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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2708 2023-02-05
  我以前從來沒有慶祝過感恩節,當然,莉莉安也沒有過。我並不是很清楚過感恩節需要哪些儀式,不過我知道這倒是一個可以邀請她吃晚餐的機會。莉莉安的哥哥終於同意讓她放一個晚上的假,她不用在那天晚上值班看守瑪莎華盛頓旅社的櫃檯。我為了好好款待她,特別買了一隻小火雞,還把火雞塞滿了羊肉,希望這是一道特別的菜餚。奧斯卡跟我講過,阿根廷人吃肉吃得多。準備晚餐的過程讓屋子裡都暖活了起來,不過還沒有暖活到讓我想脫掉外套的地步。時序已經進入十一月底,就季節上來算已經是冬天了,冬天的冷冽常常讓我昏沈想睡。   為什麼天氣要這麼冷呢?莉莉安在進門的時候忍不住抱怨。   房間目前沒有暖氣,不過傑克告訴我房東下禮拜就會來修了。不過,這句話也已經講了好幾個月了。

  妳這樣過日子過了多久呀?   幾個月吧,從我搬來這裡就這樣了,莉莉安,情況沒有那麼糟啦,我還受得了,而且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呀。   再過一陣子天氣會更冷,今天晚上大概會下雪吧,妳我都會感覺得到,我們都來自地球比較溫暖的另一端,我們的血液比較稀薄。   別擔心我啦,莉莉安。   我一直都在擔心妳。   我知道。   我活著是因為我不時在擔心煩惱,我停止煩惱的時候就是我死掉的時候了。   這樣講有點太誇張了,妳不覺得嗎?   不會。她的口氣平淡。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嗯,有煩惱的話跟我講就好啦。那麼,進來吧,我很開心妳能夠來,坐下來吧。妳是我第一個邀請的客人耶,我這輩子第一個邀請的客人,所以妳最好配合我呀。

  我笑了出來,莉莉安也笑了出來。我帶著她參觀我的臥房,還有房間後面的廁所。   房間很小。莉莉安說著,頭探出絲質窗簾。不過,瑪莎華盛頓旅社的房間也是很小啦,我很喜歡妳布置的這些顏色。   她往回走到房間前頭,拍鬆那張老舊扶手椅上的抱枕。   這個浴缸看起來就像是一艘準備起程的小船,一艘可以載妳回家的小船。她輕聲地笑著,一邊拍著我的肩膀。妳讓房子看起來舒適多了,羅絲瑪莉,富有趣味、多采多姿,跟妳人一樣。   謝了,莉莉安,我真的很開心妳能夠來,我希望妳以後可以常常來。   我們相視而笑,我們都很高興能交到朋友。   喔,我帶了點東西給妳。莉莉安說,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大皮包,她從皮包裡頭拿出一瓶酒。這是曼多拉的酒。她說,阿根廷的酒,我哥哥有很多酒,我爸爸是曼多拉人,我們小時候家裡都會擺箸曼多拉的紅酒。他現在已經過世了,跟妳爸媽一樣,對吧?

