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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8549 2023-02-05
  抵達紐約的時候已是深夜,要找尋怎樣的人生,我模模糊糊想著,毫無準備。因為暴風雨,飛機降落得搖搖晃晃。雲層鋪天蓋地,根本看不見底下的城市,一直到機輪著地前,地面才映入眼簾。猛烈的降落,感覺像是被扔回地上一樣。   除了三百塊現金,在行李箱衣物底下,我還帶著剪貼簿跟媽媽的照片。查普在機場滿臉淚水,硬要我收下兩件禮物:一個是綠寶石項鍊(我眼睛的顏色),她向我保證,這是可以事事順心的護身符;另外則是本小書,用她店裡的藍色包裝紙包好,還聲明這可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對我而言,查普書店的包裝紙就像是孩提臥房的壁紙一樣那麼珍貴、親切,根本捨不得拆。我跟查普說,這個先好好留著,等哪天想禮物想瘋了再說。我相信總有這麼一天。而此時此刻,能去旅行已是心滿意足。不過我可等不及事事順心,當場就戴上項鍊了。

  我不讓隨身行李離開一步,因為媽媽的骨灰就放在最下面,用橘色圍巾裹著。   一到當地就沒好兆頭。雨下個不停,整座城市都快看不見,從機場搭了計程車,直接開到到查普訂好的旅館,卻發現已經關門大吉。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城市狀況最差的十年,我剛好趕上最後一年。持續好幾年的經濟衰退讓紐約一直很不安定,許多平價旅館後來乾脆被政府拿來長期安置居民。   總之我嚇壞了,同意另外付錢,請司機載我到他所知不貴且據說安全的旅館瑪莎華盛頓女子旅社。雖然地址不清楚(二十九街二十九號或三十九街的樣子,要看是哪個門口),但至少營業中,有個價格合理的空房間。從它的房間數看來,過去一定是生意興隆,但此刻很難看出以前是棟亮眼的建築物,一九○二年就蓋好的旅館現狀破舊不堪。即使七十年後仍在營業,但最上面的幾個樓層早就關閉,也不像在整修,至於餐廳更是三年前就不做了。

  櫃檯破破爛爛,有個女人戴上耳機,坐在後頭看小型的黑白電視。這位女士年約六十,外貌出眾、膚色黝黑,流露出一種貴氣。知道我的來意後,她操著重口音的英語說明住宿規定:一次要付一星期的錢,床單每個禮拜更換一次,訪客不准帶進房,也不能抽煙、開伙、吵鬧。   我沒想到要不守規矩。我剛滿十八,不僅沒有媽媽、離鄉背井,還淋得全身濕,整個人縮在濕透的衣服底下,像無家可歸的孩子。   我拿錢給計程車司機,也付了一個禮拜的房費,然後沿著昏暗的走廊,搖搖晃晃地走進房間。我把修恩松木的木盒拿出來,放在枕頭旁。   妳要來,我大聲對媽說,微弱的聲f顫抖著,這裡陪我。   半是傷心,半是焦慮,也是路上經過的車輛,擾得我好幾個鐘頭無法入睡,不時有汽車的大燈如閃電掠過,而輪胎一遇到積雨的坑洞,就發出沙沙的濺水聲。

     第二天露臉的是六月艷陽,天氣出乎意料的濕熱。這個顏色偏暗的房間每到下午就有股惡臭,結果初夏的第一個禮拜,我只能盡量待在外面。正對著床是有一扇有窗欄的窗,不過街上太嘈雜,且瑪莎華盛頓旅社在鄰街印度餐廳的下風處,窗戶必須緊緊關上。   起初,我跟另外兩個女人共用一間髒兮兮的浴室,她們同樣住在這條走廊,不過跟幽靈沒兩樣,除了聽到她們發出關門與拉抽屜的聲音,兩個人我都只看過進門的背影。她們很快就不知去向,我擔憂這就是城裡新住民的宿命。只要悶熱的大白天枯坐房裡,我就覺得身陷困境,像是被放在不斷縮小的盒子,除了睡覺無處可逃。我醒得早,為了搶第一個用浴室,再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些在當時可是人生頭號要事。

