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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5802 2023-02-05
  羅伯•米契爾幫喬治•派克工作已有四十年,不過這麼長的合作卻始終無法改善兩人根本的對立關係。為了使工作順利,米契爾乾脆跑到樓上,與派克相隔四個樓層之多,派克則是儘可能多用電話聯絡。兩人為了錢經常口角,尤其米契爾先生對保存不易的古書與文獻非常執著,在成本上吵得更兇。米契爾對書的愛惜,也延伸到他對所有工作人員生活的關懷,所以即使電梯不太牢靠,大家都樂於上去他小小的店中店,這工作大家搶著做。因為有他,珍本書室充滿格調,我現在還留有滿室煙斗氣味的印象。   屬於支援人力的我,平日最喜歡陪客人上去書店五樓的珍本書室,不僅可趁機跟有特殊品味與愛好的收藏者聊聊,多少有收穫;而且到珍本書室一遊,更意味著可以看到米契爾先生,聞到他煙斗的香草味。我很敬重他。

  我記得第一次帶客人上去珍本書室,我還在努力出電梯,米契爾已經在等了。派克事先打過電話,以證明這位客人的信用沒問題。   小姐,真令人高興!妳就是那位從南半球來的新進員工吧。如果沒弄錯的話,我記得妳叫羅絲瑪莉。我是羅伯•米契爾。他禮貌地伸出手,很高興認識妳。   六十好幾的米契爾,頭髮全都白了,氣色像是血壓失控的人。他身材高大,看起來學問淵博,但是體力在走下坡。除了高,在胸部與高腰褲之間還垂著一個大肚子。他的臉讓我想起一種人見人愛的鳥,奇怪的是,我立刻想到以前我一直想要的鳳頭鸚鵡,可惜考慮到噪音與髒亂,媽始終不肯。這種原產於澳洲的鳥類有著大體型,全身粉紅色與白色,巧的是,牠還被取名為米契爾少校,是某個有名的歷史人物。

  奧斯卡說的沒錯,認識你真的很開心。我回應他。珍本書室比在樓下店面舒服多了,尤其有傑克與布魯諾這兩個負責平裝本的好鬥傢伙,對比之鮮明簡直無出其右。   親愛的,奧斯卡也這樣跟我說,他還說妳的老家在很遠的地方,好遠的范迪門之島(塔島舊稱),我知道那可是世間少有的美麗地方,且人煙稀少。妳到這裡來,我們一定要讓妳賓至如歸,他說完又重複著,我們一定要做到。   我每天小心翼翼在抑住悲傷,卻被他話語裡的溫暖吞沒了。或許是因為恰好碰上我特別想家的日子,或許是因為在想像中,我從未謀面的父親若對我好,頂多也就是這樣了,或者只是因為被突如其來的善意打中了傷心處,我的眼角一陣濕潤。   米契爾先生注意到了,趕緊開口,說真的,羅絲瑪莉,雖然離家遠,但是來這裡就放寬心,不要感覺自己是外人。他握住我的手,親切地拍拍。我得轉移一下自己。

  好,不說這些了,是誰跟妳一起來我的空中樓閣啊?他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好讓我平靜下來。是哪位光臨寒舍,要來看黃金屋啊?不用說,他早就心知肚明。   這位客人清清喉嚨,不耐煩地等著被招呼。   唉呀,是高斯福先生!您要貝克特第一本出版品,沒記錯吧?我一直在等你來拿呢。   這裡有好幾間收藏室,米契爾跟收藏家高斯福從電梯直接走到第一間,裡頭全塞滿了大部頭與大開本的書。   我們貝克特的《占星術》(Whoroscope)在哪兒?他嚷著,朝桌子右側的書架走去。   羅絲瑪莉,妳要不要來個機會教育?米契爾邊問邊找書。   奧斯卡早就要我有心理準備,米契爾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給別人上課(奧斯卡的說法是講學)。他根本沒管我這位學生同不同意,就自顧自講下去,一邊找書。