  我接過她手上的酒。   我跟妳講過呀,我沒看過我爸爸。我說。他可能已經死了,我覺得,我有過爸爸,不過我媽媽沒有正式結過婚,她也沒有跟我講過這個讓她懷孕的人到底叫做什麼名字。我有時候覺得他一定是遠方來的人。不過我這樣想多半只是我自己的幻想,沒有什麼根據。   我把酒瓶擺在椅子旁邊的小茶几上。   我以前曾經幻想過,我隻身來到一座城市,可能在街上跟他偶然相遇他跟我長得很像,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是個男人,而且年紀老了些,一樣有著一頭紅頭髮,妳知道的,一樣有雀斑,個子很高,很好笑吧,特別是我現在終於在一座城市裡頭生活了。我曾經這麼想過。   我從烤箱上頭的櫃子裡拿出了兩個酒杯。我沒有開瓶器,我這輩子還沒碰過幾滴酒,不過我不打算跟莉莉安承認這個事實,她一定會更把我當成孩子看的。

  我也是這麼想。她挪動了她在椅子上的座位,動作有點笨拙。   我的賽吉歐,我兒子我覺得我在布宜諾艾利斯街頭曾經從他身後看到他的後腦勺,在紐約也看過,我知道他還活著,只不過他跑掉了。   她突然停了下來。   我覺得我看過他,現在也經過四年了。   莉莉安清了清嗓子,現在才終於下了決心跟我講這段事情。   我知道的,我好愛他,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不過他還在,我先生跟我,我們把他扶養長大,他是真實存在地。她碰了桌上的酒瓶,眼睛看著我。妳的爸爸只存在妳心裡而已。   我想是的。我開口說話,我並不想忤逆她的話。我想到她一定經歷過很大的痛苦,這是莉莉安第一次跟我提到賽吉歐,她並不是隨口提到他的,她是經過仔細考量過的。

  我知道這當中的差別很大。我放棄跟她爭執。   莉莉安拿出了一把小刀,上頭附了一個開瓶器,她很熟練地打開了酒瓶,倒了兩杯酒,我們乾了杯,我狠狠地吞了一大口酒。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我還是灌了幾口紅酒下肚,酒精一下子全跑到我腦子裡,這感覺還不錯。   莉莉安,妳是我房間的啟用貴賓。   我把一張小茶几靠到扶手椅旁邊,這是我唯一的一張椅子,我另外搬查普給我的行李箱出來,把行李箱立起來之後也可以充當椅子。我們自從提了賽吉歐的名字,他就好像出現在房間裡,我們聽到他的名字都靜下來不說話。我起身把洗水台上的蔬菜瀝乾。經過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我轉過頭看莉莉安,她正盯著窗外。她看著窗外凝重的夜色,她在窗上的倒影好像也回頭看到了我。

  莉莉安,妳在想些什麼呢?   妳剛剛已經問過我了,我在想同一件事情。她說,話裡帶有一股強烈的哀傷。她清光了酒杯的酒。   莉莉安,賽吉歐發生了什麼事?妳願意告訴我嗎?我盡可能用最溫柔的口氣問。我挪動我的行李箱,跟她的距離更靠近了一些,我坐了下來,碰觸到了她的膝蓋。   過了很久沒有人說話。莉莉安往後靠在椅背上,她看著對面牆上的老鏡子。   妳從哪裡找到這個鏡子的呀?她問。   妳老是岔開話題。我觀察到她老是如此,不過我的口氣依舊很溫柔。我在一家賣舊貨的店裡頭找到的。有了這片鏡子,我就可以更確定我的存在。   我就算看過這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也不會有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的存在。這是波赫士說過的話,妳記得嗎?妳給我的那本書,後來我又還給妳的那本?

  我記得,莉莉安,這本書就放在架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沒有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句話總讓我想到,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兒子的身影,他已經穿透鏡片的影像了。她站了起來,接著又坐了下來。她看著我,眼神堅定而呆滯。   我會告訴你賽吉歐的故事,羅絲瑪莉,我不希望談到這段經過,但是我一定會跟妳講。不然我也要瘋掉了。我們一家人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苟活,我是說我自己的家,我先生,艾蜜力歐,還有我兒子,賽吉歐。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   不過,我先來杯酒吧。   她倒滿了酒,一口喝光。   妳知道什麼叫做失蹤人口嗎?莉莉安小聲地說。妳知道骯髒戰爭嗎?(譯註:文中所指的失蹤人口(desaparecidos)及骯髒戰爭(guerra Sucia),指的是一九七六至八三年間阿根廷軍政府的恐怖統治。當時有大量民眾神秘失蹤之後就再也不見人影。)