  櫃檯的黑女人似乎就住在旅社裡,有個面貌嚴肅的男人像是老闆,我聽過他們用西班牙語交談。每天我出門去城市探路,總不忘跟她打招呼,為了禮貌還故意放大音量,但一連幾天都沒有反應,我也就放棄了。她要不就是太專心看電視,要不就是重聽,或者只是純粹不想理會。   迷宮一樣的城市在等著迎接我,為了治好悲傷,振作起來,我讓自己完全被吞沒,故意走入喧鬧的人群。孤家寡人一個,剛開始連生活都毫無秩序,兵荒馬亂地什麼事都做不了。舉目四望,只認得地標帝國大廈及克萊斯勒大樓(我剪貼簿的代表圖案),儘管如此,實際到現場看,連這兩棟都不見得認得出來。我經常忘記吃飯,往往還沒開口一天就過了,就算有,也只是道謝或一般性的幫忙:可以幫我的茶加牛奶嗎?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聽在耳裡都覺得陌生。沒有人跟我說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這種身分不詳的狀態帶來無力的恐懼感,雖然偶爾打從心底感到快樂,就是所謂的自由吧。我那時並不了解,人愈恍恍惚惚、飄飄緲緲,情緒反而來得更強烈、更迅速。

  但我深深體會到什麼是方向全無,我必須提醒自己,在商店櫥窗瞥見的年輕女孩真的是我啊。她一個人,再沒有人等她回家,但真真切切活著,她的身影就投映在玻璃窗上,一頭狂野紅髮豎起就像是受到驚嚇。      我需要錢,需要工作,我必須知道自己的未來。我在附近不停地走,兜了好大一圈,結果還是在瑪莎華盛頓旅社跟二十九街。除了自己的臉,我一直在找其他熟悉的東西,在陌生世界搜尋似曾相識的感受。   無巧不成書,我來到的是紐約成衣區的最東邊,瑪莎華盛頓旅社周邊的街道有好多配件的小供應商,小店面一個個挨著的櫥窗全都在展示各式帽子、假髮與手提包,以及亮晶晶的貼花與針線紐釦等,失去媽媽後的第一個落腳處,竟像是她親自幫我挑選的。此刻的我好像在照鏡子,世界只是顛倒過來了。媽媽、神奇帽子與佛依商行工坊,一切的一切雖然遙不可及,但它們的影像仍與紐約的我長相左右。

  我再往外走一點,有好幾次經過拱廊書店,但渾然不知它可是城裏最大的二手書店,名氣就在於它留有許多失傳的東西:可能是市面曾出現但已遺佚的書、從沒人見過但一直有人想收藏的書。我那時既沒讀過赫曼‧梅爾維爾,只知道他是個名作家(查普書店庫藏量雖然不大,名作家還有一些),也搞不清楚珍貴手稿有何價值,天真地以為書店全長得一模一樣。拱廊書店當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因為當時的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覺,一直到走進書店,才發現它原來這麼有魅力。   拱廊書店的魅力無庸置疑,但那一天跟我個人也密切相關。一踏進書店,我彷彿是走進自己收藏的明信片,進入剪貼簿裡的一張照片,因此這地方對我而言不像真的。我清楚地感覺到,拱廊書店是我變出來的,它為我而存在,是我無法表達的渴望織成的一塊布景。