  我找找,占星術,占星術。高斯福先生,您運氣真好。終於找到書了。聽好,羅絲瑪莉,他興奮地說,妳可能還不知道,貝克特第一首出版的詩,只寫了一個晚上!就為了要拿到比賽的一千法郎獎金。應該是這樣沒錯,詩的主題必須是時間,且不能超過一百行。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下來,時間,聽懂了嗎?當然他真的贏了。啊,就是這個。   他把書交給高斯福,好像在頒獎,以報答他的耐心等候。這本小書有著磚紅色的書封,白色書腰上出現出版社的另外說明。對我而言,是不是貝克特的書倒是其次,我對他並不熟悉,讓我驚訝的是它的小巧美麗,還有這兩人對它的看重。   高斯福先生,貝克特簽過名的有一百本,這書絕對貨真價實,雖然有點髒,上面邊緣開始有點褪色,但還不至於泛黃,總之算是書況良好。賣一萬算便宜了,這個我跟派克商量過了,你信用又好,錢可以之後再付。

  他不再跟高斯福多說什麼,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沒人比他更清楚。他保持沉默。   羅絲瑪莉,妳不用在這邊等,一分鐘之後他才說,我跟妳保證,高斯福先生不會有問題。   於是我讓他自己去處理簽帳的事。一般珍本書室的規矩是,客人挑好要買的書後,必須要有人帶到拱廊一樓店面,直接至結帳處找珍珠,這種規定顯然是為了防竊,不過碰到特別貴重的物件,經常就先同意成交,因為像高斯福先生這樣的客人,購買頻繁量又大,每個月結帳即可。   結果第一次的造訪,演變成我一個人坐電梯下樓,但是他的親切,他說的話,都溫暖著我,他讓我想到自己孤苦伶仃,卻又欣慰有人在乎。我開始期待能再次見到米契爾先生。      另一個要扮演隨扈的工作,就是去地下室。渥特•蓋斯特待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工作,上頭只簡單掛著一盞刺眼的電燈泡,裸露的燈泡把他的臉照得花花的,尤其是嘴巴與鼻孔這些凹陷部位都黑掉了。我一天至少要送兩到三次新貨給蓋斯特,還不包括帶城裡幾家大報與刊物的書評家下去。這些人往往表情焦慮,鬼鬼祟祟,深怕遇到同行。畢竟這是走偏鋒的事情,不完全是偷,但也稱不上合情合理。

  長久以來,把免費寄來的書賣掉,被當成是書評者的額外福利之一,對他們來說,不管最後在報章雜誌上評或不評,把這麼大堆書留在身邊一點用處都沒有,其實出版社也知道這之中是拱廊在搞鬼,雖然不是明目張膽,但都進了派克的口袋。就這樣,每當需要隨扈的顧客來了,珍珠就會大喊書評!或是珍本書室!在的人就得快點到前面去接待顧客。我並不排斥當隨扈,甚至比上架更喜歡。   跟賣書的人混熟之後,我經常在閒聊中央求他們推薦書,或者送到地下室的書中,他們持正面或負面的評價。我藉此也逐漸說得出幾個文化記者以及出版類型,從那時起,我的筆記本記滿了還沒讀過的推薦書單。不過和這些只想把書處理掉的人相比,我更喜歡收藏家。收藏家雖然也同樣是機會主義者,但至少有熱情。我相信,他們對書執著不只是為錢,更多是因為熱愛,事實上,收藏很像是個桃色陷阱。

  蓋斯特會在地下室把要賣的書全數清點好,在一小張黃色紙片寫上價錢,然後交給賣書的人上樓到櫃檯排隊,珍珠會根據紙上的具體數目支付現金。一拿到錢,有些人就躲到附近的酒館,把這些不勞而獲的利益喝光光,好像變成在舉杯祝賀派克財源廣進。   派克基本上不會理這群人,他稱他們是米蟲,反正只要是新書,都全權交給蓋斯特處理。   蓋斯特佔據了地下室,米契爾則是在五樓,我們常開玩笑說是天堂與地獄,至於一樓工作的其他人則是遊走地獄邊緣,有派克從上面盯著,當自己是全能上帝。   我最喜歡的工作就是到珍本書室,但偏偏布魯諾和他臉上帶疤的同夥傑克就是要跟我搶,因為負責平裝本部分,他們的位置就靠近珍珠的櫃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沒辦法,工作是派克指定的,珍珠叫人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所以他們經常不是在地不室就是樓上米契爾那兒。