  房間裡的烤箱發出很大的聲音,聽來比起綠色鬧鐘規律發出的聲音還要刺耳。有人打開樓下大門,又甩上了大門,接著從走道傳來腳步聲,接下來又是一聲關上門的聲音。莉莉安等著這些噪音結束,我則是完全不懂她所說的事情。   他就是失蹤人口之一。她講話的口氣像是解釋了我剛剛的疑惑,像是為我的問題下了結論,她看出我滿臉疑惑。   妳不知道意思吧?妳懂嗎?妳這個小丫頭,妳的國家是個年輕的國家,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是說,妳的塔斯馬尼亞,妳不會懂得。賽吉歐是被人抓走的,晚上從家裡被人抓走的。他那時候才二十五歲,是被抓走的,妳懂嗎?算起來他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他的生日是上個禮拜,記得我那時候沒來上班嗎?她伸手翻了衣領,她的手按住了她的喉嚨。

  我們送他去讀最好的學校,他大學畢業,他準備要跟女朋友結婚了,他打算要教書莉莉安的聲音頓時沈了下來,她的喉嚨一陣哽咽,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她嘆了一口氣。   我要怎麼跟妳解釋死亡跟消失的差別呢?   她臉上浮現一陣憤怒,接著用西班文講了幾句話,滿腹哀凄的情緒。她停了下來,接著她又開口用英文講了話。   妳想要知道,羅絲瑪莉,不過妳還是個孩子,妳不會懂的。他走了,我也跟著死了,不過我卻還要繼續活下去,因為我的兒子還沒有回家呀。我還在等他回來,我要找出事情真相。   妳是說,他被人逮捕了,莉莉安?我問她,我想搞清楚她說的事情。被誰抓走了?   被軍隊、被警察抓走的,在阿根廷被抓走的,被政府抓走的,我是個天主教徒,妳知道嗎?就連教堂也幫不了我,神父什麼忙也幫不上,說不定連神父跟這些事情都有關。我哥哥在事發前已經逃走,他來到紐約,接著買下了這家旅館。他說全國民眾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想他們一直都知道這是什麼回事,只不過他們都別過頭去,連上帝都別過頭去了。

  她的眼睛瞪著鏡子,我看見她內心的黑暗世界。   四年前,他就這麼一去不回。莉莉安像是下了結論,她的頭往後仰,對著天花板說話。我沒有想過我會跟別人講賽吉歐的故事,每次講完這個故事我都心力交瘁,我說太多了。不過還是很高興妳讓我講了這個故事,他的神祕消失從頭到尾都是疑雲密佈,說出來也是好事。我哥哥聽我講這些事情聽得都煩了,他協助我生活,他幫的忙也夠多了。   莉莉安顯然在心裡回想這一切。   像這樣子神祕失蹤的例子還有很多,即使到了現在也還有耳聞,每天都還有更多的人受害。不過我還是從頭跟妳講起妳比較能夠聽懂。莉莉安起了身,踱步走到我面前。   這是有組織的行動,逮捕的行動都在晚上十一點發起,我會知道是因為他們在同一個晚上抓了六個賽吉歐的大學同學。他們在十一點開始抓人,一點鐘的時候抓了另外一個,接著在三點抓走了我兒子。我們住在公園對面的小公寓,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大門的管理員。管理員說,他們拖著他走過他的櫃檯前,他們要他把大門打開,接著大聲叫他走開,不過管理員沒有走,他躲樓梯後面偷聽。   這是誰幹的,莉莉安?   管理員說有好幾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制服,我們查不出來是誰。他們闖進公寓,管理員一下子就看到他們把賽吉歐拖下樓,那時候他已經被綁住了。他們把他塞進一輛箱型車之後就揚長離去,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街道上疾駛過一輛救護車,可能也是警車,警鈴聲慢慢淡去。