  從不顯眼的大門進入,高聳的天花板從前到後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線,它一路領著你的視線往上,彷彿可以看到更高的地方,但情況當然不是如此。它只是一個高不可測的圓頂,很像跑到頭蓋骨裡頭(這兩個窟窿都是貯藏知識的地方)。它的入口這麼小,怎麼可能看出裡頭別有洞天?我心想,八成是中邪了才會進來。   明白了吧,拱廊書店本身就是城市,就是島嶼。儘管我們對書店總是有期待,不過拱廊書店不僅於此,它直接訴諸你的原始渴望。總之第一次到拱廊,紐約對我變得真實了起來。拱廊書店就是人口眾多的城市,書籍堆得像擠在一起的紐約客,你看不到,但知道他們就在大樓裡,跟蜂巢裡的蜜蜂沒兩樣。所謂熙來攘往的生活,在拱廊書店成為具體可算的事物,我開始體會到,城市中各色人群都有各自的生命曲調。查普以前就老是跟媽和我說到,每一本架上的書都有靈魂,在這裡是真有其事。這裡的書一點都不像無生物,在我前方桌上成堆成堆的,是生命。

  我走向一張擺滿書本的桌子,把手放在最靠近的一疊書上,等待著,傾聽著,我真的找到了,一個出口、一個起點。我心想,我一定要在這裡工作。一定。這不是因為有把握,而是不顧一切,我自己都很驚訝。   我在柔和昏暗的光線下四處張望,拱廊書店根本是一片混亂,又寒酸又亂七八糟,只有小部分還算有條理,這些我都不吃驚,我也不管它有多髒,多沒人氣,以及偶爾爆出的刺耳聲響,甚至那些毫不考慮後果,已經疊到很危險的書堆,早就順著某個看不見的中心傾斜,都沒關係。我要把這裡當作家。雖然有灰塵阻擋,兩扇髒兮兮的窗戶仍有陽光透進來,此外,顧客們上方都有用沉沉鏈條懸掛的大燈泡,光線不強,但可以調整角度集中。   我面向入口處,確認外頭馬路上,還是六月下旬常見的艷陽天,因為這裡不僅涼爽,時間也面目模糊。

  在書堆間蜿蜒的羊腸小徑側身走著,我後腳貼著前腳,一次只移動幾吋,試著不碰到一堆又一堆的書,只挨著露出成排書背的書架走。我停在一座墊高的平台前,這裡是混亂中唯一的綠洲。有位矮個子的男人站在平台的橡木欄杆後面,看起來反而比所有顧客都高,他正在替舊書估價,但動作之嚴謹會讓你以為他是講台上的神父。整個書店都看得到橡木桌上亮出的銅製名牌:喬治•派克,書店老闆。   派克不斷重複這些熟練的動作。他在左側擺了一大疊書,先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皺眉,查看書的裝訂是否有破損或刮痕,然後飛快但一點也不粗魯地翻開書名頁,細細看過版權說明,再用拇指快速翻閱整本書,直到最後一頁才闔起書本,重新翻回第一頁。他拿出夾在耳後的鉛筆,輕輕地在最右上角的地方塗寫,像是在做金邊銀邊一般。完成標價後,他會把鉛筆再塞回耳後,然後用食指搓搓鼻子,把書放到右手邊,鬆開緊皺的眉頭,接著馬上又從左邊拿起下一本書。

  他就這一百零一個動作,不斷重複完全沒有變化,不加思索到像被施了魔法。他似乎想都不用想,也不用衡量別人的接受度,派克自己就是這個行業的裁決者與化身。   我既然立誓要到拱廊書店工作,派克當然就是我的老大,我也想要到達那樣的熟練度與正確度。在這個地方安身立命,就像是在海中央抓到漂過來的救生圈。   先生,不好意思,我叫羅絲瑪莉•薩維奇。我對派克開口。我感覺我的口音怪怪的,有鼻音。他不習慣半途停下工作,我只好急得往下說,我被自己的冒失嚇到,也對往前衝的那股拼命勁感到不可思議。   派克先生,我在書店工作過,你一定要錄用我。   他停下工作抬起頭,好看清楚這個冒失鬼。除了揚起的眉毛流露出不屑,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像個走錯時代的人,穿著一件條紋背心,襯衫的袖子用臂夾翻到手肘上,可以知道這個人的衣著打扮已經幾十年沒有改變過。他的頭髮已灰白,八字鬍略黑,看起來沒那麼白,他用食指摸摸鬍子,然後低眉繼續盯著手上的書。   