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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0444 2023-02-05
  晚上,我會回到莉莉安的瑪莎華盛頓旅社,回到我租來的小房間。不過是幾個星期,拱廊書店已經像自己家一樣,而它所在的城市,原本是查普希望我追尋的寬闊天地,但現在我清楚知道,這就是我要的。塔斯馬尼亞變得好遙遠,不過不管媽在、不在,甚至有時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它永遠是我的心靈居所。我注視著相框裡的照片,媽媽眼睛黑白分明,跟我一樣年輕,但她散發的自信,是我所沒有的。   我夢見她還活著,常常在醒來後渴望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在夢中如此真實,以至於醒來時會以為她還在,這種折磨,跟認清她已永遠離開我的事實沒兩樣。只有在夢醒時分,我們才清楚知道自己的失落與期盼。   我習慣在傍晚六點下班後走上幾小時的路,我變換路線,故意朝回市區的反方向走,曲曲折折地繞著街區、交叉路口。這樣做能讓我平靜地提醒自己要有一技之長,像是多學文字才能閱讀,學好舞步才能跳舞。那時仍晝長夜短,天氣酷熱。城市的井然有序整理了我的思緒,走路成為一種思考方式,且越走越踏實自在,像是為遠行的自己換了雙鞋子。

  這種模式能給我白天上班時我所沒有的自信,我一直對拱廊書店的龐大庫藏知道得太少,但隨著步伐,我今日事今日畢,回想一整天發生的事來提醒自己。我決心不再迷路,散步讓我找到方法,我的地圖容納進更多區塊與地標。在這座城市,我不設底限,完全開放自己,因為我知道我渴望跟它一樣自由。   晚上的城市清爽許多,幾個鄰近較不熱鬧的地方,讓我有機會摸熟地形。這裡什麼比例的建築都有,有的甚至是突兀。城市的這些可能性,我在雪梨早有體驗,但紐約是個大漩渦,我的存在充其量是一粒微塵。黯淡天色中,只見我的身影投映在百年老建築上,淡淡的影子拉得老長。就這樣一次次來來回回,街道、樓房與路燈都成為我的指引。必須說,紐約令我喘不過氣,但奇怪的是,它又讓我感到無拘無束。即使黑夜一降臨,連影子也將轉瞬消失,但我不會忘記在宏偉的建築物上,自己的影子是那麼有活力,自由自在。

  到酷熱的七月傍晚,我走在一條無人的街,雨一點一點打在人行道上,揚起一股刺鼻的味道,嗆得我直打噴嚏。沒幾秒鐘,粗大的雨滴直落在頭與背上,我找了個遮雨篷躲雨,從雨幕中看著這場暴雨。幸好雨勢來得快去得也快,十分鐘就停了,街景一如往常,但氣溫降了好幾度,可以感覺到天氣的瞬息萬變。我看著骯髒的雨水從水溝蓋流向下水道,曼哈頓彷彿具有天然的滲透力,很快鎖住水流,簡直像海納百川,跟我想得一樣。   整個夏季直到八月,我都可以在外面待晚一點。由於我在拱廊的工作是一星期休假一天,晚上幾乎都在散步。我期待著秋天悄悄來臨,想體驗不曾有的季節變換,總之對於九月,我從來沒有如此殷殷期盼過。去拱廊的路上,大概在二十三街附近,有個髒髒的公園就是我的訊息來源,這些樹木夾雜在街道與周遭的樓房間,顯得綠意盎然。公園裡有不少常客,坐在各自的領地上,不像我是個過客。