莉莉安聽見了警鈴的聲音,之後兩隻手開始摩擦著臉。   他們把他帶走了之後,我睡不著覺。艾蜜力歐帶我去看醫生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醫生告訴我一定要哭出來,哭不出來的眼淚已經阻礙了我的視覺,醫生推薦我去看了另外一位專門醫師妳知道的那種。她的手指頭現在押著太陽穴。她幫我哭出來,之後,沒想到我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不過我總算是看得見東西了。之後又過了一陣子我才開始讀書,不過,讀書的樂趣已經遠離我而去了。   莉莉安比著我自己修理好的書架,上頭有幾本書。她的兩隻手扭在一起,她黝黑的皮膚底下看得到突起的指頭關節,她拿起了她的酒杯,我又把酒斟滿。   艾蜜力歐跟我,我們申請了人身保護令,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搖了頭。   我們找了一位律師來保護我們,妳知道,我們想找到兒子的下落,有人告訴我們可以這麼做。我們的鄰居,他們的女兒也失蹤了,他們認識一位律師。然後,這個律師也失蹤了。我們希望從政府那邊得到一個答案。我這當媽媽的,我需要一個答案。我看到廣場上有一群媽媽在示威抗議,我也加入了她們,我們跟政府官員開會討論這群人都是騙子,什麼結果也沒有。我們寫信陳情,我們到處宣傳這件事情,現在也已經過了四年了,我的賽吉歐成了失蹤人口,接下來還有更多的失蹤人口。大家都應該知道我的國家接下來還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就是沒有人想知道。妳一定要知道,羅絲瑪莉我兒子,我們的兒子,他們都是相當優秀的孩子,我們從他們身上看到跟我們不同的地方,他們這一代很在乎他們的前途。賽吉歐讀的是社會學,他想要幫助窮人,他想要改變一點事情,但是這些小孩全都不見了,全被他們抓走了。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我兒子的下落。他真的已經死了嗎?   莉莉安環顧我的小房間,她的眼睛看著我房裡擺飾的小玩意,那個不斷發出聲音的綠色鬧鐘,還有只剩一半的酒瓶。   莉莉安。我輕聲地問她,她的眼睛看著我的臉,她看了我一眼,接著又開始講話,這次講話的速度變得很快。她的聲音變得渾厚,腔調也變得更重了。   我整天看電視,足不出戶,他不一定會回家,我不知道,說不定是我自己瘋了,艾蜜力歐不久之後也過世了,我哥哥就把我帶來這裡就近照顧。艾蜜力歐死的時候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我們的孩子失蹤之後我們魂不守舍,妳能懂嗎?羅絲瑪莉。   不,莉莉安,我不懂,我只能盡量揣摩想像。   我握了她的手,我們互相望著彼此的眼睛,之後我轉過頭,我無法想像她承受過的痛苦有多麼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我知道,妳所承擔的痛苦會讓妳也覺得自己也成了失蹤人口,這一點我想我可以體會。   我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但是我馬上止住淚水,我甚至覺得有點丟臉,我在哭什麼呢?我馬上起身,想要準備晚餐了。我把火雞端了出來,打開了烤箱的門讓房間暖和一些。我把蔬菜塗上奶油,煮得過爛的食物倒在不成套的盤子上,我偷偷看了一下莉莉安。   我不知道如何衡量別人身上承受的苦痛,我只知道我自己身上的痛苦。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自認通達世事,但是,我想我在聽過莉莉安的故事之後,我的想法會有一些調整。她遭遇的痛苦或許一點意義都沒有,但這卻是我承受不了的痛苦。誰會縱容那樣的事情發生呢?   莉莉安並沒有哭出來。她的眼睛來回探索我的房間,就好像賽吉歐隨時會在這裡出現一樣。她盯著靠著牆壁的立腳浴缸,好像在期待她思念的人會給她一個驚喜,從浴缸水裡浮出來。她的嘴角動了一下,喃喃自語念著西班牙文,她的聲音非常輕柔,她接著繼續輕聲細語講著話,臉上掛著笑容,感覺上像是放鬆了身體。   