我一定要錄用妳?他細聲怪氣地說,但感覺像是在對手上的書講話。但恐怕書皮都沒我的臉皮厚,於是他又問書,你能想像這種莫名奇妙的要求嗎?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情況已不太妙。我望著他,算得出平台大概足足比我高出二十四吋,它銜接地面的角度有經過設計,看不出實際高度,故意做得不像台子。我有五呎十吋,我猜派克應該比我矮上一個頭,不過這一點並無損於他的形象,雖然左右夾攻的書堆已經快把他淹沒了。   我的未來就在派克手上,但他繼續反覆做著那一連串動作,好久都沒開口,我懷疑他是否清楚這一點。他似乎只有透過這些流程裡的動作,才能估計書的價錢,結算出它的價值。   他把書放回左邊。   我等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女孩,我們只想平平淡淡做下去,別想要來這裡玩把戲。他一下就看穿我,像在看他手上的書。   那妳先去詩那一區,開始把堆在地板的書上架。他揮揮手,像在趕小鳥一樣。處理詩,妳年紀應該夠大吧。他小聲地補上一句。   我這樣是當場被錄用了嗎?   記得,按照詩人編排。單這個就好,別去管編輯或譯者是誰,不然就變成猜字謎了。妳要不就按照詩人姓名上架,要不就不要在喬治•派克底下做事。至於選集都先撤下,一切依照字母順序。我們應該讓事情有跡可循。   我聽得喘不過氣來,雖然不確定這些話在對誰說,但他好像有提到年紀大?   啊,是,先生。派克先生呃,按照字母,當然。   妳到詩區去,我的經理會立刻去評估妳的工作能力。   他已經把下一本還沒標價的書放到右邊了。   我快步往書店裡走,還沒到底就找到詩區,它位在非常角落的位置,堆成的書塔已經快要跌到廁所去了。我趕緊動手重整,看得出這一區上架時從未有什麼秩序。它的高度跟視線平行,上面放的是玄學類書籍,我倒覺得除了字母剛好一前一後,它們是故意被放在一起。隔著地上一大疊書,我得把身體往前傾才搆得到書架,我僵硬地伸長雙臂,笨手笨腳挪著書。我決定把一部分拿下來,先放到地上分類,後來發現這方法不對,因為每次還是得不斷重新排序,結果充其量只是把書收好而已。這是在測試我的耐性,考驗我的誠意,亦或只是一堂實習課,要學會在浩瀚的拱廊弄出一點點條理?   過了半小時才勉強搞定一層書架,我背對走道站著,從架上繼續用力抽出幾本書,感覺到有人盯著。我聽見窸窣的細語,結果一回頭,手中的書就掉了下去。   一個看不出年紀大小的白化症男子距離我不到兩呎遠,他呆滯的蒼白眼珠藏在夾鼻眼鏡後,讓人看不清楚,乍看會把眼鏡當成他的眼睛。他往後退,撞倒了我擺在旁邊的幾本書。你不會意識到他出糗,反而會對他訓練有素的鎮定大吃一驚。我從沒看過這樣的人,或是哪個人有這種出於自我防衛的輕蔑表情。   我是渥特‧蓋斯特,拱廊的經理。他轉過身,小聲地說,跟著我,小女生。   我撿起掉下去的書,把它們塞回架上,沒想到他微駝的肩已消失在轉角,幸好還來得及追上。   我一路跟著這位怪人,一邊閃過奇特的念頭,如果有人在拱廊書店出生,從沒離開這個陰暗的地方,有可能看起來就像他。光線不足,不僅色素會褪去,視力也會惡化,最後只能躺著不動,就像深海的比目魚。   事實上,走在蓋斯特身後,他蒼白的耳朵真的讓我想到突然見光的海底生物,赤裸裸地毫無抵抗能力。蓋斯特有種退縮的特質,他避開注目,就像是本能地避開光線。對此,我既著迷又反感,這種矛盾一直沒有離開過。每當憶起走在他身後的感覺,他詭異的模樣,總是讓我再次心悸不已。   他帶著我到書店的最後頭,有個小辦公室像礁石一樣,竟然高懸在天花板的角落。