  置身在淺淺的樹蔭下,我這才意識到大自然為紀錄光陰,這些樹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即使和老家相比,這裡的順序顛倒了,四季更分明了,這些公園的樹注定要受制於季節變化,所以我也一定要跟著改變啊。      我散步完回到旅社,莉莉安總會問我又看到什麼,發現什麼,我成了她派到城裡的密探,兩人萍水相逢的友情也逐漸加深。莉莉安哪都不想去,除了等著有一天回阿根廷。   羅絲瑪莉,我的西班牙文書呢?妳說過要幫我找的。   很抱歉,莉莉安,我一直沒找到。   哼,我哥就說妳工作的地方沒看頭。   莉莉安,我相信不會沒有,只不過需要找一下。妳在阿根廷時都讀什麼?   我讀波赫士,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雖然對我來說,他想的東西太厲害了,不過我就是喜歡他。她說,波赫士眼睛是瞎了,卻比任何人看得清楚。

  我來找找看。我答應她,把名字寫給我。   妳沒聽過他?她不屑地說,那塔斯馬尼亞都在讀什麼?   莉莉安,很多呀。每個人都有不知道的東西吧。   莉莉安大笑,她的笑聲低沉而溫暖,柔柔的很親切,又很老練。   那妳幫我找本波赫士吧,最好是為妳自己,為我們之間的差距。我保證,妳會喜歡上他的。      蓋斯特是個白子,已是他無法遮掩或避免的標記,因此總是鬱鬱寡歡。除了一些特定客人,他對其他人或職員都沒有好臉色,就算是派克覬覦人家的豐富收藏,應對進退得阿諛奉承,在這些少數需要笑容可掬的場合,他也是不情不願的樣子。   不過,他對我倒是不同。   現在只要想到我對他,還有他蒼白樣子的害怕,還是感到羞愧,當然之中除帶著過分注意人家的難為情,或許也有盯著對方不放的罪惡感。

  蓋斯特起初跟我講話,眼睛都不看我,所以我反而注意到他奇怪的說話方式,還有他發子音時會有的絲絲聲。其實他一開始也很少跟我說話,除了被找來指點一下派克標好價的書堆要怎麼搬,叫我到後門等著幫忙卸貨,或是告訴我帶到地下室給他的新書要放在哪裡。我猜想外表惹人注意已經很平常,他看來幾乎已不太會受影響,悲哀地讓自己承受緊迫盯人的眼光。   蓋斯特的父母親是來自德國的難民,奧斯卡告訴我的就這麼多,至少就他吐露的部分,有關蓋斯特的私事所知僅止於此。所以蓋斯特根本不是我一開始想的,出生在拱廊的地下室,而是在柏林老舊的克勞茲堡區。他父母年輕時就帶著他移民,之後他在賓州成長。蓋斯特至今未婚,除了拱廊書店外,他大多一個人過生活。

  蓋斯特有點口齒不清,但不是真有語言障礙,反而像是使用多語言導致無法辨識,只能從他好小聲的英文隱約感覺這些攪和在一起的語言。他的口音不像我粗鄙平板,像是沒受過教育。他的用字遣詞不僅細膩,還很講究。根據奧斯卡的說法,蓋斯特能流利使用五種語言,他的父親是在大學任教的語言學家,其過往無法得知的部分,奧斯卡另補上對白化症的研究。總而言之,關於蓋斯特這個人,奧斯卡雖是搶先一步,但應該還有我發揮的空間。   在拱廊書店,蓋斯特很愛把厚厚的夾鼻眼鏡放在襯衫前面的口袋,讓銀鍊子繞著脖子。不過這副眼鏡更常神準地固定在鼻樑上,靠著皮肉支撐,然後動動眼睛與前額斜著眼看。蓋斯特的眼睛看不出是什麼顏色,只有在一些光線,特別是強烈的陽光下,看起來像是紫色。

  我跟奧斯卡說這怪事,他回答我,羅絲瑪莉,我查過,事實上渥特的眼睛是無色的,紫色是因為視網膜上的血管,而妳看到血,正是因為他的視網膜少掉虹膜的顏色,所以我認為渥特眼睛應該說是透明的。   透明的。我失神地跟著說。奧斯卡黃澄澄的漂亮眼睛,反倒不會透光;蓋斯特的眼睛卻是透明的,這事太怪誕,太難以理解了,我當場呆掉。   不過困擾我的還有他飄忽的眼神,和他面對面時我會不知道看哪裡才好。他的雙眼會不停晃動,當然是肌肉無力所致,但你會以為他是眼神渙散。即便如此,我還是願意跟著他,等到他視線比較穩定下來,好知道他在看什麼。感覺上,他對光影似乎特別敏感,還有氣味。   沒錯,透明的。妳不覺得很有意思嗎?奧斯卡笑著拿出他的筆記本,他是想到什麼都要寫下來。渥特這些情況,我這裡資料相當多。