或許她在我這邊看到了他吧,看到他在浴缸裡頭泡澡。就算是莉莉安對著空氣講話,這樣的想像也沒有嚇到我,畢竟,我也是每天跟媽媽講話。在這時候,語言是很貧乏的,語言只能夠成為一條溝通的細繩子。   我把餐盤放在茶几上,莉莉安坐回扶手椅,兩手在胸前交叉橫抱,看起來好像是準備好要繼續跟我講話的樣子,準備好說英文了。   這樂趣已經離我遠去了,閱讀的樂趣,孩子,我只剩下眼淚了,我哥哥要我過來,他說我來這邊可以幫他忙,我在這邊什麼忙也幫不了,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我只能盯著電視看而已,我雖然替他工作,不過我一直在等待。誰幫得上忙呢?沒人幫得了。   我咬著火雞,內心情緒澎湃,沒有什麼食慾,莉莉安看來則是完全不想吃。   妳先生後來怎麼了?   艾蜜力歐嗎?他死掉了,他是抑鬱而終的,妳知道嗎?從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再也不說話了。莉莉安的身體挪了過來。   他們播放了一些畫面。她說。在壓力下他們播放了一些畫面。我從母親們那邊知道一些流傳的祕密,不過我卻沒有辦法繼續挖掘真相,之後就再也沒有賽吉歐的消息了。然後,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他們挖開了很多亂葬坑,找到很多無名墳穴,裡頭有很多具屍體,他們是用推土機把這些屍體丟過來的。愛蜜力歐就像我現在這樣子盯著電視,他盯著電視。他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情呢?沒多久他就死掉了,心臟病過世的。之後我哥哥就把我接過來這邊,來紐約吧,他說,妳可以在這邊重新展開生活,妳可以離開那個地方。離開吧,他是這麼說的,離開吧。賽吉歐一定已經死掉了,他說。我離開的原因是我無計可施,我不知道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很多人說我很幸運,因為我可以一走了之。   莉莉安拿起她的空酒杯,透過酒杯看著我:酒杯成了一個小望遠鏡,一個潛望鏡。她的臉蛋從我的角度看回去變得更嬌小,不過我卻也覺得,她的臉變得更清晰明瞭,離我更近。不過,我也不想遠離故鄉。她幾乎跟我同時間開口講話。像妳這樣。      莉莉安離開之後我無法入睡。我忙著清洗餐具,整理房間,一直到了我全身發熱,內心的情緒也澎湃沸騰。我躺在床上,枕頭邊擺著橘色絲巾包裹著的修恩松木盒,我跟媽媽講了賽吉歐的事情,然後昏沈睡去。   為什麼呢?我問她。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一大早我醒了過來,公寓裡頭非常冷,並且亮得有點不自然。我的腿從因惡夢而顯得沉重的床單中解了開來,然後我把自己包在毯子裡。我放了一壺水加熱,站在窗戶邊等著水煮沸。樓下這條街變得讓人認不得了,昨晚下了一整晚的雪,城市的面貌改變了。外頭是一片寂靜與刺眼的蒼白。路邊鼓起的雪堆是被雪蓋住的車輛。昨晚的大雪跟細緻的初雪完全不同我和奧斯卡在公園裡看到的雪花具有讓人感動的魔力。我拉緊了毯子,額頭貼著冰冷的窗櫺,心裡想念著莉莉安,想到了她的孩子。我知道人跟東西不一樣,是不可能忘得了的,人的地位是無法取代的,我呼出的氣息看起來像是朦朧的幽靈,像是無法具體成形的幽靈。   我想起了查普跟我講過冬天的天氣,我在一本圖畫書裡頭看過這裡的冬景。就像是她背誦的詩詞所講的,我會在冬天流下溫暖的眼淚,溶化整片積雪。      小丫頭,妳怎麼看起來像是見了鬼一樣。那一天早上珍珠在女生廁所裡跟我這麼講。發生什麼事情了?妳還好嗎?   我很好,珍珠,只不過只不過我覺得有些事情讓我很難過。   是那個他媽的蓋斯特吧?是吧?妳真的是見了鬼咧,他對妳做了什麼?   什麼?不是啦。我答得一頭霧水。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也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要講出來,像是他把手擱在我背上的事情,或是那封寫給派克的信。不是啦,珍珠,跟他沒有關係。   要不然是發生什麼事情呢?她問。來吧,坐,我們來談談。   我們坐在女生廁所一張破損的沙發椅上。