我跟著他爬上狹窄的木梯,扶手部分都已破爛不堪。   在這裡等,小女生。   他比著辦公室門口的一小塊地方。   蓋斯特先生,我叫羅絲瑪莉,全名是羅絲瑪莉•薩維奇。討厭他那種沒頭沒腦的稱呼,我忍不住開口。我學其他美國人的樣子,對他伸出手,自認為這應該再適當不過了,無奈他的雙手還是緊放背後。他走進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抱著一疊資料表格。   請把這些表格填完,用印刷體寫。   他給我一枝筆,接著就站在下面的樓梯盯著我。從這麼高的地方往下看,拱廊書店沒有一個地方不亂的,唯一例外的是派克的平台,他在上面的動作就像是經過精心編排,全神貫注,沒有丁點閃失。蓋斯特好像在注意什麼,我往欄杆靠,順著他頭部的方位,看到用書堆圍成的死胡同中,有個胖男人坐在地上,雙腳開開像個小嬰孩一樣,他大腿擱著一本大攝影集,一隻手翻書,另外一隻躲在厚重的書封下。從我這裡可以清楚瞧見,書裡都是一些裸體圖片。   妳在看什麼?蓋斯特問我。   呃,只是看一下你在哪裡。我緊張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是說,妳看到了什麼?   我跟他說我看到一個胖男人在研究攝影。   亞瑟!蓋斯特從樓梯往下喊。你該要上架了。   我總得熟悉我的庫存吧,渥特。亞瑟滿口尖酸,他帶有英國口音且咬字清晰。   他抬頭看我,在嘴巴上舉起一隻肥大的手指,暗示我別講話。我要告訴蓋斯特嗎?難不成蓋斯特看不到這一切?亞瑟繼續看他的裸體圖片,藏在書封下的手有節奏地動著。   蓋斯特開始沒耐性,踱著小碎步,我注意到他穿的靴子又光亮又雅緻,光滑的黑色靴皮從他的褲管鑽出來,好像看到小海豹發亮的頭。   蓋斯特先生,我可以找個東西墊著嗎?我試著問,畢竟沒有書桌,要把字寫得不潦草真的很難,此外我也希望我們分散注意力,不再注意亞瑟。   不行。他嘴上回答,但視線仍想掠過那些搖搖欲墜的欄杆。他摘下眼鏡,放在胸前的口袋,繼續等我填完表格。他的一舉一動就跟他的外表一樣詭異。   這樣距離好像近多了。蓋斯特比我想的年輕,應該才四十多歲,可能比派克小了二十歲左右。他看起來就像是沒有加工的大師派克,是他的劣質複製品,不過同樣都像是另一個時代的人。蒼白就是他的特徵,他頭髮像羊毛又白又軟,結果連臉看起來都像羊一樣柔和。他的衣著不像靴子那樣講究,褲子的口袋還有點磨損。我把表格填完,交給他。   明天早上九點開始上班。他一點都不像在對我說話,這可能也是跟派克學來的。   下班時間是六點。妳在拱廊書店目前不會有固定職務,也就是說,妳不屬於任何特定書區,畢竟妳沒有專長,指派給妳的工作不會固定。也不能服務客人,妳的無知只會讓他們失望。   蓋斯特先生,我曾經在書店工作過。我為自己辯護。   他重新拿出眼鏡,先是用力抬起額頭,把眼鏡架上,然後皺眉就好定位。不過也可能是我的放肆讓他皺眉吧。他湊近我的臉,鼻孔抽搐著,好像在聞我的味道。   但不是在這裡。他說,薩維奇小姐,請讓我說完。妳的薪水是每週七十塊錢,不能預支。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我乖乖回答,深怕喪失這個機會。   很好。還有一條聘僱規定妳要搞清楚。蓋斯特粉紅色的耳朵微微動著。喬治•派克絕不允許丟錢或丟書,一旦有偷竊嫌疑,將立即終止聘僱關係。雖然聲音一樣小,但最後這項警告,他可是說的特別重。   我後來發現,在女廁以及員工上下班的打卡鐘,都有個特此聲明的牌子,全部使用大寫字。