  真的?我好奇地問。感覺上蓋斯特先生似乎不想讓我看他的眼睛,它們動個不停,即使我想看也沒用,一副我能看出他心思的樣子。   是嗎?好奇怪。奧斯卡邊說邊打量我。   我想,就算他的眼睛沒有了色彩,他的想法還是可以多彩多姿。我本來要再說他真是徹底單調,但聽起來實在太殘忍。我想像蓋斯特內心許多五顏六色的私密東西,躲在透明的視網膜後方,像四處移動的怪異的魚。   昨天我發現他在看我的頭髮。我告訴奧斯卡。當時我們在等一批藏書上門。不過當我問他怎麼了,他就清清嗓子,裝出沒在看什麼的樣子。   呃,羅絲瑪莉。奧斯卡就事論事,或許他覺得妳的頭髮很漂亮。   才說完,他又繼續寫著他的筆記,這人似乎喜新與厭舊都一樣快。

  奧斯卡,我繼續問,胸口一陣悶熱。你也這麼認為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或者算是不聞不問吧,他只顧著在寫筆記。我看他寫個不停,對自己的過度期待感到難受。而他還是埋首伏案,像是被精雕細琢過的頭顱,臉上卻是面無表情。      偶爾,我會在奧斯卡負責的書區遇到蓋斯特,他捧著書幾乎要貼在臉上,白皙的手指在書封張開像在展翅。他貼著鼻子看的,都是很有分量的教科書,它們重得讓他費力地低著頭。即使在拱廊,蓋斯特也是個獨行俠,因為作為派克指定的分身,在同事間他算是個邊緣人物。畢竟他是管理階層,是喬治‧派克的蒼白化身,是他亦步亦趨的影子。不過他也刻意保持距離,確保其他人的生活圈跟他毫不相干。就這點來說,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什麼,正如大家所想,我猜他對此是甘之如飴。就我來說,對他感興趣不是因為同情,只是好奇。我一直是個想像力過剩的人,活在自己編造的童話故事中,把他當成裡頭的重要角色。或許是因為,對他這類人,我就是理解不來。

     拱廊書店的員工會玩一種遊戲打發時間,每當客人問了非常難答覆的問題,遊戲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遊戲名稱叫誰知道?這遊戲除了讓冗長的一天過得比較快,它其實也很實用,能精進在拱廊工作需要的技巧,尤其這裡對一個人的腦筋非常要求,幽默感絕對需要。   除了美國現行出版圖書目錄,店裡沒什麼參考手冊,但上面列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客人來拱廊找的書,因此店員及其集體記憶成為唯一可信賴的參考來源。在拱廊,記憶力是表現的衡量標準,也是派克衡量我們價值的依據。記憶能塞進一整座書店,就像是可以不斷擴充的索引,或一座內在的私人圖書館,裡頭也有人自己變化出來的杜威十進位分類法。   有些客人只知道書名不知道作者,或只知作者但沒有書名,有的甚至兩個都不知道,只說得出書的顏色與尺寸。客人可能會兩手攤開,意思是說大概是這個厚度。從這個遊戲可知,要在拱廊找東西並不容易。對店員而言,每個難解的問題也只是另一件沒下文的事情,因此拱廊的標準作法,就是不需要正經八百的答覆。遊戲名稱誰知道?就是這麼來的。   傑克‧高威與同夥布魯諾,以及大個子亞瑟(派克似乎半開玩笑地找個名字發音相近的來藝術區)都喜歡嚷嚷這個遊戲的名字,有時還真的會起衝突。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真的生氣了,後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他們會當著詢問的顧客面前,互相大呼小叫,如果沒有人回應,接下來還會扯開嗓門,滿懷怨恨地喊著:他媽的誰知道呀?   