珍珠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粗。我想跟她講莉莉安的故事,不過這件事情似乎是晚上才適合講的事情,像是晚上淹沒城市的那場大雪。珍珠很有耐心地聽我說話。   妳認識我的朋友莉莉安嗎?我在瑪莎華盛頓旅社認識的朋友。   我聽妳講過這個人,不過我沒有見過她,妳不是在幫她找西班牙文的書嗎?   是呀,不過她不是西班牙人,她是阿根廷人。   好的。珍珠鼓勵我繼續講下去。   我邀請她到我住的地方吃晚餐,她是我在這邊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也很喜歡這個人,她跟我媽媽差不多年紀,妳看到就會知道了   我瞭解。珍珠說。   她昨天晚上來吃飯了,我請她來過感恩節,我自己下廚,她帶了一瓶紅酒過來。   所以是哪裡發生問題了?   嗯,我不知道妳對這件事情瞭解多少,莉莉安說,她的兒子是被阿根廷政府謀殺的。她說她兒子成了失蹤人口,之後她先生也過世了,抑鬱而終的樣子。她的哥哥就把她接來紐約生活,因為她哥哥相信紐約能讓她忘記家鄉發生的事情。不過她腦子想的還是她的兒子,想著她兒子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遭到了刑求   我頓時感到一陣難過,眼睛裡盈滿了淚水,這兩種情況有差別嗎?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珍珠。我接著說。我沒想到會知道別人這種事情。我能為她做點什麼事情嗎?妳也知道,塔斯馬尼亞地方很小,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壞事。我是說,光是有人過世就已經很恐怖了,更別說還發生這麼糟糕的事情   歡迎來到現實人生,羅絲瑪莉小丫頭。珍珠這麼說,她沒有苛刻或是嘲諷的意思,她的聲音很低沈,口氣也很嚴肅。   妳在塔斯馬尼亞都不看報紙的嗎?阿根廷在幾年前發生政變,政府抓了很多叛亂分子。   我不知道莉莉安的兒子算不算是叛亂分子,他是讀社會學的。   他們說這是一場骯髒戰爭,羅絲瑪莉。妳可以查一下,死了至少幾千人吧,還有人說有些人是被人從飛機上丟到海裡的。這些人就被叫做失蹤人口,沒有人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了,不過要猜對也不難就是了,他們都被殺掉了。   不過,怎麼會這樣呢?莉莉安該怎麼辦?為什麼沒有人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呢?   喔,羅絲瑪莉。珍珠的口氣聽起來很累。妳即將要認識的世界比妳作過最糟的惡夢都還恐怖。妳別以為大家都可以跟妳一樣藏身在拱廊書店內,外頭有很多很醜陋的事情呢,就算是讀書寫書也無法改變這些事情。   我被嚇到了,珍珠,我很關心莉莉安,我很擔心她這麼難過悲傷會不會怎樣。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這個樣子,但是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個怪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在這邊看到的每個人都是怪人。我也不知道我很想幫她,不過我卻不知道該從何幫起。   珍珠看來若有所思。   馬力歐的律師,妳知道,我想他應該認識從事保障人權的朋友。珍珠說。幫她跟這些組織接上線可能會有點幫助,我很確定她一定試過很多方法了,不過事情也很難講。馬力歐認識很多義大利朋友,或許有些是阿根廷來的,我今天晚上問一下。   整件事情看來很不可思議,珍珠,人能夠在這種恐懼中活下來,真的不可思議,還有竟然會有這麼恐怖的事情刑求、謀殺等等,這種事情好像不是真的。   真理就像是一張薄紙,小丫頭。珍珠說,一邊搖著頭。我以為這個道理妳懂我以為像妳這麼有想像空間的人會懂,真理跟紙一樣地薄,輕輕一撕就破了。      羅絲瑪莉,妳還好嗎?奧斯卡也這麼問。   好呀,怎麼這麼問我?   蓋斯特在找妳。   是喔。我幫蓋斯特念信的事情,顯然已經被莉莉安的事情掩蓋過去了。那張信紙撕下來的小紙片還放在我口袋裡頭,我伸手碰了一下現在被揉成小紙團了。這件事情我必須跟奧斯卡講。   