此外,走樓梯去洞穴一樣的地下室時,只要一抬頭也會看到牆上掛了同樣的牌子。一般而言,這些牌子雖然有訓斥作用,但某方面也矛盾地在提醒勞資雙方,一定會發生偷竊。   才剛被雇用的我,離開時經過平台,喬治•派克還特別叫住我。   喬治‧派克絕不允許丟錢或丟書。他大喊,使用第三人稱是他的特色。   之後我察覺到,拱廊書店確實有竊盜問題。除了定期受到小偷光顧,更嚴重的是,已經發生好幾件不太好聽的事,有些定價高得誇張的書,其出身被造假美化,導致派克只好自我辯護一切價格都是種想像。不過負面消息倒是吸引了更多顧客,買書賣書的都有。換言之,在拱廊書店裡,偷竊是雙方面的。      妳為什麼不跟我打招呼了?我回到瑪莎華盛頓旅吐的時候,櫃檯的黑女人突然大聲問我。她拔下電視用的耳機,裡頭傳出小小的嘎嘎聲,我聽得出是卡通特有的說話調調。   很抱歉。我試著面露和善。沒繼續打招呼,是因為妳沒有回應,所以只好放棄了。   別放棄呀!她令人難以捉摸。妳才初來此地,但紐約就是這個樣子。我就知道妳會放棄。我是從阿根廷來的,我哥是這裡的老闆。我叫莉莉安,莉莉安•拉帕可。還是繼續打招呼吧,也只有妳會這麼做。   好吧,莉莉安。我答應她。我叫羅絲瑪莉。這一天,我是第二次伸出手,不同的是,這一次終於被接受了。   羅絲瑪莉‧薩維奇。我們握手時,我進一步告訴她,莉莉安,很高興認識妳,以後我會繼續跟妳打招呼,肯定不會再放棄了。我剛剛找到工作,是我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呢。   啊,莉莉安語露玄機,妳找到起點了!   是啊,我點點頭,很高興她這麼想,是啊,一切終於有了開始。   我回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鎖上房門。我在路邊攤買了一磅櫻桃,慶祝自己找到工作,我就坐在單人床上慢慢吃著。我對一切充滿希望,覺得原本完全洩氣的自己,好像又有了元氣。   既然有了工作,如果不幸在十八歲死掉,比方說可能因忘記吐出櫻桃核窒息而死,也不會沒人理我。我一直胡思亂想,幻想可能降臨的各種禍事,等到想夠了我才開始寫信給查普,想讓她也是讓我自己安心。我不用到街上尋尋覓覓了,我已經找到自己想都想不到的東西。   我從圍巾拿出修恩木盒,對它訴說一整天發生的事情。我說派克是個怪人但很有架式;我說蓋斯特也很怪,我確定他對我沒有好感;我也說了亞瑟像個淫蕩的巨嬰,坐在藝術類看裸體圖片。   我想念媽媽的痛苦,要能忍受,除非我不再感受到痛苦。我已痛入膏肓,只要一瞥就看見它出現,不斷感覺到它就潛伏在周圍。要是我可以把痛苦裝進什麼透明球體就好了,它就無法再將我吞沒,而如果我不是只看它的黑暗面,我也許就能熬過。對著媽說話多少有點幫助,查普總是說,我必須把悲傷說出來。   我輕輕吻了這個塔斯馬尼亞特有的光滑心材,把它放到一邊,然後坐回枕頭旁,繼續吃著美味的櫻桃。我對準房間另一頭拿來裝垃圾的金屬桶子,吐出櫻桃核,聽見它正中目標,發出砰的美妙聲音。   我找到起點了,我跟媽說。不用擔心我,我不怕。   等到九點,我就要去上班了。如果我突然消失,至少那裡有人知道羅絲瑪莉‧薩維奇,會注意到我不見了。我現在不僅住在大城市,或許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此外,我還會有讀不完的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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