除了請求支援,實際上這也是在宣告好戲來了,連奧斯卡都會從書架鑽出來,如果他手邊沒事的話。奧斯卡對他那一區的記憶,幾乎從無失手,非文學的分類又沒有固定模式。不過如果是別的書,其他人恐怕就沒有一樣的記憶力,不過反正派克也會插手,因為這種情況通常賣東西是十拿九穩。   我在這裡看過一本講俄羅斯許願娃娃歷史與設計的書,現在還有嗎?(美國人類學之父)法蘭茲•鮑亞士的博士論文叫<論認識水的顏色>,你知道我該從哪本專論找起呢?你有英文版的《騙徒》嗎,就是薩濟塔(Sagitta,德國作家)那本經典同志小說?我得找威廉‧戴福南(D′Avenant,英國桂冠詩人)的<高地勃>,你知道,就是有一千五百個詩節的那首?你們有講素繡樣式的書嗎?用麥卡托投影法畫的精美平面天體圖放在哪?喂,我知道你們有一本羅伯•伯恩斯的《詩集:蘇格蘭方言》,怎麼找不到啦?   客人們的問題就像漫畫的氣球框,讓城市關注的事情一覽無遺。但這些問題就跟經驗一樣,相當個人且林林總總,要對付它們的毫無道理,我們唯一的方法就是遊戲。   結果誰知道?這遊戲還真的幫忙找到些高難度的書。不論客人有多煩人,這裡的資深同事就是能神奇地拿出他們查的書,不過幾個月後,即便是伸手至第七層書架的第九本位置摸出本小書的驚人本領,連我都看膩了。以前在塔斯馬尼亞,查普偶爾也會來一次,不過她小而美的書店,整個遊戲規模、廣度及牽涉的多樣性都全然不同。有趣的是,在拱廊,當你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最好是淡然處之,一副不敢居功厥偉的樣子。事實上,除了特別指定的書,能夠在拱廊找得到東西就是奇蹟,值得驕傲。這種像是從帽子變出兔子的戲法,可是拱廊職員唯一能媲美派克奧祕標價的演出。      莉莉安,我幫妳找到這個,不過是英文的。   我拿了一本波赫士的袖珍本平裝書給她,是《幻想的動物》,我在平裝本桌上不小心翻到的。   啊,我喜歡這本書,很久以前讀過。羅絲瑪莉,妳跟我,就像這個不是嗎?一樣是幻想的動物,是吧?   什麼意思?   就像書裡這些動物,我們也是虛構出來的,懂嗎?她隨手翻開書,有月兔,講有個人在月亮,妳知道嗎?還有曼陀羅草,蠍尾獅曼提克她笑著,我們跟他們一樣。除了少數人,沒有人知道我們存在。但沒有了我們,也不會有寫我們故事的波赫士,在記憶我們的波赫士。誰知道妳身在此處?妳既無父又無母。然而看看妳,改變好多,已不像幾個禮拜前剛來的那個女孩,塔斯馬尼亞的女孩。她瞇起眼睛打量我,妳看起來像隻獅子。原來那個女孩子呢,咦?現在她就是幻想的動物!   我是不一樣了,個子高大且手長腳長,拱廊的工作讓我身體變壯,連我這種一直不太動的人,手臂與背部都開始長出肌肉。以前在神奇帽子幫忙根本不需要花太多力氣,而這裡得搬一箱箱幾乎都超重的書,加上散步與飲食被嚴格受限(只買便宜且不用煮就能在瑪莎華盛頓房裡吃的東西),我變得有耐力。   不過,莉莉安,我們對彼此來說,是真有其人吧。我跟她說,才不是什麼幻想。   對我妳是一無所知。莉莉安坦率地說,一邊繼續翻書。   一無所知,她這樣認定的說法傷害了我,根本等於沒有我這個人。   呃,莉莉安,了解一個人需要時間,但我是有心跟妳交朋友的。   很抱歉,這書我並不想看英文版,多謝妳了。她岔開話,把書還給我。   或許讀到我受傷的表情,她接著說:妳留著吧,自己留著讀,好跟上進度。我現在不需要這些東西。   她轉過身,又把電視的耳機塞回耳朵。   我帶著被拒絕的心情回到房間。我想交朋友,以前在老家我沒有半個朋友,因為媽媽注重隱私,只想安靜度日,所以任何關係她都不鼓勵。