怎麼啦?他問我,眼裡滿是好奇。妳有麻煩喔?   我看著他的臉。他眨了眼睛,他每眨一次眼睛,他金黃色的眼珠就閃耀露出光芒,這光線像是要穿透我的皮膚,讓我感到有些溫暖,讓我覺得都快要被融化。麻煩?你是什麼意思?   有人讓妳覺得困擾嗎?奧斯卡問,他刻意壓低了聲音。   困擾我?你在說什麼啊?奧斯卡。   妳知道的,羅絲瑪莉。他有點不耐煩。我對這件事情已經覺得很糟了   什麼事情呀?他以為有人攻擊我嗎?還是我跟誰發生了性關係嗎?   不,奧斯卡。天哪,我心裡頭有很多事情,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一定要告訴你。   奧斯卡的手玩弄著他的筆記本。   好,說吧,蓋斯特到底要怎樣?這是妳心裡想的事情嗎?妳跟他相處的時間很長喔。他坐到他的高腳椅上,身體倚靠著一旁的書櫃,我們之間的尷尬感覺上少了幾分。我知道妳不會接受我的建議,不過妳最好對他小心一點,羅絲瑪莉,他很喜歡妳。   蓋斯特嗎?我問,我相當困惑。不是,我的朋友莉莉安告訴我一個恐怖的故事,你不會相信這件事情的。蓋斯特那一天要我讀一封信給他聽,或許他以後也會要我這麼做,就這樣而已。   讀信給他聽?他哪兒來的信呀?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   我們聽到珍珠從櫃檯喊人的聲音,她需要我們替客人帶路到珍本書室,她打斷了我們的交談。我等了一下子,她又喊了一次。   我最好過去一下,傑克跟布魯諾早上上班老是遲到。我一下子就回來。   我跑到了收銀櫃檯,不過我已經看不到客人了。布魯諾已經來上班了,客人應該是他帶走了。不過櫃檯邊還有一位客人在等待,看來像是出版社的人,他正在跟珍珠聊天,珍珠一邊說話一邊整理她上了綠色的指甲。這個人是拱廊書店的常客,名字叫做羅素,不過羅素是名是姓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這個中年客人態度很客氣,臉龐飽受粉刺摧殘,臉頰上甚至佈滿深深的疤痕。我以前幫他帶過幾次路,他一看到我顯然相當開心。我知道他喜歡找我聊天,對我的事情也很好奇。他到過澳洲一次,是去澳洲談出版的事情,我們曾經短暫交談過這個國家及其人民。不過,即使我喜歡這個客人,我在這時候還是比較想要躲開這個客人,我想回去跟奧斯卡繼續剛剛的話題。不過這時候羅素已經看到我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要帶著他下樓,我想渥特‧蓋斯特也已經在地下室等他了。   還在這邊上班呀,羅絲瑪莉。羅素邊說邊交給我一個裝滿新書的袋子。   當然呀。我說。我為什麼不繼續在這邊上班呢?   當然沒有理由這麼做,我只是在想,說不定妳又展開另一個新的旅程了。他說,一邊走下了樓梯。對別的工作沒興趣嗎?   我很喜歡我現在這個工作。我說。   這份工作薪水又不高。   對我來說夠高了,而且這份工作會碰到很多書耶。   還有很多工作是跟書本有關的。他說。比如說,我的工作就是,我是個編輯,妳應該還記得吧。   我喜歡拱廊書店。我這麼告訴他。   我想像不到,為什麼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會羅素這麼回答。   這間書店就是一個小世界了。   我們站在地下室樓梯旁,他看著我。   外頭也是一個小世界呀。他說,臉上掛著一抹微笑。如妳所知,妳就是來自這世界的另外一邊呀。   你讀過《白鯨記》吧?我問他。   他點了頭。   嗯,拱廊書店對我來說就像是那艘船,你知道,船上的人來自各地,大家一同加入一個偉大的冒險。   妳有讀完這本書嗎?   還沒,這本書我想慢慢讀。   好吧,我就不打擾妳閱讀的樂趣,不過,妳這艘船已經沈了,妳要另外找一個比喻,要不然的話,妳至少要另謀高就了。   拱廊書店的營運沒有走下坡。我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他笑了出來。   外頭還有很多的冒險,妳要知道。妳幾歲呀?羅絲瑪莉?   十八歲。   妳很聰明,妳應該要繼續上學讀書的。   這就是我來這邊的目的,我是來學習的。我說。   唉,妳別跟我講拱廊書店是妳的哈佛大學還是耶魯大學呀!羅素故意翻了白眼,他的樣子很有趣。