  傑克•康威跟我一樣都是國外來的,他是愛爾蘭人,還是個拉古典小提琴的音樂家。他因為在酒吧跟人吵架,鼻頭被痛毆過,現在變成突兀的白色。已經結痂的皮膚因為受損沒有血色,像是臉中間被打了個標點符號,但反而顯得氣色紅潤。傑克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長相,小了一號的鼻子並無損於他的女人緣。他的法國女友叫勞娜,常常來店裡,是個悶悶不樂的詩人,除此之外,一天還會有好幾個女人來找他。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帶不同女人到唯一的一間公用廁所,他們一進廁所就是超過二十分鐘,弄得內急的客人只能拼命推開鎖上的門把。   傑克瘦削的臉龐反映出其行事風格。他很難相處,濃濃的口音又讓其他人聽不懂,包括擅長語言的蓋斯特都是。我倒是完全沒問題,他的愛爾蘭英語對塔斯馬尼亞人來說還算容易,但他用來對珍珠打情罵悄的粗話,我就沒輒了。珍珠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覺得有趣。不過我無法理解這些眉來眼去,倒不是字面問題,而是因為讓勞娜心煩的,不是傑克對珍珠有意思,是珍珠充滿暗示的笑聲把我捲進某種三角關係,好像是我造成的。結果我不僅成了勞娜的眼中釘,還被懷疑,認為除了珍珠,傑克會咕咕噥噥嘴巴不乾淨,也是為了逗我開心。

  所以我盡量躲得一乾二淨。以前媽媽的過度保護,導致我對性神經兮兮。當然,我也有我小學究的幻想,有我青春期的熱情,只是此時奧斯卡•賈諾已取代了雪尼•卡頓(《雙城記》男主角)。我錯以為這種迷戀不再是虛構的。然而拱廊的男人堆,底下流竄的錯亂慾望,光是知道他們的心思都讓我緊張,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對象。可能就是沒經驗吧,才會將所有浪漫廝守的念頭投注在奧斯卡,一個無法高攀的對象。      除了星期天,每天早上都會有個叫梅塞的郵差到拱廊來送信。他是氣質文雅的千里達人,在紐約生活了好多年,雖然穿著制服,看起來卻不像郵局人員,還以為是外交使節。如果演奧塞羅,查普一定豪不猶像地選他。梅塞是珍珠的朋友,所以只要信件來了,她就會在店裡大聲喊著派克。