儘管拱廊與紐約我都喜歡,但始終只能在熱鬧城市的反面,繼續孤濁。我沒有任何事情讓人印象深刻,也不會有人記得我。這裡的人都很怪,不好相處,有時還會騙人。我得如履薄冰才行。我摸著脖子上查普送的綠色護身符。   跟莉莉安的一席話讓我在想,真的得搬家好好安頓自己。雖然在旅館也住了幾個月,我渴望著一個不是過渡的棲身之地。去拱廊路上的那座小公園,已在預告秋天來臨,雖然我還沒意識到冬天的腳步也近了。我想要有自己的浴室,不用跟髒兮兮的怪人牽扯,有個爐子可以做菜,還要有一扇窗,打開時不會有想吃卻吃不起的印度菜弄得自己飢腸轆轆,雖然它自稱是城裡最便宜的料理。而且一到深夜,瑪莎華盛頓旅社原本就靜得嚇人,大樓門口外又有個大洞,車輛與計程車一沒注意就是砰砰兩聲,輪子剛好掉到輪胎蓋的位置,先是前面再是後面,每部車都要這樣撞上兩回,簡直重複到令人麻痺。   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就著自己規律的心跳,在黑暗中細聽過往車輛砰砰作響。我需要一個自己的地方,我決定要到拱廊附近問問,看有沒有人知道任何要出租或分租的公寓。   我睡不著,開了燈拿起幫莉莉安找的波赫士,她堅持要我留著。為什麼莉莉安這麼難相處?不過這本小書讓人開心多了。莉莉安說得沒錯,波赫士的確在讓人跟上進度,他深知既無用又不按牌理出牌的博學多聞帶來的逸樂,也了解知識其實就是養分。   此書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所以我開頭讀到的是阿布圖與阿奈特,它們是埃及的神魚,體型普通,游在太陽神之船的船首前,負責警戒維安。它們無止盡的航行,從日出到日落劃過天際,到了夜晚,又從地下反向回來。   我躺著讀,一篇又一篇小故事讓人欲罷不能,竟然度過了最難熬的夜晚,原本沉甸甸的煩惱也被拋到九霄雲外。   有些生物還算耳熟能詳,像半人半牛的牛頭人,是克里特皇后帕西法厄錯愛一頭白公牛生下的,因實在太駭人被藏在迷宮中。   書的最末篇是薩拉坦,薩拉坦島其實是一隻擅於偽裝的鯨魚,只要有水手誤把牠當成陸地,到牠背上紮營,就會溺水身亡。   後來我抱著書睡箸了,滿腦子全是鯨魚、白公牛、像魚的男人與像獅子的女孩,夢幻的動物大觀園也都跑到我的生活裡軋上一角。      亞瑟•匹克是個非常不一樣的人,他也是外國人,從英國來的。他熱愛他的藝術書,不時在翻閱攝影集,尤其是那些以裸男為主題的,我第一天上班就見識過了。其實繪畫他也愛,但攝影算是狂戀。他幫我取了一個很討厭的外號,他不僅硬要這樣叫我,還硬要我看他個人喜歡的那些照片。   喂,我的塔斯馬尼亞小妖女,妳今天又到處支援啦?忙嗎?過來這裡瞄一下照片嘛,它們很棒吧?   呃,好吧,它們確實,非常搶眼不過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給我看的那些畫。   是嗎?真搞不懂妳。亞瑟又翻了幾頁,我開始臉紅。我從沒見過男人是這樣子的,從來沒有。   妳不覺得他們在鏡頭下很天真嗎?亞瑟的話讓我很驚訝。   他繼續說,他們被冰封了,不會意識到自己會改變,或死去,甚至完全不知自己活著。   天真?我對媽的黑白照就是這個感覺,她被拍照時,還沒什麼生活重擔。可是要說天真,這些男人根本不是不知情,他們是故作姿態。   他們吸引人的就是天真,亞瑟還在解釋,不全然是棵體。我想妳懂吧,我的塔斯馬尼亞塔小妖女,因為妳就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我天不天真?我問他,一臉怒氣。   哈,妳現在就去求證,這裡每個人都是這麼看妳的。   我是真的無法理解,亞瑟。