是啦,人家付錢給我來學習耶,如果派克先生沒看到的話,人家甚至還付錢讓我看書呢。   看吧,妳需要工作的話如果妳不想賣書,而是想出書的話讓我知道。   他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湯瑪士‧羅素。公司的商標是一根羽毛筆,這個符號跟我手中書上的出版許可商標一模一樣。我跟他比了這個商標。   你為什麼要賣你公司的書呢?我這麼問,我在猜這些書是不是他偷來的。   這些是公關書。他撇清這個可能。如果妳想追問的話,這些是多出來的書,我剛好有賣書的壞習慣。   我想要詢問袋子裡有哪些書的時候,我們也走到蓋斯特的櫃檯。   亞瑟站在櫃檯後頭,他會在這邊讓我有點意外。   蓋斯特先生呢?亞瑟,你怎麼不在藝術類書籍那邊呢?我問道。   看起來好像是我升官了喔。他說話的口氣有些尖酸。我是來代班的,蓋斯特說他很快會回辦公室來,很快。   奧斯卡說他在找我。我告訴他。   他聳了聳肩膀。   亞瑟從羅素手中接過了書本,逐一檢查每本書的封面摺頁,寫下來幾個數字之後把這些數字加總起來,他拿出一張黃色紙卡,接著可以拿這張紙卡到櫃檯跟珍珠領錢。   謝謝啦,亞瑟。湯瑪士‧羅素說。你手腳很快呀。   那當然。亞瑟這麼回應。   準備好要跳船的時候,記得要讓我知道。羅素離開的時候留下了這句話。   我微笑以對,搖了頭,接著轉身面對亞瑟。   你想他是怎麼了?我問他。   誰怎麼了?他說,他從櫃檯底下拉出一本厚重的書,看來是打算在下一個客人上門之前打發時間用的。   我當然是說渥特‧蓋斯特呀。   喔,我不知道耶。不過我必須要講,他穿衣服愈來愈糟糕了,而且老是撞上東西,大概眼睛不太好吧。   亞瑟說話的樣子有點狡猾。   我昨天晚上過得挺過癮的,我自己啦,TD。   我真的不想聽,亞瑟。   不,我想妳會想聽的。亞瑟咯咯笑著。藝術這玩意呀,妳愈是想要就愈有搞頭。他一邊說一邊挑著眉毛,像是要跟我暗示什麼。   什麼?   葉慈呀。他說。   我沒理他。   我希望他沒事。我說。蓋斯特先生最近有點心不在焉。   哪有什麼心不在焉?我倒是很訝異,妳對這個事情還會有興趣呀,跟這個人呀,不過妳跟他相處的時間倒是很多喔。   我是他的助理之類的。我說,故意裝作沒事的口氣。   助理之類的?亞瑟附和我的話,話裡若有所思。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亞瑟?   羅絲瑪莉,亂無章法的生活只有在小朋友和動物的身上看來有趣,雖然蓋斯特是個很特別的人,你跟他相處的時候,他一樣是個男人,他一樣有他的欲望,不管妳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地方充滿著欲望呀。   亞瑟接著翻開了一本攝影集,一樣還是裸體攝影集,我頓時覺得反胃到了極點。   比如說,這裡就有呀。他說,一邊比著書。   亞瑟,我很擔心他身體不舒服,我在想,他身體的毛病已經影響到他的動作舉止了。   嗯,疾病會讓人變得更敏銳,跟照相的感光一樣。蓋斯特生來就有這樣的毛病,我們也不會懂的。或許他的狀況會愈來愈糟,就這樣囉。   他緩緩翻過頁面,視線停留在書本上的照片。或許他會跟老照片一樣慢慢褪去顏色。他丟出這句話,一臉夢幻的表情。有些影像就這麼消失了,無影無蹤,這些都是化學物質呀。   他接著攤開書本,攤開的是一張跨頁的裸男照片,照片裡裸男的臉被陰影遮住,像是鏡頭外還站了一個人。裸男的頭往後仰,看來要不是極度喜悅,就是極度痛苦,這兩種表情我分不清楚。   我回到樓上時,奧斯卡已經在吃午餐了,珍珠則是忙著處理櫃檯前漫長的隊伍。我答覆了幾個客人的問題,不過等我看到派克留下來等著上架的一大疊書,我頓時想到珍本書室去,我想逃避這個工作。   蓋斯特最後還是會來找我,不過我比較想見到米契爾先生,我需要有人安慰我。莉莉安的故事、被大雪覆蓋的惡夢、沈沒的船隻、全都像是擱在我肚子裡的石頭。珍本書室看來會比樓下的店面溫暖,事實上,進到珍本書室就像是上了天堂。雖然我以前都是帶著客人才會上樓找米契爾先生,我這時候特別想看到他宛如慈父般的容貌。這樣應該沒有違反任何規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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