地方。   當然不只買一張,因為安妍發現阿強也坐在不遠處。相信他這次看球,除了要保護她之外,好奇心也很大。   和他們整整相處半個月的李建國,原來就是那個團體的王牌種子球員,還被他們當做來歷不明的人,再加上什麼失憶症誰不好奇呢?   安妍穿著雪白的衫裙,她緊張得整個人都麻木了。李建國會看見她嗎?會認出她嗎?球員們陸續排隊出場,李建國排第一個,半跑著出來,繞場一周,然後做暖身運動。他臉色木然,什麼表情也沒有,也沒有看見安妍。但她敢肯定,他是李建國。   從髮型、神態、走路的姿勢都可以肯定,他是李建國,只是他的動作僵硬,彷彿失去了一份朝氣,那份活生生的朝氣他怎麼會躺在她家沙灘上呢?又怎會忘記自己的一切呢?她的心又在痛,痛得無助又無奈,她是找到了他,然而又如何?他是李建國,卻屬於那個團體,等比賽完畢,明天就離開了   球賽一開始,球場的情緒更熱烈了,每個人都又叫又跳的,只有安妍一個人冷冷的坐著,木然的坐著,完全沒有知覺,沒有喜怒哀樂。   她的視線只盯在李建國身上,再也轉移不開。這個男孩子是她這一生中所付出最真摯的一段感情,但今後他們可能永遠都無法再見面,再見面時也可能是陌路人她心痛得難以支持,搖搖欲墜,她的臉色是那樣的蒼白   小姐阿強跑過來。我們回去吧!   她只揮一揮手,什麼也沒說。   阿強只好悄然退開,他知道,任何人也左右不了她的意志,而且那夜沙灘上的事他是知道的,雖然只是擁抱,只是輕輕一吻,但對安妍和李建國   多麼可悲的感情呢?   球賽繼續著,球員們都很散漫,失誤頻頻,完全沒有宣傳中的那種氣勢,令觀眾們失望得很。   看到後來,安妍眼中只是一片模糊,連李建國的影子也只是模糊一片。   耳邊是噓聲、叫聲、呼哨聲、倒喝采聲,安妍的靈魂卻飄向不知處,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甚至弄不清,她是否真的置身球場中。   這事比夢更不真實,更荒謬。   終於,比賽在雷動的喝倒采聲中結束了,安妍全身一震,意志、靈魂都回來了。   球員們在向觀眾行禮,表示謝意,李建國是他們其中之一,當他們面對安妍這邊時,她確實知道,他是看見她的,然而只是視線短短的一駐   只是視線短短的一駐,這這   在掌聲中,球員們排隊進去了,觀眾也陸續散了,來得快,退得也快。   一下子,球場中只剩下安妍和阿強,還有幾個打掃工人,會場從極度的喧鬧變成冷清。小姐阿強守著她不敢離開半步,她的神色十分難看簡直蒼白得嚇人。她不理,像塊石頭般的坐著不動。   小姐,人已經走光了。過了一會兒,阿強再說:我們回去吧!   她茫然的看阿強一眼,問:你說,道是不是真的?或是我在作夢?   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太難令人置信,我也想不通。阿強老實的。   但是他剛才看見我,似乎不認識。她痛心的說。完全不認識。   不,不會,他一定有苦衷、有顧慮。阿強是個粗人,這次卻說得這麼好。   阿強,我想找他問一問,安妍忽然站起來。這樣子我一輩子都不甘心。   恐怕不行,他們都是團體行動的,而且明天就要離開了!阿強說。   不,無論如何我要見他。她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他們是團體行動,他卻在我們家裏住了半個月。   那阿強考慮著。或者我們到休息室的出口等等看。   在哪裏?現在就去。她說走就走。   他們到球場外,看見一輛大旅遊巴士在等著,這一定是接送球員的專車。   該是這裏!阿強說。小姐或許他沒有機會跟妳說話,他們的規則很嚴。   我等著。她站在巴士旁邊不動。   等了十分鐘,大概是讓球員們沖涼、換衣服吧?終於,看見他們排著隊出來。   走在第一個的是他,是他,李建國!   他也看見了她,凝定了視線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他認識她的,他一定認識她。其他球員很詫異,他們不知道安妍是誰,都好奇的看她一眼,沉默的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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