不過我跟你說,以後請別再那樣叫我。雖然知道他叫我妖女只是在挖苦,不過我就是無法一笑置之。   亞瑟又翻了幾頁他的大書,因為我的凝視,裸體才能復活,他們就活在我心中。妳看,這不是很神奇嗎?   所以,你不會再這樣叫我了?   塔斯馬尼亞小妖女?當然,就聽妳的。以後就只用簡稱TD,可以嗎?   不行,我說的是,永遠。我回嘴。   啊,亞瑟驚訝地說,妳開竅了!真是太愉快了!說不定,妳根本就不是無藥可救的塔斯馬尼亞人。      我初次體驗到美國的秋天到了,是在十月的一個晚上,我正走路回瑪莎華盛頓旅社。   經過那座髒兮兮的公園時,我停下來看著工人將樹葉堆得老高。秋天的落葉被集中成一堆堆色彩斑斕的小丘,不僅有棕色、橘色,最外圍還有黃葉飄動著,就像一張張拿到櫃檯給珍珠兌現的紙條。時光在消逝,它被堆在路邊,然後再一車車運走燒成灰。我打了個寒顫。   我抬頭望著樹,注意到其中一株的樹梢還高掛不少暗色樹葉,再仔細一瞧,原來是一隻隻散佈的鳥,牠們活碰亂跳地四散飛撲,只留下一只塑膠袋,無精打采地掛在枯枝上。   我快步走向瑪莎華盛頓旅社。   我來付清這禮拜的錢。我一到就跟莉莉安說。不過我真的想找間公寓,我覺得自己該搬家了。   雖然錢還不夠,但我決定要玩真的。   留在這有什麼不好?莉莉安問。有我看著妳,看著妳出門回來,我能證明妳真的存在。她開玩笑地說,我還知道妳會從獅子變成什麼。   她把雙手放到頭的地方,模仿我一頭濃密的亂髮。   我笑了出來。   莉莉安,這裡沒有不好,但我想要自己的空間,我想要做菜,感覺更安穩。這裡客人總是來來去去,但我想要的是一個家。現在又碰到換季,也算是到了該解決的時間吧。   我不認為妳可以走,時間還沒到。這裡安全多了。莉莉安垂下雙手,情緒焦躁。   這些人,說走就走,她說,真讓人不明白   怎麼這麼說呢?莉莉安。我說,我又不是要遠走高飛。要定下來的最好辦法就是找到適合的地方住,我可不打算人間蒸發。   莉莉安搖搖頭,但不再表示反對。      聽說妳在找住的地方?幾天之後傑克低聲問我,我那時正要到前面找珍珠說話。我非常樂意幫忙   你是說你知道哪兒有?   我朋友剛搬走,所以我知道那裡很便宜。   傑克,以這裡的待遇,一定不能太貴。我說。遠嗎?   走路就到了。他回答。如果妳可以走去看看,它就在拱廊東邊。他揮揮壯碩的手臂,動作很大但看不出在比哪裡。   拱廊東邊這一帶在城裡是出名的環境惡劣,附近毒販很多,公寓只提供冷水。   隔週一下班,傑克跟勞娜就帶我去看他朋友的房子。我跟著他們走到有幾座廢棄大樓林立的街區,穿過一個滿地垃圾的空地,最後來到一家髒髒的店面。它的每扇窗都被亂塗油漆,木板也都是塗鴉,這裡看來曾經是家小雜貨店,旁邊開了個破爛的門。玄關溼氣很重,我看到有注射針頭被亂丟在樓梯間,牆壁的灰色油漆也因潮濕片片剝落。房間在二樓,傑克帶了鑰匙。他的樂手朋友都已把東西搬空,不過他沒有退掉契約,想要再轉租六個月。   門一打開,就看到像火車車廂的狹長房間,以及兩扇髒髒的對外窗,有留一面磚牆設置爐子、水槽,中間還放了個舊舊的立腳浴缸。後面,則用面髒污的簾子遮住狹窄的凹室,裡頭是有冲水馬桶的小盥洗室。地板鋪的大片木板已磨損且變黑,上面到處是匆促搬走的痕跡,滿地紙屑、破布與一堆堆的灰塵。房間很冷,這整棟樓都沒有暖氣。   暫時沒有熱水器。房間的寒意讓傑克搓著雙手,冬天冷到不行的話,我朋友會把爐子打開,然後開房門,一下就會熱得跟烤麵包一樣了。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洗澡的話,這下面有幾個鍋子可以燒水。勞娜插話。   住過瑪莎華盛頓之後,地方髒不髒巳不太困擾我。