  在拱廊,信幾乎跟書一樣搶手。   有來買難尋書籍的信,有公立圖書館報價的信,以及世界各地各式各樣的詢問與聯繫信件。米契爾就經常挑梅塞來的時間跑到店面,想要拐梅塞給他瞄一眼當天的郵件。這樣做有點笨,也不值得,因為分信的人根本不是梅塞,而是喬治•派克。梅塞感覺上不像是郵差,而是專屬使者,派克總會停下在平台的標價工作,特別跟梅塞致意,然後煞有介事地接過那一疊信函。   米契爾則管梅塞叫書生,他會不停跟前跟後直到派克叫他走開為止。其實派克只要看到他的信就會馬上請人送到樓上,所以米契爾這些動作只是讓人覺得孩子氣,好像他就等著梅塞手上會掉出一封信,可以搶在老爺之前一睹為快。      有些人把在店裡行竊當作日常消遣。工作了幾個月,有天早上珍珠又在喊書評樣書!我一去就碰上拱廊出名的神偷之一。這位仁兄年約二十五,個頭高,頭髮跟我一樣醒目。他在前面收銀台等著,著牛仔褲的長腿交叉,身體倚靠在櫃檯上,褲子上全是一點一點的顏料。當時我還不知道,米契爾給這個神偷取的外號就叫雷伯恩。   我還在想,什麼時候是妳陪我下地獄呢。這男人口氣輕浮。   我不認識你吧?我接過他手上的幾本精裝書,這是隨扈的工作之一。   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不過顯然有相似之處。這裡的人都叫我雷伯恩。   紅頭髮的人很多。我回答。樓梯很陡,我走在他前面。一下樓,派克的大寫標語就囂張地貼在正前方:喬治‧派克絶不允許錢或書失竊!   妳不覺得,派克的警告有點過火嗎?他指的是牆上的標語。非常嚇人哩。我回他,那是心裡有鬼的人。   樓梯沒了。   雷伯恩繼續說,連買書評樣書也有人說是偷,因為這些新書有可能是從一般書店偷來的。   他不服氣地揚起紅色眉毛,還是一樣在放電,自信滿滿。   這些都是偷來的?我停下腳步問他。地下室的書架混亂到像迷宮,它們全頂著低矮的天花板,變成一條令人窒息的隧道,通往蓋斯特後方的巢穴。   他問,妳在介意什麼?   我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裝作沒聽見。我也決心不再理雷伯恩。   我猜妳是不認同偷竊,是吧?他不鬆手。我們走到蓋斯特的櫃檯,他不在,只看到令人眼花的燈泡。   我當然不認同偷竊。我把書堆到櫃檯。蓋斯特就在幾步之遙,背對我們,看書看到快貼到臉上。那我的心還我。雷伯恩靠過來低聲說,雙手捧胸,裝出痛苦的樣子。   我忍不住大笑。蓋斯特也突然轉身,我想他大概都聽到了。   羅絲瑪莉,妳看一下版權頁,把定價告訴我。他走過來,扶好眼鏡,不假辭色。   蓋斯特,我作夢都沒想過要欺騙你,雷伯恩狡猾地說,至少今天不會。   我翻開每本書的封面,先確定是不是最近出版的新書,然後把定價念給蓋斯特。雷伯恩可以拿到四分之一的錢,蓋斯特動動腦,在黃色紙片寫上總數,送出櫃檯。   能告訴我,書是從哪來的?蓋斯特用手指頭按著紙片。   那可不。神偷一把搶下。   羅絲瑪莉,我想以後在拱廊這個人就不用陪了,從此謝絕往來。蓋斯特說。   雷伯恩對著我嘻皮笑臉,然後拿著黃色紙片上樓,要去跟珍珠換現金了。   我開始理解到,拱廊的經營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欺騙上,很少去過問書的來源。   所有藏書多是見不得人的交易,而派克的標價,就是要讓花掉的錢再賺回來。或者這不完全是欺騙或是偷竊,而是微妙的慾望在作祟。你想要的東西,有沒有那個價值,完全操之在你。   蓋斯特先生。我上樓前還是問了,剛剛買的書是偷來的嗎?   很有可能,不過妳不用操心。下次再看到他,就請傑克或布魯諾把他趕出去。他說。   奧斯卡後來告訴我,米契爾會叫他雷伯恩,不只是他的頭髮紅到像著火,威林巴羅•雷伯恩更是赫曼•梅爾維爾小說的主角,他偷過這本的首刷書,把它插在褲子的腰帶裡面,被米契爾一把掀開破破爛爛的襯衫,當場人贓俱獲。   雖然朱利安‧琵巴第不曾踏進店裡,這本價值非凡的雷伯恩可是保留這位給拱廊書店最著名的收藏家,他擁有全國最大的私人圖書館。米契爾當時正在等他的圖書館員山繆•麥考夫來跟派克取書,陪同的還有蓋斯特,他是麥考夫的好朋友。不過因派克這時候堅持要抬高售價,讓兩人一時疏忽,只顧爭吵,雷伯恩就大剌剌地從派克桌上偷走這本書。還好他匆忙離開時一把撞上布魯諾,書才意外掉出來。   所以書還是交給了琵巴第,他最喜歡的作家就是梅爾維爾。從此他獨步所有私人機構,關於十九世紀美國作家的豐富收藏,又添加一項。而在我知道這起典故後,梅爾維爾也成了我最喜歡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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