事實上,換個角度看,它還符合了我對波西米亞生活以及冒險所需的自我想像。此外,我也說服自己,我一向都住在商店樓上,雖然媽肯定會被這裡嚇壞,但有些地方還是讓我想起神奇帽子樓上的公寓。   房租由我來收,傑克說,二個禮拜五十塊,押金也要交給我。所以就先一次收四百塊,包含第一個月房租,好嗎?我再把錢寄給我朋友。   要有四百多塊才能搬進來,這裡一張床也沒有,還要打掃。何況我真的沒錢。   如果妳不行的話,我還可以找別人來。勞娜語帶威脅,想結束交易。   我告訴他們,這房間我要。我恨不得能馬上進門,把傑克跟勞娜鎖在外面。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我才會真正考慮到我那一點點存款,根本不夠付傑克要的金額。   可以給我幾天去籌錢嗎?我問。   當然,親愛的。傑克詭詐地咧嘴笑。後天怎麼樣?這樣房租就可以從十一月算起。      我不能跟查普要錢,一方面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她已為我作了太多,再開口只會讓她擔心。於是看過房子的隔天,我找奧斯卡討論,也講了我經濟能力不足的情形。   我沒想到妳會找傑克這傢伙當房東,他警告我,妳怎麼確定他有信用?   不過我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而且奧斯卡,那房子很適合我,我會把它整理好。現在只剩找到籌錢的辦法。   我不該告訴妳的,不過我知道,有少數幾次,蓋斯特曾替有亟需的員工向派克要求事先支薪,但數目不能太大,且算是拿以後的薪資來借貸。妳還得簽同意書,錢每個禮拜扣,且總數會比原來高。這當然是因為派克加了利息,也就是貸款的百分之十,所以整個還款期間還要分攤利息部分。   奧斯卡聽起來相當熟悉他口中所說的少數情況,我懷疑他自己跟派克就有債務關係。   我沒辦法跟蓋斯特先生開口。我痛恨去求老闆。不過不去借錢,我可能好幾個月都無法離開瑪莎華盛頓,而屆時房子早就沒了。      那天下午,我又看到蓋斯特在奧斯卡那一區看書。他站著,手上的書捧到離臉一吋的位置。看到他這樣,我在想他一定相當看重細讀,以他糟糕的視力以及渙散的眼神,這隨時都可能雪上加霜,因此看來格外動人。   想必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倏地闔上書本,緊張兮兮地窺看四周,又回到他奇貌不揚的樣子。他沒看見我,我卻瞥見他臉上的神情,像是個準備好要挨打的孩子。   蓋斯特的表情是因為派克嗎?就像有個壞脾氣的父母直接拿蠟筆幫他著上了痛苦。他們的關係緊密,經常在平台上交頭接耳與高聲說話,我當然猜不到他們之間是什麼,不過我知道,不論那是什麼,都要求強烈的忠誠度。   不過蓋斯特無意中的模樣,我也看出他嚴重的無力感。當然,他的白化症容易讓他陷入各種不利狀況,經常受困於自己白到駭人的皮膚,但重點在他有股特別的吸引力,長期惹人注目才是他扭曲的根源。這種感覺越是清晰,對他的輕蔑就更強烈,對那些鄙視怪異的人來說,蓋斯特的白皮膚只是被拿來當作核心。   我自己的邊緣人體驗根本無法深刻理解蓋斯特的煎熬,畢竟我是自願移民到紐約的,他卻是一出生就註定被放逐。就像我對很多事情的了解,蓋斯特的真實感受我也是透過小說才明白,特別是梅爾維爾,讓我貼近蓋斯特那種可憐的與眾不同,以及它在其他人身上引起的厭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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